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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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五年六月五日晚,又是一个暖风拂面的海港之夜,将近十点钟,刘同和哈小鹏终于在人来人往的滨海大道上,找到了李曼诗工作的那家夜店。店老板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大胡须酒糟鼻,摇滚歌手似的扎着马尾辫,右侧的眼睛有点儿斜视,说话时总叫人觉得他在看其他地方。

店里的生意不错,几个打扮性感的姑娘站在高高的舞台上,疯狂打碟,背后几个少年挥舞着黑白相间的大旗,撼人心魄的音乐和忽明忽暗的灯光中,年轻人全都甩动着手臂,像一群愤怒的野兽。

和李老板进入一间宽敞的包厢,喧闹的氛围才被挡在门外,李老板叫服务员拿些啤酒和果盘儿来,刘同连忙道:“您不必客气,我们在工作,不喝酒。”

李老板思忖片刻,笑说:“那咱们喝茶,喝茶总行吧?”

“好,谢谢你了。”

“二位请坐,不知道领导今天来有什么指示?”

“你不用紧张,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和你的生意没多大关系。”

李老板嘿嘿一笑:“这您放心,我们这儿都是合法经营,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到乱七八糟,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儿有陪酒的姑娘吗?”哈小鹏眯着眼睛,一脸坏笑。

李老板毫不敷衍地说:“有,但只是陪酒,别的服务一概没有。”

刘同问:“有没有一个叫李曼诗的女人在这儿陪过酒?”

“有啊,不过……她已经有些天没来了。”李老板眉头一紧,“刘队长,李曼诗怎么了?”

骗“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务必想清楚再回答,明白吗?”

“好的,我一定认真回答,请讲吧。”

“李曼诗在这儿陪酒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应该是二〇一三年九月份,国庆节前来的。”

刘同点头道:“将近两年了。”

“对,将近两年了。”

“在她陪酒这两年里,有没有和什么客人发生过争执?比如吵架、打架之类的?”

“这种事情倒经常有,因为有些客人吧……怎么说呢,这酒喝着喝着就犯浑了。”

“五月份的时候,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五月份……五月份没有,三月份倒是有一次。”

“哦?说说看。”

此时,两服务员推门而入,将一套茶具和几盘小吃放在茶几上。

李老板说:“这件事说来也巧了,那客人我正好认识。他叫李斯德,是个作曲人,在流行音乐圈有点儿名气,最近那几个挺火的艺人都和他有来往,我过去也在音乐圈混过,所以跟他打过几次交道。那应该是三月中旬的一天,李斯德和几个朋友来给我捧场,他们是九点左右来的,先是在外边的舞池里蹦了一会儿,十点半左右才开了包厢。”李老板给刘同和哈小鹏倒茶说:“来,咱们边喝边聊嘛。”

“不客气,您继续说。”

“他们一共五个人,叫了七个陪酒姑娘,大概到凌晨,我们的经理跑来跟我说,有顾客打人了。我赶到现场一看,发现李曼诗躺在地上,满脸是血,我问怎么回事儿,李斯德说是他打的。”李老板喝了口茶,“人家这几年混得好,又是来给我捧场的,我也不好发火,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话特难听:满嘴都是脏字儿,他指着趴在地上的李曼诗说,这婊子抽了他一耳光,我叫人先把李曼诗扶出去,然后给人家道歉,送了些东西,这事儿才总算平息了。”

“我说李老板,这你就有些混蛋了!”哈小鹏说,“人家无缘无故被打得满脸是血,你还给这王八蛋道歉,这世上到哪儿讲理去?”

李老板苦笑道:“说实话,我当时也一肚子气啊,但好歹人家拿你当朋友,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曼诗为什么要打他?”

