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化装成一副惨白病态的宁芷,躺在警务休息室任由他们连照片带视频地拍了个遍,全部搞定后,她淡定地去卫生间把脸上的妆冲掉。

于城把照片和视频发给卖家,卖家似乎在犹豫,隔几分钟还是把猪头肉的链接发了过来:“我会把使用说明和货一起发给你,不出一个月,你就能看到她活蹦乱跳的。”

杨路继续捕捉对方的IP,四个点慢慢地消失在地图上,在大陆上开始显现一个红点,画面一点点地放大,地址赫然显示在水原市。

杨路火急火燎地催促着:“队长,你再多聊几句,地址快出来了。”

于城抓紧时间给卖家发消息:“我没有网银,给我一个收款的账号吧。”

对方似乎很警惕,屏幕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走网址下的链接,款到发货。”

再看已经下线,电脑上的红点骤然消失,杨路快速地拦截住最后闪烁的位置,保存下来后,朝着于城摇头:“太快了,只要再有三秒钟,就能确定具体位置,现在只知道在江城区。可江城区是水原市最大的区,很难找到具体地点的。”

“可以尝试用链接调取开户行。”穿着深色亚麻西装裤的江桓迈着长腿走过来,眼睑泛红,像熬过夜的模样,他弯着腰在电脑上看一眼,然后把手里的资料递到于城手上。

杨路将电脑里的链接进行解码,很快依照账号找到了开户行,位置在江城区的东浦支行。他惊讶地看着江桓:“江法医,你连电脑都这么在行?!”

“我不太会,看别人弄过。”说完,江桓伸手指着展开的那页报告说,“尸骨上有大量的松脂,还有一点机油成分。”

到底是案件老手,于城很快反应过来:“松脂是用来防腐,机油是存放尸骨的地方,难道地点在加油站或修配厂之类的地方?”

江桓做最基本的排除法:“加油站车流量太大,汽配厂可能性比较大。”

听到他们的推理,杨路长指一伸在警网江城区输入东浦路附近的修配厂:“有三家。”

地图上围绕着东浦路,有三处被标记,一处在大学附近,一处在靠近外环的高速公路,还有一处在郊区。空间跨度有些大,但离那家银行的距离差不多,有点三角矩阵的意思。

“郊区可能性最大,大学校区和高速公路,人多眼杂,不适合保存尸体。”

见识过江桓的准确推断后,这次于城倒也干脆,抓起衣服往身上穿:“还等什么!”

陈相正赶紧跟上,“哎哎哎”地在后面叫:“老大啊,你怎么每次都落点什么,你的手机啊!”

恢复如常的宁芷回到特案组时,于城他们的车队已经开出大院。

她往回走,和下楼的江桓狭路相逢,她向后退一步,把整个楼梯都让出来。人生真的古怪,最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即便把城市颠过来也见不到。不想见的时候,避到盒子里,也能时刻相见。

“去现场吗?”

已经把脚踩在台阶上的宁芷,脚步一顿,有些迟疑。她承认她内心是想去的,只有多接触一些现场,才能更快地培养出随机应变的能力。

想到这儿,那点迟疑也跟着打消,她把手上的资料放回办公室,嘱咐几句,小跑到江桓旁边。

车上除了导航仪的声音外,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余光中看他并没有一丝异样,看起来楼鱼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

一时间,昨晚聚餐醉酒时发泄情绪所说的话也跟着涌进脑袋里。她还不想这么早示弱,更不想露怯让他感知到。抬手看着腕表,这个时间点楼鱼已经抵达局里,等回去时,和局长的会谈也会结束。

这时,江桓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扭过身对着车窗轻轻地舒口气。

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向后退去,而玻璃上正好映着她旁边的位置。

江桓把耳机戴上,桃花眼在眼光折射下泛着粉红色的光,先是轻声地“喂”一声,接着就开始说着一大串英语。

宁芷用自己勉强压四级英语及格线的水平和翻过的专业书,难得翻译过来的几个词是“刀痕”“亲属”“自杀”,还想再多听点,但连贯的英语对话已经超出她的能力范围,她难以拼凑出全部对话。

隐约中也知道是关于案子的事。从陈相正几次描述江桓的话里,她隐约知道这几年他在国外还在从事法医相关的工作。可去国外,又不是去外星球,怎么会连联系都断掉呢?

