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一年先圣八岁,正跟着族人们在极北过着天高地阔的日子。忽然一天从中土部族来了一群人,煞有介事地说要向北拒族下达什么旨意。

那时禹作为首领已经不少年头了,而自打水患被治理后,北拒族人就再未踏入过中土半步。他们一向恪守着据守北境的使命,日子过得是自由自在。而他们以前对中土部族只是帮助,从未在形式上和生计上与中土各部有过其他交集。怎么平白无故的中土就来人要下达什么旨意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过当时北拒族的首领,也就是先圣的父亲还是接待了来者。

一问才知,原来禹当上所有部族首领后,这些年管制下来,觉得自己功劳甚大,远超先辈。加上觉得自己渐感身心不支,要各部奉命承认他的儿子启继任部落首领。

这消息传达却是引得北拒族一片鼎沸,虽然他们从未参与过中土的任何推举,但他们知道中土的部族首领一向是由前人首领和长老们公推几个为部族做过巨大贡献的人,而后由全体部民选举产生。这一形式已经延续了不知多少代,深为大家接受,可怎么突然禹就要自己的儿子直接继位了呢?

钱千金觉得此处深有疑惑,就问道:“那传说中的禅让制?”

“我也看之后的史书说过,我们先古的首领都是代代禅让。不过至少据我所知,在禹之前都是公推选举的。上一任首领在年老力衰的时候,无法完成日常的工作,就要由长老们公推出新的人选,选举产生新的首领。可在当时大战之时却有些例外,那时万民涂炭,天下都置身于水深火热中了,所以当时典的儿子炎就直接被推举为新的首领。不过战后等万民恢复安宁了,就继续原来的推选制度!”

钱千金点点头道:“看来所谓的禅让制,只不过就是史书为帝王脸上贴金!意思很明确了,其实帝王可以不禅让,直接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禅让只不过是帝王的仁义道德之举罢了!”

“钱先生看得明白!不过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如果日后天下大乱,帝王的子嗣实在是难以号令群臣。那时想坐那龙椅的野心家权臣,又不能推倒一个朝代直接取而代之,那样会惹恼仍信奉皇家正统的文臣,主要就是那些研习儒家圣人学说的人,可帝位不坐实在心有不甘,那他会怎么办呢?”

“那就会搬出禅让之说,直接让小皇帝给他让位!就说这是上古三皇五帝的美德,以此来封住那些迂腐儒臣的嘴!”钱千金恍然道。

“好比后世的王莽、曹丕、司马炎不都是如此吗?”先圣轻叹道。

“所以说史书对某些历史环节的刻意描画,实际既是为给帝王树功德,也为后世的野心家留门路,这般用心,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呀!”

钱千金以前就对史书中保留的禅让制甚为疑惑,如果帝王讲究个程序传宗,世代为主,那为何不索性就在史书中删了禅让制这回事呢?反而还给后世有狼子野心的留了后门?

现在他才明白,史书不但要极力证明皇权天授、传宗有理,还要为日后出了个败家皇帝留退路。哪怕是被野心家篡了位,也能给个合理说辞,这也是先古传承的一种呀!不违背先祖的教导!

钱千金长叹一声,看来自己这半辈子书真的都是白读了!这史书不都是为了皇帝传承找合理性的吗?难为自己还耗费日久循迹追根的!

看钱千金沮丧不问了,先圣微微颔首接着道:“其实钱先生也不必如此颓唐,中华历史浩浩****,我们知道的又有几何?除了当世亲历亲见者,真相如何又有谁能知道?就说我讲过的先古故事,也不过就是听我祖辈讲述的,我又没有亲历,那真相如何也未可知!”

“那不是说古人诚不我欺吗?难道出自他们的口述也会有错?”钱千金不解。

“可还有句话叫‘真言不过六耳’呀?”先圣道。

“那不是说传授什么绝密心法功夫的,说的意思是要保密吗?”盛思蕊不解插嘴道。

“古人在传授技能上倒真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只是因为条件环境,不是谁都学得会罢了!我讲的‘真言不过六耳’是指,凡是一件事经过三个人的口述传承自然会出现偏差,而传得多了可能就差之千里了!”先圣解释道。

“所以才有了文字,可以把事实记录下来!最早的文字就是为了记事用的!”钱千金补充道,“可是就是文字记录的,现在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可靠!”

“钱先生你不必如此困惑,你说最早的历史记录叫什么?”

