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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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三年,繁花市正式成为国家级优秀旅游城市,随着大量资本涌入,这座南方小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由于大规模新建旅游配套设施需要大面积征地,开发商与渔民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变成了时下最热门的新闻话题。新闻组也因此忙得不可开交,齐小落和陈晓薇作为外派记者,每天要跑十几个地方,碰上废话连篇的人,可能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们背着食物,拿着矿泉水,从城南扫到城北,有些忘乎所以。

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多,新闻组会议室内的气氛有些凝重,组长郑毅刚对几名编辑进行了严厉批评,陈嘉凡便跳出来说:“组长,我认为征地这事儿,咱应该告一段落了。通过这几期跟踪报道,开发商已经做出让步,政府也已介入此事,所以可以停下来了。”

“不行。”齐小落突然接茬儿,“开发商纵容社会闲散人员三番五次殴打渔民的事情还没着落,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最起码我们要看到开发商的态度,道歉也好慰问也罢,总之必须给那些伤者一个交代。”

陈嘉凡眉头一皱:“臭丫头,你才来电视台多久?开发商那边已经辞退了涉案人员,也支付了渔民的医疗费用,你还想让他们怎么样?”

“必须公开道歉!”

郑毅道:“齐小落,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我说错了吗?”

“行了,这件事先放一放,谁有选题接着报吧。”

“我有。”小落举手道。

“说。”

“繁花大学女生自杀案我已经报上去两天了,组长为什么没有批?”小落

质问。

“你有跟进调查吗?”

“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交上去的稿件还不够详细吗?”

郑毅一声冷哼:“你认为够详细吗?”

“我认为没什么纰漏。”

“好,那我来问你,从这位女学生自杀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警方有没有介入调查?”

“据我所知还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女生自杀时有多名目击者,所以可以确定是一起自杀案件,警方没理由立案侦查。”

“你自己都说这么清楚了,还需要我来回答为什么不让这个稿件上新闻吗?”

“但是校方已经对那名猥亵女学生的讲师做了停职处理,这说明猥亵行为可能真的存在,不是吗?”

“可能,真的?这都是什么词儿?”郑毅无奈一笑,“齐小落,你进新闻组快两年了,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新闻吗?”

坐在郑毅身旁的陈嘉凡一脸鄙夷。

“我不明白,请组长给我解惑。”

“不明白就滚回学校去!”郑毅勃然大怒,“我没时间,更没义务教你这些最基本的东西。”

陈嘉凡说:“小落,我问你,你调查到了哪些证据,能有力证明这个自杀的女生被那个讲师猥亵过。”

“我调查了女生周围的一些女同学,据她们说,这个叫钱刚的讲师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举报猥亵女学生了。”

“据她们说?那我也可以说我是被冤枉的,这没问题吧?”

“好,就算这些女同学是道听途说,但我交上去的资料中,有几份自杀女生的病例卡,她既没有抑郁症也没有精神病,请问,一个正常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选择轻生呢?假如那位讲师真与此事无关,校方为什么会选择让他停职呢?”

“够了!”郑毅道,“简直是幼稚,我们每天播报的新闻,难道都是你这样推理出来的吗?”

“难道这样的推理不合逻辑吗?”

“滚回家去推你的理,这儿不是你推理的地方,听懂了吗?”

“那我该怎么做?”

“我需要事实!”

“这怎么就不是事实了?”

陈晓薇轻轻拽了小落一下,低声道:“你就少说两句吧。”

郑毅气急败坏地点了点头:“好,既然你这么固执,那我再问你,假如自杀是猥亵行为引起的,那警方为什么没有介入调查?”

小落极不情愿地回答道:“……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

“那你有吗?”

“难道您就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人继续留在学校里残害学生吗?”

“假如猥亵行为不存在呢?假如这位讲师是被冤枉的呢?假如这位女学生是因为无故旷课被钱刚批评而感到羞辱,愤然自杀的呢?你把这种没有证据、不讲事实的新闻播出去,到底想干吗?煽动舆论去打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罪恶吗?”

“随您怎么说吧!”

“齐小落!”郑毅喊得满脸通红,“你这是什么态度?”