“这还用问吗?那孙子手上不干净,摸了人家不该摸的地方,李曼诗一

气之下才抽了他。话说回来,这孙子下手挺狠的,我第二天去医院看李曼诗,问了大夫才知道,这孙子把人鼻梁骨给敲断了。”

“你们为什么不报案?”哈小鹏问。

“既然您这么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假如报案的话,我这生意估计得凉了。没办法,我自己认栽,支付了医疗费不说,还给了李曼诗三万块钱,她也同意不再追究这件事儿。”

“这个李斯德你了解多少?”

“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最近的作品比较抢手,有几个导演都请他去做音乐总监。”李老板说,“哦,这人还有一毛病。”

“啥毛病?”

“虐待女人嘛。他离婚之后经常换女人,大多都是模特,圈儿里都在传,这孙子喜欢虐待女人,有一模特发过一篇日志,说她和李斯德谈恋爱的时候,被李斯德捆在**用苍蝇拍儿打,打了整整一天。”

“为什么用苍蝇拍呢?”刘同问。

“这谁知道?估计是变态呗!还有人说是电苍蝇拍。不过这都是前几年的事儿了,圈儿里人基本都知道。”

“你过去也是搞音乐的?”

“没错,我是玩摇滚的。”

刘同笑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玩摇滚的人身上都一股打抱不平的侠气呢,看样子是我误解了。”

李老板挠了挠鼻梁,满脸后悔不已的表情:“刘队长,我就这么说吧,假如换作从前的我,保准让这孙子血债血偿,可现在我不能那么干,过去玩音乐让家里吃了不少苦,现在这店刚刚扭亏为盈,我真的不敢再意气用事了。”

“出了这档子事儿,难道李曼诗没想过改行吗?”

“应该没想过,因为她需要钱,所以出院后没几天又来上班了。”

“需要钱?”哈小鹏脱口而出。

“没错,这件事我倒知道一些。”

“那你快说呀!”

“她说她老公是个律师,几年前失踪了,派出所那边一直没找到,好像也不找了。所以她找了一个私家侦探帮他找,但这私家侦探收费忒高,这就是她需要钱的原因。”

刘同点了支烟:“也就是说,从二〇一三年她来你这儿陪酒开始,一直都在通过这个私家侦探找她老公。”

骗“没错,是这样的。”

“你见过这个私家侦探吗?”

李老板摇头道:“没有,但我知道他在哪儿办公。”

“在哪儿?”

“华翔大厦一家叫龙什么的社会调查事务所,我记得在二十八楼,去年我去过一次。”

“你去那儿干吗?”

“给李曼诗送钱嘛,她当时需要钱,从我这儿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

“你知道那个李斯德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我有他的电话。”

“能给我吗?”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李老板一脸苦笑,“希望领导能理解一下。”

“请讲。”

“千万别说是我给的联系方式,您看成吗?”

“没问题。”

刘同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屋里黑漆漆的,看样子小落还没回来。他打开灯来到吧台,从冰箱里取了一袋泡面和两个鸡蛋,往小锅里注满水,突然想起小落早上对他说过的话。他走进卫生间,给浇花的水壶盛满水,来到二楼卧室,这间卧室他已经五年没来过了,床头上方的婚纱照里,昔日的光景仍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晴朗微风的日子,小落穿着雪白婚纱,站在海边,她牵着刘同的手,指向远方,说:“咱去那岩石上拍一张吧?你说呢?”

刘同远眺:“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是不是有点儿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呀?”

“你这么瘦,我怕你被风吹进海里去。”

“哎呀,我会拉你垫背的。”

刘同说:“成,那我去跟摄像师说一声。”

两人来到岩石上,一阵风将婚纱吹了漫天,在金色的晨曦中,他们留下了这张美丽的照片。

小落的**仍旧放着三个枕头,中间那个小枕头上,立着一个咖啡色的毛绒玩具熊,那是刘羽芊生前最爱的玩具,刘同怔怔望着它,心里不禁感慨物是人非。阳台上的花大多是他们搬进别墅时,刘同为小落添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已是郁郁葱葱、花香馥郁。

