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偶像

昏黄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将整个影棚都浸在一片模模糊糊的虚无之中。林萌抬起头,看到一条黑色的钢架桥纵横而过,像条冰冷的巨蛇盘旋在头顶。而在这条巨蛇的四周,则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射灯和错综复杂的电线,让人没来由产生一种焦躁烦闷的感觉。

她走到钢架桥旁,戴上手套鞋套,拾级而上。出乎意料,钢架桥上很干净,看起来经常有人打扫。尽头还有操控台,可以来回移动这条钢架桥,应该是为了方便检修射灯吧。现代科技真是不错,林萌嘴角微微上扬,停下了脚步。面前的这片射灯之中,有个空缺,只留下了一根孤零零的钢丝绳在昏黄中晃动。而地面上,射灯的残骸还留在那里,粉身碎骨,张牙舞爪。

她看了看钢丝绳的末端,不是平整的切口,而是纤维状的断裂。她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面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射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些射灯,仿佛一只只沉默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她。

这个胖子虽然一直面带笑容,但是对我们并不信任。不过五分钟的时间,林萌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不过,也不能怪人家。作为一家影视公司的副总,能客客气气地跟一个二十多岁的无业游民和一个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坐下来谈谈,已经算是很有涵养了。尤其是那个二十多岁的无业游民,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胖子呵呵笑道,“徐先生,我们的电影刚刚开拍,还请你多费点心。”

无业游民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指捻着那些泛黄的纸,一张一张地看着。

林萌只好接上话:“陈总你放心,别看我表哥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其实是咱们上海警方的特别顾问,国宝级犯罪心理学家王进的关门弟子,还破过午夜拔头人、碎尸重生、明诚集团这几个大案子。”

“嗯,这个我知道,既然是萧城董事长的朋友,一定有其过人之处嘛。”胖子微笑道,“林同学,我也知道你啊,大学生侦探,协助警方破了不少案子。”

林萌脸色微微发红:“啊……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恐吓信上的字迹墨点稀疏,是针式打印机打印的。纸张有些发黄,是长期放置氧化的结果。”徐川插话,“这些奇怪的卡片,怎么看都是上了些年头的,你们最近才收到吗?”

“是的,从这个电影剧组组建开始,他们就陆陆续续收到这些卡片,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开始的时候,剧组的人都没当回事,直到昨天发生了那件意外,他们才向我报告。”

“我这个不祥的怪人,虽然被地狱的业火焚烧,但还是向往天堂……”徐川用手指弹了下卡片,“这内容很亲切嘛。”

“亲切?”胖子皱了皱眉,“从何说起?”

“这句话,出自一九九二年日本《周刊少年Magazine》连载的《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之歌剧院杀人事件》,那是个关于复仇的血腥故事,第一个死者就是被顶棚掉落的射灯砸死的。”徐川道,“我当初读的还是繁体版,有些细节部分……”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恶作剧,是模仿犯罪?”影视公司老总眯起了眼睛。

林萌接口道:“我去看了掉落的射灯,虽然钢丝绳的断裂处没有平整的切口,像是自然老化的断裂,但是钢架桥和射灯都很干净,应该是时常有人清扫的,于是就又找了清洁工和灯光师问了下。在这场射灯掉落的意外发生前一天,两人都上过钢架桥,并没有发现钢丝绳有要断裂的迹象。而且,钢丝绳的断裂处发黑,并且附有铁锈一样的东西……”

“林同学,请说重点。”陈总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有人在你们拍摄电影时,登上钢架桥,用强酸腐蚀了钢丝绳。等那位叫楚情的演员走位之后,他弄断了钢丝绳,让射灯掉了下去。虽然因为楚情走位有偏差,侥幸没有砸中,但这并不是意外,而是证据确凿的谋杀,你们应该马上报警……”

“像这种案件,我可以聘请你进行调查吗?”陈总转向了徐川。

“没问题。”徐川飞快地点头。

林萌想说什么,转头看了看徐川,终究还是忍住了。

“我现在就让法务部草拟一份合同,估计半个小时后可以给你,你看过没有异议后签字就可以了。”陈总道,“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在片场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好说。”徐川打了个哈欠。

“萧城董事长对你青眼有加,这部电影他也投资了。”陈总顿了顿,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希望能在事情没闹大之前,就可以解决。”

等陈总走远了,林萌气鼓鼓地踩了徐川一脚:“你是不是没钱穷疯了,这种案子你也揽下来?”

徐川拿起桌子上的柠檬水,往裤袋里塞了一瓶,道:“他们不会报警的,警方一旦介入,肯定影响拍摄进程。不光是剧组的开支,恐怕后面的宣传、档期都要受影响。就算我不接,他们还会找其他的人来处理嘛。”

林萌愣了一下,道:“原来是这样啊……其他人的话,解决案子的速度肯定不如你快,你是想避免出现牺牲者吧。”

“啊……这些我倒没想过,查案这种事,很多时候也是靠运气的,不见得谁比谁快多少。同意接这个案子,是因为他们出手实在太阔绰了,咨询费就给了两千块钱,够我一个月开销了呢。”徐川站起身,“跟你这个协助警方的大学生不一样,我是个私家侦探。虽然挂了个警方顾问的头衔,可还是要吃饭的嘛。走,逛逛片场,等案子解决了,再想进这种地方可不是太容易哦。”

林萌撇了下嘴角:“这个案子,凶手是模仿《怪人歌剧院》杀人的,第一起作案没有成功的话,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模仿杀人的心理动机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向经典犯罪致敬,一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在这个案子中,凶手应该属于后者。”

“从哪里可以看出来?”

“第一种凶手的话,往往有些偏执心理,他们追求的是经典犯罪的完美呈现。但这个案子的背景跟《怪人歌剧院》并不相同,而且在漫画中,掉落的是整排的照明灯,钢丝绳的切口是平整的,但在这个案子里,只掉落了一盏射灯,钢丝绳的断裂处是用强酸腐蚀的。这些细节上的差异,是第一种犯罪心理的凶手所不能容忍的。”

仅仅停了一下,林萌就接上了话:“那么,如果凶手是第二种心理动机的话,他的目标仍旧是楚情?而且,由于第一次出手失误,他的第二次犯罪很可能不会再按照《怪人歌剧院》的模式来进行?”

“不错,反应很快嘛。”

“那是,”林萌有些得意,“怎么说我也是有名的大学生侦探嘛。”

“大学生侦探,你看前面就是拍摄区了,楚情刚好在边上,你去跟她谈谈怎么样?”

“我去谈?你干吗?”

