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广州白云山机场,阿伦是被抬下飞机的。在飞机上,阿伦在昏迷前支撑着写下了蓝越的电话号码塞给一旁焦头烂额的空姐。收到紧急电话后的蓝越心急如焚,带辆救护车就往机场冲,所以没有太延误治疗时机。

“什么时候可以手术?”阿伦昏迷了两天,苏醒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蓝越这个。

“你的病还需要会诊。”蓝越柔声回答。

“我睡了这么久,你们还没会诊出结果么?”阿伦疑惑地问。

蓝越为她掖好被子,“还需要进一步的会诊。”

“是不是我的病很严重?你们初步会诊的结果是什么?蓝越,你告诉我实话,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阿伦说完这些话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蓝越凝视着阿伦,“好吧,”蓝越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很坚强,我早该想到。初步会诊结果发现,你得的是多形胶母细胞瘤,这是一种恶性度很高的肿瘤,一般认为只有10个月的生存期。”

阿伦在被单下颤抖,“继续。”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虽然如此,也可以借助多次手术和立体定向放射外科治疗延长寿命甚至治愈,现在我们正在研究具体施行手术的方案。”蓝越坐在床边,握住阿伦的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阿伦眼前有些模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我的酒吧里,我无意听到你叙述过去的事情,发现你很象过去的我。”蓝越望着窗外,缓缓地说。

阿伦病情恶化得很厉害,呕吐得吃不下饭。每次呕吐的时候阿伦就感觉是在把五脏六腑往外喷,象是企图让难以忍受的头痛随着一次次的喷射而缓解,吃多少吐多少,一个月下来就瘦了十多斤。

或许是因为至亲的人一个个的故去,让阿伦对死亡有着深刻的感触,病人中她是最冷静的一个。“我要活。”阿伦总这么告诫自己,于是逼迫自己吃饭,强行把一口口食物吞咽下去,吐了再吃,再吐再吃,一天要吃好几顿。治疗的时候也极其配合,所有跟她接触过的医生对她印象都很深。没有克服不了的病,只有克服不了的心。坚信人定胜天的阿伦执拗的性子不可遏制地发作了起来,硬生生与病魔较上了劲。

阿伦住的是单人病房,这也多亏蓝越。病房走廊里常常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恸哭,每到这时,她就知道又有一个病人被死神带走了,打心底里为死者家属难过。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哀。不过让她欣慰的是,如果将来有这么一天,不会有太多人为她哭泣。

蓝越一有时间就陪着她,给她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她总做出非常开心的样子,心里常常被感动得想哭。她想如果她没有病该多好,可以跟蓝越一起悠闲地品烟,可以跟她一起去她推荐的好玩的地方,可以做拿手好菜给她吃,将来或许能做蓝越的伴娘,或者让蓝越做她的伴娘。

一天早上,窗外清脆的鸟叫唤醒了睡梦中的阿伦,她揉揉眼睛,发觉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大医院到底是大医院,连鸟都跟别处不一样。”于是摸索着下床,这时墙上的钟敲了九下。“有没有搞错?上午九点还伸手不见五指?这暴风雨也忒厉害了。”阿伦嘟囔着摸到电灯开关,连按几下没反应,“灯也坏了,真霉!”阿伦扶着墙壁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有人开门进来,脚步轻盈,“阿伦?你怎么坐在这里?怎么不到**躺着?”是蓝越的声音。“你眼睛真好,周围这么黑也能看见我。”阿伦笑嘻嘻地说,依然坐在地上。

“黑?”蓝越惊讶地提高了嗓门,“今天是个大晴天,我正想跟你一起到花园里走走,反正我今天轮休……阿伦?你怎么了?!”

阿伦软软地沿着墙滑到地板上,蜷成一团,两只手在眼睛前又晃又揉,蓝越冲上去把她扶起来,听见她变了调的声音:“蓝越,我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蓝越半搂半架地把她扶到**,按铃叫了护士。阿伦的眼睛直瞪着前方,眼睛依然明亮,但明显呆滞了许多。

大夫和护士匆匆赶来,一番检查以后,发现阿伦的脑瘤组织增生过程中压迫了视神经,导致失明。“是不是我……会一直这样?”已经平静下来的阿伦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蓝越。“很难说。要看肿瘤生长情况。”蓝越思索良久,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

“是不是如果切除了肿瘤,视神经不再受压迫,我就可以看得见了?”

蓝越没有回答。

“蓝越,你说话呀?我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阿伦焦急地问,侧耳听着蓝越的动静。

“蓝越,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在哪里?”阿伦急切地四处摸索,“蓝越……?”

蓝越扑上去紧紧抱住阿伦,阿伦感觉她的身子在颤抖,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的脖领里,她忙抬起手,摸到蓝越的脸,蓝越在流泪,脸颊湿湿的。

“蓝越,你哭了?你为什么哭?”阿伦从没见到蓝越哭过,当然这次也不能算是“见”到。蓝越流着泪把阿伦抱得越来越紧,阿伦感觉她在极力压抑着抽泣。

“蓝越,是不是跟我的手术有关?”阿伦好象感觉到什么,她摇晃着蓝越,“告诉我真话,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别害怕告诉我实情,我能承受的住,真的,我能承受得住!”

蓝越慢慢放开了阿伦,说话泣不成声:“会诊的结果,你……不能做手术,因为肿瘤,……包住了你脑里的一根静脉,如果开刀,你只有……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不开刀……你还可以……你还可以……”最后那一句蓝越再也说不出来,唯有呜咽。

阿伦死命咬着下唇,不知咬了多久,发觉嘴里咸咸的,一股粘热的**顺着下巴流,下唇竟被她咬破了。血?我的血还是热的,现在的我还活着!

阿伦想起一首可能是英国的民歌:一个乐天派摔下一百四十七层楼/每坠下一层楼面/就冲那一层里他惊慌失措的朋友们喊道/喏!瞧我现在还活着!

我现在还活着,恐惧和悲哀是在摔到第一层的时候才需要,前一百四十六层我还可以开开心心,也该开开心心。

阿伦摸到蓝越的脸,轻轻捧着,把她的泪痕擦干。“别哭了。”她柔声说。

蓝越没做声,想必还在抹眼泪。

“要哭也得弄点响声出来,否则我看也看不着,听也听不到,你想憋死我啊?”阿伦操起过去用惯的那一副油腔滑调。

蓝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同时还在抽鼻子。

“终于笑了,可别欺负我看不见还皱着眉头哦?”阿伦继续贫嘴。

“难得你这么想得开。”蓝越轻轻叹口气。

“就这么点时间,想得开也这么过,想不开也这么过,干吗要想不开啊?”阿伦轻松自然地说。

“蓝越,答应我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几分钟后在花园里,蓝越扶着阿伦抚摩一朵朵花的时候,阿伦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你只准再为我流一次泪,好吗?”阿伦睁大眼睛,“望”住蓝越。

蓝越闭起眼睛扭过头,克制住鼻子一阵的发酸,“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