刘同一边浇花一边用剪刀修剪枝叶,嘴里还不停吹着口哨,他吹口哨的时候有个习惯,那就是没完没了地循环播放,假如小落在他身旁,一定会皱起眉头说:“行行好,您就换一首吧。”

这个小区里的夜晚异常宁静,虽然离海边有些距离,但仍然能闻到一丝海水的腥味儿。刘同浇完花,将视线投向远处的路灯,他在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儿住多久,一想到即将离开,心里竟产生了一丝不舍之情。花园里的秋千是他为刘羽芊搭的,如今也没人坐了。那个养狗的小木屋也是为女儿的宠物“洛基”盖的,如今狗不在了,房子的漆面也已经斑驳。

就在刘同感叹不已时,突然接到了何落打来的电话:“喂?怎么了?”

“我们查过了,儿童节那天早晨,钱刚的确一直在云端大酒店,下午两点四十三分才离开的,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好,从明天起,你们开始收集他涉嫌强奸的证据吧。”

“知道了。”何落又说,“还有一件事儿。”

“什么?”

“夏恒的身份信息也没问题,而且还是一位名校高才生,在学校的表现十分不错,许多老师都对他印象深刻。”

“他的家人你们走访了吗?”

“走访了几个,但他们都说,自从夏恒的母亲夏艳红去了烟市之后,他们基本断了往来,对夏恒的印象只停留在他六岁的时候。不过据夏恒的二叔说,夏恒有个小姨倒是和夏艳红走得很近,而且至今在烟市做生意。”

“能联系到吗?”

“联系到了,她说后天中午会来繁花市参加一个招商引资交流会。”何落问,“刘队,我不太明白,既然身份已经搞清楚了,还有必要继续调查他吗?”

“我总觉得这个夏恒对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

“你是不是怀疑他知道周宇的下落?”

“没错,这个人的眼神里,藏了太多的秘密,我猜他可能是我们找到周宇的唯一突破口了。”

2

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一日,阴雨绵绵,李曼诗在世纪广场附近的一家快餐店简单吃了一顿,饭后从挎包中取出化妆镜,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多少有些伤感,虽说上星期在夜店挨了打,脸上的伤痕至今未退,但她并不是在

骗为这件事而难过。她明白一个道理,人之所以能活下去,是因为有希望,在许多人的世界里,希望像田里的麦粒一样,丢下一粒还有一粒,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希望是黄昏的太阳。李曼诗的希望正在消失,每当清晨睁开眼的时候,她总会把晨曦当成晚霞,在林风失踪的五年里,她仿佛一直站在山谷中,在岩石的缝隙里寻找着希望。可是现在,光线越来越弱了,没有人能留住它,她知道,没有人可以。

她对着镜子轻轻撕下鼻梁上的纱布,那里还有些许淤青,但已经消肿。顺手拿出BB霜把自己抹得尽量白皙一些,然后又添了一抹淡淡的腮红,最后简单打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使其蓬松、有型。如此一来,原本的愁容仿佛被一扫而光。

她收拾好东西,背起挎包走出快餐店,撑起那把玫红色雨伞,遁入了大雨滂沱的世界。

十分钟后,她走进广场东侧的华翔大厦,这是繁花市最早建成的一栋高档写字楼,历经数十年的风雨,如今已然被淹没在那些刚刚拔地而起的大厦之间。李曼诗步履轻快,刚到电梯门前时,突然被几个外卖小哥挤了进去,电梯缓缓上行,外卖小哥彼此聊着今天的生意,据他们说,一到下雨天,生意便会比往日好出许多,能看出来,虽然他们过着顶风冒雨的日子,但眼神里却充满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李曼诗来到二十八楼,拐过两个转角,在一家名叫龙信社会调查事务所的公司门前驻足,磨砂玻璃门虚掩着,能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李曼诗轻轻推门,只见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徐徐走来,他的长相应该算英俊,且腰肢挺拔、笑意温醇:“李女士,欢迎你。”

李曼诗点头笑道:“你好,不好意思,又来打扰您了。”

“没关系,去我办公室说吧?”