徐川从裤袋里拎出那瓶柠檬水:“我看刚才的桌子上,有免费供应的汉堡。嘿嘿,今天早饭我还没吃呢。”

眼前的楚情,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说不上多漂亮,但却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气质,是林萌喜欢的类型。此刻她正站在拍摄区外,双眼紧紧盯着里面的一个帅气高大的男生。男主角,最近人气很火的小鲜肉,刚从韩国组合单飞回来,叫宁轶滨。而在楚情的对面,则站满了宁轶滨的粉丝,她们高举着各种各样的牌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偶像演戏。

一场拍摄结束,宁轶滨客气地跟粉丝们打完招呼,到一旁休息去了。趁这个空当儿,林萌走到楚情旁边,道:“楚情姐姐,你刚受过惊吓,不休息两天吗?”

“拍摄进度这么赶,哪有时间休息啊。”楚情有些不好意思,“啊……看着你比较眼生,请问你是……”

“哦,怎么说呢。你们陈总聘请我表哥调查昨天的那宗意外,我没来过片场,就在这里转转。”

“你表哥是警察吗?”

“他是个侦探。”林萌顿了下,强调道,“是你们陈总不想报警,才请的他。楚情姐姐,心里很不舒服吧。”

“啊?为什么?”楚情有些诧异的样子。

“因为你险些被砸死啊,比起警察,找侦探来查这种事,总会让人感觉公司在敷衍吧。”

“只是个意外吧,没关系。”

“楚情姐姐觉得那是意外吗?”

“咦?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说剧组收到了一些卡片吗?上面写的话怎么看都很奇怪吧,虽然有点像恶作剧,但也不能排除是杀人预告的可能吧。那天如果你走到了准确的位置,应该已经被砸死了。”

“啊……你说的好像也有点可能。”楚情摇摇头,“但是警方来查的话,电影就拍不下去了,还会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陈总是站在全局的角度考虑的,毕竟我在这部电影里的角色也不重要,如果干扰到电影的拍摄,说不定会被换掉的。”

笨蛋,比起自己的性命,一个配角的角色更重要吗?林萌微笑道:“姐姐说得也对,可能是我想多了。话说那盏灯掉下来的地方,我看贴有胶带,在拍戏的时候你必须站到那个位置吗?”

“那个叫站位。为了方便摄影师对焦、跟拍,演员通常会有固定的走动路线和站立位置。站着不动的地方,通常都会用胶带之类的做上记号。”楚情吐了下舌头,“因为那天是第一次跟轶滨哥演对手戏,心里一直在默念台词,走位的时候有些慌张,结果没走到正确的地方。竟然因此逃过一劫,朋友们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感觉好专业的样子,姐姐演很久电影了吗?”

“哪有啊,我在大学期间接过几个戏的龙套。有台词的角色,还是第一次呢。”

“第一次就参与大制作吗?我听说有些剧组里对新人很刁难的,姐姐有没有被人欺负啊。”

楚情脸上浮现出一丝甜蜜,看了对面的宁轶滨一眼:“没有啊,我在剧组里有朋友,大家对我都很照顾。”

这个表情,像是恋爱?林萌笑着打趣:“你的朋友,是宁轶滨?”

楚情吃了一惊,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他是大明星,怎么可能跟我是朋友?不过他人真的挺好,对剧组里的人都很照顾。”

这么急着否认,加上刚才看宁轶滨那种眼神,还说没有暧昧?

林萌冲楚情点了下头,快步跑了回来。她扫了眼桌上的汉堡包装纸,没好气地道:“三个?你吃了三个?”

“嗯呢,午饭也给省了。”徐川扬了下手里的合同,“定金两万呢,这趟来得不虚。”

“瞧你那点出息吧。”林萌撇了撇嘴,“刚才我跟楚情聊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怪怪的。”

“哦?”

“凶手如果要伪装成钢丝绳断裂,射灯掉落的意外,为什么要发放犯罪预告卡呢?从犯罪手法来看,凶手对片场的布置、拍戏的进程、演员的走位都很清楚,应该是剧组的人没错。但把犯罪地点选在片场中,也增加了暴露自己的危险。既然凶手不是模仿犯罪的第一种心理状态,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对案子有疑惑是好的。”徐川拍了拍林萌的头,“但查案嘛,要在一团乱线之中先找到线头,不能被疑点扰乱了自己的节奏。”

“嘁,少教我做事啦。在我了解案情的时候,你不过是坐在这里吃了三个汉堡而已。”

“不见得哦。”手机发出了滴滴的提示音,好像有东西传了过来,“既然对方不愿意报警,那么就无法借助徐佳那边对现场进行了鉴定,指纹啊、脚印啊、用的强酸啊这些东西都查不成。所以我把那些犯罪预告卡拍照传给了熊猫,好像是分析结果出来了。”

“熊猫?熊猫只不过对电脑精通些,他又不是鉴证专家,能根据照片来分析预告卡片吗?墨迹、质地、氧化程度这些他就算拿到卡片也没办法查出来吧。”

“不需要。”徐川将犯罪预告卡递给林萌,“你仔细看,上面有水印的,虽然时间长了肉眼根本看不清楚,但通过专业的滤镜软件,应该能看出来是什么。”

他点开接收到的图片,水印已经被置换了颜色,很是显眼。那是一个圆形的图案,里面有三个英文字母:MXS。

“人名?”林萌疑惑地问道。

“没玩过地下剧团吧。”徐川道,“一般是由戏剧专业的大学生、话剧爱好者、年轻导演组成的松散型剧团。大家分摊剧院的租金,邀请别人免费观看的实验性话剧表演。这种卡片一般是写上演出地点、时间,送给观众的。”

“你怎么知道?”

徐川耸耸肩:“大学时候我玩过一段时间,MXS应该是梦想社的缩写吧,是那个时候很有名气的一个剧团。”

“你上大学?那离现在得有八九年了吧,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凶手用梦想社的卡片当作犯罪预告,有什么用意?”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陈总聘请的私人侦探吗?”

徐川和林萌一起回头,他们身边站着一个有些拘谨的年轻女人。一身剧务马甲,老式的金属架眼镜,抱了个文件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两人。

“啊……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林萌道。

“我是剧务,你们等下要不要吃盒饭?”

“我要两盒,打包带走。”徐川微笑答道。

林萌握着一沓资料,推开了徐川侦探事务所的门。很意外,只有熊猫穿了条短裤躺在沙发上打呼噜,并没有看到表哥的身影。她走上前去,踢了熊猫一脚,道:“死熊猫,帮我查下梦想社的资料。”

熊猫睁开惺忪的睡眼,不满地嘟囔道:“臭丫头,你这是请人帮忙的态度?”

