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秤砣

1

很多年以后,当人们以膜拜金钱的姿态向他下跪的时候,他却常常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个穿着灰色长袍的长发少女,仿佛从月亮上走下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她的发丝在风中飘散着,镀着白色的光晕。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贩,在交易街的入口摆了个水果摊,卖一些发酸的苹果、快要发酵的李子、个头小得可怜的巫女果。

“请问,哪里可以买到噩梦峡谷的地图?”长发少女低下头问。

他抬头看着她。对所有人他几乎都是抬头看,因为他和孩童一样高。他是个侏儒。

“这里是买卖城,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我听说今天的拍卖会有噩梦峡谷的地图,”他说,“你可以去稀有品拍卖会看一下。”

“拍卖会在哪里?”她问,“你对这里很熟吗?”

“我从小在这里混。”他说,“城里什么消息我都知道。”

“那你可以带我去吗?我可以买下你剩下的水果。”

他看了看自己可怜的水果摊,白布上的瓜果都快烂掉了。灰袍少女递给他一块银币。银币上有弯月亮的浮雕。

“你是巫女吗?”他问。

她笑了笑。

“黑的,还是白的?”

“灰的。”她说,“我的名字也叫灰。你呢?”

“我是个侏儒。”他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名字。”

“秤砣。”他悄悄攥紧了那枚巫女的银币,“别人都这么叫我,因为我做买卖从不缺斤少两。我现在就带你去拍卖会。”

2

他的名字叫秤砣,是个侏儒。

秤砣的名字不是父母取的,可能因为身体异常,他一生下来就被遗弃了。商队进城后在货车的货物堆里发现了一个弃婴,本来想卖给马戏团,但夜里一只黑色的猫叼走了摇篮,丢在了集市。小贩们在开集后发现了婴儿,觉得这或许是个利市,预兆着这一年的生意兴隆,就把这个婴儿作为吉祥物养了起来,你家喂一口粥,我家喂一口汤。可能侏儒本来就吃得少,居然这样就养活了。

他从小就发育不良,六岁以后再也没长过个子,只有脑袋大得出奇,尤其是脑门异常宽阔,眉毛之间简直可以跑一匹马。有时候人们管他叫小不点,有时叫他大脑袋。他跑得比瘸腿的狗还慢,还不如健壮的熊孩子有力气。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废物,直到小贩们发现他在数字上的天分。没有人教过他算术,可是他的心算又快又准,要比算术塔还要灵验,而且从来没出错过,准得简直跟一杆秤的秤砣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卖起东西来从来不缺斤少两。所以大家就都叫他“秤砣”了。

从六岁起小秤砣就开始在街上摆摊卖水果,靠这个来养活自己。他的大脑袋简直就是用来算钱的,天生适合做买卖,他在城里卖了十年的水果,然后遇见了少女灰。

拍卖会在交易街的主会场,少女灰买了拍卖品的目录。目录很贵,要十个银币,同时也算是入场券。少女灰在书本典籍的次目录里找到了相关的拍卖品。

噩梦地图

分类,地图类,手绘,藏宝图,噩梦峡谷地形道路指引图示。

传说埋藏着古代宝藏的噩梦峡谷,过去也被称为黄金山谷。但是进去寻宝的人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包括曾经以举国之力寻找宝藏的铁心王,也全军覆灭在峡谷里。这里从此是所有寻宝者的噩梦。从那时开始,就再没有人知道噩梦峡谷的具体位置。

这份地图缺失了一半,但却是唯一一份噩梦峡谷的地形图。是很久以前,当时世界上最杰出的赏金猎人罗摩,找到峡谷,并且活着走了出来。这张地图是他进入峡谷时边走边画出来的。但是他走出来不久后,就发疯了,并且把手绘的地图撕成了两半。这就是地图缺失一半的原因。

据说他带走了宝藏里的东西,因此被宝藏诅咒了,噩梦让他发了疯。

噩梦峡谷寻宝任务,已经列入赏金猎人公会的拒接悬赏名单。

起拍价,五百银币(接受各种银币,巫女的月亮银币、镜国的女王银币、东方的方形银币、北国的寒冰银币以及其他)。

免责条款:公平城第一交易拍卖会保证本拍卖品为原本正品,由各国法司公证。无论是谁拍得了地图,一切后果都由得主自负,和本拍卖会无关。参加竞拍即为同意此条。

公平城第一交易拍卖会

“起拍价五百银币。”小秤砣说,“你带够钱了吗?”