“好的。”

一进公司,是一片宽敞的办公区,员工大概十来人,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玩电脑。李曼诗跟随男人走进办公区西侧的一间明亮小屋,那里的桌上放着男人的名牌——私家侦探张晨星。

“李女士请坐,我给你泡杯咖啡。”张晨星说,“今天新磨的蓝山,这是我女朋友前天刚从日本带回来的。”

李曼诗淡淡一笑:“不用了,喝速溶的就好。”

“那怎么行?你可是我的贵客!”

张晨星端来咖啡,李曼诗捋了捋鬓角的发丝说:“张先生,最近有我老公的消息吗?”

“哦!线索倒是有一些。”

“什么线索?”李曼诗睁大了眼睛急问。

“前些天,一个线人发来信息说,他在兰市打听到了你老公的踪迹。”

“兰市?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地处大西北的城市,离咱们这儿三千多公里。”

“他为什么会在那儿?”

“我也不清楚,但据线人说,你老公很可能被传销组织给拘禁了。”

“被拘禁了?”李曼诗颤颤巍巍地说,“那我们现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先别激动,到底是不是你老公还有待考证,我决定下周亲自去一趟兰市,假如能确定身份,我会联系当地警方,让他们展开救援工作。”

“您把地方告诉我,我自己去,我现在就可以走的。”

张晨星眉头一皱:“李女士,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要明白,我们的职业有它的独特性,别说现在还没得到确切地址,就算得到地址,我也不能告诉你,但请你放心,既然已经有线索浮出水面,我们就不会轻易放弃。”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是这样的,上个月你给我的那笔调查经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你看……假如方便的话……”

“需要多少?”李曼诗打开挎包,将夜店老板给她的三万块钱赔偿金丢在了桌上,然后又拿出钱包,抽出了一沓百元大钞,“这里一共……可能是三万两千多,您看够不够?”

张晨星摇头道:“不需要这么多,一万就够了,我知道你也困难,我会尽量把钱花在刀刃上。”

李曼诗捂起双唇,泪眼迷离:“真是太感谢您了。”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张晨星从那堆钱里抽了一沓,一边数一边说,“李女士,你也别着急,这几天我手头还有些事情,一处理完我立马飞往兰市展开调查,你看好吗?”

“那些人不会虐待他吧?”

“据线人说,那是一个规模相对较小的传销组织,除了拘禁,他们应该不敢胡来。”

“可是……我听说……”

“没关系的,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张晨星说,“这些天我会让线人进一步跟踪调查,你知道,这些传销组织经常会转移窝点,现在首先要保

骗证的是,不能让他们从咱眼皮子底下溜了。”

“我还是想不通,他一个当律师的人,怎么会被搞进传销组织呢?”

“现在还不好说,不能排除被洗脑的可能性,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个和林风重名的繁花市本地人。”

“不会是线人搞错了吧?”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初步来看,基本信息和户籍都能对上,只能说希望是他吧。”张晨星说,“您喝点儿咖啡。”

“谢谢。”李曼诗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你老公这案子,是我从事调查行业以来碰到的最棘手的案子,要不是你这么执着,我想我也早放弃了。”张晨星微微一笑,“你真的让我非常敬佩,换作其他女人,大概早就和别的男人重新开始生活了,你说呢?”

“我和我老公从小是邻居,住在海边的渔村,我是单亲家庭,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比较清苦。林风的爸爸是一个渔民,他经常接济我们,林风家每次做了饭,总会端来一些给我们吃。我上初中那年,林伯伯遭遇海难,他们家的光景一下就变了。我婆婆是个特别善良的乡下女人,可能是因为沉重的打击,导致她得了青光眼,后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凭着感觉在家里编一些竹筐养家糊口。”李曼诗擦去眼泪,说,“一到放假的时候我就会陪着林风去山上砍竹子,去镇里卖竹筐,他和林伯伯一样,都是非常有担当的男人,他也非常努力……不好意思,我不该对您说这些无聊的事情。”