林萌歪了下头,换了甜腻腻的声音道:“熊猫哥哥,帮人家查查梦想社的资料,好不好啦。”

熊猫打了个冷颤:“别,别,你一发嗲,我就起一身鸡皮疙瘩。梦想社的资料都在电脑桌面上呢,自己看去吧。”

林萌点开文件夹,问道:“我表哥呢?”

“去殡仪馆啦。”

“殡仪馆?”

“啊,替他一个朋友看骨灰盒。好像你们上次去忘川市,就是查那个朋友的死因?”

是陈雪心?林萌摇了摇头,男人这种生物,对初恋都是异常的执着。就算是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是念念不忘。

梦想社的资料,熊猫整理得很详细,甚至还理出了跟现在这个案子的关系。这个死胖子,不简单呢。

“你有没有觉得,我表哥能破案,都是靠你?”林萌有点不服气地问。如果自己也有熊猫这样的帮手,搞不好要比表哥强。

“哈,我只不过编了个软件,让它在互联网里自动搜索罢了。要找什么东西,找到了后要怎么分析,可都是你表哥在做。”熊猫在沙发上坐了起来,“我就是个蹭他沙发睡觉的屌丝,帮他点小忙而已。”

“速度快不如方向对?你是这个意思?”林萌回头,看熊猫正从冰箱里拿出一份盒饭,像是昨天徐川从片场带回来的。

“这里有两盒,要吃吗?”熊猫问。

林萌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又转头去看电脑上的资料。梦想社是前几年的地下剧团,还算有点名气,但是在一次演出中,有个演员意外跌下舞台,摔断了颈椎不治去世,剧团也随之解散。这个死去的演员叫楚航,跟楚情是亲兄妹。

凶手用梦想社的邀请卡片当作犯罪预告,是在暗示这次针对楚情是跟楚航的死有关吗?奇怪了,凶手的犯罪动机是什么?如果跟楚航有仇,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报复他妹妹吗?如果是为楚航报仇,以楚情的性格和年龄,跟楚航的死又能有多少关系?

“你们查的案子里,有个女的叫楚情吧?出了个大新闻哦。”熊猫问道。

“哦?”林萌回过身。

熊猫指着另一台电脑的屏幕:“跟同剧组的明星去酒店开房,派出所收到举报临检,在他们房间发现了大麻。媒体已经疯了,全都在转载。”

“怎么会这样?”屏幕上的照片虽然有点模糊,但确实是楚情,而她紧紧挽着的正是宁轶滨。

新闻是凌晨一点整发布的,不过短短六个小时,已经有了八万多条评论。有质疑真实性的,有为宁轶滨洗白的,但大多数都是骂楚情的。婊子、毒妇之类的词汇充斥屏幕,甚至不少人要她去死。是凶手再次出手了吗?没有按照《怪人歌剧院》的模式来,而是选择了社会性的抹杀吗?

林萌摸出手机,拨通了徐川的号码:“你怎么还在殡仪馆?楚情出事了知道吗?你自己接的案子啊,我拜托你用心点好不好!”

“初恋无敌,尤其是死掉了的初恋。”熊猫一脸猥琐的笑容,“萌萌酱,你可要加倍努力哟。”

林萌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死熊猫,你乱讲什么!送我去片场!”

片场门口,已经有不少女粉丝堵在了那里,嘶声高喊着“楚情滚出娱乐圈”之类的口号。林萌费力地挤进去,在片场里转了一圈并没发现徐川,倒是看到了在角落里低头啜泣的楚情。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想上前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在旁边默默地站着。

受这条新闻的影响,电影已经停拍。片场中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不时将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楚情。林萌注意到,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楚情。所有人都在努力跟她划清界限,以防自己也被卷入到漩涡当中。

林萌想起了楚情羞涩的笑脸,不过一夜之后,她的人生已经完全改变。她做错了什么?爱上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吗?

“怎么,同情她吗?”徐川拍了下林萌的肩膀。

“她真可怜。”林萌道,“你不是说过,不能把案子当成谜团诡计来破解,要体谅到被牵涉到案子里的人的感情吗?”

“但是将感情映射到相关人身上,也会被代入感所蒙蔽。合格的侦探,要把握好感性和理性的平衡。”徐川耸了耸肩,“不过说是这样说,能做到的恐怕不多。人这种生物嘛,总是摇摆在感性和理性的冲突之中。”

“两位,陈总要见你们。”剧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徐川点了点头,走在前面。林萌又看了楚情一眼,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请问,楚情是怎么进的剧组?”徐川问道。

“好像是海选进来的吧。其实听说海选只是个宣传上的噱头,应该还是走了什么人的关系,她演的角色戏份也不重的。”

“那她在进组之前,跟宁轶滨有交集吗?”

“她?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跟宁哥能有什么交集啊。”剧务的语气里含着不屑,“现在的新人,都不知道怎么想的。进组不好好拍戏,光想着怎么攀关系,出名快。”

“那也就是说,她跟宁轶滨是进组之后才认识的?他们两个是怎么开始恋爱的?”

“恋爱?”剧务猛地回身,压低了声音道,“你们不知道吗?剧组都已经传开了。他们两个开房,根本是楚情挖的坑!别看她年纪小,心思多着呢!”

“哦?”徐川的眼睛眯了起来。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你们问陈总吧。”剧务将他们带到房门前,“到了。”

推开房门,林萌发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看两人进来,原本坐着的几个人一起站起身,冲陈总点头之后离开。宁轶滨也在其中,低着头与林萌擦肩而过。

还没等两人落座,陈总就开口了:“徐先生,事情查得怎么样?”

林萌抢先道:“犯罪预告卡片是几年前一个叫‘梦想社’的地下剧团的,因为一个演员的意外身亡,这个剧团已经解散了。不过死去的那个演员,是楚情的哥哥。可以肯定的是,照射灯掉落、开房被抓,都是针对楚情的……”

“也就是说,凶手的目标是楚情,只要将楚情排除出去,就没什么事了?”

林萌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胖子的脑回路会是这样,她想了想道:“无法确定凶手的目的,楚情可能是凶手的目标,也可能只是一个切入点而已。如果我们在确定情况之前,踢掉楚情,凶手会不会将目标转移到曝光度更高的人身上呢?”

“比如?”