“……”

郑毅接着说:“新闻是什么?好,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新闻,是事实。新闻人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传递事实,在这个过程中,不能夹杂丝毫的个人感情,更不能混入自己的无端揣测。报道战争,你可以报道残垣断壁、流离失所,但你不能在正义与邪恶上妄下定论。你要做的,是把枪林弹雨的画面丢给观众,告诉全世界,战争是残酷的,观众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再看看你的稿件,充斥着同情弱者、拔刀相助的感情色彩,请问,你的摄像机全程记录了猥亵行为吗?再请问,就算你记录了猥亵行为,就一定能证明猥亵行为与自杀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那我现在想知道,假如您是这个案子的调查记者,您会怎么做?”小落问。

“我会继续跟进,看校方如何处理此事,再看女生家长对校方的处理会作何回应。”

“在这个关系中,很显然学校是更强大的一方……”

“假如你担心学校会对女生家长做弹压处理,我可以允许你进行暗中调查,但你要记住,我要的是事实,不是揣测。”

“好!我记住了,对于我刚刚的不理智,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齐小落,假如有一天当你的善良面对邪恶时,我希望你能站在中间,因为那里才有真相。”

郑毅说的这句话,让小落思考了整整一天。窗外的太阳很快沉入了海平线,夜里九点多,新闻组办公室还亮着几盏灯,几名同事正在加班整理稿件,齐小落则静悄悄地坐在大屁股电脑前,望着屏幕里那个自杀的女孩,她的内心充满了波澜。同事刚刚送来的咖啡放在手旁,应该已经凉了,她推开咖啡,伸手从包里取出记事本,然后用钢笔在第一页写了一句话:“站在中间,那里才有真相。”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郑毅。

“大家可以下班了。”郑毅提着公文包向众人喊道。

小落连忙合起记事本,起身说:“组长,您还没走啊?”

“要不要一起走?”郑毅笑说。

“不用了,我还有点儿资料需要整理。”

“今天那么说你,没生气吧?”

“哪儿有。”小落不觉害羞起来,“我很欣慰,您今天能对我讲那些话。”

“那就好。”

“那个……为了感谢您,我准备请您吃顿早餐。”

郑毅笑若暖阳:“算了吧,我只习惯我老婆做的早餐。”

“省了最好,我本来就穷。”

“假如是晚餐的话,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说吧,想吃什么?”

“听说滨海大道上有一家西餐不错。”

“您喜欢牛排?”

“不,我喜欢红酒。”郑毅笑道,“好了,收拾收拾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啦。”

离开电视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刚出大门,小落看到刘同站在路灯下,于是一路小跑过去,笑问:“你几点来的?”

“天亮的时候。”

“傻呀?干吗不上去找我?”

“你工作那么忙,谁敢打扰你呀?”刘同悻悻地说。

“哎?警察同志,你说话的态度有问题吧?”

“好好想想,三天前你有没有约过我?”

小落眼珠儿一转,惊讶地捂起嘴:“不好意思啊,我给忘了,现在还来得及吗?”

“也不看看几点了,我爸妈早睡了。”

小落挽起刘同的胳膊,用撒娇的口吻说:“哎呀警察叔叔,您就别生气了,我保证,明天一定在天黑前出来,好不好吗?”

刘同一脸傲娇:“不行,不能就这么原谅你。”

“那你说咋办?反正都是你的人了,随便处置吧。”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没吃饭吧?”

“哎?你咋这么机灵呢?”

“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你的好像也在叫呢。”

“走吧,请我吃饭。”

“不行,我还没发工资呢!”

“又不吃满汉全席,一碗炒饭你至于吗?”

“不行。”

“好好好,我请你总行了吧?”

“好啊!谢谢警察叔叔。”小落笑开了花。

这家生意红火的海鲜大排档毗邻海岸,是刘同经常光顾的小店,两人在门外桌上说了几句话,一盘香辣炒花螺便端了上来,小落一看,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似乎准备连盘儿都吃了。

“吃啊!”小落吸吮着花螺上的汤汁,满脸欢笑,“愣着干吗?”