“我带了……”少女灰低头看了看书包说,“两百银币,还有一个心的金子,这样够吗?”

“你有一千两百银币,如果没有人跟你抢的话,应该够了。”小秤砣说,“可是万一有人跟你竞拍……”

“谁会发疯去抢会让人发疯的地图呢?而且只剩下一半了。”

“我也有点好奇,你要这一半地图干什么?”

“请帮帮我。我不太会讨价还价。这是我的见习任务,我要找到噩梦峡谷,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你有个水果摊,一定懂得怎么竞拍的,”少女灰对侏儒说,“请帮我拍到这半张地图,我再给你酬金……”

小秤砣抬头认真地仰视少女灰。

“我不要酬金。”他说,“如果我真的拍得了地图,你要答应带我一起去噩梦峡谷。我听说过宝藏的事,我想要找到它。”

“可是那里没有什么宝藏……”

少女灰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拍卖会上拍卖的东西有些很珍贵,比如说黑暗海特产的黑珍珠,可以让一个房间的光线都暗淡下来。北方九色驯鹿的毛皮,披在身上不但能去除病痛,还能恢复青春。还有的很稀有,比方说镜国女王剪下来的发丝,被哄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价钱,最后由一个圆滚滚的财主买下来绕在脖子上当丝巾。

甚至连这座商业城市的所有权也在拍卖。买下城市的所有权,就能成为这座城的城主,从城市所有的交易里抽成。最后南方商队联盟代表举手拍下了下一年的经营权。

轮到地图了。

“噩梦峡谷的地图,起拍价,五百银币。”

“六百银币。”

“七百二十银币。”

“八百银币。”

“一个心的金子。”小秤砣站在凳子上说,“再加两百银币。”

人们看见侏儒的样子,都哄笑了起来。一时间没有人再竞价了。

“两个心的金子。”

侏儒的呼吸停了一下。

对面站起来一个修长的年轻人。他穿着发亮的轻甲,不知是对侏儒还是少女,笑了那么一下。侏儒的脸沉了下来。

“两个心的金子,再加两百银币。”

“三个心的金子。”

侏儒咬了咬牙。

“我没带这么多的钱,”少女灰小声阻止他,“你哪来的钱加价……”

“我有存款。”侏儒说,“三个心的金子加两百银币。”

对面的年轻人想了想,笑着对他们摇了摇头,没有再出价。

侏儒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两个心的金子是他能拿出的所有的钱了,是他每年无休,卖了十年烂水果攒下来的所有财富。

小秤砣得到了地图,拍卖会的黑仆双手奉上装地图的檀木盒。少女灰打开盒子,展开了半张地图,这时刚刚和他们竞拍的年轻骑士走了过来。

“我可以出十心金。”他望着少女灰说,“但是没有必要。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噩梦峡谷。”

“这半张地图不是我一个人拍下来的,我要问问我的同伴。”

少女灰的脸色有点发红。她低头,没有看侏儒。小秤砣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带着亲切笑容的年轻人。

“为什么我们要和你一起去?”小秤砣费力地仰头问他。

年轻骑士揉了揉头发,从怀里取出半张纸:“因为这是另半张地图。这样地图就完整了,我们就能找到噩梦峡谷。”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你要宝藏吗?”小秤砣仰起头问。

“如果那里有宝藏,我们三个人就平分好了。”年轻骑士笑了起来,“让我们看一看,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人发疯吧。”

