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朱辛绕过柜台走到门前,将卷帘门拉了下来,然后领着周凯穿过一堆杂货走进里间的小屋。这屋子是平时朱辛睡觉的地儿,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单人床旁边立着一张小桌子,桌子旁边有两把椅子。

朱辛让周凯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则坐在**,盯着墙上挂着的几张相片,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一切都要从三十年前说起。那年我退伍回家,在亲戚的介绍下认识了闫文英,我们相处了几个月,相互觉得还不错,就在家人的张罗下结了婚。次年,闫文英就为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朱礼仁,希望他长大成人后能够以礼待人,拥有一颗仁慈的心。起初的几年,闫文英辞掉工作专门负责在家带孩子,我则在附近的工厂上班,一家三口虽说过得不富裕,但也无病无灾,还算平淡。然而就在儿子五岁那年,我跟闫文英的感情突然出现了问题,她就好像变了个人,变得不可理喻,只要不顺心就拿我和儿子出气,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让她大发雷霆,有几次甚至大打出手。那阵子我有意离婚,但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打消了念头,就这样又凑合了三年。儿子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下班回家发现屋子里像是遭了贼似的,桌椅板凳都倒了一地,卧室被翻得乱七八糟。我走进厨房,发现闫文英砍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鲜血流得满地都是,因为失血过多,她当时已经昏迷不醒。我打了急救电话,把闫文英送去了医院,不过最后也没救活。”朱辛叹了口气,伸手对周凯说,“你喝水。”

周凯拿起水杯喝了口:“您继续讲,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闫文英死后没多久,我听见了一些传闻,说她家有精神病史,她的母亲就是因为突发精神病,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闫文英跟我处对象时,对我隐瞒了这件事,外人虽然知道可也不好说什么。渐渐地,这件事传到了我儿子所在的小学,他的同学都骂他是精神病的儿子,处处排挤他,为了不让他受到影响,我离开了老家,凑钱买下这间商铺开了副食店,让他在附近的学校上学。虽然逃离了原本的生活环境,这里没有人知道闫文英的事,但我心里始终还有个疙瘩。你知道吗,精神病是有很大概率遗传的,我担心我儿子有一天也会像闫文英那样突然发起疯来。可是不管我怎么担心,这一天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礼仁在十六岁那年性格变得有些极端,动不动就动手打人,跟当年闫文英发病初期极为相似,于是我带他去了谷溪市精神病院检查,最后各项的测试结果均显示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妄想症,医生建议入院治疗。入院一段时间后,礼仁的各项指标有了很大的改善,医生推断说他有恢复的可能。不过入院治疗那一年,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二十万元的费用,外债就欠了十几万,实在是拿不出后续治疗的钱了。医生听了我的难处,起初建议我把儿子接回来,但那医生说,如果没有专业医师为他治疗,礼仁复发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接下来的一周我彻夜难眠,正想办法筹钱时,那医生给我打来电话,说有好消息。”

朱辛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讲述,“他说K 科技研制出一种专门针对精神类疾病的药物,因为是测试阶段,可以为患者免费治疗,他建议让礼仁试试,就算治不好却也治不坏。这个消息无疑给了我希望,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在风险书上签了字。半个月后,医生告诉我,礼仁被送去了K 科技的实验基地。”

“从那天以后您就再也没见过朱礼仁?”周凯回想起先前老板娘说的话,“听说后来您报了警,也找过媒体吧?”

“嗯,礼仁被送去K 科技后几个月我始终没见到他,那时候我心里已经隐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了,于是要求那个医生安排我跟儿子见上一面,医生答应了下来。但是,一周后我再去医院就见不到当初经手的医生和护士了,医院方面也不承认接收过礼仁。我儿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段时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每天跑去闹,后来有人出主意让我找媒体帮忙,我就想拿着当初签字的风险书去找媒体,然而那封风险书也不翼而飞了。找媒体、报警都没有任何用处。”朱辛无奈地摊了下手,“我们普通老百姓没权没势,加上手里没任何证据,更不会有人相信了,所以我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每天都去精神病院门口拉条幅喊冤。或许是怕我把事情闹大,一段时间后,有位自称是K 科技的人暗地里联系我,他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这辈子都甭想见到儿子,二是他们把礼仁送回来,但要求他不准跟外界有任何接触。我想了一夜,最后想通了,只要儿子回来,别的什么都好说,所以选择了让他们把礼仁送回来。”

