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琴虫绰衣

六合山下,向西百里,有一座神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一路神仙。这地方平日里无人问津,往来的唯有绰衣。

绰衣每天来此,是为了颜靳。

他是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个魔族,曾经的人间叛徒,魔军军师。

庙宇中,高高的神像已经残破不堪,绰衣轻巧地跳上神像的肩膀,将左眼按了下去。

轰然声传来,神像之后,一扇小石门缓缓打开。

石室内,一个模糊的声音传出来:“绰衣,是你来了吗?”

“是我。”绰衣闪身而入。

石室很小,只容一人居,燃烧着一根快烧完的蜡烛。室内除了简陋的石床,就只剩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张古旧的琴,但因为时常被人拂拭,琴体纤尘不染。

颜靳转过身来,因常年不见日光,他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

颜靳问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绰衣道:“见到了。”

颜靳笑了笑,眼角的一道道皱纹显得越发深邃。

他出身世家,也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候,不慎堕入魔道,整个家都为之惋惜。

绰衣是他还在家中的时候就认识的。

那时候颜靳外出,偶然捡到一张旧琴,弦虽然已经断了,但木材是上好的。他将琴修好之后,试弹了几次,也就放在一边没管它了。

直到一次回屋,看到一个女子躺在他的床榻上。

颜靳走近的时候,那女子猛然间发现了,吓得急忙跳起来,撞上他的额头。

颜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问道:“你是谁?”

“我是……我是琴音。”

“琴音?”

她指指一旁的那张琴,道:“世有琴虫,琴音所化,长于琴腹,十年可成其精魄,再十年可修其蕴识,又十年可塑其女体。”

她没有告诉颜靳的是,琴者,情也,而琴虫,依附世间真情为生。

颜靳为她取名绰衣,因第一眼从门口见到她的时候,隔着帘幕,隐隐绰绰看不真切,仿佛一件随风而动的白衣。

他们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姜家的人找来。

姜家世代掌有凤凰琴,传至上一代,凤凰琴被盗。这一代的姜家家主姜怀音直接拜访了颜靳的父亲,想要回传家之宝。

颜父认为,颜靳虽然在机缘巧合下拿到凤凰琴,但终究是他人之物,应当奉还。

颜靳无权反驳,失去了凤凰琴和绰衣,自此种下了魔心。

再后来就是魔军进犯,神魔交战。此时的颜靳已经是魔君委以重任的军师,叱咤之地,风云变色。

在魔军被灭之际,绰衣从姜怀音手里偷走了凤凰琴,于乱军中救下颜靳。

颜靳曾让绰衣远离他,但绰衣不肯,甚至扬起衣袖中的匕首,划破脸颊,问他:“这样,你也不会答应我留下吗?”

颜靳眯着眼睛看她,道:“你非要如此吗?”

“你还喜欢听我的琴是不是?”绰衣又将匕首狠狠刺向手指。

颜靳来不及阻止。他知道,绰衣是在以死相逼,如果他执意让她离开,她不会独活。

颜靳最终轻轻叹道:“如果要折磨我的话,这样已经够了。”

魔军被镇压后,颜靳带着绰衣和凤凰琴四处躲避,最终选择了这个离六合山不远的地方——任谁都不会想到的地方。

颜靳一直在等待打破魔军结界的机会,绰衣也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六合山上,隐蔽地打听一些事情。

安随遇的出现让颜靳知道,复仇的时机不远了。

绰衣坐在桌前,伸手弹响了琴音,她低低问道:“颜靳,你还是决定要这么做吗?”

颜靳道:“不然呢?永远留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吗?”

绰衣道:“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可我不甘心。”颜靳恨恨道,“十多年了,这中间我所受的苦,定要让那些人加倍奉还!”

绰衣叹气,这就是世人所谓的“魔心”吧。

可只要眼前这人还是颜靳,她才不管他是人、是仙,还是魔,就像颜靳也从未在意她只是天地间一缕随时会散的琴音。

这几日,安随遇估摸快到六合山一年一度的切磋大会了。

所谓切磋大会,就是宁字辈以下的所有同门交流这一年来的修习情况,过程中自然也免不了动手,一争高下。

去年的大会上,安随遇根基太浅、技不如人,同辈的其他人都不愿意与他交手,就连辰字辈的师侄们也不把他当成对手。结果一场大会下来,安随遇羞愤难当,觉得根本没脸见人了,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月,直到宁子鄢亲自把他拽出门去。

这之后的一年,安随遇日日苦修,为的就是能在下一次的大会上扬眉吐气。

好不容易,左盼右盼的,这一日终于被盼来了。

安随遇一大早就去找宁子鄢,信誓旦旦道:“师父,今天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宁子鄢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只道:“随遇,我对你一向没有什么希望,又何谈失望?”