3

因为地图的关系,他们结伴走上了探险的旅程。少女灰首先同意了这个想法,小秤砣犹豫了一下也接受了。竞拍得到的半张地图的所有权属于侏儒和少女灰。骑士愿意用双倍竞拍价买下侏儒的地图所有权,但侏儒拒绝了。

“你可以不去的,”少女灰说,“首先不一定有宝藏。就算真的有宝藏,也没有人能正常地离开那里。”

“我不想一辈子卖水果。”小秤砣说,“做什么生意都有风险。我习惯了。”

少女灰骑着一匹灰色的母马,年轻骑士的坐骑是一匹白色的公马。侏儒的手脚太短了,他只能赶驾驴车。脾气暴躁的斑驴拉着侏儒和一车水果。这车水果也成了他们一路上的食物。而拉车的斑驴因为不能回头吃水果,脾气变得更加暴躁。

他们往南走了一段,又往东走了一段,然后往北走了一段。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方向,因为地图是这么指路的。每次夜晚来临,他们停下露宿在野外,烧起篝火,喂马匹和脾气暴躁的驴吃苹果。

“遇见被雷电损坏的树,往北方走上三天三夜。遇到大雨,后退一天。征兆是黑色的吠叫,它们守卫着入口。”少女灰念出地图上的文字。

“黑色吠叫是什么?”小秤砣问。

没有人知道地图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到现在为止,他们没有发现地图上标注的线索。

“先不说地图的事了,我们互相都不够了解。既然成了同伴,我们应该讲讲自己的故事,讲讲自己为什么要去噩梦峡谷。”少女灰说,“应该谁第一个说呢?”

她看了看骑士。骑士把轻甲脱了下来,用脖子上的纱巾擦拭轻甲上的花纹。那是荆棘缠绕王冠的图案。

“我的家族失去了自己的姓氏,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叫我荒废,”他说,“我的家族失去了荣誉。先祖曾经去过峡谷,但迷失在了那里,并且丢失了家族的象征。这半张地图就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据说只要找回了丢失的东西,我们就能找回自己的姓氏,恢复古老的荣耀。我要找回家族丢失在那里的东西。这就是我要在拍卖会参加竞拍,并且和二位组队的原因。”

他把轻甲放在一边,系上白色的围巾。

“你呢?灰色的巫女?”

荒废说话的时候,少女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当他看过来的时候,少女灰却低垂了眼睛。

“我是见习巫女。要想成为正式的巫女,必须完成最后一次试炼,这也是神庙指派的任务。我的最后一次试炼就是找到噩梦峡谷,让里面那些死去的亡灵得以安眠。完成了任务后,我就可以成为正式的巫女了。”

“亡灵?”

“大祭司认为噩梦峡谷里有过去死者的亡灵,所以才会让进去的人发疯。而巫女的使命之一就是让灵魂安息。”

“我还以为巫女对宝藏产生了兴趣。”荒废说。

“对宝藏感兴趣的人是我。因为我是个做生意的,但我不想永远卖一摊子的烂果子。”侏儒仰头望着骑士和巫女说,“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

“然后呢?”骑士说。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个侏儒,侏儒就是个笑话。我没有办法长得像正常人那么高,没有办法挥舞长剑去战场上杀出荣誉,我也不会任何巫术。”他低头拍了拍手上拿着的用来算账的算术塔,说,“只有财富才能换来尊敬,只有金钱才能让人变得高大。所以我要变得有钱。我要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哦,是最有钱的侏儒。”

少女灰伸出手,拍了拍小秤砣的背。

“巫女都是孤儿,所以我能够理解你。我不会把你看成侏儒。希望你以后真的成为最有钱的人。”她说,“你也是这么看的,是吧,荒废?”

骑士点了点头,微笑着举起水杯。

“祝我们都能完成自己的愿望。荣誉,名声,财富。干杯!”

他们干杯。

少女灰闻了闻水杯,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脾气暴躁的斑驴忽然叫唤了一声。

“奇怪,怎么有一股酸臭味?小秤砣,是你车上的水果又烂了吗?”

