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静谧的夜晚,我在一盏台灯下,看温紫涵的日记。

难怪干妈不愿给我看,因为紫涵把自己对余知原那些复杂而隐秘的情感毫无保留地倾诉在日记中了。

“当我拿出笔正要递给他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恨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卑微,让对方牵动了我所有的情绪,而我在他眼中却毫无存在感。不行,我必须让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忽视的人!所以,我收回了笔,告诉他不想借给他。看到他诧异又受伤的眼神,我既快意又难过。很高兴他终于注意到我了,很高兴我也可以令他受伤。但是,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刁蛮无礼的人。想到这儿,我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回到寝室,又被室友埋怨,说我没帮她占位,见色忘友。我吓了一跳,难道我的心思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不行,我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地掩饰,如果被人知道我暗恋余知原,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看见余知原和他的女友抱在一起,我难受得快要死掉!但我的自尊撑住了我,我绝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于是我套上冷漠的盔甲,故意说了伤害他的话,看见他羞愤地离去,我的心里也像掀起了一场风暴。我开始弹奏《野蜂飞舞》,这首曲子正应该由我这样的人来弹,因为嫉妒令我疯狂,我就像渴望报复的野蜂,狠狠地刺伤他,也刺痛了自己……”

“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寝室,路上遇见了辅导员。她曾是我爸的学生,对我也很是关心照顾。见我神色不对,就问我怎么了。我搪塞不过去,只好随口说有同学在琴房谈情说爱,让我们这些想练琴的人反而没有琴房可用。没想到她非要我说出那人的名字,还说会找他谈话,让他以后不要再让女朋友进入琴房。听了这话,我心里一动,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他的名字。或许潜意识里,我只是想通过辅导员发泄一下自己的嫉妒。然而回到寝室后,我却开始憎恶自己,什么时候竟变成了一个爱打小报告的人!我爸一直教育我,不要背后说人是非,然而现在,我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都怪余知原,我恨他,是他让我变得不像自己了!”

“任艳玲约我在公园见面。她的样子很沮丧,说她不知道和我打赌的这个比赛对余知原会那么重要。比赛的获胜者将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比赛,这是余知原一直渴望的机会。任艳玲认为我是院长的女儿,为了赢一定会不择手段。她不愿意知原失去这么难得的机会,所以请求我取消赌局,也不要我道歉了,甚至说愿意让我还她一耳光,只要我能够把这个机会让给知原……”

灯光仿佛水纹一样波动起来,日记上的字渐渐变得模糊,像掉进水里的墨汁一样分解、融化,然后又慢慢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幕清晰真实的场景—

是校园那片偏僻的小树林,两个女孩站在一起,正激烈地争执着什么。

“不要用你龌龊的心思来揣度我!我会堂堂正正地比赛,堂堂正正地赢他,绝不会耍弄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

温紫涵美丽的面容因为受到羞辱而变得通红,布满了愤怒。

“别说得好听!”任艳玲讥讽地说,“台下的评委哪个不是你爸的同事和下属,那些看着你长大,让你叫着叔叔阿姨的人,他们打分怎么会不偏向你!”

“你觉得余知原输定了,是吗?”

“他和你不一样。你知道他走到今天吃了多少苦吗?你可以轻轻松松就拥有一切,这个机会对你来说微不足道,对他却真的很重要。求求你,退出比赛吧!只要你答应,让我做什么都行!”

“是余知原让你来求我的?”

“不是,我是瞒着他来的。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发疯似的练琴,把自己逼得快要晕倒。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任艳玲停了一下,狡黠的目光在对方脸上逡巡,然后缓缓地,以一种暧昧的语气说道:“其实……你是喜欢他的,对吗?”

“你胡说!”温紫涵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我……我哪有喜欢他?”