“那朱礼仁后来被送回来了?”周凯大为吃惊。

“我提前在几条街外的老楼里租了个房子,打算把儿子安置在那边。然后大概等了半个多月,K 科技的人把礼仁送回来了。不过人是回来了,可他就好像丢了魂似的,表现得痴痴呆呆,既不说话,也不正眼看我,饿了就嚷嚷着要吃,排便也不去厕所。我怀疑是K 科技的新药出了问题,不但没让他的病情好转,反而恶化了,这可能就是他们迟迟不敢把礼仁送回来的主要原因。就这样过了几年,在我的精心照料下,礼仁有了一些好转,偶尔会笑,也能说些简单的句子,对我十分依赖。每天早上我出门时,他都抱着我不让我走,但我不能关掉超市,这是我们爷儿俩唯一的收入来源。可我也不忍心看见他伤心的样子,所以后来我找人在超市的下面挖了一个地下室。”朱辛说着伸手拍了下单人床,“就是在这张床下面。”

地下室的入口应该是被单人床挡住了,从周凯的角度看,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机关:“您把朱礼仁囚禁在下面了?”

“不是囚禁,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朱辛有些激动地反驳完,又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打算接礼仁过来的那天,我原本约好了中午跟房东见面退房,然而房东不到十点就过去了,当时我还在超市,是礼仁给他开的门。礼仁看见来的是陌生人,情绪马上就变得激动起来,撞倒房东后跑下了楼。这些年我一直履行着对K 科技的承诺,不让礼仁见任何人,对外还是宣称他失踪了,可那次他跑到了街道上,更糟糕的是,有围观群众拿手机拍下了他。当天中午我回到家,得知礼仁逃跑后便开始在附近寻找,一直找到深夜,才在一条胡同的垃圾桶旁发现了他。”

“能说说小熙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吗?”周凯询问。

“有爆料者拿着礼仁在大街上的视频找到了白记者,或许是出于职业敏感,她看过后就觉得视频里的男孩背后一定有故事,所以几经周折找来了这里。在她找来这里的前几天,有人半夜闯进副食店,打晕我后带走了礼仁,虽然我没看清对方是谁,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K 科技的人。如果不是礼仁被带走,我也不会接受白记者的帮助,也不会把这些事讲给她听。”朱辛起身走到小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是去年年末发生的事,那段时间白记者得到内部消息,说K 科技在招募志愿者,她打算借这个机会潜入他们总部调查,看能不能查出礼仁的下落。听了这个消息后,我也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当时您和小熙都参加了志愿者活动?”

“是的,整个北都市报名的人很多,有几十万,我自己也没想到最后能够通过。”朱辛重新坐回到**,“当时被选中的志愿者有四个人,除了我和白记者,还有一男一女,我们被安排进一栋别墅,接受三天的封闭式训练,为参加接下来的测试做准备。”

“我记着白小熙是第三天回来的,她说要参加的项目临时取消了。”周凯回忆着,又急忙问道,“那几天在别墅里都发生了什么?

你们最后有调查出朱礼仁的下落吗?”

“那三天的封闭式训练根本连门都没机会出去,有人专门守着,跟软禁没什么分别,更别提出去调查了。白天时,K 科技会派人过来给我们上课,内容大概是什么维度空间之类的,反正我是一点都没有听懂。后来还教我们使用武器以及提升个人的生存能力等,说是接下来的测试都能够用到。可是到了第三晚,负责管理我们的秘书突然说我们要参与的项目临时取消了,具体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反正那天晚上我们就离开别墅各自回家了。”

“也就是说你们从头到尾都没进过K 科技总部?”

“进去过,我们被安排进别墅前是在K 科技总部集合的,然后填写了一份试卷。填完后,有个叫崔子健,自称是研发部经理的男人领着我们参观了整个K 科技总部。”朱辛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记起来参观总部时白记者中途曾离开过四十多分钟,她跟崔子建说自己去洗手间回来时迷路了,后来我有问她那四十分钟到底去了哪里,她只说去见了个人,然后就有意把话题岔开了。”

“K 科技总部里有小熙认识的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次志愿者活动取消后,我们有几个月没联系,直到前阵子白记者又找到我,说事情有了新进展。她说,我儿子不是个例,当年那家精神病院还发生过十几起类似的事件,她正在努力寻找证据。她还说这件事很严重,如果真的能够证实K 科技曾拿病患做人体试验的话,那这件事一旦被曝光出来,K 科技将永无翻身之日,到时礼仁也会被送回来。她让我等着她的好消息,”

朱辛拿过放在床边的小盒子,用烟叶给自己卷了根烟点燃,深吸一口,“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她出事的消息。”

“其实有件事我没太想明白。”也许是昨晚整夜未睡的缘故,周凯感觉有些眩晕,他抬手按压了几下太阳穴,紧接着拿起茶杯,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才又继续说道,“我不明白当年K 科技为什么会要求朱礼仁不能跟外界有任何接触,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荒诞。

而且只要让朱礼仁乔装一下,就算出门也不可能被发现吧,K 科技总不可能这么多年每天都派人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吧?还有,作为朱礼仁的父亲,您竟然真能狠下心来把他关进地下室?”