类似的话,宁子鄢不是第一次说,安随遇最初是有些伤心的,但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也有了应对的方式,他道:“师父虽然不喜欢与人争,但是我不能总给你丢面子啊。”

宁子鄢道:“同门交流,点到即止,不可过于心急。”

安随遇点头道:“我知道了。”

“我要提前去正殿,你收拾一下,别迟到了。”宁子鄢说话的时候,看到安随遇头上的发带松了,便道,“低头。”

安随遇不明所以,但还是二话不说地照做了。

宁子鄢抬手,将他的发带系好,道:“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

安随遇笑笑,顽皮道:“若是师父一直如这般管教的话,我倒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

宁子鄢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收下这个徒弟,开始只是为了将他留在身边看管,以防有变,但毕竟凡人与神仙不同,日日相对难免会生出不舍。

安随遇看着宁子鄢的背影,三年多的时间,他长大了,而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变,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着装,一样的步态。很多时候,他这样注视着她的时候,总有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是希望她能有些变化,但又害怕她会变。

宁微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装,正要出门之际,有个人影从外面闪了进来。

来人衣着繁复夸张,俊美的面容下,一双桃花眼眨了又眨,正是颜玉。

见宁微毫无反应,颜玉问道:“我来得这么突然,你怎么都不表现出一些惊讶?”

宁微道:“你每一回的出现都挺突然的,我若每一次都惊讶,现在已经惊讶死了。”

颜玉听出来宁微今日心情不错,也开怀一笑。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在桌边一坐,拿起桌上的糕点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今日你们山上热闹,我闲着也是无聊,就过来看看。”

“那你随意就好。”宁微没有理他,准备出门。

颜玉上前一把拉住他,道:“顺带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宁微问道:“什么事?”

颜玉道:“姜家的人前几天来找我了。”

听到这话,宁微的目光顿了顿,道:“姜怀音?”

“就是他。”颜玉细细道来,“自从姜家的凤凰琴丢失以来,他就一直四处寻访,多年来都没什么结果。可是上个月,他路过这附近的时候隐约听到了琴音,因为不敢贸然上六合山,就特意去了趟瀛洲找我。”

宁微微微皱了皱眉,觉得事情有些怪异了。他知道凤凰琴世代为姜家所传,所以姜怀音对琴音很敏锐,百里之内都能听到。可这丢失了那么多年的凤凰琴怎么会出现在六合山附近呢?

宁微看着颜玉道:“看来你这回不光是来凑热闹的。”

“是啊,主要还是想来看看你……”

颜玉就喜欢这样逗宁微,看到他微微发怒的样子就开心,但很明显,现在宁微没有这个心思。

颜玉便认真道:“当年那一战之后,我动用了所有人马去找我大哥,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偏偏又是那个时候,姜怀音的琴虫背叛了他,带着凤凰琴一起失踪了。”

宁微道:“你怀疑她是去找你大哥了?”

“不是怀疑。”颜玉道,“我可以肯定我大哥还活着。他那么高傲自负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死得这么无声无息的。”

宁微思忖道:“那琴虫……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颜玉道:“是人非人,是妖非妖,真要确切地说,那就是琴音。这琴虫举世罕见,也不是每一张琴都有,据说是琴的主人至情至性,所奏之曲动人心魄,才能以情养虫,变化出这琴虫来。”

宁微道:“这么说来你大哥倒是个有情之人。”

“先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颜玉难得认真道,“你想啊,他以前在魔军之中是个什么地位?销声匿迹这么些年,突然出现在六合山附近,会是为了什么?”