在江桓挂断电话后,她已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扭过头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是案子?”

“回国前的案子,犯人今天开庭。”江桓一怔,吃惊于她竟主动展开话题。转弯到单向街时,江桓不忘看她一眼,她没再看他,却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隐藏在社交网站下的人。被害的是一家三口,被害人有个条件不好的弟弟,受了女主人不少嫌弃,哥哥没什么说话的权利,起初的现场看起来是弟弟心怀愤恨仇杀无疑。”

“开始的调查方向错了?”

“也不算错,只是进度有些慢。弟弟并不擅长社交,生活中朋友也不多,但在社交网站与一个人很聊得来,对方得知弟弟的处境后,多次言语上鼓励弟弟,让他实施报复,但没成功就自己动手杀人。”

“据调查显示,凶手是在重组家庭中长大,继母和弟弟对他非常不好,而父亲很无能,直到父亲脑溢血猝死后,弟弟被吊死,而继母则写了自白书畏罪自杀。”

“也是凶手做的?”

“对,凶手父亲的暴毙,很大程度上刺激到他积压多年的犯罪心理,他杀害弟弟和继母,将谋杀伪装成意外,区警没有发现异常直接结了案。这让他的内心对此种行为做出肯定的判断,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根据供述,他杀害那一家人就是出于心里的正义感,不能接受破坏家庭和睦的存在。”

“最后的结论未免太草率了?”

“当你观察现场很熟练时,会比鉴定结果更快知道答案。”

宁芷哑口无言,想起他经手的文荷被害案,仅凭路过的案发现场就记得那么清楚。想达到他这种段位,她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车子从平坦的道路往下开到一片砂石地,很快,一间面积很大的修配厂出现在视线中。这里是高速要道,也是工厂聚集地,生意还算不错,毕竟地段独特也不指望回头客,狠宰一笔就足够。

宁芷刚下车就看见于城他们几人垂头从里面走出来,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面色阴沉难看。陈相正率先走过来,面如土灰,看起来这里并没有想要抓的人,有气无力地搭在宁芷的肩膀上:“就是普通汽配厂,什么都没有。”

说完推着宁芷回到车上,和她继续说已知的情况,接着下车关门又走回于城身边。她隔着车窗看向车外的江桓,对案件一向笃定的他,也微微皱眉,眼前的情况已超过他的预知范围。

“搞什么鬼,扑个空。”其中一个刑警看到江桓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抱怨,直到站在他旁边年纪稍小的刑警撞他胳膊才收声。

江桓听得清楚,但没什么反应,甩着步子往汽配厂走,汽配厂周边都是加工厂,机器运转的声音轰轰的,加上天燥,没一会儿,现场的几个人又是一身汗,抱怨声迭起。于城挂断电话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江桓,也顾不上额头流下来的汗,开嗓喊:“有不满的都给我回局里吹空调,想破案的留下。”

一片寂静,没人再怨声载道,毕竟这里头不少人是被于城提拔上来的。

江桓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于城,似有些默契地与他对视一番,于城受不住这目光,转过头叫大家找块阴凉的地方等待行动,见大家走远才走到江桓这边,把手机上的图片放大,递给江桓看:“这是杨路刚刚传给我的周边环境图,我看过,这里人少,工厂车进车出的,想做点什么绝对有可能。”

图片上以修配厂为中心四周的工厂被明确地标出来,有造纸厂、颗粒厂等。最边上的区域是划分出来的牛奶场。其中一间不够大的屠宰场在汽配厂后方五十米处,隔着的是院落。

江桓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这边屠宰场去过了吗?”