“你看他的眼神瞒不了人。我们是同性,我知道一个女人会以怎样的眼神看自己爱慕的人。你打这个赌,也是为了让我离开他,是不是?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把比赛的机会让给余知原,我就离开他。”

温紫涵又羞又怒地看着任艳玲:“你是笃定余知原知道你为他所做的牺牲后,就更不会离开你了,是吗?你以为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是一种很伟大的牺牲吗?其实,你是在用你的恩惠逼他不得不爱你,你这种爱会令他窒息!他对你到底是爱还是感激,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爱得这么卑微,我会让他以我为荣,会和他一样出色,成为能够和他并肩而立的人,而不是躲在他背后见不得人的可怜虫!”

“你凭什么可以高高在上地说出这番话?”任艳玲终于愤怒地爆发,“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爸爸,你能理解我们在贫困中挣扎的心酸和无奈吗?我和知原才是同类,你们根本不可能有共同语言,你不会理解他,他也不会理解你,这辈子你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我说绝不退出比赛呢?你凭什么阻止我?”

“就凭这个!”任艳玲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寒光照亮她眼中的疯狂,“我伤了你这双手,看你还拿什么和知原争!”

水果刀朝温紫涵狠狠刺来,她惊慌地闪避。

在这危急的时刻,冯凯突然出现了。他用力抓住任艳玲的手,两人在扭打中,刀子一不小心在任艳玲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她摸到脸上的鲜血,顿时失控地尖叫起来。

“快滚!”冯凯阴狠地说,“如果你再敢伤害紫涵,我不敢保证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任艳玲怨毒地看了他俩一眼,捂着脸狼狈地离开了。

“紫涵,你没事吧?”

冯凯将啜泣的女孩搂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又心有余悸

地说:“那个任艳玲简直是个疯子!以后你一定要离她远点儿,千万别再单独跟她见面了。要不是方才我给你打电话,知道你跟任艳玲要在这儿见面,觉得不放心就马上赶了过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要是来晚了一步……”

他想到可能的后果,禁不住阵阵后怕。

温紫涵在他怀中惊魂未定地颤抖着。

等她情绪渐渐平复后,冯凯便问:“任艳玲为什么来找你?”

“她想让我放弃后天的比赛,把机会让给余知原。”

“简直岂有此理!”冯凯怒不可遏地说,“余知原太卑鄙了,竟然想用这种办法取胜。”

“不。”女孩慌忙说,“余知原并不知道。”

“你还替他说话!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冯凯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又不放心地问,“你没答应她吧?”

“没有。”女孩子闷声闷气地说,“其实我是想……”

她突然住了口。

夜幕下的小树林在一瞬间碎裂,化作漫天的黑色碎片,像零乱飞舞的黑鸦,融化在淡黄的月光中。

我又从幻觉回到了现实。

眼前依然是一盏台灯,淡黄的灯光笼罩着日记本上秀丽的字体。

“我没有答应任艳玲的要求,虽然我已经决定把这个机会让给余知原,但我不想让他以为是任艳玲为他争取的机会。我要在钢琴大赛上打败他,然后再告诉他,自己准备放弃国际比赛,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他一定很惊讶,然后会感激我,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

日记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温紫涵坠楼身亡。想到她日记里的字字句句,一时心里感慨万千,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凄楚。

“紫涵,如果你在我的身体里,请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虽然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却始终没有再出现任何幻觉。

仔细想想,每次幻觉的出现,似乎都是因为有了某个触发点: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或者是毫无防备的梦中。

“想起什么了吗?”干爹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暂时还没有。”

我黯然摇头,合上日记本,对他说:“能把这本日记借给我吗?或许它对找出真相有帮助。”

“拿去吧。”干爹点头同意了,迟疑了一下,又叮嘱我,“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我不想紫涵的悲剧再次发生。在我和你干妈心里,你就像我们的另一个女儿,所以你一定不能再出事。如果遇到危险,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

第一次听干爹说这么多话,我心里顿时暖暖的,同时鼻端也酸酸的。

这一刻,我不再去纠结他们是不是因为温紫涵才对我爱屋及乌,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疼爱和呵护是真挚的,这让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太幸运的人。

而最该感谢的是温紫涵,是她赐予了我新生,并给了我一段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人生。

现在,她又在冥冥之中指引我,让我预感到自己即将跨进真相之门。

紫涵,如果你真是枉死的,就让我来替你讨还公道吧!