宁微沉默了半晌,道:“或许,他不是最近才出现的,只是姜怀音路过这里,才正好发现他的所在。”

“你说得有道理,”颜玉点点头,“那就更可怕了,六合山多年来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宁微道:“但是他若想破了后山的结界,断没有这个能力。”

“我也觉得他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凤凰琴在手,也不会是指天剑的对手。”颜玉看着宁微,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找到他,别让其他人给发现了。”

宁微知道,颜玉对这个一早就背离了家族的大哥还是有情谊在的。

“我答应你,如果真是颜靳,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绝不会伤他性命。”

“多谢。”颜玉拱了拱手道,“快去办你的事情吧,耽搁了你这么长时间。”

宁微道:“你竟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颜玉嘿嘿一笑,道:“再没心没肺的人,也总有自己在乎的事情。宁微,若换作是你遇到危险,我会更加……”

宁微快速离开,关上门,扔下一句:“我并不想遇到危险。”

安随遇和辰玥等人来到大殿的时候,整个山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到了,宁子鄢坐在主位上,左右两边还是宁微和宁铮。

每每此时,安随遇都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跟在颜玉身后,对看到的一切都是好奇的。

他一个自幼流浪、无依无靠的少年,最初只是想学点仙术,好有个生存技能。不料际遇难测,竟然被颜玉带到了六合山,还阴差阳错地成了宁子鄢的徒弟。

大会开始,六合山的弟子们轮番上场,到安随遇的时候,他面对的是辰字辈的辰羽。

安随遇心中有些不快,人家都是同辈对阵,怎么到了他这里却给安排了个师侄?分明是瞧不起人!

安随遇走到大殿中央,问道:“不是说了同辈之间相互讨教吗?是不是安排错了?”

宁铮道:“随遇,你入门时间短,若与安字辈的师兄们切磋,他们怕是会误伤了你。辰羽是安之洵最得意的弟子了,你与他较量一番,若能赢了他,也说明这三年多的时间,学有所成。”

他话说得好听,但安随遇心中明白,言下之意是,他赢了,是胜之不武,若输了,更是给宁子鄢丢脸。

安随遇心中生气,宁铮故意安排了个辰字辈中最厉害的人,就是等着看自己出糗的。

他非不让他得意!

辰羽此时已经站到了安随遇的面前,道:“师叔,请指教。”

他们站得近,所以安随遇很清晰地看到了辰羽面上的不屑。

安随遇冷哼一声,道:“你是晚辈,你先请吧!”

辰羽也不再推,向安随遇攻过去。

安随遇立即接招。

辰羽对安随遇的认知显然还停留在去年的时候,见他轻轻松松就接下第一招,微微有些惊讶。

几个来回下来,二人竟然旗鼓相当,但安随遇的耐力比辰羽好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优势就显露了出来。

辰羽转攻为守,安随遇渐渐占了上风。

所有人都凝神看着,所以不会有谁注意到大殿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白影一闪而过。

安随遇眼看着就要击败辰羽,对方却突然眼神一变,用剑朝安随遇的面部刺过去。

他这一剑,招中带招,外人看来只是寻常的比试,但安随遇身处其中,知道这一招凌厉异常,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要转败为胜。

他这是想要我的命啊!安随遇大骇,这必杀之招他能接,但接下了,就等于是将这力道反过来施加到辰羽身上,他不死也得残废!

我死还是他死?安随遇快速决定,当然是选择后者啊,谁让他先不要命的呢!

安随遇当机立断,反转过剑锋,迎着辰羽的剑直直地刺了过去。

殿内响起一片惊呼之声,众人已经看出来他们是在搏命了。

安随遇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他觉得辰羽若真的死在了自己的剑下,宁子鄢恐怕是不会要他这个徒弟了。她刚才还提醒自己,点到即止,这会儿就在一旁看着,他却要在她的面前杀死同门了。安随遇这般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

虚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力道,安随遇和辰羽的两把剑在空中交击,发出一声巨响之后纷纷被甩了出去。

因为那个外力主要是针对安随遇的,所以他的身体被弹出很远,胸中一热,一大口血就从口鼻中喷了出来。

辰羽也是惊魂未定,他刚才只觉得眼前似乎飘过一个白白的东西,至于接下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直到宁铮出手,他才反应过来。

辰羽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太紧张而看错了什么或者眼前出现了幻觉,他对着宁铮遥遥一拜,道:“多谢师祖救命之恩!”

宁铮看着安随遇,厉声斥责道:“好你个安随遇,同门比试,竟以性命相逼!”

安随遇想要反驳,张嘴又是一口鲜血。他看向宁子鄢,见刚才还坐得好好的她,现在已经从位置上站起来了。

安随遇急欲向宁子鄢解释刚才的一切,但他忽然觉得眼前模糊,连宁子鄢的面部轮廓都看不清楚了。

在昏迷的前一瞬间,安随遇还想着,师父,你可要相信我啊!