“这不是水果发酵的味道。”侏儒叫了起来,“小心你的背后!”

他扑到少女灰背后,和偷袭的黑影撞在一起。侏儒矮小的身体飞了出去,砸翻了载满了瓜果的驴车。

骑士一脚踢向篝火,把燃烧的松枝踢到了黑影身上,许多黑影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它们的嘴脸,它们像是从噩梦里跑出来的怪物一样,有点像狗和狼的混合体,但是模样要丑陋一百倍,好像浑身裹着黑油。

“是黑兽!”骑士拔出了长剑,砍翻了扑过来的几头黑兽。

但是越来越多的黑兽围拥了过来。它们像黑色的雨点,浑身发出带着铁锈味的腥臭。荒废把少女灰拉在自己身后,退到两匹马那里。灰马飞起后腿踹翻了两头黑兽,但是随即被更多的黑兽扑倒在地。

少女灰手里还抓着那张地图。黑兽们忽然停止了袭击。地图发出了微弱的磷光。

兽群忽然让出一个空当,一头最高大的,也是最丑陋的,浑身裹满了黑油的黑兽,像一头冷漠的野狗那样,慢慢走到了他们跟前,闻了闻巫女手上的地图。

“这是守护者的皮。”它说,“上一个冒险者剥去了守护者的皮,做了地图。以此作为信物。”

“信物?”巫女问。

“我们不会攻击拿着信物的人,因为拿着信物的人将走出噩梦。上一代的守护者是这么说的。”

“上一代的守护者?”

“那是我的父亲。那个疯狂的猎人剥去了它的皮,做成了你手上的地图。”黑兽的头领说,“你们要做什么就去做,我们不会阻止你们,可是也不会帮助你们。”

“你们在守护什么?”骑士问。

“守护者守护的,就是你们寻找的。”

“噩梦宝藏在哪里?就在附近吗?”骑士继续问,“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太古老了,有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

黑兽头领沉吟了一会儿。

“守护者会指引你们,我们也会。”它说,“不过如果你们失败了,你们会成为我们的食物。就跟以前那些人一样。不管你们有没有发疯。”

黑兽头领吠叫了一声,如同人的惨呼和野兽的嘶喊。群兽像潮水一样退却了,只有地上黑色的油状**表明它们曾经在这里。

荒废推开货车架,少女灰从一推压烂的水果里拽出了小秤砣。

“你没事吧?”

“我没事。”侏儒说。他脸上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更加滑稽了。

“你刚才救了我,”巫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在投资。我是个生意人。”他说,“那些黑色的野兽是什么?浑身都是黑色的油,你们叫它黑兽?”

“黑兽是被诅咒的野兽,是灵魂不得安宁的生灵之一,我在巫女的历史书上看过它的记载,传说它们已经随着古代七国的灭亡而消失了。我没有想过还能见到活的黑兽。更没有想到它们就是噩梦的守护者。”

他们听见了黑色的吠叫,黑兽在远处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它们会指引我们,一直到我们走进噩梦为止。”骑士说,“我们跟上它们。”

少女灰的坐骑被黑兽们吃掉了,而小秤砣的货车也散了架,他们三个人只剩下两匹坐骑。小秤砣好不容易安抚了脾气暴躁的斑驴,给它装上了驴鞍,当他把驴牵到少女灰跟前时,发现她已经坐上了骑士的坐骑。

少女灰坐在白马上,荒废在地上牵着马走。小秤砣骑上了自己的斑驴,默默跟在白马的屁股后面。白马比斑驴要高大得多,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她的身影。

“黑兽的吠叫声越来越远了。我们要快一点。”荒废说。

“你也上来吧。”少女灰说。

荒废骑到了马上,少女灰从后面抱住他。两人共乘一骑。白马跑了起来。小秤砣和斑驴在后面拼命追赶才不至于掉队。

黑兽不在白天活动,它们在白天好像全都藏匿在了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但还是留下了标记,沿路留下了散发着腐臭气味的黑色体液。三个人一路跟随着这些黑色的印记,到了晚上才能再次听到黑兽的吠叫。

