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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出租车前,房东老太太挥手与我告别。她头戴蓝色太阳帽,背着一个与她的身形极不相称的庞大的旅行背包,她说要去北极,我倒觉得更像是去亚马逊雨林探险。不过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礼貌。

“接下来一段时间,家里就拜托你了。”她说。

“放心吧,”我也向她挥了挥手,“祝您一路顺风。”

“再见。”

“再见。”

出租车开走了。这座两层的花园洋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后,我关上了院门,准备回到书房继续阅读《鲁滨逊漂流记》。

两个星期以前,我在房产中介的推荐下找到了这里。这幢双层西洋式花园建筑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由法国建筑师建造的。

大约是从十岁开始,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只要一和女性说话,就紧张得结结巴巴。医生说我得的是女性恐惧症。去医院看了好多次,也吃过一些药,但都没什么效果。

不过,恐惧症也不是对所有女性,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和五十岁以上的女性就不对我构成威胁。也就是说,我只有面对生理周期正常的女性(青春期以后到更年期以前)才会紧张,以致于不能正常说话。至于得病的原因,我自己不清楚,医生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大概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嘀咕了几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什么的,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好在除了口吃以外,这种女性恐惧症对日常生活和学习都没有太大影响,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我自小热爱文学,便选择了中文系。开学后我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妙,整个中文系几乎都是女生。男生连住处都只能安排在女生公寓楼的一个角落里。可能有人会觉得幸运,不过绝对不是我。

以我的经济能力,本来租不到什么合适的房子。

“有一个地方说不定可以的,”房屋中介最后说,“房租嘛,差不多是免费的。”

“免费的?”我问。

“房子的主人近期要出远门,所以想找个人照看房子。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随即把房子的地址抄给了我。

房子位于市区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路上整天看不见一个人影。小路两边都是一座座齐整宽大的砖石结构的老式洋房,这些房子的样式很像旅游画册里法国南部乡村的别墅。每家楼前都有一个样子相似的小花园,花园门口清一色种的是法国梧桐。

我眼前的这座房子,花园的石板路上能看见残留的青苔,院子里长着不知名的花草。至于洋房本身,地板和楼梯表面的红漆有些已经剥落了,露出了木头本身的纹理,屋顶上瓦片的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虽然房子的外表看上去显得陈旧了些,却不乏一种古老娴静的美。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里很适合我。

我在底楼的客厅见到了房子的主人。她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大概六十来岁,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银边眼镜,看上去很和善,应该是很好沟通的人。我不禁舒了口气。

女主人端出刚烤好的咖啡松饼款待我。松饼配上果酱,非常可口。在我吃松饼时,她简单询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 年龄、个人爱好、所上的大学和所学的专业以及租房的原因等。

我都一一回答了。

“可是住在女生公寓里不是很好吗?”她听完以后笑了,“如果我是男孩的话,巴不得呢。”

“可总是不太方便……”我嚅嗫着说,“我不太习惯。”

“不太习惯?我想,你应该还没和女孩恋爱过吧?”

我更不好意思了,确实,我还没有和谁恋爱过。怕都来不及,喜欢什么的念头根本没出现过。

老太太大概看出了我的尴尬,没有再问下去,她换了个话题。

“那么,打扫房子之类的家务活,你会做吗?”

我连忙点了点头。

“会的,虽然不是很熟练。”

她看了看我,露出微笑,站起身来。

“这样吧,我先带你看一下这幢房子。”

“看一下房子?”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住进来了。”

我当然愿意。

就这样,我被确定为这幢房子的房客。

洋房的女主人姓冬,别人称呼她为冬女士。冬女士和她的丈夫是大学教授,都是生物科学方面的专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房东的先生半年前去了位于阿拉斯加的工作室,对北极地区目前的生态进行考察和研究,现在冬女士也准备飞去那边。

他们的子女和亲友都不在本地,所以想找个人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照看房子。

房东老太太选择我作为房客,很有可能正是因为我有女性恐惧症的关系。这么说也许很奇怪,但自从患了女性恐惧症以后,我就特别受年龄很小或者上了年纪的女性的喜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走在路上的时候,就经常有素不相识的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女孩一把抱住我的腿,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有的还把眼泪和鼻涕擦在我的裤子上。

洋房有两层,底层居中是客厅,另有一个会客室。厨房位于正门的一旁,旁边是宽敞的浴室。从客厅沿木头楼梯上到二楼,有两间卧室和一个书房。属于我的卧室里有衣橱、书桌和一张单人床。三件家具看上去都有点年岁了,至少比我的年龄大。单人床很宽敞,足以睡下两个人。不过这一点对我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房东老太太的卧室里有他们夫妇二人的合影,似乎是从三十岁开始,每十年一张。照片里的一对青年夫妇逐渐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背景略有不同,但照片中流溢出的幸福感没有变过。

二楼居中的书房是洋房里最大的一间,落地窗正对着朝南的露台和花园,露台的栏杆是雕铜花的。我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家里看到过这么多的书。事实上这个书房犹如一个小型图书馆,房间的三面墙都是书架。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到《圣经》―― 但凡我能想到的书这里都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厨房烹饪指南》这样的实用手册。

“这里的书,都是我和丈夫一本本收集起来的。”冬女士说,“没事做的时候,我们都喜欢读点东西。”

“我也喜欢看书。”

我说的是真话。我很高兴房子里有这样一个图书馆式的书房。这比学校里的女生集体请假还要让人心情愉快。

“他自己也写过一本,让我看看放在哪里了。”

房东找了一会儿,从书架上找到那本书。我接过来看了看,书名叫《沉睡的北极》,扉页上有一行字“我也曾是这样……”。

我略略翻了翻就把书放回了原处。

住进来的当天晚上,我从书房里借读了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很久以前我就读过这部小说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和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每当这种时候,阅读《鲁滨逊漂流记》都能让我感觉到心灵上的某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