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李白安只是将战役详情说与李中堂,而对自己的回程际遇一笔带过。李鸿章也知道他是个江湖高人,没多细问,只是紧锁着眉头微吟片刻。

而后砰地一顿手杖,直身而起,朗声道:“壮哉我北洋将士,烈哉我黄海决战,悲哉我将士忠魂!季孙,赶快拟折子,将这些事迹一一写上去,为我北洋将士讴歌,向朝廷皇上和太后陈诉实情,为我将士请功!”

一旁的唐季孙走上两步,镇定而又平和地说:“大人万万不可。”“为何?”

“想大人兴建北洋,极盛时号称远东第一大舰队,大小铁战舰近二十艘,将士近十万,耗朝廷公帑达千万之巨。朝中同意的、不同意的、服的、不服的都碍于太后的颜面再加上北洋的实力没怎么作声。而北洋初战就遭遇覆顶之败,此时如翁同龢等定在谋划如何罗列罪名定罪参倒大人,整垮大人,欲整死大人而后快。现胜负已定,哪怕有一千张嘴、浑身是舌头也难说清其中的是非曲直。而皇上听闻此信必定龙颜大怒,太后听得也会大惊,大人此时战败请功无异于投薪入火,水入滚油,届时恐怕大人请功不成反自害其身,请大人三思!”

“可我北洋将士的生魂何处得安?”“中堂大人,且听末将一言。”李白安插嘴道,他见李鸿章须发皆白,布满沟壑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圆睁的双目似也要喷出火来。

他心中实有不忍道:“唐先生说的确实在理,中堂兴建北洋千辛万苦,但多少小人使绊子进谗言,这些事小的们都知道。本想为大人长长北洋的威风,灭灭朝中的邪气,没想到倭寇的确可恨诡诈,竟然不宣而战来偷袭,导致大败亏输。虽然我等硬气忠勇,但是中堂才是北洋的根基呀,有中堂在就必然能为我北洋将士申冤,有中堂在就必然能重振北洋,我们的区区虚名又算什么呢?”

“这……”唐季孙连忙接口:“白安说得对,保住大人才能留下北洋的基石呀!”李鸿章踟蹰再三,只得说道:“白安你先好好将养身体,待我去跟太后皇上陈诉利害,想必日后也会给我北洋将士一个公道。”

“谢中堂!”李白安下床要拜,李鸿章连忙扶住。他只能用充满感激的目光送着李唐二人的身影步出病房,心下暗叹:当日果然没跟错李中堂,虽然年逾古稀,仍不改英雄仗义的豪迈本色。

李鸿章出了医院坐在轿上,唐季孙忙递上一份折子:“大人,我已经拟好了,如可,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在当时京津之间虽已通了电报,但凡事关重大的还是要依靠最传统、最保险的传送方式,是为保密。

李鸿章仔细看了一下说:“倭寇不宣而战,我军操练不熟,临战不足,补给难支……嗯,也只好这样了,就这么办吧。医院一定看好了,过了危险期立刻送白安回保定府。马上安排车马送我去京西报恩寺,我要去见一位故人。”

他想想又道:“另外,威海卫失守也是旦夕之间,速寻威海军中北洋将士十二岁以下儿女,派人在保定府秘密安置。”“在下马上去办。”李鸿章看着唐季孙转而消失的身影,心下暗忖,季孙这回真的积极起来了。

次日辰时未到,晨钟回**在京西报恩寺中,山谷中的鸟雀被惊得飞起一片。在一处清幽的临瀑别院中,一老者正背着手踱着步,手中捻着一串乌紫色的佛珠。晨光透过雾霭射出晕黄色的光芒,李鸿章轻撩长袍跨入别院之中。

背手老者清声道:“来得挺早嘛!”李鸿章边走边笑道:“王爷起得也挺早呀。”“你的心性我是知道的,出这么大事儿也总觉得有些不太安宁吧。”“知我莫如王爷。”

“高看了,还是你恩师说得对,你是‘不学有道’,都安排妥了?”“哎,这把老骨头埋在哪里不是我大清的土呀。”

“认识几十年了,你这拐弯抹角的老毛病还是没好。我是说李白安和那些孩子。”

李鸿章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老狐狸,独居深山依旧手眼通天,眼线遍布如蛛网。

他嘴里依旧打着哈哈道:“王爷这说的什么呀?”“没事儿,此事现在整个京城就我一个人知道,但过些日子就说不准喽。”

“谢王爷提点。”“最近听说太后要派一名大员出洋巡历,你可能会感兴趣,不过怎么也要先把这日本国的屁股给擦了才行。”

李鸿章哪里不知这又是一场丧权辱国的谈判,只得深深叹了一声。“天也不早了,现在去还能将太后截在寝宫里。”

“谢王爷,等回完了再来陪您下棋。”“算了,你这都四面楚歌了,好自为之吧。”李鸿章深深一揖转身而去。晨曦下,两个老人就在这空谷鸟鸣中渐行渐远。

两天后的晚上,李白安就被接回了总督府,只待了不到一天,就被连夜载入一辆马车。这车四下无窗却开了个天窗,估计是透气的。唐季孙将他送上车,告诉他不要多问,到时自知。

经过了一夜的颠簸,车门再开时,天色已然大亮。他下得车来,却是一愣,这个地方自己来过,正是保定直隶总督府,前面这扇门正是他当年偷溜入府中走过的,是院中的夹墙二道门。

门口两个老守卫看着也眼熟,肯定最近见过,只是不记得在哪里。二人伸手开门:“李爷请。”进入院子,只见两个中年妇人正在晾被子,还有两个老妈子正拿大扫把清扫着院子,里里外外一片忙活。

吸着含有尘土气息的空气不禁让李白安有了些儿时的遐想,正走神间,“李爷来了。”一阵如银铃的声音飘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