他们追随着吠叫声,前行了四个白天和夜晚。然后黑兽的叫声忽然消失了。

他们停在一片屋顶形状的山坡上,山坡上有一片落叶林。夜里休息时,侏儒惊醒了过来,他发现篝火已经灭了,而年轻的骑士和美丽的巫女却不在火堆边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爬起来四下寻找。周围寂静得让人感到绝望,连黑兽都忘记了吠叫,白色的马和黑白条纹的驴靠在一起。林子里树木高大,轻易就遮住了人的身影,他只是看见了灰色的裙边在橡树后一闪而过,月光下的盔甲闪烁着冷光。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呢喃的声音。

小秤砣停住了脚步。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着橡树后抱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体,向林子外面跑去,他的腿又短又别扭,被树根绊倒了。他抬起头,依稀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黑影走了过来。

黑兽的首领俯视着他。

“你的心里充满了丰富的感情,愤怒、悲伤、绝望,还有一点点温柔。”黑色的口水从它的嘴角滴落下来,“你刚才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你的噩梦吗?只有看见噩梦的人,才能发现噩梦里的宝藏。”

小秤砣爬起来,跑回到篝火边上,重新点燃了火堆,回头看了看,黑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就在这时,树林另一边传来黑兽的吠叫,声音前所未有地凄惨。白马和斑驴都受了惊,挣脱了牵绳,往吠叫发出的地方跑去。

荒废拉着少女灰的手跑回篝火边。

“快追上去,黑兽就在林子那边!”

他们跌跌撞撞地在林子里追赶自己的坐骑。小秤砣拖到了最后,忽然前面的马匹,骑士和巫女都不见了,他又赶了几步,忽然脚下一软,地面消失了,他掉了下去。

小秤砣睁开眼睛,看见了旁边的少女灰和荒废。用火把照亮周围,他们发现掉到了一个仿佛是洞穴的地方,洞穴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画满了各种壁画图案。

这些壁画里,有一个黑色的骑士,背后有灾难的影子,骑着可怕的坐骑,从许多人身上践踏了过去。许多武士在对抗这个骑士,一共是七个武士,带着七种不同的王冠。王冠武士们围住了黑骑士,将他囚禁在一个金字塔形状的建筑物里。

小秤砣他们刚刚就是从天花板上那个金字塔的壁画里掉下来的,那里好像是个门洞,可是现在已经关死了。底部有一行古代的刻文。巫女认识古代的文字,她读了出来。

“噩梦从这里开始。”

“这里就是噩梦峡谷。”荒废说,“也被称为噩梦葬身之地以及封印之塔。”

“因为这里封印着噩梦以及人们想要的东西。”

“这里只是第一层,我们必须进入金字塔的里面。”荒废说,“地上好像有人刻下了什么?”

地上刻着几个奇怪的数字。

小秤砣蹲下来看了一会儿。

“这是等距计算公式。”

“计算什么?”

小秤砣拿出随身带着的计算塔,摸索了一会儿。他回到墙角,往右边走了六步,又往中心走了八步,退后了十步,走出了一个直角三角形,随后往地面上用力踩了下去。

他们面前的地面塌陷了下去,露出了通往下层的阶梯。

小秤砣迟疑了一下,第一个走了下去。

“我先下去看看,你们等一下。”

火把照亮了这一层,金币和珠宝铺满了地板,耀眼的反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小秤砣从地上拾起一樽金杯举在手上。

“这就是噩梦宝藏。”

少女灰和荒废也走了下来。她看见一条镶满了蓝宝石的吊饰,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

“别碰它!”小秤砣大吼一声。

巫女的手臂被扔过来的计算塔砸中了。她捂着手臂看着侏儒。

荒废挺身而出,挡在她的身前。

“你想干什么?”