宁子鄢没有看清楚场上的一切,被宁铮一句“以性命相逼”所惊,觉得一直以来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显露了端倪——安随遇这些年虽然在她身边修身养性,但与生俱来的魔性终究无法消除。

大会提早结束了,宁子鄢将安随遇带回住处,看他在睡梦中紧皱着眉头,十分慌张的样子。

“你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过来了吧。”宁子鄢狠下心,缓缓抬起手,在手掌中凝结了真气。

这一掌下去,他就死了,日后再也不用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而担心了。

宁子鄢深吸一口气,正要打下去的时候,听到安随遇忽然叫了一声:“师父!”

宁子鄢心中一颤。

安随遇没有醒过来,只是梦魇了,含糊不清地说着话:“相信我,师父……师父,我会一直听你的话,师父……我听话……”

“我应该相信你吗?”宁子鄢自言自语着,收起了手,在安随遇的床边坐下。

屋外,鹿蜀冲了进来,双脚扒到了床边。它用头拱拱安随遇的胳膊,见他没反应,目光转向宁子鄢。

宁子鄢抚了抚鹿蜀头上的白毛,道:“放心,他没事。”

鹿蜀蹭了蹭宁子鄢的手。

宁子鄢道:“鹿蜀,你觉得随遇是个好人吗?”

鹿蜀点点头。

宁子鄢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正要出门的时候,鹿蜀跳起来,上去咬住了宁子鄢的裙摆。

宁子鄢问道:“怎么了?”

鹿蜀示意宁子鄢跟它过去,将她带到了安随遇的橱柜边,抬起前脚敲了敲最下方的抽屉。

“你让我打开它?”

鹿蜀猛点头。

宁子鄢蹲下身,拉开了那个抽屉。

入眼是一叠破旧的衣衫。

宁子鄢打开看,竟然是安随遇从小到大的衣服,基本都已经破得不能再穿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她给他的每一件衣服都在,都洗得干干净净,工工整整地叠好了。

鹿蜀蹲在一旁,安安静静的。

宁子鄢在地上蹲了许久,又重新将衣服叠整齐,放了回去。

终究,于心不忍。

她走到安随遇身边,帮他掖了掖被子,道:“等你醒来再说吧。”

宁子鄢走出门,关门之际又对鹿蜀说:“你在这里守着他,别让任何人进来。”

鹿蜀听话地走到安随遇的床边趴下,一动不动。

安随遇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艰难地爬起身,摸摸鹿蜀的脑袋,问:“我师父呢?”

鹿蜀不开心了,转过头不理他。

安随遇道:“好了好了,我应该先谢谢你,别生气啊。”

鹿蜀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

安随遇道:“我没什么力气,鹿蜀,你扶我去见师父。”

鹿蜀乖乖地挪了过去。

宁子鄢站在院子里的池塘边,原本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鱼,听见开门声,便把头转了过去。

安随遇面色有些苍白,他慢慢走过去,道:“师父,我是不是惹麻烦了?”

宁子鄢道:“随遇,你养好伤之后,就下山去吧。”

安随遇一急,连连咳嗽了几声,道:“师父,你要赶我走?是他们设计好的,他们故意逼我!”

宁子鄢并不听他解释,只是问道:“你有过杀人的心思,是不是?”

安随遇愣在那里,许久,点了点头。

“我不能要你这样的徒儿。”宁子鄢道,“我让你下山,但你也不能走远,不是想在山下开个小馆吗?去吧。”

安随遇道:“你要将我逐出师门了?”

宁子鄢道:“你若愿意,我还是你师父。只是随遇,你身上戾气太重,还是不要再修习仙法了,我怕你走错路。”

“戾气太重?”安随遇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子鄢,“是辰羽要杀我啊!我还手自保,就是戾气太重?难道你想看着我血溅当场才会满意?”

宁子鄢道:“有我在,你不会血溅当场。”

安随遇道:“所以师父是在责怪我不信任你?我当时就应该坐以待毙,等着你来救我?”

宁子鄢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下山去吧。”

安随遇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宁子鄢冷漠的样子,还是住口了。

养伤的几日,安随遇一直在自己房里,而宁子鄢也没有再出现过。

安随遇觉得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便对鹿蜀道:“你背着我出去走走吧,想去哪儿都随你。”

鹿蜀好不容易得到了自主权,开心地摇了摇尾巴。

安随遇坐在鹿蜀身上,看着它慢慢往后山走去,也不阻止,想着反正自己都快下山了,也无所谓惹不惹宁子鄢生气。

走着走着,鹿蜀忽然欢快地叫了一声。

安随遇抬头就看到了绰衣。

她就站在不远处,衣衫有些脏乱,又惊又喜地看着安随遇,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是。”安随遇说着,让鹿蜀把他放了下来。

绰衣道:“前几日我爹病重,我就忙着照顾他。”

安随遇关心道:“现在病好了吗?”

