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宁芷和江桓能相识,是被班导胁迫的。准确点说,是因为朱陈媛。班导说不参与此次校里安排的救助活动,学分将变成零。
她无所谓,但朱陈媛不愿意,抱着她的胳膊磨她,说万一重修的话,她俩课程不一致就没办法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逛街,想聊天也找不到共有的时间。
这种时候她感觉朱陈媛特别像她妈妈。朱陈媛和宁妈都是江南女人,说话软糯,立场坚定,宁妈总会站在爸爸和她中间做个协调者。莫名地,她就妥协了。
只是此救助非彼自救,是学校试推行的针对问题学生的一对一的生活心理引导,这也是她不愿意参与的原因。她学的是法医,自然也通读过心理学的书,她了解到自己的不合群、冷漠,只是人类众多性格中的一种,不应该被称为“问题”。
宁芷在第一次会面前,想象过一群人像联谊一般,救助人坐一边,被救者坐另一边,进行你问我答,然后在内心给她们的名字打分。想到自己的名字也会被打分,她就头皮发麻。可推开咖啡店的门时,并没有所谓的大排场,只有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某种光,亮得让人胆怯,第一反应是快点离开这间咖啡厅,却没有停止向前迈步。
他从座位上站起,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双桃花眼半眯着:“宁芷,我是江桓,请多多指教。”
整场下来多数时间是江桓在说,两个小时的会谈结束,江桓都没有问她是如何成为问题学生的,又是如何恢复正常的。
第二次救助甚至后面的几次救助,江桓仍旧没提过这个话题,这让她心生反感,因为和心理医生对待病人时很像,或许学校给他的资料上有她的一切。而救助早就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第五次救助活动开始前,她故意窝在宿舍睡觉,直到朱陈媛下课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去食堂吃饭时,才从**下来。
走到楼下,天有点落雨,她又折回去拿伞,再下来朝着食堂走时,又无法前行。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忘记拿,只是女宿舍楼下的花坛边站着一个淋着雨一动不动的身影,让她不得不止步。
雨越下越大,宁芷迟疑了几秒还是走过去,把伞稍微向那人的头顶移过去。伞下被雨淋得湿透的人,有感应地抬头,似蒙着水汽的眼睁得大大的:“还以为等不到你,身体还好吗?”
宁芷拧眉,并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关心。
江桓站起来,足足比宁芷高出一个头,头直接顶到了伞面上。冰凉的手指覆到她额头,在她愣怔间又撤回手摸摸自己的额头:“没发烧,但眼睛好红,没休息好?”
宁芷自觉地向后退一步,冰冷地注视着江桓的脸:“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没来,加上最近天气不好,担心你生病,所以过来看下。”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在群里看到被救助人的聊天信息,有坚持两次后,救助人选择放弃的,有被救助的人多次爽约的,但江桓这种找上门的却是新鲜事。
她不去,他只会以为她生病,而不承想这是“问题学生”使坏的一种方式。
“昨天睡得晚,让你担心了。”
说完,她不由得将手臂抬高,让江桓的腰能完全直起来。
江桓反倒不好意思地先笑出声,桃花眼眯成一道弧:“我没和你这么小的女孩相处过,以为被讨厌了。”
那天,宁芷和江桓在大伞下聊了一个半小时,彼此的手机都响过,谁都没接听。直到朱陈媛气势汹汹朝着她扑过来,揽住她的脖子压低声音说:“见色忘义的小女人,没成年就敢泡帅哥!”
声音虽然低,但在场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芷和江桓互看一眼,均很呆滞,朱陈媛还在喋喋不休:“喂喂喂,你怎么没告诉我,你的救助人是江桓,咱们系的男神啊。这种事你居然不上报,不怕我们集体吞了你?”