“别碰,这里的,任何东西。”小秤砣一字一顿地说,“这些,东西,不对劲。”

金杯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他们这才看见小秤砣的手,他的手颜色变成了灰黑色,就像是夏天放了很久的腐烂的肉,灰黑色正渐渐延伸向他的上臂和躯干。

这是噩梦宝藏的诅咒。没有人可以拿走这里的财宝。他们现在明白为什么来这里寻宝的人都疯了。

小秤砣瘫倒在地上。少女灰想走近他,用巫女的医术帮他治疗,但是被荒废拉住了。

“别过来,黑色的瘟疫会传染的。”小秤砣说,“巫女的巫术对它不起作用。你们快走吧。”

“你救了我两次。”巫女愣了一会儿,坐在地上哭泣了起来,“你至少要让我试试。”

“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我会这样对你。”小秤砣说,“我从小被遗弃在货车上,商人们想把我卖给奴隶贩子,一只黑猫叼走了摇篮,救了我。你知道,黑猫是巫女的象征。我想我是被某个巫女救下来的。而你,是个巫女。你们快走吧,别被诅咒传染了。”

荒废把少女灰从地上拽了起来,拽着她绕过了小秤砣的身体,通道阶梯就在前面,他们抛下了所有财宝,继续向下一层走去。

小秤砣失去了意识,等他睁开眼睛,偌大的宝藏只留下他一个人。他试着动了下,虽然浑身都已经僵死了,但是还有一点知觉,他翻过身艰难地往前爬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许只是想爬离这些金币和珠宝。

“现在我有足够多的钱了,”他苦笑了起来,“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仍然是个侏儒,我快死了。她也离开了。现在我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

侏儒号啕大哭起来,他并不是因为要死而哭泣,他只是觉得非常伤心,没有办法说出来的伤心。侏儒从小就没有哭过,如果因为哭泣而打搅别人,就会被人扔掉。现在他快死了,终于不用在乎这一点了。

他的泪水带着一丝红色,好像流动的水晶里镶嵌了红丝带。透明的眼泪从灰黑色的脸上滑落到地上,一直渗到金币地毯的下面。忽然宝藏的地面震动了起来,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隆起了身体。

小秤砣听见了金币和宝石滚落的声音。他伸直了脖子,看见前面是黑色的马蹄,然后是黑色的马匹,黑色的脚蹬。漆黑的马身上坐着一个黑色的骑士。骑士的盔甲比黑夜还黑,没有任何反光,他的脸隐藏在头盔下面。

黑色头盔下的脸正沉默地俯视着匍匐在地上的侏儒。

“是你把我从长眠中唤醒的吗?”黑骑士的声音空洞、低沉,没有任何感情。

“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这有什么关系吗?”小秤砣昂着脖子说,“反正我就快死了。如果你是这里的噩梦,你动手杀了我好了。”

黑骑士沉默地看着侏儒,看到了侏儒脸上的泪水,他抬起手看了看,在手套指尖上,沾上了一滴染着红丝的水滴。他沉思了一会儿,勾了勾手指。

小秤砣惊讶地发现,已经瘫痪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灰黑的瘟疫也渐渐从皮肤上消退了。

“去哪里?”小秤砣问。

黑骑士没有回答,骑着黑马往下一层阶梯走去。侏儒的身体自动跟在旁边,仿佛一个被牵了线的、摇摇摆摆的木偶,他现在连一个字都没法说了。

他们走过空旷的阶梯,从无数的金银珠宝中穿过,其间可以看见生锈的头盔和残缺的刀剑。快走到底层时,小秤砣听见了少女灰的声音,是一种奇怪的、咒语似的歌声。这是巫女的巫唱。

从大门的水晶窗可以看见里面。巫女和荒废退到了大厅的另一端,那里有一个高台王座,王座上有个死者坐在那里,头上戴着一顶锈迹斑斑的王冠。许多穿着盔甲的士兵包围了他们。它们的皮肤像中了瘟疫一样发黑,显然已经死去了很久,少女灰的巫唱净化了簇拥过来的死卫,它们纷纷倒了下去,但是只要巫唱停下,它们就又爬了起来。