绰衣摇摇头,一脸忧心的模样,道:“越来越严重了,所以我才上山来找千年灵芝。”

安随遇惊讶道:“这山上有千年灵芝?”

“有人说在一处悬崖边见到过,但这里地方这么大,我根本不知道悬崖在哪里。”绰衣说着,眼中含泪,“我已经在这里找了两天两夜,怕再这样下去,我爹就要不行了……”

安随遇道:“别着急,我帮你一起找。”

绰衣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两人一兽走了许久,还是没有看到悬崖。

前方突然出现一条岔路,安随遇正想着走哪边的时候,绰衣说道:“这条路我之前已经走过了,我们走这边吧。”

安随遇道:“好。”

他们往前走去,这条路越走越窄,前方全是密密匝匝的树丛,只容得下一人通过。

安随遇无意间看向地面,忽然看到一个浅浅的鞋印,心中一惊:这莫不是师父每天都要来的地方!

他犹豫了,这里可是宁子鄢千叮万嘱不能踏足的禁地。

但是,看着绰衣着急的样子,他又不忍心出言阻止。再者,安随遇也十分好奇,那把传说中镇压着魔军的指天剑究竟长什么样子。

安随遇看了看天色,估算着宁子鄢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会来这里,他们走快点的话,应该不会遇到。

“绰衣,这里走个来回也需要些时间,天色将晚,我们都坐到鹿蜀背上,走快点如何?”他刚才就想说这个提议,只是觉得孤男寡女共乘一骑不太合适。

不料绰衣毫无反对的意思,道:“好,我也想快点找到千年灵芝。”

二人爬到鹿蜀的背上,鹿蜀加快了脚步。

路非常不好走,好在鹿蜀是灵兽,辨路能力比他们强很多,就这样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断崖。

绰衣道:“就是那里了!”

鹿蜀快步上前,到了悬崖边,将二人放下来。

前方是一片宽敞的崖面,正中央竖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石台。

安随遇往那石台上看去,顿时惊住了。

传说中,指天剑是一把金黄色的古剑,有斩妖除魔的无穷威力,可眼前所见的竟然是一把断剑!更确切地说是断成了三截,怎么看都像是三块废铁插入了石台之中。

“这是什么?”绰衣走上去,忽然叫起来,“灵芝就在这里!”

安随遇也紧跟过去,只见三截断剑之下竟长着一朵巨大的灵芝,乌黑发亮。

绰衣道:“这灵芝像是从石台中长出来的,我们想办法把这三块废铁拿掉吧。”

安随遇还没有从传说破灭的沮丧中回过神来,绰衣这么一说,他就答应了,走上去就握住了其中的一截断剑。

他试了一下,这断剑却深深地扎在石台里面,拔不出来。

安随遇用法术将力量凝结于掌心,用尽全力将断剑往上提,由于用力过猛,他的掌心划过刀锋,拉出了一条血痕。

绰衣紧张道:“随遇!你没事吧!”

安随遇摇摇头,道:“小伤,不要紧。倒是这断剑,恐怕是拔不出来了,要不直接把灵芝掰碎吧?”

绰衣正迟疑着,忽然,石台震动了一下,仿佛底下有什么人在努力推动一般。

安随遇拉着绰衣往后退了两步,道:“这里危险,你站在这儿别动,我去拿了东西,我们就赶紧走吧。”

绰衣点点头,站在原地。

安随遇再次走上前,他刚伸出手,就听到身后有人厉声喝道:“随遇!你在做什么?”

安随遇一惊,快速地收回手,同时,只见石台又震动了一下,刚才被自己拔过的那一截断剑被震了出来。

他们身后,宁子鄢、宁微、颜玉已经飞身上前。

让安随遇没有想到的是,绰衣比他们都快一步冲过来,她周身被白光包围着,一手握住了石台上的另一截断剑。

宁微手中的剑直刺向绰衣,安随遇大喊:“师叔不要!”

然而,那把剑直直地从绰衣胸口穿过,却不沾染一滴鲜血!

宁微冷声道:“琴虫绰衣,不管你是个什么妖精鬼怪,今日都休想离开六合山。”

安随遇全然没有想到,这个头一回让自己生出爱慕之情的女子竟是个妖精!