“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先别想了,快吃吧。”

“假如这家伙真有猥亵少女的爱好,那可就麻烦了,你想想,倘若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处理了,这家伙肯定会继续在学校讲课,那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可眼下没有证据,又能怎么办呢?”

“你采访过他吗?”

“见过一面,他拒绝任何采访,但从面相上看,倒是挺斯文的。”

“凭直觉,你认为他是那种人吗?”

“我认为他是,因为他根本不敢面对我的镜头。”

“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找证据呗,没有证据,一切都无从谈起。”

“需要帮忙吗?”

“你才刚进刑警队,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再说我们组长和你们蒋队长认识,你这种小喽啰也没用。”

“小喽啰?我请你吃饭你就这么说我?”

“哎呀,你快吃吧,我还得赶紧回家睡觉呢。”小落白眼一翻,“这一天天的,我都要累死了。”

“先生,给你女朋友买个爱的气球吧?”一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人来到桌前,手里攥着一大把彩色气球。

“啥?”刘同一愣,“爱的气球?小伙子,挺会整词儿啊?”

小落笑道:“不就是普通的气球吗?为啥叫爱的气球。”

刘同挥了挥手:“不要不要,赶紧走。”

面具男对小落说:“我这气球有一种魔力,可以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的吗?”小落问,“啥魔力?”

“你买了就知道。”

刘同一脸不耐烦:“哎,小伙子,你快用魔力把自个儿搬走行不行?我搁这儿吃饭呢?”

“那不可能,我这是爱的魔力。看看您女朋友期待的眼神,您就忍心让她失落吗?”

“小落,我可告诉你,这家伙天天在这儿卖气球。看见男女一对儿,就说爱的气球;看见小屁孩儿就说健康气球;看见老人,就说长寿气球。兄弟,你这是气球还是许愿球啊?”

“刘同,我想试一试。”小落说。

“成。”刘同掏出钱包,眉头一拧,“多少钱?”

“二十。”

“啥?你疯啦?”刘同瞪大眼珠儿,“来来来你过来,再说一遍,有点儿气势。”

“二十!”

“走走走,前面就是派出所。”

“别呀,这可是魔力气球。”

小落说:“哎呀,你快给他吧。”

刘同气得想吐血,二十块钱狠狠丢在桌上:“这么晚还出来招摇撞骗,还专挑傻婆娘,真他妈太专业了,不服不行啊。”

“谢谢这位先生。”面具男转头道,“女士,这只蓝色气球蕴藏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魔力,是这些气球里魔力最强的一只,咱这么有缘,就把这个最好的给你吧。”

“谢谢。”小落愉快地接过气球把玩起来。

“希望您和这位先生白头偕老。”

小落笑得像个孩子:“假如真能白头偕老,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你要好

好活着哟。”

“为什么还要找我呢?”

“我还要给孙子买健康气球,给我俩买长寿气球呀!”

“好,为了这几笔生意,我决定明天戒烟。”

刘同不耐烦地说:“走走走,赶紧消失!”

“谢谢你们,那我就不打扰了,有缘再见。”

“再见你个鬼!”

小落满脸窃笑:“哎呀,干吗发火呀,不就是一个气球吗?”

“老板!给我来两瓶啤酒。”刘同喊道。

“刘同,这气球里有什么魔力?”

“你可好好拿着吧,这可是二十的气球,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他说魔力藏在气球里呀?”

“那你随便吧。”刘同接过老板送来的啤酒说,“真是个败家老娘们。”

小落用纸巾擦了擦手,从桌上抽了根儿牙签,笑说:“那我可扎了。”

“别炸着你。”

只听“嘭”的一声,气球碎了一地,一枝玫瑰花和一个粉色信封掉在桌上:“哇,真的有东西呀。”

刘同瞥了一眼:“还算有点儿良心哦……不对啊,这不是你玩过的把戏吗?一支玫瑰加一个信封?”

“对啊!”小落有些惊讶,她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卖气球的人已经消失了,“这人肯定买过我的玫瑰花。”

“喝啤酒吗?”

