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夜已经深了。

手表的指针一圈圈缓慢地走动。星星和月亮都被云层所笼罩，外面的街灯似乎也暗淡了下来。可以听见街上的脚步声。

但每个脚步声都渐渐远去，连同时间本身。

它像是嘲笑我一样，从我眼前滑过，直到午夜。

世界的钟敲响了十二下。

灰姑娘穿着水晶鞋，悄悄地从灯火辉煌的宫殿里跑了出来。

因为马车已经变回了南瓜，她只好一个人走在暗暗的街道上。

嗒、嗒、嗒……深夜里传来她的脚步声。

与脚步声一起到来的，还有门开的声音。

我转过身，面对门口。

她回来了。

“亲爱的，还没有睡吗？”

她看着我。

“我……我在等你。”

我看着她。

她目光纯净。

“在等我？”

“你怎……怎么回……回来这……这么晚？”

“啊，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

“你到……到底去哪……哪里了？”

“今天去了几个地方，先去逛街吃冰淇淋，然后去跳舞了。”

“你去……去那……那种地……地方干……干什么！”

一生起气来，我说话更结巴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因为没去过，有点好奇。”她看着脚下的纸团，说，“后来又去了酒吧。”

“酒……酒吧？”

我似乎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你……你喝酒了？”

“只喝了一小杯，现在头有点晕。”

“你……你……”

许多情绪堵在了胸口。

“你说什么，亲爱的？”

“你不应……应该去那……那里。”

“为什么不能去？”

“那里……不……晚……晚上……你还太……太小……”我挣扎了半天才把话说出来，“你……你还是个小孩子……”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是小孩子！”

这是她第一次反驳我。

但仅仅一句就够了。

一句就让我无法招架。

“可…… 可你是女…… 女孩…… 你还什…… 什么都不明白……”

嘴里像是打结了一样。冲口而出的，却是另一句。

“晚……晚上我不……不准你再……再出去！”

话一出口，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

我忽然感到无比气馁，那并不是我想说的话。

彻彻底底的失败。

所有的情绪一起涌入了心里，委屈、羞愧、颓然、伤感、疼痛、自责。

我已经一败涂地，甚至不能再面对眼前的她。

只能转过身去。

房间里只有时钟的秒针走动的声音。

“我哪里做错了吗？”

过了很长时间，她轻轻地问。

“……”

“你在生气吗，亲爱的？”

“……”

“你在难过吗，亲爱的？”

“……”

她轻轻地走了过来，走过了一地的废纸团，来到了我身后。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我。

她抱住了我。

“告诉我，告诉我你在生气，在难过。告诉我吧。好让我知道……”

她把头贴在我背上，轻声说。

“……亲爱的在喜欢着我……”

“……”

我呆在那里。

“我说谎了。”

她轻声说。

“我没有去跳舞，也没有去酒吧，也没有去看电影。我哪里都没有去，都在玛利亚姐姐的家里。”

她轻声说。

“是她和拖把先生教我这样做的。小蛋一直很喜欢亲爱的，但是不知道亲爱的喜不喜欢小蛋。小蛋很害怕亲爱的不喜欢小蛋，很害怕亲爱的会离开小蛋。小蛋已经长大了，有很多心事，心事被拖把先生和玛利亚姐姐知道了。他们教小蛋用这个办法。

他们说，如果亲爱的生气难过的话，就说明他是在嫉妒，在因为小蛋吃醋，说明他很喜欢小蛋，所以我才说谎了，所以我才骗亲爱的说晚上要出去玩。我其实没有和别人出去过。亲爱的请不要因为我说谎而生气。我偶尔也会做错事的，请原谅小蛋吧。”

她轻轻地说。

“亲爱的，你是在生气，在难过吗？你是吗？”

“我……”

我艰难地回过身。小蛋抬起头，眼睛像水晶一样剔透明亮。

我慌乱不堪，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从胸口升上来。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温暖得像是可以融化一切那样，连我在内。

“亲爱的，告诉我，亲爱的喜欢小蛋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

我正想说点什么，忽然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流了下来。

她吃惊地看着我的脸，如同那里正在融化一样。

我迟疑地伸手到自己鼻子下面。手上立刻一片殷红。

血？

世界好像开始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快得我站都站不住了，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在流泪。

在失去意识以前，我听见了她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