“全都看完了?”干妈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

我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扫过我手中的日记本,叹息道:“紫涵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越喜欢什么就越表现得冷淡疏远。她小时候,我们住在大院里,隔壁是她沈阿姨家。她家孩子沈浩常来我们家玩,每次紫涵都对沈浩表现得爱理不理,还经常跟他吵架,被我批评了很多次。那时她跟冯凯倒挺合得来,冯凯还经常帮她欺负沈浩,把人家孩子弄哭了好几回。我们一直都以为她讨厌沈浩。后来沈阿姨一家移民到国外,我们没有告诉紫涵,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沈浩哥哥怎么很久都没来玩了?我说沈浩一家搬到国外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当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吓了一跳,压根儿没想到她的反应会那么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然而她这个性子,从小到大一直没有改变过。”

“这孩子就是太敏感,自尊心太强,也不知道像谁。”干爹在一旁插话道。

“像谁?”干妈瞪了他一眼,“我看就是你的翻版!你那心思整天就跟藏在地洞里一样,让人猜来猜去,费老大劲儿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好啦好啦,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干爹急忙打断她的话,对我说,“冯凯还在外面等你呢,让他送你回去,比较安全。”顿了顿,他突然又加上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冯凯这孩子不错。”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轻轻“嗯”了一声,抱着日记本走了出去。

冯凯果然还在客厅等我。

送我回去的路上,他问我:“看了紫涵的日记,你对她的死因有头绪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叹了口气,又问,“为什么校园里会有这样的流言,说紫涵是因为向余知原告白后被拒绝才羞愤自杀的?”

“全是无稽之谈!”冯凯气愤地说,“紫涵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主动跟余知原告白?”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呢?以紫涵的个性,应该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暗恋余知原的事吧。”

“还不都是任艳玲胡说八道。紫涵坠楼身亡后,警察曾来学校调查过,但现场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很难断定是自杀还是他杀。警察根据现场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这一点,倾向于判定是自杀。我们把紫涵的日记提交给警方,特别提到紫涵跟余知原、任艳玲两人的矛盾冲突,希望他们能查查其中的疑点。而任艳玲在接受警方问询时,竟然说紫涵去找过余知原,向他告白,想把参加国际大赛的机会让给他,以此作为让他抛弃任艳玲,当她男朋友的条件,没想到却被余知原拒绝了。任艳玲还说自己知道后,就骂紫涵不要脸,勾引人家男朋友,她大概觉得没脸见人,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楼。”

“原来如此。”我轻轻点了点头,“对不了解紫涵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我们都知道,她绝对做不出主动告白这种事,所以我同意你的看法,紫涵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不知不觉来到了宿舍楼下,正要告别时,我突然一时冲动说:“如果当初紫涵选择的是你,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也这样想过。”冯凯苦笑道,“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就算时间倒流,一切重来一次,紫涵还是会喜欢余知原。因为他俩才是同类,都是出类拔萃的音乐天才,所以会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而我呢,虽然跟他们是同学,但论才华,却被他们甩出了八条街,也难怪紫涵看不上我。现在

也一样,人家是扬名世界的著名演奏家,而我只是个开琴行的商人……”

他自嘲地摇摇头,打住了话头:“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望着他落寞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虽然他现在的事业很成功,但心里依然藏着技不如人的隐痛。我曾听干妈说过,当年他为了追紫涵,曾苦练琴艺多年,然而毕竟天赋不高,最终也未能有所突破。

“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这是世人皆知的名言,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在它后面还有一句:“但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

其实,把灵感换成天赋又何尝不成立?

没有天赋,就算付出再多汗水和努力,或许能让自己变得优秀,却永远无法登上大师的殿堂。

有时真相就是这样残酷。

心高气傲的温紫涵,她的眼睛只看到比自己更强的人,却忽视了一个一直在背后默默关心她的人。

“紫涵,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你会选谁?”我的右手按上胸口,轻声问道。

心脏那儿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悸动,就像一声抑制不住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