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A党(一)

我是个影戏迷,李飞也是很喜欢看影戏的。每逢星期一、四,各戏院调换影片的日期,我们俩吃过晚饭之后,定要到影戏院中去走一趟,哪一家的影片好,我们便到哪一家去。这也是我们结婚后一个牢不可破的成例。

那一日是阴历十二月上旬,星期一的晚上,我们又一同到中华影戏院去看影戏。这一次去得太早了,离开那开映的时刻,足足还有半个钟头,但是院中的看客,倒已经来得不少。我们俩闷坐在那里,觉得很是无聊,留心静听那左边包厢里的几位客人,正在那里高谈阔论,议论那匪徒绑票的事情。

一个苏州口音的人说道:“现在上海的世界,真是愈弄愈不像话了,这几天听人家说起,本埠接连发生了好几桩绑票的事情,照这样闹下去,将来有钱的人,只好躲在家里,谁也不敢走出大门一步了。”

旁边一个上海口音的人接口道:“可不是吗?上月月初,大家都说

名医李瞎子的孙子,忽然被绑票的绑了去了,但是有人到他家里去问,他家里还死也不肯承认。前天又有人告诉我,有一家游戏场里,绑去了一个女人,她丈夫花了三千块钱,方才将她赎回来。照这样看来,那班专做绑票生意的匪徒,的确愈弄愈多,有钱的人走出去,可不是很危险的吗?”

李飞对于他们这一番话,侧耳细听,觉得很注意似的,等他们讲完了,方才回过头来问我道:“你听见吗?”

我点点头道:“听见了,这种绑票的匪徒,真是可怕!”

李飞微笑道:“我倒以为很有趣味哩!横竖我们不是有钱的富翁,决计没有被绑的资格,怕他什么?可惜他们所讲的两件案子,没有落在我的手里,否则我倒定要侦查他一个水落石出呢!”

我摇头道:“好了好了,这一班绑票的人,都是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你何苦冒着危险去侦查他们呢?”

我们俩正谈到这里,忽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急匆匆地直冲到我们包厢里来,猛可[1]地在李飞肩上一拍道:“啊呀!你们原来在这里,我寻得你们好苦呀!”

李飞突然被他一拍,倒骇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却是他表舅舅家里的表弟叶仲麟。

仲麟气喘喘地对李飞说道:“刚才我到你的府上,你们恰巧走出来了,家中人只晓得你们是出来看影戏的,却不知道你们在哪一家,害我足足跑了五六家影戏院,方才找到。”

李飞道:“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仲麟点头道:“不差,有一桩极要紧的事,要和你商量。我父亲请你立刻去一趟,他本来自己要来找你的,实在因为心绪乱得很,不能出来,好在大家都是至亲,不必客气,请你赶紧同我去。今晚的影戏,只好就牺牲了吧。”

李飞道:“影戏倒不要紧,今天不看,明天也可以看的,但是究竟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和我商议?我是性急得很的,你先讲个大概给我听,别叫我闷得发慌。”

仲麟低声对李飞说道:“我哥哥伯麒,忽然被绑票的绑了去了。”

我与李飞一听这话,大家都不觉一愣。李飞回头对我说道:“我跟仲麟去一趟,你在这里看影戏,看完了先回家去吧。”

我摇头道:“既然你不看,我一个人也不要看了,跟你们一同去吧。”

李飞道:“同去也好,大家还可以研究研究。”说着便都站起身来,一同走出影戏院。

仲麟是雇着一辆汽车来的,大家踏到车中,车便开驶,飞也似的向北四川路而去。

李飞坐在车中,便向仲麟盘问他哥哥被绑的详情,仲麟道:“我哥哥向来在华成商业储蓄银行办事,这是你知道的。他除了礼拜日之外,每天上午九点钟到行,下午五点钟回家。上星期六,就是初七日的晚上,忽然没有回来,家中人起先也不以为意,因为他平常五点钟从行里出来之后,往往径自到妓院里去吃花酒,或是到总会里去打麻雀,彻夜不归,也是常事。至于礼拜六的晚上,更是不足为奇。

“昨天是礼拜日,我哥哥依旧一天不回来,我觉得有些诧异,吃过晚饭之后,打电话到他平日常去的几家妓院里及总会里询问,谁知都回说不在那里,当时我还以为他也许是到杭州或苏州玩一趟去了。

“今天早上,银行里因为他没有到行里去,打电话到我家中来问,这时候家中人才有些着急,打发人四处找寻,都说星期六之后,没有人见过他一面,找了半天,毫无消息。

“吃过午饭之后,我父亲忽然接到一封邮政信,是我哥哥亲笔写来的,拆开一看,不觉骇了一跳,原来那信中写得明明白白:据说他那一天从银行里出来,忽然遇着一班什么三A党的党员,将他绑去,现在匪徒逼着他写封信来,要求我父亲拿出五千块钱,将他赎回,信里还附着一张三A党的警告书。

“我父亲接到了这一封信,一时急得没了主意,他和我商议了半天,还是我忽然想起了你。你现在是个著名的侦探家了,见识自然比别人高一点,所以特地请你前来,替我们出个主意,究竟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呢?”