“倒一杯吧。”小落抽出信封里的纸,展开一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刘同,这字儿好像是我写的,刘同……”

小落看向刘同,发现他眉眼低垂,正暗暗发笑。

“刘同,你在干吗?”小落憋笑道。

“没有,我有点儿喝醉了。”

“是吗?我感觉这魔力有毒,我准备把它扔掉。”

“别!”刘同说,“信封里可能还有种魔力。”

小落将信封倒过来一晃,一枚钻戒掉在了花螺旁,小落一看,顿时怔住了。

“小落,是不是有些突然……”

“没错。”

“齐小落,嫁给我吧!”

小落热泪盈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同起身来到一旁,拿起钻戒,单膝跪地道:“小落,嫁给我吧,我实在等不住了,我想带你回家。”

小落擦着眼泪,扑哧一笑:“你可要想好了,娶我可以,但你永远都不能和我离婚。”

“当然,我知道你父母离婚,对你的伤害有多大,我保证,那种事永远都不会发生。”

此时,周围几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小落细细一看,好像都是刘同的同事,其中哈小鹏跟李亨最是聒噪,不停喊着:“嫁给他!嫁给他!嫁给这个王八蛋!”

“居然埋伏了这么多人啊?”小落说。

“我这不是怕大意失荆州吗?”

“刚才那个卖气球的骗子呢?”

“他呀,滚回队里值班了。”

蒋飞信步走来,笑道:“姑娘你好,我是刘同的直属领导蒋飞。”

“您是蒋队长?”

“你认识我?”

“哈,久闻大名了。”

“哎呀,看来我名气还不小呢。姑娘,我这一把年纪,本来是不该跑来凑热闹的,但刘同这小子给我跪下了,说我要不来,他死给我看。这家伙是真爱你呀,爱得心狠手辣、惨不忍睹啊,戒指戴上吧,我相信他,他能给你幸福。”

“听到了吗?我这领导说话就是直,可都是大实话。”

小落擦去眼泪,难为情地缓缓抬起左手:“刘同,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

“忘不了,我记一辈子。”

2

二〇一五年六月四日下午三点多,刘同和薛菲匆匆步入公安局大楼,看到何落迎面跑来,刘同便问:“到底啥情况?”

“这女的今天早上在云端大酒店刺伤了一个男人。”

“什么?云端大酒店?”薛菲问。

“对,是云端大酒店。”

“接着说。”刘同步履轻快。

“这女的和男人开了一间房,她说昨晚一整夜她都一个人睡床,男人睡沙发,没想到今天早上一醒来,那男的要强奸她……”

“这都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也纳闷儿呀,照理说都住一块儿了,怎么又是强奸呢?”

三人进入电梯:“男人伤势严重吗?”

“被捅了一刀。”

“捅哪儿了?”

“那地方。”

“啥?”

“老二!老二棒子。”

“什么?”薛菲惊声道。

“送医院了吗?”刘同问。

“他自个儿从屋里跑出来的,酒店前台都吓傻了,听说是酒店派车送他去的医院。”

“那女人在审讯室吗?”

“对。”

“我和薛菲直接去审讯室,你去查一下这女人的家庭背景。”

“好。”

推开审讯室大门,刘同和薛菲全都愣住了,这个穿着红裙的女人,不就是昨晚和钱刚一起去酒店开房的那个“心灵慰藉会”的学员吗?

“怎么是你?”刘同问道。

女人的脸上一道殷红的血迹,额头上有伤,她微微一笑:“您记性还不错呢,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昨天晚上,我们在‘心灵慰藉会’看到你发言了,学习能力不错嘛。”

“两位警官昨天去慰藉会,莫非心灵也遭受了创伤?”

薛菲淡淡一笑:“那倒不至于,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捅伤的人应该是钱刚吧?”

“当然是他,别人我也懒得捅。”女人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能做个自我介绍吗?”刘同问。

“你想让我怎么介绍?说不说平时的爱好?”

“那倒不用,说一下名字吧。”

女人撩动乌黑的长发,笑说:“这重要吗?”

“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配合我们调查了?”

“有什么可调查的?假如钱刚死了,拉我去枪毙呀!这样不是更轻松

吗?何苦非要问东问西自找麻烦呢?”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就钱刚的伤势来说,离死亡应该还有些距离。”

“是吗?那真是太可悲了。”

“为什么可悲?”

