/第十二章/

早晨八点半,金河水泥厂的烟囱开始冒烟。白烟和灰云衔接在一起,远远看过去,整片天空都像是从烟囱里吐出来的一样。

蔡青铜把警车停在路旁,带着助手赵瑞往水泥厂大门对面的那一排平房走去。烟灰不断落下来,落在他们俩的帽檐上,他们不得不脱下帽子掸了掸,然后再去敲门。

那扇门是其他几扇门的两倍大小,明显是后来扩改而成,上面安装了卷闸门帘,里面还有两扇合拢在一起的木门,木门上半截镶嵌了长条玻璃,门把手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门里面很暗,长条玻璃像镜子一样倒映出两个警察的上半身。赵瑞拍了拍肩膀上的灰,抱怨道:“这鬼地方,怎么能住人?”

“少废话。”蔡青铜说着,又敲了敲门。

“现在不卖东西。”一个女人的声音透出来,显得绵软而阴郁。

“对不起,打扰了。”蔡青铜口吻凝重而严肃,“我们是警察。”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才又回答:“门没锁。”

两个人从明亮的户外推门进入到阴暗的屋内,眼睛适应过来后才看到柜台后面的女人。那女子也像森林中受了伤的精魅,脸上满是被阳光照亮的慌乱。暖气不算太足,她穿了很多,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你还记得我吗?”蔡青铜摘下了帽子,以便让她看清楚他的脸。

女子表情恍惚,没有任何反应。

“一年前,你来报案,是我接待的你。”蔡青铜只好给她一点提示。

“哦,”女子轻轻点头道,“是的,你姓蔡。”

蔡青铜点点头,坐到墙边的一条长凳子上,隔着玻璃柜台问她:“你父母呢?”

“他们去进货了,刚走不久,你们现在去追还能赶得上。”

“我们是来找你的。不过你别紧张,我们就是来了解点情况。”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蔡青铜极力安抚着她,“我们只问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答上来,我们马上就走。”

女子犹疑地点点头。

蔡青铜碰了碰赵瑞的胳膊,赵瑞的目光一直系在女子身上,这时如梦方醒,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掏出口供记录簿,飞速记下蔡青铜的问题:“三天前也就是上周五的晚上十二点左右,你在哪里?”

“我在家。”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在这里。”

“为什么会这么肯定?”

“我每天晚上都在家里。”

“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

蔡青铜“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有谁可以证明吗?”

“我爸妈,他们在看电视,就在这里。”

“还有别人吗?”蔡青铜轻轻咳嗽了一下,似乎也知道这个问题有些强人所难。

不料女子回答得很干脆:“有。”她说水泥厂这几天晚上都在加班,有很多下夜班的工人到她家里来买香烟和泡面。他们都可以证明那时她在

家,就在这里。

“可是那么晚了,你不是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吗?”赵瑞在一旁插嘴问道。

“那是我母亲的要求,她让我一定要在这里坐到关门。”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坐在这里,生意可能会好一点。”女孩嘴角有淡淡的嘲讽,“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水泥厂问问。”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蔡青铜站起来,示意赵瑞盘问结束,现在可以离开。他的手刚碰到门,就听到女子说道:“请问——”

两人回转过身来,等着她把话说完。

“到底发生了什么?”

蔡青铜的脸不自觉地松弛下来,露出祥和的表情。一个人无论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也不可能失掉全部的好奇心,这是正常的人性。蔡青铜就是在等她问这个问题,否则他几乎要断定这个女孩跟他调查的事件有关了。

“甘明水死了。”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他认真地观察着她。

女子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了一句:“哦,是这样。”她缓缓地坐下去,脸藏到了柜台的后面。

“安晴小姐,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来排除一些可能性,这是例行公事。”

“你们怀疑我,也不奇怪。”女孩的鼻腔里有些浑浊的共鸣,“是上礼拜五晚上的事吗?”

“是的,午夜,就在平安堤下面的冰面上,直接的死因是体温过低,通俗地说,就是被冻死的。”

蔡青铜简要叙述了一下甘明水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一辆从卧牛县运送大白菜到金河市的农贸车,在凌晨四点多钟经过平安堤时,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灯且开着车门的轿车,却发现车里并没有人,随即发现结冰的河面上半裸的尸体,立刻报警。法医判断,死亡时间应该是上半夜十一点至一点之间。

“这么说,他的确是被人杀死的。”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我们正在查。”

“不是说……半裸吗?”

“是的,但这跟谋杀并没有必然联系。”蔡青铜想从科学的角度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却有点力不从心。

赵瑞轻咳道:“衣服有可能是甘明水自己脱掉的。”

安晴睁大了眼睛:“会吗?”

“那天晚上最低气温是零下二十八度,如果想要杀掉甘明水,以他当时的状态,将他放在河面上已经绰绰有余,何必多此一举脱掉他的衣服?”