李飞听了,点头道:“近来绑票的事很流行,我正要想侦查侦查哩。现在伯麒寄来的信和那三A党的警告书,可在你的身边吗?”

仲麟道:“在我父亲那里,我没有带来。”

李飞道:“那么等我看过了那封信之后,再定办法吧。”

说到这里,汽车已经停止,仲麟先自开门跳下,我们便也相率下车,跟着他走进屋内。

李飞的那位表舅舅,名字叫作叶子瑜,年纪大约有六十多岁了。他在前清时代,曾经做过一任知府,民国成立,退归林下,隐居海上,手里很有几个钱,但是平日自奉甚俭,一个鹅眼大的钱,看得像磨盘一般。他膝下有两个儿子,就是那伯麒和仲麟了。仲麟年纪还轻,在学堂里读书,尚未娶妻,所以用度也还省俭。倒是他的哥哥伯麒,平日挥霍性成,用钱阔绰,恰巧与他父亲的脾气,成了一个反比例,而且伯麒一向是在商界里办事的,外边应酬很多,所以“吃着嫖赌”[2]四个字,无一不犯,自己赚的薪水,连自己用都不够,非但没有钱拿回家去,简直还要向家里拿钱出来开销,所以父子两人,时时有些龃龉。这也是家庭中常有事情,不足为奇。

当时我们跟着仲麟进去,走到会客室里,恰巧子瑜一个人坐在里边。子瑜见我们进去,站起来招呼我们。我看他双眉紧皱,脸上满露着一种忧愁疑虑的神气。

大家坐定之后,接谈了几句,我又跟着仲麟到里边,去见了他的母亲和嫂子,敷衍了一会,然后一同出来,回到会客室里。

只见李飞和子瑜,正在那里谈伯麒的那一件事情,子瑜把经过的情形,详细叙述了一遍,大致与仲麟所说的也差不多。李飞一面吸烟,一面听他讲话,仰起了脖子,默默地不发一语。子瑜说完之后,就在身边掏出那一封信来,递给李飞。

李飞伸手接过来,与我一同观看。那封信的信纸信封,都是九华堂笺扇店制的,质料十分讲究,信面上写的是:

北四川路人和里口九千八百七十六号半,叶子瑜先生台启,内详

再将信笺打开一看,里边写的是: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男于昨日五时自行中回家,中途忽遇三A党党员多人,将男掳去,锁闭于一空屋之内,种种虐待,命在呼吸。

此函一到,务恳迅速预备钞票洋五千元,将男赎出,事宜速办,否则恐生他变。

至盼至祷,忽此,恭请

金安。

男伯麒叩上

十二月初八日

此信之外,又附着三A党的一张字条,是用钢笔蘸着红墨水写在一张上好的外国信笺上的,那字条写的是:

你的儿子叶伯麒,现在在我们掌握之中,你快快拿五千块钱,前来赎取。此钱限明晚十二点钟送到法租界霞飞路[3]军官路[4]转角,放在那电杆木上的一只字纸簏内。送到之后,立即走开,不准逗留,届时自然有人前来收取。再者你对于此事,务须严守秘密,不准报告警局,否则你儿子的性命,必不能保。先此警告,汝其慎之!

AAA 初八日

我看伯麒的那一封信,笔画写得很齐整,三A党的那张字条,却潦草得很,内中有几个字,几乎要认不出来。

李飞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足足看了六七遍,便回过头来问仲麟道:“华成商业储蓄银行,不是在外白渡桥的北堍吗?”

仲麟道:“不差,正是在那里。”

李飞道:“那么伯麒每天回来不是沿着苏州河折入北四川路走吗?”

仲麟道:“这倒不一定的,打从靶子路[5]兜转,也是一样,远近也差不多。”

李飞道:“伯麒不是自己有包车的吗?”