两个人想到一处,于城嘱咐一句“在这等着”就急匆匆地朝着队里守着的阴凉地跑去。江桓望着手上的手机愣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把手机送过去,他用食指敲着黑下来的屏幕,缓一会儿将手机放回了口袋,回到车上用自己的手机编辑短信,脑袋里闪过学过的法律问题,又把手机放回手机架上。同时,他也注意到,宁芷的目光在无声地问着案件进展。

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清澈得没有杂质,却还是被时光蒙上一层看不清的情绪。他探手调高空调温度,缓缓地说:“他们去汽配厂后的屠宰场侦查,那里应该就是据点。”

宁芷不再说话,安静地注视着车外的动静,除了留下的两个刑警守在汽配厂门口,其余的人都跟着于城到屠宰场侦查。

路上因为车辆长期出入,路被压得很平。人走上去还算轻盈,他们翻墙进入院子,没有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只看到两辆货车停在院落中央,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于城让有突击经验的老刑警带着两个人守在主屋的正门,让陈相正和另外几个人守住屠宰场后门,自己则带着年纪小的守在车间。时间精准地卡在一分钟后,“嘭”地一脚踹开门,里面吹着风扇,嘴里叼着半截烟头的三个男人没反应过来地望着门外的阵仗。

领头的男人正拼命地扭动着身体,眼睛贼溜溜的,似乎在找机会逃跑。他身上有近两百斤的肥膘,根本抵不过长期锻炼的于城,于城用两只手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

其余几个人不停地喊着冤枉。排着队往车上走的场面竟和抓黄现场有几分相似。

走在后面收尾的工作人员正费力地抬着几个大箱子陆续地走出来。抬着箱子的几个人,手上的青筋都暴出来,十足地用着力气。宁芷正准备上前帮忙,却被江桓叫着拦住。

宁芷按下车窗问陈相正:“抬什么这么费劲?”

“白骨。”

宁芷眼睛一眯,没想到这小小屠宰场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保留这些,就不怕被人识破吗?

身后的江桓倒是回答了这个问题:“这里是屠宰场,可以将人骨伪装成牲畜骨,血迹和不可处理的皮肤组织都可以混在一起处理。”

陈相正猛点头,甚是夸张地说:“你是没看到我们冲进去那个场面,那几个人居然拿着骨头棒袭警。”

宁芷想象那场面,没忍住颤抖一番,下车跟着于城去屠宰场里收集可提取的证物。车间最外层挂着一串串红色的腊肉,散发着咸腥的味道。于城走在前面,低头弯腰地避过那些障碍。

江桓也是如此,宁芷占据身材矮小的优势,基本不用担心撞到,但走路的速度不减,总担心上面哪块肉不小心掉下来砸到头。

走在前面的江桓偶尔会慢下来,帮她开道,等她走过去再追上前。

宁芷注意到这个细节,始终没说话,连多余的表情都没做,好似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一样。很快,一行人就闻到了汽配厂的汽油味,还有盖不住的松脂的腻味。穿过冷库后,在最里间的屋子里看到了摞满一面墙的松脂桶,很普通的切割机摆在里间的仓库,案板上还摆着一具白骨,奶白色的骨屑落在一边。味道很臭,像变质的食品散发出来的。

走进角落,宁芷掀开一个桶子上的木盖,霉味浓烈,竟是磨成泥的肉末。于城在一旁解释着:“据说,这些肉末会掺在牲畜的肉末里一起送去做饲料。”

宁芷喉咙一堵,想起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吃人肉的猪,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是不是也曾间接地吃过人肉。她手握成拳,用力地抵在胸口,但是抵不住血肉模糊的想象,三两步跑到厂外,靠着电线杆直呕,是真吐,眼泪和胃酸齐齐流出。

她好不容易擦干净嘴,回头看见江桓面不改色地出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矿泉水漱口,虚脱地直起身倚在电线杆上,额头上冒了一层汗。

江桓把纸巾扣在她手上,没说关心的话,只是淡淡地开口:“幕后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