荒废砍翻了几个靠近的士兵,登上高台靠近死去的国王,他伸出手,就在快要碰到王冠时,死去的国王睁开了双眼,露出红色的眼珠。国王红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荒废,抬手折断了他的长剑。

“没人可以取走我的血王冠,就连死亡也不行!”它的吼叫比黑兽还要疯狂,“说出你的名字!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荆棘王冠是我的家族徽章,我的家族传承自古代七国的古老血统,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是家族最后的男性。”荒废大喊,“我的先祖铁心王,是血王冠的上一任持有者,所以我是血王冠的合法继承人。”

“我就是铁心王。我曾经让所有人都向我称臣。你是我的后代?你的血管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

荒废用短剑在掌心划开一条血口,血滴了下来。

死去的国王嗅了嗅。

“你的血和我的血一样有铁锈味,你确实是我的后代,你有这样的资格,我会把血冠赐予你。”

它摘下了头上的锈迹斑斑的王冠,秃秃的脑袋上只剩下几根粘着蛛丝的毛发。铁心王把王冠托在手上。

“如果你想继承我的血王冠,必须做一件事。”它说,“血王冠需要祭品,你必须向王冠献祭。”

“继承了血王冠后,我会宰杀成群的羔羊献祭,让王冠重新变得血红。”

“不,血王冠需要的祭品不是羔羊,而是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死去的国王说,“为了继承王冠,我杀死了我的双亲,我屠宰了自己的孩子,我用短刀割开了我女儿的喉咙。然后我戴上了浴血的王冠,所以人们叫我铁心王。你必须要献祭相同的东西,才能得到它。你的最爱是谁?”

荒废沉默了一会儿,走向少女灰。她已经耗光了气力,嗓音喑哑,无法再把巫唱进行下去,看见骑士走过来,她忍不住抱住了他。

荒废抱着她,面无表情地走回高台。

“这就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把她献祭给血王冠。”

“你说什么?”少女灰惊讶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她是巫女,有纯洁无瑕的血。”死的国王说,“我对你的祭品很满意。王冠一定会重新变得血红,我们的家族一定能重获荣誉。只有铁石心肠才能获得一切。现在就开始献祭吧。”

看见荒废捡起了断剑,少女灰的脸色变得惨白。她退后了几步,但是被死亡的士兵们围住了。

“你要杀死我吗?”她声音颤抖地问,“你难道不爱我了吗?”

“不,我要杀你,是因为……我爱你。”年轻的骑士说,“我必须重振家族的名誉,为了这个,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如果你爱我,你一定理解我,并且帮我完成我的梦想。”

少女灰沉默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长剑的断刃。她凝视着自己的爱人,闭上了眼睛。

“我会帮你完成梦想。可是在我死前,我不想最后看见的是你杀死我的样子。我希望我永远都只能记得,我的爱人温柔地看我的时刻。”

她用断刃在眼前一抹,血色弥漫了世界。鲜血仿佛泪水一样从巫女的双眼流淌下来。

“不!”

水晶窗后的侏儒发出了悲伤的吼叫,可是谁也听不见他的吼声,只有黑骑士低下头,仿佛在好奇地俯视他。

“我求你,我求你,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求你救救她,”小秤砣绝望地对黑骑士说,“就算你要用我的命去换也行。”

“我不要你的命。”黑骑士说,“如果你想要我帮你救她,你必须和我签订契约。”

“什么样的契约都行!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就算你把我卖给奴隶马戏团做展览都可以!”

黑骑士拔出黑色的长剑,对着小秤砣的心口。

“我已经得到了你的血和泪,并且因此而复活,接下来我会拿走对人类来说最宝贵的东西,你内心的感情。以后你就再也没有任何感情了,再也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所爱,再也没有悲伤、微笑和哭泣。”

“随便你!我是来自公平城的小秤砣,我愿意和你签订契约,我愿意拿我的一切和你做交易!”