朱辛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他从衣兜里拿出手机,眯着眼在屏上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递给周凯:“白记者也曾提出过类似的疑问,她觉得我太胆小、太听话了,当时我给她看了这张照片。”

周凯接过手机看了眼里面的照片,顿时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照片里是个男人,男人蹲坐在墙角,双腿被铁链锁着,那张脸十分丑陋,眼睛一大一小,额骨凸出鼻骨凹陷,两颗獠牙从嘴里支了出来,嘴唇四周长满了浓密的胡须,他的背部也高高隆起撑破了衣服。周凯注意到,男孩的旁边有个盆子,盆里放着几块血淋淋的生肉。

“照片里的人就是我儿子。他刚被K 科技送回来时身体还没有变化,那时我偶尔会领他出去转转,大概过了一年,我发现他的体毛生长得有些快,而且很浓密,基本上刮掉后没几天就长了出来,但我当时并没太在意。直到三年后,他的脸部开始发生变化,饮食也偏向肉类了,而且他开始害怕见到阳光。我不知道他的身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最后得出一个推论,就是当初K 科技研制的所谓能够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药物有副作用,这才导致礼仁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想K 科技也一定知道药物出现了问题,所以才会提出不让礼仁与外界接触的要求,因为他们害怕这件事会被人发现。”朱辛又吸了几口烟叶,“你刚才说,这么多年K 科技不可能每天都派人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倒觉得他们就是这样做的,否则不可能在礼仁跑到街上后没两天就有人半夜闯进来带走了他。这些年,外界一直不知道礼仁已经回来了,以为我守着副食店是在等他。至于礼仁跑到街上被围观群众拍下的视频也并不难处理,因为现在的礼仁跟当年的礼仁已经完全不同了,没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到一起。所以,只要K 科技带走礼仁并把他藏好,这件事就又跟当年一样,变得死无对证了。”

“是啊,只要把朱礼仁藏起来,一切就变得死无对证了。”周凯紧皱起眉头,他有些好奇,如今的朱礼仁跟当年的朱礼仁已经完全成了两个模样,白小熙又是怎么通过视频直接找到这里来的呢?难道说是提供给白小熙视频的爆料者知道些什么内幕?

“我很感激白记者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也为她发生那样的意外感到可惜。”朱辛起身对周凯鞠了一躬,再次直起身子后说,“另外我还想劝劝你,这件事背后牵连的是K 科技,你不要再继续深究下去了,否则难免会惹祸上身。至于礼仁,我不会放弃寻找,只是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见到他。”

“朱大哥……”周凯根本没听清朱辛在说些什么,他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后,看向朱辛,请求道,“我想看一眼地下室。”

朱辛愣了几秒,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把单人**的被褥拿下来,搬开单人床。床下面有块长宽约半米的厚木板,上面有个扳手,朱辛将其拉开,露出下面黑乎乎的洞。朱辛回头看了一眼周凯,随后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图标就跳了下去。等朱辛跳下去后,周凯也拿着手机走到洞口边缘照了照,洞不深,大约一人高,朱辛已经不见踪影。

犹豫了片刻,周凯也跳了下去。待他双脚落地,手机支向前方,发现前方有几节向下的台阶,顺着台阶走下去,空间瞬间大了许多。朱辛见周凯下来,在台阶旁找到开关按下,挂在棚顶的灯泡亮起,照明了整个空间。这个地下室大概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高度在两米左右,墙壁用砖头砌着,虽然是地下室,但空气还算流畅,丝毫感觉不出有憋闷感。

地下室的角落有两条拇指粗的铁链,铁链一端镶嵌在了砖墙里,另一端原本应该是锁在朱礼仁的脚踝上,如今则堆在一起。铁链旁边有两个盆,一个盆里放着水,一个盆里放着几根骨头棒子,骨头棒子上面的肉已经腐烂,能闻到腐臭味儿。周凯注意到地面上有很多深深浅浅的抓痕,深的能有几厘米,就像是豺狼虎豹的爪子在泥土地上抓挠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地上还散落着很多毛发。

周凯弯腰,从散落着的毛发中捡起一根针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