“宁轶滨。”

陈总的手指没有意识地在桌子上敲击,眉头紧锁。沉默足足几分钟之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好,先让楚情留在剧组,你们继续查。”

“这部戏的男二号是张天阳吧,剧组似乎有传言说会换下宁轶滨?”徐川慢悠悠地问道。

陈总冷冷哼了一声:“做梦吧,他来了之后提这条件那条件,非要增加自己的戏份。大头症一个,让他演主角?那我还干嘛花钱挖宁轶滨过来?这次开房偷拍,是有人举报的,搞不好就是这家伙在捣鬼,下一步我都准备把他踢出剧组了,还想换下宁轶滨?”

“那公司要如何应对这次绯闻?”

“徐先生什么意思?”

“刚才我们进来之前,你们正在开会吧,应该已经有个差不多的应对措施了吧。我想知道下一步你们会怎么处理这个事情,好来预判凶手的反应。”

“我们,”胖子顿了一下,“我们决定冷处理。”

“冷处理好,都是些脑残粉在乱叫,没必要搭理他们。”林萌插嘴。

“真的吗?”徐川淡淡笑道,“现在拍摄的这部电影,男主角是宁轶滨。你刚才也说了,他是你们公司支付了巨额违约金后挖过来的小鲜肉,在中国的人气虽然很高,但粉丝大多是青春期的女性。你们公司对宁轶滨的市场定位是热血、阳光、青春,换句话来说,是满足女人性幻想的偶像。在电影拍摄期间,被爆出跟三线女演员开房,房间里发现大麻的丑闻,对人气方面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陈总,你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总不会坐以待毙吧。”

陈总看了徐川一会儿,笑道:“不愧是徐先生。不错,公司已经制定了危机公关对策。”

“为了保住宁轶滨的形象,必定要抛出来一个人当靶子,是楚情吧。”徐川道。

“这不公平!应该先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啊!”林萌生气地喊道。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们是在按照行规做事。”陈总道,“小姑娘,绝对的公平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是现实。”

林萌起身,想要说什么,却被徐川一把拽住。

“你干什么?不管黑白对错没问题吗?”

“陈总聘请我们来,是弄清楚案子的,不是来主持公道的。成年人嘛,总得有点职业道德才行。”徐川耸了耸肩。

林萌怒极反笑:“说得好听,什么职业道德,还不是为了那两个臭钱!”

她起身走出房间,将门摔得震耳欲聋,引来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林萌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向蹲在黑暗角落里的楚情走去。楚情将头埋在臂膀中,正在小声地啜泣。

林萌走了过去:“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徐川靠在休息桌旁,拿了瓶柠檬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手机上正在播放宁轶滨的道歉会,他穿了身黑色西装,素颜,语气诚恳。不得不说,这家公司的危机公关做得挺不错,宁轶滨的衣着态度甚至说话的重音都把握得很到位,应该是反复彩排过。尤其是宁轶滨的发言稿,没有一句是在直接推卸责任,但听下来,却让人觉得他只是一个受害者。

按照宁轶滨的说法,他跟楚情并不熟,只不过是片场互相打个招呼的程度。昨晚是跟一群朋友一起去酒吧喝酒,喝到最后他喝高了,完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清醒之后,就看到警察突击查房,然后又在房间里被搜到了大麻。他对楚情的印象一直很好,觉得楚情很文静温柔,虽然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坚信那些大麻也不是楚情的,一定是哪里出现了误会。

心理暗示、主动示弱、形象重构、转移目标,这篇稿子一定经过多次打磨,这个所谓的道歉会是相当成功的。徐川点开了视频的弹幕,果然,很少有人咒骂宁轶滨,绝大部分的人都认定楚情是个绿茶婊,把喝多了的宁轶滨领到了酒店,大麻也肯定是楚情带的。

他打开了相关新闻的链接,目击证人证明是楚情开的车,酒店前台证明是楚情开的房,甚至有人爆料见过楚情抽大麻……

“你喜欢柠檬水?”剧务在旁边问道。

“其实我更喜欢盐汽水。”徐川道,“你觉得跟宁轶滨开房,是楚情设计的吗?”

剧务道:“虽然觉得她一个小姑娘家能考虑得这么细致,还是有点勉强,但现在出来了这么多证人证据,肯定是她干的没错。”

“谁提出的开房,谁的大麻,那些所谓的目击者,不是你们公司安排的危机公关?”

“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昧着良心说谎?”

徐川笑笑,没有回答。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楚情没有动面前的咖啡,眼睛看向窗外。

“所以说,其实是宁轶滨约你去的酒吧?然后又约你去开房?”林萌瞪着她,“他约你,你就去,就这么不矜持?”

楚情低下了头,又小声抽泣起来。

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却只不过是个傻白甜。跟偶像睡一场,就能让她觉得自己人生有了意义。这种肤浅的想法,似乎在明星粉丝中很有市场。

“你恨宁轶滨吗?”林萌问。

楚情低下头:“或许我不应该喜欢他的,他就像个太阳,给人温暖和阳光,但离他太近,却会被烫伤。”

“他在道歉会上说的那些话,等于出卖了你,即便如此,你也不恨?”

“他是被公司逼的吧,不那么说,不但以后星途完全毁了,还有巨额的违约金要赔。”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替他扛下来?”林萌叹了口气,“大麻到底是你的,还是宁轶滨的?”

“不知道,我不抽那种东西,也没见他抽过。”

“警方接到的报案是有人卖**嫖娼,发现大麻倒是意外。你在剧组里,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林萌问道。

“没有啊,我跟大家相处得挺好。”楚情犹豫了一下,“不过……宁哥前几天跟张天阳吵了一架,会不会是他报的警?”

“张天阳?”

“这部电影的男二号,媒体老是拿他们两个来比较,他们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宁哥甚至还当众说过,要把张天阳踢出这部戏。”

“你觉得,这件事是针对宁轶滨的?”