石台震动得更加厉害,安随遇看着那石台,只觉得下方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他,他能明显地听见自己的心突突直跳,无意识地就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站住!孽障,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宁子鄢说着,已经快速走至石台上,将那截落在地上的古剑重新插了回去。

她凝神运气,将三截断剑没入石台。

石台终于安静下来。

安随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那下面镇压着的就是魔军,而绰衣把自己骗过来是想让自己帮她打开这个结界封印。因为她是妖精,所以无法拔出剑?可是,刚才她明明想上去拔第二截断剑。而一开始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的断剑为什么会突然被下面的力量震开?是鲜血的作用?如果谁的血液都可以,那么这个封印岂不是太容易就破了?

他脑子里盘旋着无数个问题,但根本来不及多想,因为一旁的绰衣已经被宁微制住,眼看着有生命危险。

虽说她来这里另有目的,但毕竟是自己心生好感的女子,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他还是不希望绰衣有事。

安随遇求道:“师叔,请手下留情,她不会害人的!”

颜玉在一旁道:“你个臭小子,见人家长得漂亮就觉得她不会害人?你可知道下面镇压着的是什么?一旦放出来,方圆百里都得陪葬!”

安随遇哑口无声,转头看着绰衣。

绰衣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虽不是魔族的人,但这么做……有我的苦衷。”

“我完全理解你的苦衷!”颜玉看着她道,“告诉我,颜靳在哪里。”

绰衣摇摇头,决然地说道:“你们杀了我吧。”

“成全你。”宁子鄢右手一抬,一道紫光直直刺入绰衣的眉心,绰衣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安随遇看得心惊,跪在宁子鄢面前,道:“师父,她说自己是有苦衷的,你听她说完话再发落吧!”

宁子鄢手中没有停下,绰衣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安随遇追上去,只摸到一缕白烟从指缝间流走。

“你……你真的杀了她!”

颜玉看着安随遇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出言告知,宁子鄢只是将绰衣打回了原形,并没杀她,也杀不死她,但看着宁微告诫的眼神,还是没有说话。

宁子鄢看着安随遇,道:“你受妖精蛊惑,今日若我们晚来一步,就会酿成大错。随遇,你要我如何罚你?”

“你总有你的一堆大道理!”安随遇站起来,怒视着宁子鄢,“不就这么个破地方!不就这三把破剑!你要是早告诉我这些原委,我哪会不知轻重?”

这是安随遇第一次和宁子鄢斗嘴,宁子鄢一时愣住,竟无言以对。

“不就是擅入者死吗,你杀了我好了!”安随遇抬起头,看着宁子鄢,眼眶发红,但是毫无惧色,“你现在立刻杀了我,我保证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让你杀!如若不然,今日我只要活着离开了这儿,你就再也不是我师父了!”

他说出这些话来,背在身后的手指不由得轻颤。

宁子鄢咬着唇,拔出佩剑,指向安随遇。

安随遇闭上了眼睛。

整个树林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一丝风都没有。

半晌,宁子鄢豁然将剑划向了自己的左手,剑锋一闪,她的左手顿时鲜血淋漓。

颜玉和宁微俱是一惊。

安随遇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走过去,却生生止住了。

宁子鄢抬起左手,冷声道:“子鄢不肖,违背师命,收此徒儿,险些陷六合于危难。今日当着师父英灵起誓,与此人断绝师徒恩义,今后他再敢踏足结界之地,我若不杀他,就让我死无全尸、魂飞魄散。”

安随遇站在原地,看着宁子鄢,只觉得心中五内俱焚,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你要杀便杀,发的什么破誓!我才不会回来,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安随遇说完,转身上了鹿蜀的背。

鹿蜀明白主人的心思,飞快地往前奔跑。

安随遇迎着风,到了无人之地,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分不清楚这巨大的痛苦是源于绰衣的死还是宁子鄢的决绝,只是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宁子鄢失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收起剑。

她的伤口还在淌血,难怪说十指连心,她现在只觉得心口一阵阵隐隐的痛。

安随遇终于走了,走了也好,只要这辈子都不回来,也就不用再担心他能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了。

原本准备给他在山下开店的钱可以省下来把池塘修葺一番了。

就当作,三年前的大殿之中,她没有认出他来。

就当作,十六年前的六合山下,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颜玉悄声问宁微:“你子鄢师姐刚才立誓的时候,那句‘违背师命’是什么意思?朔方道长不是十多年前就羽化了吗?”

宁微皱着眉,心中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宁子鄢已经往前走去,颜玉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我有预感,这事儿啊……没完。”

宁微道:“我只希望,这不是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