子瑜点头道:“有的。”

李飞诧异道:“既然自己有包车,那么被三A党掳去的时候,包车夫一定是亲眼看见的了。”

仲麟道:“车夫并没有看见,因为这几天我嫂嫂身体不好,每天四五点钟,定要出去看病,所以这一天吃过中饭之后,我哥哥打发包车夫拉着空车回来,命他送嫂嫂到医生那里去,并且关照他五点钟之后,不必再到行里去接他,他自己会雇黄包车回来的。谁知就在那一天出了这一桩不幸的事情,你想可不是再巧也没有吗?”

李飞又问道:“这三A党中,你们可有什么冤家吗?”

子瑜道:“伯麒外边有没有仇人,我可不知道。至于我和仲麟两个人,非但同三A党没有冤仇,简直连这个奇怪的名目,也是今天第一次才听见哩!”

李飞点点头,又问道:“你们得到了这封信之后,可曾报告警察局吗?”

子瑜摇头道:“还没有去报告哩!一来那三A党的信上,恫吓得十分厉害,我们恐怕害了伯麒的性命,不敢去报告;二来中国警察局里的警察、包探,大概都是一班酒囊饭袋,就算报告了他们,也是没用,徒然张扬开去,反而有损无益。所以我宁可命仲麟前来找你,却绝不愿报告警察署呢。”

李飞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差。”一面说着,一面忽然站起身来,把仲麟拉到屋角里,两个人不知谈些什么,声音都很低,一个字也听不出来。唧唧哝哝地谈了一会,依旧回到原座里。

李飞把两封信折叠好了,交给子瑜,接着又慢吞吞地问道:“舅舅对于这一件事,究竟预备怎样办呢?”

子瑜道:“我请你来,就是要与你商量一个办法呀!你要是能想一个妙法,把伯麒救回,这是再好也没有了;要是你说‘办不到’,那么人与钱比,当然是人重钱轻,我决不能爱惜了五千块钱,活活地把个儿子断送在强盗的手里,没奈何只得丢掉了五千块钱,先把伯麒赎回来了再说。不过有一桩担心的事,要是我明晚把五千块钱送去,伯麒倒依然不放回来,这便怎么办呢?”

李飞道:“现在要是想不花一钱,把伯麒救回家来,这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不过我有些不便办,这个不便办的理由,将来自然会明白的。所以我劝舅舅也还是爽爽快快地花掉五千块钱,把伯麒赎回来吧!不过钱去而人不来,倒的确也不可不防的。现在这样办吧,明晚请你将五千块钱,交给仲麟,我与仲麟一同送去,包你钱去人回,断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闹出来。你看如何?”

子瑜道:“你能辛苦一趟,那自然是好极了!只求伯麒能安然回来,不生什么枝节,那么我准定送五千块钱给他们便了。这钱省了也不好,同这种小人结了冤仇,将来要是发生别的危险,那倒是防不胜防呢!”

李飞微微一笑,便回头对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仲麟道:“好,那么你们请回府吧,明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准定拿了钱来看你,我们俩一同送去便了。”

李飞站起身来道:“很好,我准定在家里等你。”说着便向叶氏父子告辞,与我一同出去。

子瑜打发汽车,把我们送回家中。

我们到了家里,李飞绝口不谈这事,好像全不放在他的心上一般。

停了一会,我忍不住问他道:“这件事究竟怎样办?难道明天晚上你还打算到三A党党里去走一趟不成?”

李飞冷笑道:“这种事情,简直不配叫作一件案子,谁耐烦去研究它呢?横竖明天晚上,请你去看一出新鲜好戏便了。”

我不懂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李飞无论办什么案子,在没有完全解决的时候,他总不肯把内中的情形宣布,我知道他的脾气如此,所以也就不去盘问他了。

第二天的正午,李飞从公司中回来,吃过午饭之后,正要打算出去,忽然他那位表舅舅叶子瑜,急匆匆地跑到我家来找他。

我们觉得很诧异,把他让到会客室里坐下,子瑜气喘喘地对李飞说道:“这事真糟极了!伯麒还没有回来,他的行里倒又闹了一个乱子,这件事还得要你去做个见证哩。伯麒的确是被人家绑去了,这种事我难道可以捏造出来的吗?”

我与李飞听了这几句话,好像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李飞问道:“舅舅所说的是哪一家银行?又闹了什么乱子?为何要我去做见证呢?”