安晴的睫毛上闪烁着潮湿的光泽:“总不会是他自己脱掉的吧。”

“当一个人体温过低的时候,确实有可能自己脱掉衣服。美国有部电影叫《绝命海拔》,其中有个人困在极度寒冷的高山上,脱掉了他自己的外套,这就叫‘悖论脱衣症’。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目前医学上能给出很多解释,最合理的一种,是在寒冷环境中,人体血管为实现供血而收缩,但如果寒冷超出人体承受能力,控制血管的肌肉就会麻痹,从而使血管扩张,这时人体的部分暖血就会流遍皮肤血管,人就会感觉很热,所以就会主动脱衣服。”

“太深奥了,我不懂。”安晴摇摇头说。

赵瑞听出了她的讥讽,脸红了。蔡青铜咳嗽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赵瑞说得没有错,但为了卖弄学识而抓住某个片段孤立叙述,没有联系全局,就会像现在这样,给人以滑稽而无聊的感觉。

“这只是一种可能,并不代表事实一定如此。也许凶手也正是利用这种愚蠢而片面的思维,故意脱掉了他的衣服,不仅能加速他的死亡,还能混淆视听。”蔡青铜说完这番话,继续向安晴介绍案情,法医在死者胃部发现了啤酒和茶水的残液,并从中提取出一种名叫三唑仑的成分。三唑仑是一种用于制造精神类药物的物质,具有催眠、镇静、抗焦虑的作用,其安眠镇静效果比普通安眠药强三十到五十倍,能在短时间内令人快速安眠,因此也被一些不良商人用来制造迷药秘密销售。因此,有人利用其特点实施抢劫、强奸等犯罪活动。

“死者应该是在服用了迷药之后失去了意识,失去自我保护的能力,才会冻死在河面上。”蔡青铜踱了两步说,“安小姐,一年前你到我们局来报案,当时因为证据不足,我们并没有帮到你,希望你能原谅。”

“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些?”安晴把头偏过去,显示出排斥的态度。

“我们在甘明水的车上,发现了性侵的工具。而且根据对当晚他行踪的调查,可以断定他胃里的三唑仑,本来是想下到另一个单身女性的啤酒中去的。”

安晴把头转过来对着他:“你是说他想给别的女人下药,结果下给了自己?”

“听起来很荒谬,但事实大概就是这样。”

调查结果显示,甘明水当晚去了奥斯曼酒吧,并且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行踪,他经过了乔装打扮,开的车也跟原来的不一样,这说明他的目的有些不可告人。

“安晴小姐,你大概还记得那个地方吧?”蔡青铜问。

安晴没有回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吧台上的酒保证明,甘明水当时的确正在接触一个女人,要请她喝酒,中途接了个电话离开。那女人怀疑他对酒动了手脚,于是调换了酒杯。”

“怀疑?她看见了?”安晴问道。

“是酒吧给人泊车的招待提醒他的,当时他帮甘明水停好了车,进到酒吧里来还钥匙,找到他的时候,好像看到他往酒里面倒了些什么。甘明水喝下了那杯调换过的酒,可能是感到了不适,所以立刻离开,他没有选择省道,却绕到交通条件比较恶劣的平安堤上。就在那里,他掉下了堤坝,滚到了冰封的河面上。”

“他为什么要下车?在车子里不是更安全吗?”

“夜间气温过低,空调持续工作,发动机处在怠速运转的状态下,车子里的一氧化碳越来越多,引起不适,可能他想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由于药劲尚未过去,他没法支撑,才滚下斜坡……”

“哦……是这样。”

“我们在死者的手上发现了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是空心的,下面有个小孔,里面还有一些迷药的粉末,设计相当精巧。我猜,当初他应该就是用这种方式把迷药倒进你的杯子的。安晴女士,你在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有没有见到他的手指上套着这样一枚戒指?”

赵瑞立刻将包里的证物照片拿出来,安晴端详了很久,摇摇头。

“是没有看过,还是没印象?”

“没印象,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安晴摸了摸额头,“事实上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我都已经忘记了。”

“没必要记住的事情,确实应该忘掉。”蔡青铜拽了拽警服的下摆,“这样的话,我们就告辞了。”

“谢谢你们。”安晴站了起来。

蔡青铜颔首致意,朝门外走去。

“等等。”安晴又说,“有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要走平安道,他不就住在市里面吗?”

“有件事忘了说。”蔡青铜微笑道,“当初你对他的指控因为证据不足而撤销,但也并非没有造成一点影响。无论如何,他在他妻子重病期间去奥斯曼那种地方本身就不合适,而且,当时他确实请你喝了酒,并且开车送你去了酒店。舆论当时对他很不利。所以,他在他妻子去世之后就把公司交给了他的小舅子,自己跑到卧牛县的一座山上隐居去了。”

安晴点点头:“我明白了,再见。”

水泥厂的烟囱浓烟滚滚,呛得赵瑞捂住口鼻不停抱怨:“这家人也真奇怪,干吗非要搬到这里来住?”

给发动机预热的当口,蔡青铜回答道:“他们也是没办法。”

他们之前去了安晴一家原来的住所,发现已是人去楼空,据左邻右舍说,前段时间经常有不明身份的人站在她家对面骂街,街上最凶悍的泼妇听了也会面红耳赤,再加上熟悉的环境中本来就容易飞短流长,他们才搬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

“所以,安晴跟这起案件没关系喽?”赵瑞问道。

“我没发现她有什么异样,而且我们之前的调查也证明了她缺少犯罪能力,她深居简出,缺少社交,连个男朋友也没有,也就是说,即使她有犯罪意愿,也会因为缺少犯罪能力和帮手而无法实施。今天这一面之后,她的嫌疑基本上可以完全排除。”

“那这起案子,到底还要查什么?所有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是谋杀。证据链和当事人的证词都能完美衔接,证明这

就是一次意外事故。”

“就是因为太完美了,所以才令人心神不宁啊。”蔡青铜摇了摇头,踩下了油门,车往前开去。

他们的身后,水泥厂持续发出巨大的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