“没关系。”张晨星挥手道,“我能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们不仅有爱情,还有那种患难与共的亲情,否则你也不会这么执着地要把他找回来,我希望你能和你的老公早日团聚。”

“那就拜托您了。”李曼诗起身浅浅地鞠了一躬,“假如一有消息,请您尽快联系我,我会第一时间赶到的。”

“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重托,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找下去。”张晨星拿起桌上多出的那些钱,看了看又塞回李曼诗的挎包,“另外,请你照顾好自己。”

“谢谢。”

“那我送送你。”

“好的。”

张晨星将李曼诗送出公司,挥手作别,回到办公室,他望着桌上那一万块钱,又转头看向窗外,雨还在下,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李曼诗来到电梯前等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转头一看,这人站在安全通道旁,披着一身黑色雨衣,脸上戴着黑色口罩,显得十分诡异。

“不好意思,您在叫我吗?”李曼诗问。

“没错,跟我走一趟吧?”

“你是谁?”

“果然是个麻烦女人,叫你走你就走,啰嗦什么呀?”黑衣人冷冷地说。

“我不去,我又不认识你……你别过来,我要叫人啦!”

3

第二天早晨,刘同和薛菲来到华翔大厦二十八楼的龙信社会调查事务所,所长是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说话磕磕巴巴的,嘴里像含了一把大黄豆。在他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当刘同说出李曼诗这三个字时,他立马满脸愁容。

“没、没错,李曼诗这个寻人委托,我……们的确接手过。”所长说。

“是谁接手的,能把他叫过来吗?”刘同问。

“接手的人已经被我们辞退了。”

“什么情况?”薛菲摊开记事簿问。

“五月份的时候,我们这儿被几个客户闹得鸡飞狗跳,全都是因为他。”

“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这个员工叫张晨星,三十出头的年纪,大学是读刑侦的,没考上公务员就来我们这儿工作了。我让他负责一些简单的社会调查事务,比如贩卖人口什么的,没想到这小子拿着人家的钱不调查,全自个儿给挥霍了,后来我给人家退了钱,这事儿才算完事。没想到后来,这家伙被人报复了。”

“什么意思?”

“这家伙有天晚上出去喝酒,被人撂在巷子里,划了两刀,脸被划了个叉,我担心他的事儿再影响到公司其他人,这才把他给辞了。”

刘同提高了嗓门儿:“这家伙骗了人家多少钱?”

“反正我前前后后赔了十一万,他给我打了欠条,现在每月给我还三千。”

“您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知道。”

按照所长给的地址,刘同和薛菲很快赶到了张晨星居住的小区,反复敲打房门,过了许久才听到屋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你们找谁啊?”张晨星躲在门缝后头,穿着背心和大短裤,满脸胡须的脸上,那两道疤特别醒目,像两只趴在一起的大蜈蚣,油乎乎的头发遮住了

骗半扇脸,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你是张晨星吧?”薛菲问。

“我说,你们到底是干吗的?”

“我们是警察。”薛菲亮出警官证,“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有什么可了解的?”

刘同笑说:“你是刑侦专业的,应该知道警察不会无缘无故上门找你吧?”

“真他妈烦透了,进来吧。”

刚一进屋,刘同便闻到浓浓的烟酒味儿,贼恶心。屋里的窗帘全都拉着,没一点儿光,像关禁闭的小屋。刘同和薛菲在沙发上落座,张晨星则坐在茶几旁,点了支烟问:“说吧,你们想知道啥?”

“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李曼诗的事情。”刘同说。

张晨星把烟灰弹在地上说:“哦,那女人很痴情啊,怎么了?为什么要问她?”

“据你们所长说,你接过她的寻人委托。”

“没错,她老公失踪了,从二〇一〇年起到现在五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收了她多少钱?”