“不然呢?”楚情有些吃惊地看着林萌。

这件事,跟射灯掉落那次,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呢?林萌突然疑惑起来。如果是一个人,他怎么能算到宁轶滨会约楚情呢?这个前提偶然性太大,凶手是无法判定的。而且事情被曝光后,公司会如何处理,也是凶手无法掌控的。还是说,凶手可以判定?林萌想起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陈总,打了个冷颤。

“我估计要退出娱乐圈了。”

“就因为这个?”林萌冷笑,“放心,我表哥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楚情没有回答,而是怔怔地看着窗外:“我的家乡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小镇,对比同龄人来说,我付出了很多,才考进了上海戏剧学院。辛辛苦苦地熬到毕业,接到这个戏后,我爸爸妈妈逢人就说,我在上海成了明星。但现在搞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

“其实不做明星,也没什么啊。”

“但是事情炒到了这种地步,我还能留在上海做其他工作吗?今天早上片场外围了好多人,要不是保安拦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没有想过离开上海,回家?既然家乡比较偏僻,这些流言肯定传不到那里吧,而且家里有你的亲人,至少能给你安全感。”

楚情摇头苦笑:“可是我已经见识过了外面的繁华世界,再回到那个闭塞的小镇,像周围的人一样,在灰蒙蒙脏兮兮的地方找个不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想想真不甘心啊,明明可以拥有另一种人生。”

林萌发现成人的世界似乎要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无奈,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还记得我刚到上海的那晚,下了火车,看着流光溢彩的夜景,被深深地震撼了。我们那个小镇,到了晚上九点之后,基本就没有什么灯光了。我站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生活。”楚情闭上了眼睛,“可谁知道,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梦。”

咖啡店里的人越来越多,隔桌一群青年男女似乎为什么事而兴奋,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林萌觉得这里很吵,她站起身道:“出去走走?”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店,沿着马路刚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发动机轰鸣声。林萌转身,看到一辆没有挂牌的切诺基直冲过来。她下意识地拽起楚情,一起倒向旁边的绿化带,车子呼啸着擦身而过。两人挣扎着从绿化带中起身,已经找不到切诺基的影子。周围的人围拢上来指指点点,还有人拿出手机录像。

林萌揉着淤青的手腕,对惊慌失措的楚情道:“你有没有想过,从射灯开始掉落的那一刻,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冲着你来的。”

“徐警官,帮帮忙呗。”徐川嬉皮笑脸地对着手机讨好。

“凭什么啊,我整天忙得要死,你这个警方顾问却整天都找不到人!”电话那边回应道。

“啧,我要干活儿的好吧,你们警局又不给我发薪水。”徐川道,“等这个活儿搞定,我请你吃饭行不?烤肋排还是日料,你随便挑。”

“不是我说你,你接的什么活儿啊?八年前的一个地下剧团的一宗意外,很难查到什么的。”

徐川道:“当时警方出警了,一定会留下相关资料的,你就问问下面分局的同事呗,行不行?”

“好吧,说话算数,我要吃烤肋排。”

徐川挂掉电话,敲开了宁轶滨的门。

出席完道歉会的小鲜肉正在做发型,一脸的轻松。看到徐川进来,他讥讽道:“听说你的那个大学生助手,一直跟楚情待在一起。你有空在片场乱转,还不如管管手下,不然出了什么差错,那少得可怜的酬金可是拿不到的。”

“你很有女人缘啊,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能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地帮你背黑锅?”徐川坐在了他的对面。

“因为这张脸。”宁轶滨挥手示意发型师出去,“女人嘛,都是些肤浅无知的生物。看到长得帅的就花痴,对她好一点就犯贱。我发条微博,就有上万个女人在下面喊老公,真是让人心烦。”

“自恋的话,还是放到以后再说吧。刚才我助手打来电话,似乎有人在外面想给楚情安排一场车祸。这不是你做的吧?”

“当然不是,她已经揽下了所有的污名,我不会傻到再对她不利。”

“那是自然,照射灯那次,应该也不是你干的。”

“照射灯?那不是意外吗?”

“所以,你现在就很危险了。”

宁轶滨皱起眉头:“你要是想恐吓我,估计陈胖子很快就会把你踢走,我现在可是他的摇钱树……”

“你的智商水准可真不高。楚情受到的第一次袭击,是在这间片场里,伪装成了意外,是比较低调隐秘的手法。而第二次袭击,却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意图直接撞死楚情。你不觉得这两种手法前后差别很大吗?”

宁轶滨冷笑道:“故弄玄虚,这有什么问题?”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凶手改变行凶方式,是因为受到了重大刺激所致。第一起案子,我并不能确定凶手袭击楚情的动机是什么,但结合第二起案子来看,应该是和你有关。正是因为你们开房的事情被曝光,才使得凶手铤而走险。”

“你怎么说都行。”

“我查了下,你出道已经两年半了。第一部电影的女配角跟你传出绯闻,戏杀青之后溺水淹死了;第三任生活助理被拍到跟你同住酒店,后来因药物中毒而死;还有一名女粉丝在微博上晒出与你的拥抱接吻的照片,结果不慎从高层建筑跌落摔死。”徐川道,“我只查到了这三件,应该还有更多的我没查到吧。你就像个到处闯祸的熊孩子,虽然一直有公司给你善后公关,而且脑残粉们也把这些人当成靠你炒作出名的婊子,不过你应该很清楚事情的真相吧,就没有发现一点异样吗?”

徐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摇了摇头:“知道你蠢,但没想到你会蠢到这种地步。我对你的私生活完全没有一点兴趣,也无意评论你的道德品质。我在意的是,跟你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有如此之高的死亡率,就没有引起你的一点警觉?不,你在跟她们睡过后,就完全没有了解她们消息的兴趣了,对不对?”

宁轶滨有些困惑,问道:“你什么意思?”

“陈总要我来,是解决麻烦的。你是个人渣也好,圣人也好,都得保障你的安全,这算是职业道德。”

“不是,我问的是,那些跟我睡过的女人死亡……”

“知道被爱妄想症吗?”徐川道,“这类患者通常会陷入另一个人和自己谈恋爱的妄想之中。重度患者一般性格偏执,情感细腻,从你的现状来看,应该是中奖了。跟你有过两性关系的女性,不少死于意外,应该是因为这位被爱妄想症患者觉得是这些女人勾引了你,对她们展开了追杀。”

宁轶滨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么夸张?”

“以她两年半来,对你不离不弃地纠缠来看,你们应该发生过超友谊的关系。她认为你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从属事实,将自己视为了你的所有。她之所以突然改变行凶模式,要在众目睽睽下撞死楚情,是因为媒体大量曝光你跟楚情开房,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妒忌。”

宁轶滨跳了起来:“有个杀人犯一直在我身边?你是来解决这件事的吧,我让陈胖子给你加钱,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这件事得靠你,你得先给我这两年半来,那些跟你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名单。”

宁轶滨面有难色。

“你是不是连她们的真名都不知道?”

他低声道:“萍水相逢嘛,哪能去追根问底呢。”

“这下可麻烦了。”徐川摇了摇头。

“帮帮忙啊,这种事又不能报警。你放心,我跟陈胖子说,给你双倍的价钱!”