“让这种道貌岸然的男人继续活在世上,难道不可悲吗?”

何落推门而入,在刘同面前放了一份资料便离开了,刘同翻开看了看:“冯欣然,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生于繁花市乌里区,研究生学历,供职于蓝星证券公司,担任财富顾问。这么漂亮的履历,年薪应该不低吧?”

“咱就别兜圈子了,有话就问吧,趁我心情还不错,没准儿会给你说说心里话。”冯欣然说。

“好,那咱们回到正题,先说说你和钱刚的关系吧。”

“师生关系。”

“就这么简单吗?”薛菲问。

“就这么简单,否则呢?”

薛菲说:“从你的履历来看,应该算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性了。”

“这位女警官,你对出色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吧?像我这种工作,也就是金融界民工,怎么能算出色呢?”

“能说说你去‘心灵慰藉会’的原因吗?”

“我的工作让我空虚,我需要充实心灵,这个原因可以吗?”

刘同笑道:“当然可以,那我想问问,既然是师生关系,为什么要和他去酒店呢?”

“前几天夜里我被领导占了便宜。”冯欣然嘴角一扬,“虽说这对职场女性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我觉得很受伤,钱刚知道这事儿后,说他愿意单独和我聊一聊,于是我们就去了酒店。”

“能说一下事发经过吗?”

“我们刚到酒店,钱刚订了一桌西餐,我们在房里边吃边聊,又喝了红酒。大概凌晨一点多,我准备回家,他说太晚了不如睡在酒店,反正也交过钱了,他让我睡床,他自己睡沙发。我在‘心灵慰藉会’也上了一年多的课,钱刚对我很照顾,我原本非常相信他的人品,所以才答应下来,穿着衣服便睡了。”冯欣然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香烟,点了一支。

“后来呢?”薛菲问。

“今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再转头一看,钱刚竟睡在我旁边,我第一时间就想到那天夜里被领导占便宜的情景,说实话,我真的不敢相信钱刚是这种人,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总之那个时候,

我对全世界都充满了敌意。”

“于是你拿刀捅了他。”

“我走进客厅,从桌上拿了一把吃西餐的刀具,然后回到卧室,朝他那儿狠狠捅了一下。”

“他当时还在睡觉?”

“是。”

“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他被捅之后,立马跳了起来,然后狠狠推了我一把,我撞在了床头柜上。”

“之后钱刚跑出房间,去酒店前台求救了?”

“对,我把他手机藏起来了,以防他拨打急救电话,他在客厅找不到手机,这才跑下楼求救的。”

“你想让他死?”

“不,是他想强**,我才想让他死的。”

“你可能还不知道钱刚这个人的历史……”

冯欣然突然喊道:“我知道!”

看她双目含泪,刘同一怔,笑说:“这是怎么了?干吗这么激动呢?”

冯欣然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有意压制内心的波澜:“我曾经听几个人说过,但我不相信。”

“你听说什么了?”

“慰藉会有很多女人和钱刚上过床,这些女人大多是有夫之妇,为了家庭,她们长期受制于钱刚。”

“你是说,钱刚胁迫她们和自己长期保持性关系?”

“没错。”

“钱刚有没有骗过这些女性的钱财?”

“据说他只骗色不骗钱,因为他根本不缺钱。”

“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和他去酒店呢?”

“我说了,我本来是不信的,直到今天拿刀之前,我都不愿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薛菲问:“你认识李曼诗吗?”

“见过几面。”

“你知不知道钱刚对她做过什么?”

“可能上过床吧,当然,这是我猜的,其他不清楚,因为李曼诗那个人很少和别人说话。”

刘同一声长叹:“如你所说,即使钱刚具有强奸意图,但他当时在睡觉,你的行为就是故意伤害而不是正当防卫,这点你能理解吗?”

“无所谓了。”

刘同静静望着冯欣然的脸,思忖了几秒钟:“说个题外话,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面熟呢?”

“哦?刘警官终于想起我了?”

“咱们认识吗?”

冯欣然瞥了薛菲一眼:“刘警官,能和你单独聊几句吗?”