子瑜道:“我所说的,就是那华成储蓄银行。今天早上九点钟,我忽然接到华成银行一个电话,是经理杜润身打来的,他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我面谈,请我赶快就去一趟。我与杜润身虽然闻名已久,却向不相识,忽然请我去谈话,心中很觉得奇怪。后来一想,也许是伯麒有了什么消息,要当面报告我,亦未可知,所以我就立刻赶到华成银行去。到了那里,见了杜润身,方知伯麒并没有什么消息。润身请我去,却是为了昨天晚上,行里忽然出了一桩窃案。”

李飞道:“窃案吗?这事与舅舅没有关系的呀!”

子瑜道:“华成银行的窃案,本来是与我不相干的。但是这一桩案子,却与我大有关系。伯麒在华成银行的押款部办事,这是你知道的,昨天晚上的窃案,却恰巧出在那押款部里,所以这关系便弄到我的身上来了。”

李飞道:“偷去的是什么东西?可是现款吗?”

子瑜道:“并不是现款,却是一小匣的金刚钻。据杜润身对我说,这一匣金刚钻,是一个外国人拿来做押款的,一共大小有十二粒,照时价估起来,足值五万几千块钱,那外国人却只押了一万二千块钱去,生意做成之后,他就把这钻石交给伯麒,放在保险铁箱内。

“那保险铁箱是德国货,制得非常坚固,门上的锁,是用六个字母互相旋转的,每日随意更换,开关不用钥匙,锁上之后,只有那原锁的人能开。这一只铁箱,向来是伯麒所管,内中所放的,都是抵押下来的贵重东西,什么方单[6]呀、田契呀、股票呀……一股脑儿都安在这箱内。这铁箱开关的机括,只有伯麒一个人知道,连经理都不知道的。

“昨天伯麒没有到行里去,那铁箱却好好地锁着,并没有人去动他,谁知今天早上,押款部的办事员走进办公室,只见那铁箱的门,半开半掩着,门上的锁,已经用小刀撬坏了。办事员见了大惊,急忙去报告了经理,经理杜润身听了,也大吃一惊,赶紧将箱里的东西,依着那抵押簿据,一件件地检点起来。谁知别的东西,一点不少,单单就少了那一匣值价五万余元的金刚钻。”

李飞骇然道:“这窃案倒不小呀,但是伯麒昨天没有到行,难道这一桩窃案依旧要叫他负责吗?”

子瑜道:“因为昨天没有到行,所以这事倒更糟了。昨天伯麒没有到行,行里打电话来问,我不敢把伯麒被人绑票的话,告诉他们,所以只能含糊着说伯麒有事出去了,没有回家。

“今天早上,杜润身自己打电话来问,我又推说出去了,他便把我请去,将窃案的详情,讲给我听,问我伯麒究竟到哪里去了。我起先还含糊对答,不肯把被绑的情由说出,后来他的话一步紧一步,竟说非但这一只铁箱是伯麒所管,应当负责,而且这一笔巨大的押款,只有伯麒和他两个人知道,其余行中的人,一概不知,所以伯麒对于这桩案子的嫌疑,比别人格外来得厉害。

“我一听他的话,有些不妙,一时忍无可忍,只得把伯麒被人绑去的情形,讲给他听,意欲借此解释他心中许多的怀疑。谁知我虽这等地诉说,他却绝对地不相信。据他的推测,竟说这一件案子,定是伯麒监守自盗,至于被人绑票的话,完全是我们帮他捏造出来,借此要使伯麒脱离干系的意思。你替我想想,杜润身这样的口气,叫我怎能受得了呢?”

李飞听到这里,含着笑点点头道:“这位姓杜的,倒也精细得很呀,现在舅舅预备怎样办呢?”

子瑜道:“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前来催促你。五千块钱,我已经预备好了,今天晚上,我叫仲麟送来,你无论如何,总要替我把伯麒赎回来再说。伯麒回来之后,他也许有什么强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他的确是被人家绑去的,那么行里的那桩窃案,自然可以脱然无累了。照现在看来,绑票的事,倒没有什么大不了,多花几个钱,也就完了。倒是行里的那桩窃案,关于伯麒一辈子的名誉,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是,这却又不能不多费你的心了。”

李飞点头道:“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只要先把伯麒找回来,其余的事情,也许可以迎刃而解。行里这一桩窃案,只要伯麒的确没有关系,那么我当然要想法子替他辩白的。现在舅舅请回去吧,晚上十一点钟,请仲麟带钱到这里来,我们先去办好一件事再说。停一会我要是有工夫,还得到华成银行去走一趟,调查调查那窃案的详情,再作道理。”

子瑜道:“如此很好,一切我都托给你了。”说着便起身告辞,怏怏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