在朱陈媛彻底丧失理智前,宁芷的手已经捂住她还在发声的嘴,把伞递到江桓手里,抱歉地说:“我室友偶尔有点疯癫,伞你拿着,我回去照顾她。”
不等江桓回复,宁芷连拖带拽地把朱陈媛带进女生宿舍,一路上都在听着她碎碎念,宁芷竟有点想笑,从前她并不关心学校里的事,认识的人也少,听朱陈媛这么一说,发现江桓竟然有那么好。
再到后来,宁芷不再排斥会面,偶尔还被江桓带着提前上解剖课,去到案发现场学习经验。她渐渐地了解到更多关于江桓的事――有内涵又开放的家庭教育、不庞大但有价值的朋友圈以及优秀的头脑。
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很多,但谁都没有花时间去制止。在她的眼中,除了成绩,并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去关心江桓心中的想法。
寒假来临,宁芷和往年一样拒绝周康叔叔邀她一起过年的好意,申请住校。送朱陈媛到火车站重返学校时,她看到拖着行李箱等在女宿舍楼下的江桓,先是一愣,随后莞尔,轻步走过去。
谁知江桓特别警觉,一听有声响,立刻转身和她对视,问她道:“你不回家?”
宁芷摇头:“我申请了住校。”
“过年也不回?”
宁芷裹紧衣服上的毛领,不停地搓冻得发红的手指,避开他热烈的目光:“还没想好。”
江桓想起四年前满天飞的新闻报纸,又想到周康的嘱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俯身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我家在近郊,有事你打给我。”
寒假过半,那些留校的学生最后还是买了年前两天的回程票,真正留校的只有宁芷自己。
春节当天,宁芷准时在零点给通信录里的人发送新年祝福短信,发送后,在熄灯的宿舍里,抱着被子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中午,宿舍外热闹非凡,炮竹的声音很响,卷着被子凑到窗户边听,宁芷才揉着脸去洗漱。手机里有江桓的未接电话和一条朱陈媛回复的同乐短信。
宁芷一直在窗边坐到天黑,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她大概是家里最忙碌的人,惦记着爸爸什么时候轮班回家、妈妈准备的是什么饭菜,还有守着亲戚送给她的压岁钱。
眼睛不由得泛红,浓烈的失落感无声无息地裹住她。可这情绪没持续多久,她隐约听到窗外有动静,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宁芷站起来向外看,隔着一层玻璃和两米宽的绿化带,她看见路灯下穿着黑色棉服的江桓,他也看到了她。
宁芷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来不及穿外套,三两步跑出宿舍楼,根本不给江桓说话的机会,整个人都扑到江桓身上:“新年快乐,江桓。”
江桓想推开箍在身上的宁芷,可她的力气出奇得大,死死揪着他的袖口,奇怪的感觉在胸腔上震动,他还是将她从身上剥离开。
宁芷低着头,站在那儿,似乎因为被推开而失落,像被全世界遗忘的小兽。
江桓叫她名字,她也不应,伸手去抬她下巴。宁芷的一双大眼睛红透,里面的水珠来回转着,竟哭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新年快乐啊。”
江桓的心像被一双手揉过一样,湿漉漉的,有些疼,又见她只穿着一件长毛衣,身形瘦弱,风一吹还跟着一起颤。
“宁芷,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宁芷不太明白问题的由来,只能摇头,毕竟她的新年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好一会儿,江桓嗓子有点哑,缓缓地说:“宁芷,我比你大四岁,心智也比同龄人成熟。可能当你二十岁想要浪漫时,我在繁忙的工作里顾不上你,当你在初入社会遇到烦恼时,我只会用过来人的口吻让你心平气和地应对。即便是这样,你愿不愿意在未来所有的日子,陪我一起走?”
宁芷睁大眼睛,捕捉到这句话里的关键点,猛地一颤,十分不可置信。这是她离开家多年唯一的新年愿望――希望不再一个人。
那年的那天是宁芷十六岁的最后一天。她点头答应这个看起来荒谬又美好的提议。
继而,江桓伸手去摸她冻透的脸,指腹顺着她的眼周慢慢滑动。江桓又把大衣的拉链拉开,把她整个包了进去。
“新年快乐,宁芷。”
那是江桓第一个没和家人一起过的守岁年,也是宁芷时隔四年第一次有人陪她一起过年。
江桓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不浪漫,反而细心到令人发指,所有恋爱里男友具备的优点,他都有。他能陪她看无聊的言情剧,能接受她过分的理智,衣服他洗,外卖他带,在一起近两年,她的性格慢慢地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时候,她就认定江桓,两个人把孤独的一辈子过完。
只可惜,他们都没那个机会,因为,他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