张晨星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前前后后八万多吧,我知道你们是来帮她讨债的,麻烦你转告她,这账我认,这钱我早晚还给她。”

刘同淡淡一笑:“这么说,你也骗了她?”

“对啊!你说我怎么找?一点儿线索都没有的事情,我能怎么办?”

“找不到就不该答应,更不该骗人家的钱,不是吗?”薛菲满脸怒色,“我怎么看你还有些理直气壮呢?既然是学刑侦的,不会不知道什么叫诈骗罪吧?”

“好啊?那你们抓我走吧?”

刘同拍了拍薛菲,笑说:“既然找不到,为什么还要骗她钱呢?”

“第一,我喜欢钱,这理由充分吗?第二,我要是不骗她,闹不好她早就自杀了,你们见过什么叫绝望吗?我见过,那女人的眼睛里都是绝望。”张晨星吞云吐雾,“没错,我是骗了她的钱,我拿着她的钱去夜店、去旅游、去买高档消费品。但你们知道吗?她的眼神告诉我,假如我不答应继续找下去,她就会自杀,假如我不收她的钱,她也会自杀,我的谎言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能明白吗?”

“这么说,假如我是李曼诗的家人,还要感谢你咯?”

“那倒不用,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和她老公很相爱,并且她坚信她老公还活在世上,这就是她能够被骗的根本原因。你们想想,一个失踪五年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呢?说实话,我也不想骗她,每当她把钱丢在我桌上的时候,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把,喘不上气儿。”张晨星把烟头扔在地上,“你们认为她相信我吗,她不相信,我的骗局可以说非常拙劣,那她相信什么呢?你们自己想一想?五年了,假如你们警方多多少少给她一个答案,她会这样无休无止地被我骗下去吗?”

“真是混蛋!”薛菲说,“你一诈骗犯倒理直气壮了?”

“好,我是诈骗犯,我承认,你们抓我啊……不过你们能不能让我进去穿一件像样的衣服?”

刘同问:“你脸上的伤是谁搞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们无关吧?”

“是吗?听说你是被人给报复了。”

张晨星喊道:“这是我应得的惩罚!好了吧?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们还想怎么样?”

“冷静一下,我们不是来抓你的。”刘同微微一笑,“听说你现在每个月要给调查事务所还三千,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打工,晚上才去,白天不出门,出门也要戴口罩。”

刘同环顾四周:“你这屋里黑漆漆的,怕光吗?”

“不是怕,我讨厌光,我讨厌白天。”

薛菲问:“你最后一次见李曼诗是什么时候?”

张晨星一愣:“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怎么了?”

“她死了。”

张晨星右手微微一颤,连忙拿起烟盒,弹出一支:“怎么死的?”

“被人勒死的。”

“确定不是自杀吗?”

“假如是自杀呢?”刘同问。

“那你们就把我抓走吧。”张晨星点燃香烟,沉思道,“是我害了她。”

“你倒还有点儿担当。”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刘同点头道:“是被人勒死的。”

“这他妈傻女人……”张晨星瞪着面前的茶几说,“看来这里面真有问题。”

骗“什么问题?”

“她老公。”

薛菲急问:“你什么意思?”

“她老公的失踪肯定没那么简单,一定有问题。你们今天来,肯定是因为没抓到凶手,没错吧?”

刘同说:“不愧是学过刑侦的人,没错,凶手还没有找到。”

“你们的调查线索指向了我,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条线索没有用,因为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张晨星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今年的三月下旬。那天下着雨,她来找我,我骗了她,说她老公可能在兰市被一个传销组织给非法拘禁了,她给了我一万块钱,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她那天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那天给我讲了很多事情,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和她老公的经历。她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爱人,青梅竹马,爱得很深。”张晨星眼睛一眨,“对了,那天她脸上好像有伤,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虽然抹了很多化妆品,但还是很明显。我没有问,因为我担心她有自残行为。”

“还有呢?”