刘同转头道:“菲菲,你先出去一下。”

“这不合规矩吧?”

“没关系。”

“好。”

薛菲收起笔录,起身离开,刘同笑问:“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何止见过,应该说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们。”

“我们?”

“对啊,你和你的记者女朋友。”冯欣然将手里的烟蒂丢在地上,笑说,“不对,她现在已经是金牌主持人了,是刘警官深爱的妻子。”

“你认识我们?你到底是谁?”

“还记得二〇〇三年国庆节那天下午,你去电视台接你女朋友的情景吗?”

“二〇〇三年?国庆节?”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不好意思,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天下午,有对母女跪在电视台门前,她们紧紧抓着齐记者的裤子,苦苦哀求,而齐记者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无能为力,就在那对母女陷入绝望时,一个大哥哥突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一把推开这对母女,冷冷地说:‘有事儿去法院,别在这儿胡搅蛮缠。’”

“你是……”刘同大惊失色。

“让我把话说完……这个大哥哥护着齐记者离开了,而这对母女,一直跪在那儿,哭到天黑才走,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母亲已经双目失明,却仍然会在夜里偷偷地哭,请你现在回答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正义?”

刘同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一层浅浅的泪花若隐若现,他微微一笑:“原来是你啊!”

冯欣然喜上眉梢:“这些年你们过得挺好吧?你们现在住的那套别墅,

是你贪污买来的,还是齐主持人受贿买来的呢?”

“……冯欣然,你误会我们了。”

冯欣然的情绪陡然失控,含泪说道:“误会?齐记者曾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会还我姐姐还我们家人一个公道,后来怎么就成了无能为力?要不是收了学校的好处,她怎么会无能为力呢?”

“那天离开后,她也非常难过,我现在要是说她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你信吗?”

“刘警官说的话,我怎么会不信呢?我当然相信了,你代表正义嘛!不过齐主持人哭了一夜,是因为学校给她的封口费不够多吧?”

“冯欣然,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因为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你们是那个自杀女孩的家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

“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解释,你都不会原谅我,但是我想让你知道,小落为你姐姐的事情付出了很多,那段时间她没日没夜地跟踪调查,每一个认识你姐姐的人她都没有放过,你想想,在那个年代即使发生强奸案,取证都十分困难,更何况猥亵行为呢?在没有目击证人、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能怎么办?”

“就算这样,她也应该当面告诉我们吧?”

“她说她没脸见你们……听我说,你不太了解她,她是那种很要强的人,正因为她答应过你,答应过要曝光猥亵行为,答应过还你们一个公道,所以她没脸见你们,能理解吗?”

“这么说,她比我还委屈咯?”

“冯欣然!”刘同喊道,“齐小落问心无愧。”

审讯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冯欣然眉眼低垂,最后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傻丫头,你认为杀了钱刚,你姐姐就能活过来吗?”

“至少,我姐姐在九泉之下会瞑目的。”冯欣然抽噎道。

“假如你现在把自己也搭进去,你认为你姐姐能瞑目吗?”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别哭了。”刘同叹息道,“那个大哥哥欠你的……他一定会还给你。”

3

二〇〇一年七月三日,一具面容鲜活的女尸被推进了焚化炉,随着殡仪馆的工人按下开关,炉内的熊熊火焰发出了惊人的炸裂声,站在近前的家属

全都怆然泣下。约莫十分钟后,十八岁的夏恒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缓缓走进接待大厅。陪伴他左右的那个少年与他容貌相近,不需细看也能猜出他们是双胞胎兄弟。

七月份的烟市虽正值仲夏,但由于地处北方,清晨时分却有一丝凉意。

接待大厅里站满了来为夏艳红送行的亲朋好友,对于夏恒来说,大多是陌生面孔。自夏艳红来到烟市,她的生意越做越大,十多年的磨砺让她成了烟市有头有脸的女企业家。如此优秀的女性却一直没有再婚,夏恒心里明白,母亲是把他放在第一位的。