“我是死亡的坐骑,我是噩梦的化身,我是人们眼中的噩梦,我是黑骑士,我和你签订契约,我将从你这里拿走你的一部分,并承诺给你贵重的回报。我们达成契约。”

黑色长剑穿透了小秤砣的心脏。那一瞬间,他感到心里变得空空****的,就好像看见少女灰和荒废在一起的那个时刻,冰冷刺过了空洞,什么都没有了。

荒废举起断剑,正要插向少女灰的胸口。

“救她!”小秤砣大叫。

马蹄踹开了大门,黑骑士冲进了死卫群里,凡是碰到他的士兵,立刻像尘土一样灰飞烟灭了。黑骑士驾着坐骑,几步就跑上了高台。

“死之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们来看看,到底谁能杀死谁。”

铁心王举起铁剑。黑骑士腾空而起。两把剑在空中撞在一起。

国王的头颅飞了起来,掉下了高台,它的身体也像一捧灰土那样瓦解了。锈迹斑斑的王冠掉在地上,一直滚到了荒废的脚边。

荒废捡起王冠,戴在头上。

“我继承了血王冠,现在我是国王了。”他说,“黑骑士……我命令你……”

没有人可以命令死亡。黑马冲了过来,撞飞了刚刚继位的国王。荒废从高台一直滚到了地上,胸口被刺穿了,流的血染红了头顶的王冠。

“不!不!别杀他。”

少女灰跪在地上乞求,她已经看不见了,只是摸索到爱人身边,挡着黑骑士的黑剑。

“我该怎么做?”黑骑士问。

侏儒慢慢走了过来,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这对恋人。

“让她走吧。”他说。

“小秤砣,是你吗?你还活着?”瞎巫女说,“请你救救他好吗?”

“他这样对待你,你还是要救他的命?”侏儒问。

“我不怪他,”瞎巫女说,“因为我喜欢他。”

侏儒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他已经死了,就和我一样,我也已经死了。”他轻声说。

他们离开了噩梦宝藏。离开后,巫女一直发着高烧,昏睡不醒,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噩梦,就和所有去寻宝的人一样。

侏儒没有做噩梦。他把巫女送到了附近城镇的巫庙疗伤,然后就走了。

“你有什么感觉?”黑骑士问他。

“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想以后我和她不会再见面了。”侏儒说,“你帮了我的忙,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了。这个噩梦宝藏其实是封印你的地方吧?让我们想一想,怎样才能让你离开这里。”

“你有什么办法?”

“我需要很多的钱。有了钱一切都能做到。”小秤砣说,“如果你是死亡的坐骑,那我就是金钱的主人。这个世界所有的命都归你好了,我只要所有的钱。”

“从现在起,噩梦宝藏里所有的钱,都归你使用。”黑骑士用黑剑刺起一枚金币。

侏儒接下了金币。

“成交。”他说。

他有了本钱,开始做各种生意,从食物到货物,从房产到军火,总之什么赚钱就做什么。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拥有的财富多到让人惊叹,多到所有人都会向他借钱。人们一旦向他借钱,就会发现自己所有的钱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没有人再敢提起他的名字,特别是他买下了一座城市以后,有人看见他的身边跟随着一个浑身黑甲的骑士。人们传说他心如铁石,没有任何平常人的感情。他的眼里只有账目和利润。

现在他是公平城的城主了。人们是那么尊敬他,连那些国王都会对他毕恭毕敬。没有人再敢取笑他畸形短小的身体和硕大的脑袋,尽管他的个子没有再长高过。

人们说他的心大概也是金子做的吧,沉甸甸的,如假包换的,十足成色的,冰冷的黄金。

“你真的没有爱上过任何人吗?”黑骑士问侏儒,“男人或者女人?”

侏儒看着手上的瓶子。瓶子里是一对眼珠。

“这很愚蠢。”他轻声说,“会亏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