“我说什么她都信,其实那骗局连小学生都会怀疑,但她信,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的。”

薛菲说:“难过归难过,事后还是拿着人家的钱去挥霍了,不是吗?”

“我欠她的,我会还给她。”

“你怎么还?她已经死了,我问你怎么还?”

一阵沉默,一阵寂静,只有墙上的挂表“滴答滴答”地萦绕耳畔。

“我会把钱一分不少地还给她的家人。”张晨星突然说,“这总行吧?”

“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刘同说,“我现在想问,你究竟有没有调查过她老公失踪的事情。”

“调查过一些。”

“说说看。”

“我知道的事情,和李曼诗去报案的那个派出所知道的差不多。”

“我让你说!”

“李曼诗的老公叫林风,是一律师,二〇一〇年五月十七日晚,林风在美鱼村参加了一次聚会后彻底失踪了。”

“什么?美鱼村?”

“是美鱼村,怎么了?”

“接着说。”

“据那天参加聚会的本地村民说,他们是晚上十点钟左右将林风送到村口的,在那里他们看着林风坐上出租车,但没人记住车牌号。”

“后来呢?”

“后来就彻底人间蒸发了。”

“接着说。”

“没有了。”

刘同笑问:“这也叫调查?”

“这已经很不错了好吗?二〇一〇年,美鱼村村口那条路上根本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就算有,在我二〇一三年接手的时候也早就找不到了,你叫我怎么查?”

“林风为什么要去美鱼村参加聚会?”

“听说是他帮村里的几个人打赢了官司,所以村里请他吃饭。”

“什么官司?”

“好像是人身伤害那方面的,具体我也不了解。”

“林风失踪后,李曼诗在哪个派出所报的案?”

“星源镇派出所。”

“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晨星想了想:“大概就这些了,我认为你们现在应该把调查重点放在林风身上,李曼诗的死绝对和林风的失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想想,李曼诗的眼里只有寻找林风这件事,现在她被人杀了,还能是因为什么?”

“有些道理。”刘同起身道,“那好吧,今天就这样,我可能还会来找你,方便的话留一下你的电话吧。”

刘同和薛菲离开后,张晨星在昏暗的房间里坐了许久,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李曼诗期待的眼神,突然,他的鼻子酸酸的,不觉间热泪滚滚。他来到窗前,一把将窗帘狠狠撕了下来,那些金属挂钩全都在地上蹦蹦跳跳,最后又归于寂静。阳光那么刺眼,张晨星几乎睁不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直面太阳了,其实他并不怕被人看到自己的伤疤,他害怕的,是内心的羞愧与不安。

回到车里,薛菲问刘同:“你认为李曼诗的死和林风的失踪有多大的关系?”

“怎么说呢,”刘同点了支烟,深深吸了几口,“我感觉这两件事之间,

骗可能根本就没有联系。”

“为什么?”

“感觉而已,我认为在抓到周宇之前,别的线索都应该放在第二位考虑。”

“可是周宇到底在哪儿呢?这人行踪诡秘丝毫不留痕迹,假如一直找不到他,我们该怎么办?”

“一定能找到,你别忘了,他亲弟弟还在我们手里。”

薛菲发动汽车:“现在去哪儿?”

“先去找那个喜欢用苍蝇拍打女人的家伙,再去星源镇派出所吧。”

“你不是说这两件事之间没什么联系吗?”

“不不不,那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感觉不能代表理性。”

“那您坐好咯。”

刘同拿出手机看了看,笑问:“菲菲,今天是星期六,不去相亲吗?”

“这段时间不用去了。”薛菲打开车载音乐哼唱起来。

“为什么?要不我给你放一天假?”

“我的个人问题,就不劳您操心了。”

“我本来是不想问的,但你妈昨天给我发短信了,她强烈要求我给你放一天假,你说我怎么办?”

薛菲转头道:“你咋说的?”

“我说最近案子多,请她予以理解。”

“这还差不多。”

“就这么不喜欢相亲啊?”

“我说了,这事儿不劳您操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