夏恒将骨灰盒放在寄存处,三天后,母亲将在殡仪馆西侧的秀山公墓入土为安。在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引导下,他和周宇走进了接待室东侧的一间小屋。等在那里的三个人,其中一位是夏恒和周宇的小姨,其余两位是母亲公司的副经理和财务主管,而带夏恒进来的中年男人,是母亲聘请的律师,在肿瘤科的病房里,夏恒曾见过他,但他和母亲谈话时,母亲总会让夏恒回避。

“二位少爷,下面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你们要仔细听。”律师说,“你们的母亲在去世前,委托我起草了一份遗嘱,公司的张副经理和这位吴主管都是见证人,遗嘱上有你们母亲的签字,而且在签订时进行了录音录像,所有内容均为夏艳红女士的真实意思。现在你们的母亲去世了,这份遗嘱随即产生法律效力。现在我想问,你们对遗嘱的真实性有没有异议?”

夏恒说:“没有。”

周宇也摇了摇头。

“好,既然如此,你们的小姨也在这儿,那我就当面宣读了。”律师拿起遗嘱,提了提嗓,“第一,本人名下两套房产,由周宇继承位于北京路天湖小区十二号之房产,由夏恒继承天府路碧草天地C座1704号房产。一切过户事宜,由律师代为执行。第二,本人自愿将公司全部股份转至夏恒名下,周宇不参与股权分配。第三,本人银行账户中的三十万元现金由夏恒、周宇各继承一半,本人丧葬一切支出由夏恒支付。第四,本遗嘱一式三份,周宇、夏恒、烟市天河律师事务所各保管一份,继承开始后,由执行人负责实施。”

“完了吗?”夏恒问。

“稍等,你们母亲还留了一段录音,你们必须听一下。”

律师从包中拿出一个随身听,按下播放键,夏艳红的声音缓缓流出:“周宇、夏恒,对不起,妈妈不能再陪你们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遇见事情要多思考,也要多听小姨的建议,她是妈妈最亲的人,你们可以依靠。夏

恒,你比哥哥学习好,但并不代表你比哥哥优秀多少,我把公司股份转给你,并不代表都属于你,你马上要去上大学了,在此期间,公司一切事务不用你负责,我已经安排好了。周宇,我在公司给你安排了一个职位,你要向张经理多学习,不懂就问,明白吗?希望多年以后,你们兄弟可以一同撑起妈妈留下的事业,最重要的是,你们是亲兄弟,要相爱相亲,好不好?妈妈爱你们。”

录音带着些许哭腔,结束后,夏恒泪流满面,而周宇只是泛起了泪花。

“好了,你们要是没有异议,可以在遗嘱上签字了。”

“哥,你先来吧。”夏恒说。

“好的。”

当天夜里,夏恒和周宇坐在家里,喝了两瓶茅台,半瓶五粮液,母亲的气息似乎尚未散去,他们回忆了小时候在繁花市的光景,又不知不觉聊起了未来。“我不想留在这儿了。”周宇说。

“可是妈已经答应让你去公司上班了……”

周宇点了支烟,笑道:“我没那个能力,妈的事业就交给你了。”

“哥,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不试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周宇说,“这两年能和你们在一起,我已经知足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去大城市吧。”

“那也得等房子过户了再走吧?”

“我不要了,都留给你。”

夏恒一脸倔强:“不行,那可是妈留给你结婚的房子。”

“你就饶了我吧,我哪儿是结婚的料啊?”

“为啥这么说?你早晚都是要结婚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

“八月底。”

“你是哥哥的骄傲,我为你感到高兴。”

“哥,别走了,留下来帮我好不好?”

“好啦!干吗啰里啰嗦的,这样,假如等你毕业需要我来帮忙,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话算数?”

“你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中午吧!”

“你什么都不要,妈留给你的现金你总得要吧?”

“不要那么多,明天中午你去找我,给我带六万块钱就行了。”

“不行!”夏恒喊道,“妈说了咱们一人一半儿,你怎么能不要呢?”

“其余的就当我存你那儿,需要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周宇笑说,“你知道我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万一造光可咋整?再说要出远门儿,不适合拿那么多现金。”

“我可以给你放在存折上啊。”

“就这样吧,明天中午,你送现金过来,只要六万,另外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

“什么呀?”

周宇的嘴角微微一扬:“等你来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