徐川嘴唇微微翘起:“既然你这么慷慨,那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好了。”

“无耻!”林萌猛地推开门,向宁轶滨骂道。

宁轶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身旁戴着墨镜的保镖转向了林萌,似乎准备要把她推出门外。

“楚情刚才在大街上,差点被车撞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你在道歉会上说那些话,怎么可能有人会……”

“喂,你搞错了吧。”宁轶滨耸耸肩,“我听你表哥说,那次照射灯掉落不是意外,是针对楚情的。也就是说早在我和她开房被曝光之前,她已经被凶手盯上了。我还没怪她呢,你反而怪到我头上了?”

林萌冷笑:“算了吧,你们在这次被曝光前,已经发生过关系了,凶手是因为嫉妒才对楚情下手的吧。”

“你得再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布真相,终止流言。”

“真相?什么真相?我已经在道歉会上说过真相了,你要我出尔反尔吗?”

“你这个渣男!”

“你刚才看新闻了没?楚情已经承认房间里发现的大麻是她的了。”

林萌道:“毁掉别人的人生,你好像还很得意?与你这种人相比,楚情真是太伟大了。”

“伟大?哈哈哈。是,她是喜欢我,爱我。可她之所以爱我,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帅,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有明星光环罢了。如果我是个普通人,如果我长相一般,她会像你说的那么伟大?不过是贪图色相和虚荣罢了,说什么伟大!可笑!”

宁轶滨站起身:“你说我是个渣男,可我有强迫过谁吗?都是她们自己贴上来的,有些甚至把房间开好了,布置好了等我。这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个个都说是我的粉丝,要留下美好的回忆,结果有些人连我唱过什么歌,演过什么电影都不知道!她们只不过想拥有一种我被明星睡了的虚荣感罢了!我出道两年多,接触了这么多女人,有哪个跟我说过要永远在一起?有哪个跟我说过结婚?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哈哈哈,既然如此,那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又有什么不对!”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林萌摇了摇头:“你真可怜,自己不尊重感情,反倒把原因推在别人头上。楚情是不一样的,你如果……”

“你怎么知道她不一样?”宁轶滨讥讽道,“仅仅因为接触了几天,你就以为完全了解她了?别忘了,我们都是演员。”

林萌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她给我的感觉是很善良的,刚走出校门的人,总不会像你们这般污浊。不管怎么说,你必须还她一个公道。不然的话,我饶不了你。”

“就凭你?你有什么能耐?”宁轶滨傲慢笑道,“以我现在的地位,只要在微博上发几句话,就有数不清的粉丝去找你麻烦。”

林萌转身离开:“走着瞧吧。”

“等下!”宁轶滨挥了下手,保镖上前拦住了林萌。

“干什么?”

话音未落,保镖已经把林萌揪了起来,干脆利落地从她身上搜出了录音笔和手机。林萌在半空中狼狈地乱踢,怒道:“我要告你性骚扰!”

宁轶滨将录音笔和手机丢进垃圾桶,抽出一个信封塞进林萌口袋:“就算性骚扰吧,这里面的钱买手机、录音笔和补偿金都绰绰有余了。”

保镖把林萌放了下来,拦在两人之间。林萌没有大喊大叫,反而异常平静地问道:“是谁提醒你的?”

“什么?”

“以你的智商水平,是想不到这点的,是不是我表哥提醒你的?”

林萌走出房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满世界地找徐川。在问过好几个人后,终于在一个房间里抓到了他。徐川跷着二郎腿,正在看录像。

林萌搬了个板凳坐在他对面,道:“你在忘川市受的刺激就那么大?整个人都变了?为了挣钱不择手段,有意思吗?”

徐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只是防止你做蠢事而已。”

“蠢事?”林萌冷笑,“如果不是你提醒宁轶滨,我已经把他跟我说的那些都贴到网上了!那样事情已经可以完全翻转了,楚情不用再被……”

“你确定?”徐川继续看着屏幕,“对于粉丝们来说,真相毫无意义,她们只会相信她们愿意相信的东西。录音有什么用,就算录音里他亲口承认了,那些粉丝也会说录音是伪造的。”

林萌无言以对。

“而且,未经允许偷录偷拍他人,并发布到网上,就算他的公司不追究你侵犯隐私,也会告你造谣诽谤,接下来你会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应付。”

林萌烦躁道:“那就任凭那些脑残粉嘚瑟?下午我和楚情在大街上遭遇车祸的视频,已经有人传到了网上,一条条弹幕都在惋惜,似乎只有楚情被撞死,才算是公平。不觉得很可笑吗?这世界上的人怎么可以如此颠倒黑白,如此对错不分?我在评论区里想要说清楚事情的真相,但很快就被淹没在那些脑残粉的骂战里,甚至不少人对我人身攻击,还说要查清我的底细。”

“不要做没用的事,”徐川道,“我们是受陈总所托来查案的,不是来扮演正义之神的。”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楚情被骂来骂去,她是无辜的!”

“你跟那些粉丝们对骂,对楚情有什么帮助?”徐川道,“不如好好看看这些监控录像,早点找出想要杀她的凶手。”

林萌愣了一下,才发现面前的屏幕上,是室内监控拍下的片场录像。

“看这个就能找到凶手?”

“被爱妄想症患者最普遍的特征是什么?”

林萌想了想,道:“跟踪?”

“不错,他们不仅爱上了对方,还认为对方也深深地爱着自己。但由于现实的种种原因,他们幻想对方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在公众场合向自己表达爱意,于是就采用跟踪这种方式参与到对方的生活中,希望与对方组成一种亲密的关系。对方的住所、工作场合他们都肯定会去,甚至会收集对方使用过的物品和垃圾。”

林萌眼睛一亮:“那么,凶手肯定会出现在片场?只要找到出现在片场的举止怪异的人,就可能是凶手?”

“理论上是这样的。”徐川笑道,“不过我们看监控录像,并不是找举止怪异的人的。照射灯掉落的那次,我们已经推断出凶手就是剧组的人,所以可以直接把第一步跳过去了。”

徐川点了点头:“照射灯的维修钢架桥,是监控的死角,拍不到凶手。不过在照射灯跌落的现场,倒是可以看出点端倪。”

林萌盯紧了屏幕,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顶棚掉落,在楚情身边炸开。楚情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动,周围的人稍稍停了一会儿,才开始围了上去,乱糟糟的干什么的都有。林萌放慢了播放速度,仔细地看着画面中每个人的反应。一遍过去,没看出什么端倪。她索性将画面定格,一帧一帧地看了起来。然而还是没有发现什么。

林萌咬着嘴唇:“奇怪,是不是我们想错了?”