钱千金想想道:“最早的记录都是在绳子上,把它们结在一起就是连贯的历史记录,那叫‘编’!”

“对了!你也知道,那叫‘编’呀!干吗还自寻烦恼呢?”

钱千金恍然道:“对了!那叫‘编’!”

随即他自嘲般笑道:“对呀!编的东西干吗要那么认真呢?”

这时盛思蕊又极为疑惑道:“可是如果历史不可信,那我们所学的源远流长的中华传承不都是不可信的了?”

先圣微笑着看看钱千金道:“小友应该明白了,由你说给她听!”

钱千金喘口气,而后郑重道:“蕊儿,所谓历史的编,只是为了皇家的正统脸面,故意篡改一些内容,好让后世万民始终对世代承袭的皇帝心存景仰敬畏!就好比史书一面说世袭皇位天经地义,一面又说禅让制是德行的表现一样,都是为了历代皇朝的皇权做合理解释罢了!”

“可为何下一个朝代,并没有把上一个朝代皇帝的历史索性写得黑暗至极,好让万民觉得他们这代推翻上朝更是民心所向,天经地义呢?”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莫沁然突然说话了。

她这个问题问得钱千金一时有些语塞。钱先生之前一直跟坊间一样,认为本朝有意篡改了明史。因为在大清编写的明史中,明朝的皇帝可是没几个像样的,反而不着调的倒是一抓一把,后宫当小贩的、民间追美女的、自己开木匠坊的、一门心思炼丹修仙的,那是比比皆是。

可有个问题,为何索性不把太祖成祖等皇帝的丰功伟业一并抹杀?反正经历过明朝的在大清统治百年后也就死绝了,那些个民间藏书历代评传也完全可以控制。为什么满清不索性把明朝尚有功德的痕迹一并抹除,这还加强了自己皇朝的统治呢?为什么不这么干?

他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心想这莫姑娘一直不开口,一开口就是这般刁钻问题!他索性看看先圣,却见他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似乎有着说不出的洞彻。

钱千金猛地醒悟道:“莫姑娘,试想如果清廷真的把明朝皇帝抹黑得一无是处,那说明什么?说明明朝三百年就没有出过好皇帝!”

见莫沁然点头,他接着道:“好吧,百姓尤其是学子们看了这样的史书,都会一致疑惑怎会这样?这一个好皇帝都没有怎能统治三百年?如果有个别的信了,反而日久看到眼前的世道会生出这样的疑问,是不是所有的皇帝都不是好东西?包括现在朝上的那位?我这么说,不知你明白了吗?”

“绝对的赞扬和抹黑都是不可信的,这就好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样!违背万物运行定律的一定就是谎言!”莫沁然点头道。

“多谢先圣和先生为小女子解惑!”莫沁然坐着给二人施了个礼。

本来她自打进入秘境就一直无话,先圣虽然见到了如此清丽绝俗的女子,但见她都没说话,也没多在意。此刻见她问得深刻,答得巧妙,落落大方,不禁道:“这小娃儿也是聪明伶俐,七窍玲珑,与蕊娃儿倒是不相上下!你有什么尽管提问!”

莫沁然再万福道:“其实我读史书也有诸多疑问,总是不得其解,在浩瀚书海中求证,又觉得各家都是一家之言,不可为证。今天听了先圣和先生的对话,方知自己钻了牛角尖。可信者唯见证!任何史书都会有偏颇的一面,所以尽信书不如无书,万事只求问己无愧罢了!”

盛思蕊却是表示极为赞同道:“其实那些西方人也同样是虚伪,不过由于他们语言的关系,早就暴露出史书不可信了!”

“噢?此话怎讲?”先圣和钱千金都是期待。

“英语里管历史就叫‘history’,那不就是‘his’加上‘story’吗?也就是男人讲的故事嘛!”

其他人除了明墉和羽澄外,都没听过她这番高论,顿时都是哄堂大笑,连连点头称是。

先圣笑过说道:“这小娃儿真是刁钻,人家文字里这一点点纰漏都让你给看出来了!不过你们年轻人能这样看问题很好,孔子还说‘学而不思则罔’呢?凡事都要自己思考一下为什么,怎么样,这才能无愧无惑行走世间!”

钱千金已然惦记着先圣的讲述,见一下被拐得如此远了,忙道:“先圣,您接着讲您的!我们都少发问!”

先圣沉思了一下:“刚才讲到哪儿了?噢,是禹要求我们接受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