徐川道:“没发现异常吧,刚才我也是。不过这却让我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如果凶手发现没有杀死楚情,而宁轶滨也在场的话……”

林萌眼睛一亮,快进画面,看到有个人从左面走进,然后在画面边缘的黑暗角落里,静静地站着,视线跃过众人,停在宁轶滨的身上。宁轶滨起身前往射灯掉落的地方后,这个人才走向人群,看向里面的楚情。

“凶手杀楚情的动机,跟宁轶滨有关,自然会更在意宁轶滨的反应。”徐川道。

“想不到会是她?”

“说起来,我对她早就有点怀疑了。”徐川道,“身为剧务,片场里大大小小的杂活儿足够她操心的。注意到我这个外来的二半吊子侦探喜欢喝柠檬水,心思也太过细腻了吧。如果她跟设计陷害楚情无关,为什么会注意我到这种地步?”

“我去报警!”林萌想要起身,徐川却拉了她一把。

“我们把推断告诉陈总,至于报不报警,由他决定。”

“为什么?”

“这样子的话,或许对楚情会好一点。”徐川笑笑,“听我的,没错。”

陈总仰靠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徐川和林萌,脸上一副冰冷的表情。他夹起一根烟塞进嘴里,摸出来一枚精致的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出火苗。他猛地将打火机摔在地上,用力跺了一脚,背对着林萌,深深地叹了口气。再转过身,已经是一副微笑的表情。

“也就是说,你们能确定剧务和宁轶滨上过床,设计杀人都是因为宁轶滨?”

林萌抢先答道:“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但有很大的可能。我建议立即报警,由警方来进行侦查。”

“也就是说,你们现在不能确定。”陈总又重复了一遍。

“当然不能确定,犯罪心理画像说到底是门经验性和分析性并重的学科,虽然一个优秀的犯罪侧写师可以大致分析出凶手的性格特征、行为模式,但并不能做到完全正确。就像这个案例,凶手所拥有的特征,剧务都符合,但并不能以此断定她就是凶手。”

徐川追问道:“恕我冒昧,下一步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把相关人等都叫到一起,如果确定是剧务,就劝她去自首。”陈总顿了下,“她必须自首,让这场风波对电影的影响降到最低。”

“我有个要求,”徐川道,“剧务的事情,请你最早在明天下午再跟她摊牌,在此之前,请你发布一条消息,电影如期进行拍摄,宁轶滨和楚情都不会退出。”

陈总往后靠在沙发上:“为什么?”

“我不会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希望你也不要问我。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影响你的利益。”

“我要是不答应呢?”

徐川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谈不妥的话,那就只好报警了。”

陈总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成交。”

徐川道:“希望事情的发展能如你所愿。”

陈总点了点头,跟徐川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年轻人,不简单啊。”

“这案子就这么结束了?”走出片场,林萌心有不甘地问道。

徐川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笑道:“结束?好戏才刚刚开始。”

楚情坐在墙角,沉浸在黑暗中。

她租房的地址,已经被人肉搜索到了。回来的时候,墙上和门上被用红漆喷满了各种各样的脏话。虽然报了警,警察赶走了那些情绪激动的粉丝,但也很客气地劝楚情搬家。毕竟对于这些狂热的脑残粉来说,警方也没有妥当的应对方式。

楚情木然地点了点头,或许上海这种大城市真的不适合自己这种小人物生存?和宁轶滨第一次去酒店的时候,她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对方根本不喜欢自己,但却还是半推半就地妥协了。就算不是爱情,应该多多少少有点感情在的吧。她这样安慰自己,一个人在上海,太孤独了,太无助了,有个这样阳光耀眼的怀抱,也是不错的。

就算只是暂时的。

不知道我把所有的过错都扛下来后,他会不会有些感动?

楚情苦笑着摇了摇头。

房间外,有个黑影正在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窗子。他很幸运,窗户的扭锁并没有锁上,轻而易举就打开了。房间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动作轻巧地翻过窗台,再次弯下腰检查鞋套是否完好,然后摸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向卧室摸去。

黑暗中,**的被子隐隐勾勒出一副人形,应该是已经睡熟了。黑影深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举起匕首隔着被子用力向下扎去。仅仅两下之后,黑影就停住了动作,他猛地掀开被子,发现下面只不过是一堆衣物。

灯光大亮,房门打开,黑影回过身,发现徐川正站在门口,嘲弄地看着自己。他怒喝一声,举起匕首,向徐川冲了过去。徐川后退一步,旁边闪出一个短发女警,搭臂,拧腰,过肩,一个漂亮的背摔。然后她回身,膝盖顶上黑影腰眼,拧过黑影双臂,咔嚓一声将一副手铐铐了上去。

徐佳甩了下头发:“以我跆拳道黑带三段的实力,应付这种小喽啰,不费吹灰之力嘛。”

她揪起黑影的头发,将他的脸拉了起来:“这家伙敢入室杀人,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那是一张五官精致的脸,眼眉之间充斥着愤恨。林萌怔了一下,看了看这人,又看了看徐川,似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八年前可能犯了一条人命在手上,现在嘛,是谋杀未遂。”徐川道。

“可……可这个人,是谁?”林萌结结巴巴地问道,“不应该是宁轶滨吗?这个完全是个路人好嘛!”

“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部电影的男二号,张天阳。”徐川转向徐佳,“你那辆破桑塔纳还停在楼下吧,我们先把他弄回警局。”

坐在副驾驶位上,林萌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好像跟楚情聊天的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是了,当时楚情说张天阳跟宁轶滨有矛盾,两人争吵过好几次,还怀疑她和宁轶滨开房的事,是张天阳报的警。不对啊,凶手是被爱妄想症,是那个剧务吧,怎么会是这个男二号?林萌又瞟了眼张天阳,忍不住问道:“小哥,你也爱宁轶滨?”

张天阳冷冷地哼了一声:“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林萌眨了眨眼:“想不到那个渣男,连男人都能吸引。”

张天阳额头青筋暴露,怒吼道:“你别擅自下结论!”

徐川漫不经心道:“想杀楚情,多半是因为他做贼心虚。萌萌,你还记得剧团收到的犯罪预告卡片吧?”

“梦想社的那个?”

“对,这个案子一开始,就充斥着矛盾感。既然要伪装成射灯掉落的意外,为什么还要发放犯罪预告的卡片?我注意到剧务犯下的案子,都是伪装成意外,没有一例预先预告的。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会不会犯罪预告的卡片,并不是剧务发的?我顺着梦想社的这条线索查了下去,原来楚情的哥哥楚航,当时在梦想社演出时,因为意外跌落舞台摔死了,梦想社也因此而解散。”

“这个我知道,但卡片肯定不是楚情发的吧,她自己发犯罪预告,有什么意义?”林萌问道。

“卡片是这位发的。”徐川道,“先前我让徐佳找了八年前梦想社发生意外的出警记录,发现张天阳也参加了那次演出,不过当时他的名字叫张扬。根据当时的调查笔录,张扬和楚航因为戏份多少的缘故,在剧场也激烈争吵过,甚至有传言楚航意外跌落舞台身亡,是张扬搞的鬼。不过因为没有证据,调查也就一直没有进展,后来张扬出国,事情也就草草按意外收尾。”

“兜兜转转,张扬改名成了张天阳,又回到了国内,摇身一变成了海归演员。虽然距离梦想社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八年,但他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又是因为戏份问题跟主演宁轶滨发生了冲突,被威胁要踢出剧组,而动了杀心。而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楚情就是楚航的妹妹,他担心如果故伎重演,会不会让楚情起疑,觉得自己哥哥死得蹊跷。于是,他就发出了梦想社的卡片,试探楚情的反应。

徐川转过身,看着张天阳笑道:“你倒沉得住气,我说了这么多,你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张天阳低声道:“我律师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徐川耸耸肩:“随便你,不过犯罪预告卡上,发现了汗液斑点,徐佳他们已经提取鉴定了。看律师来了,你们怎么圆谎吧。”

张天阳突然爆发,俯身向前死死勒住了徐川脖子,叫嚣道:“你给我去死!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徐佳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一个手刀斩在张天阳后颈上,他软软地瘫了下去。

徐川揉了揉脖子:“开始我还觉得,为了争点戏份就动手杀人有些匪夷所思,现在看他被说了几句,就敢当着警察的面杀人,这家伙还真够奇葩的。”

林萌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明白你为什么对陈总说那些话了,张天阳知道楚情和宁轶滨戏份不变,自己反而会被踢出剧组后,决定铤而走险对楚情出手。怪不得你让楚情提前离开,换了住的地方,原来一早就猜到张天阳会这么做。”

“不,不,不,这可不叫猜。当你把一个人的心理特征和行为方式都摸透后,很容易就能推断出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张天阳是一个控制欲和自尊心都非常强的人,他八年前既然敢动手杀楚航,现在为什么不敢杀楚情?杀了楚情,既可以有宁轶滨的脑残粉替他扰乱警方视线,又可以把宁轶滨拉下水,算是一举两得的手段。”

“也就是说,发放犯罪预告卡和报警的事,是张天阳做的,照射灯和车祸是剧务做的。”林萌道,“你向陈总保证了吧,不触及他的利益。他就算明天说动了剧务去自首,宁轶滨和楚情的形象已经不行了,现在男二号张天阳也被你布局抓了,他这电影怎么拍?你该不会是随便乱说的吧。”

徐川笑笑:“放心吧,那个老狐狸一定会弄得妥妥的。”

徐佳停下车,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到了。”

徐川往外面看了看,疑惑道:“不对啊,这不是警局啊。”

徐佳笑眯眯地指着旁边的一家西餐厅:“烤肋排,吃完再去。”

第二天的一连串新闻,让林萌深刻了解到了反转这个词的意义。剧务突然闯入剧组例会,对楚情出手,将一把匕首刺入楚情胸口。在场的工作人员压制住了剧务,将楚情送进了医院,并报了警。警方赶到现场,带走剧务。但是剧务在现场冲宁轶滨大喊“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的视频被放到了网上,引起了激烈的讨论。

虽然网上仍有这一切都是针对宁轶滨的阴谋之类的论调,但大多数已经变成了对宁轶滨的辱骂和指责。紧接着,有人证明楚情和宁轶滨去酒店开房时,是宁轶滨开的车,并无醉意,让道歉会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甚至有剧组工作人员出来作证,宁轶滨不止一次向楚情示好,还有人听说过他向楚情承诺要结婚。

一个白天的工夫,宁轶滨的形象已经彻底完了,男二号张天阳被抓的消息也已经曝光,只有楚情变成了为爱牺牲、隐忍的天使。剧组宣布,电影项目进行重构,将围绕这场风波重新撰写剧本,以楚情为担纲主演,邀请新角色加入,用半写实的方式将这场风波的真相完全披露给大家。

十几个微博、微信营销号写出了一篇篇的文章,有赞扬楚情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一切的,有质疑这种牺牲式的爱情究竟是不是病态的,总之成功地把话题炒上了热搜榜,为电影赢得了极大的关注度。而楚情也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演员,成了话题人物,甚至出现了粉丝后援会这样的组织。她所就医的医院外,不少人自发拉起横幅,给楚情加油打气。晚上,医院放出消息,匕首在刺入胸腔的时候,奇迹般被肋骨所阻,并没有刺入心脏。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楚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休养十几天后即可出院。

林萌在徐川的事务所里待了一天,看着这一次次的反转发生,脸色越来越差。在手术成功的新闻出来后,她索性丢掉了手机,拾起了地上的一本书读了起来。

徐川笑道:“这样的结局,对楚情来说很不错了吧,怎么你不高兴?”

“你一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局了吗?所以你才答应了陈总不报警的要求?”

“剧务被抓,牵涉到的命案太多,宁轶滨的形象肯定会全线崩溃。就算还有一部分粉丝死撑,但对于陈总来说,他要求的是利益最大化,而不是为了保护谁。仅凭那些粉丝,能给电影带来多少票房?而像宁轶滨这种蹿红太快的明星,通常也会积累一定数量持负面态度的人群。在适当的时候,利用被宁轶滨伤害的楚情,来引导这些人宣泄被压制的情绪,算是唯一能挽回损失的方法了。”

林萌道:“我就觉得不对劲,事情发展得太戏剧化了,后面肯定有人为操控的影子。这些人难道都看不透吗?”

“看透又如何?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场闹剧,别看宁轶滨先前人气很高,他一旦被主流舆论抛弃,人人都会幸灾乐祸地去踩上一脚。你觉得那些去医院送花,在外面扯横幅的人,有多少是真心被楚情感动的?很多人都只不过在表明一种态度罢了,树立起一个偶像,来贬低另一个偶像,占据道德制高点来显示自己正确的三观,大概是种很愉快的优越感吧。”

“不错,这世界本身就是五光十色,只用简单的黑白来给人归类,是太过天真的方法。”徐川笑道,“尤其是被现代娱乐业打造出来的偶像,是绝对碰不得的,一碰,手上就会沾满了金粉。”

林萌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书,成人的现实,远远比小说更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