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华钢立在一座土丘上望下去。

冬夜下的大祀坛,依稀可以辨认出几座黑洞洞的大殿,阴冷地仿若一座鬼域。华钢似乎回到了在大漠做“夜不收”的时候,一猫腰乘着夜风消失在黑暗之中。

大祀坛虽是大明朝的重地,一来地处人迹罕至的南郊,二来除了祭祀用品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所以护卫并不严密。

华钢纵身跃过高墙,落地的那一刻就地一滚,躲到一株老桂树后面,侧耳一听,周围如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桂树后面转出来跃入步廊,沿着步廊一路疾行,越过斋宫,前面就是那座大明祭祀天地的大祀殿。

到了汉白玉的台基下,华钢抬头一望,黑漆漆的大祀殿仿若一只巨大的夜枭静静地伏在山巅注视着人间,大殿内竟然透出光亮,里面有人!

华钢的心骤然缩紧,继而“怦,怦,怦……”地跳成一条细线,此刻,父亲应该就在里面。

他屏住呼吸,弯下腰,贴在栏杆的阴影中慢慢往上移动,前面越来越明亮,已经接近殿门了。

华钢竭力将身子藏进一根石栏立柱的黑影中,他探头往殿门看去,昏黄的灯火将大殿染成奇异的金黄色,依稀有人影晃动,还有说话声隐隐传来,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幻境。

正思量间,殿门“吱呀呀”一声缓缓开启。

华钢的眼睛骤然睁大,一个高瘦的人形缓缓出了大殿,殿内的灯火给他添上了一层光晕。再看那张灰蒙蒙的脸上,五官僵硬模糊,像是带了一张树皮面具。

“父……”华钢张了张嘴巴,但看到了那双眼睛之后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华钢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能看透世间任何迷雾,而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浑浊的深渊。

华正像一只不小心闯入人间的孤魂野鬼,木然地向前。

时间突然变得异常迟缓,不知过了多久华钢才眼睁睁看着父亲缓缓走下了台阶。

华钢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连动一动手指头都做不到,只能目送父亲高瘦的背影逐渐融入暗夜之中。

尘世又恢复了刚才的秩序,大殿那边是一个幻境,昏黄的灯火,隐约的说话声,华钢扶在立柱上大口地喘着气,刚才看到父亲的那一幕,难道只是一场恶梦。

他重新探头向大殿方向望去,殿门外的地上多了一件东西,明晃晃地反射着殿内的灯火,华钢确定自己父亲出来之前并没有这样一件东西,那应该是刚才落下的。

他强压住心绪,盘算了一下,再看了一眼那件东西,忽地从石柱的阴影中鱼跃而起,在光亮处就地一滚,又躲入殿门后的阴影之中,那件东西却已经攥在手中。

华钢借着光亮小心翼翼地查看父亲落下的东西,原来是一份手稿,上面是父亲的笔迹,记了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就是这个了。”

华钢心中了然,这首诗一定是李景隆和父亲两人仓促间弄出来做诱饵的暗语诗,他将手稿收入袖中。

“香主,就这么放了这老头吗?”

这时,大殿中传来说话的声音,华钢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

“香主,香主……”又有几个声音附和。

“佛母让我们在京师暗中协助燕王,抓了这个老头有什么用!”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华钢的耳中。

“这老头知道如何解开‘兵势图’的暗语啊。”

那熟悉的声音又说:“抓住他拷问么?”

“主公说过,这老头倔得很,来硬的未必那么容易得手。”那个声音补充道。

“香主,你提的那件旧事就能让他就范?”

“这是他的软肋……”那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飘忽。

“主公怎么会知道这老头曾经包庇过自己的儿子?”

殿内突然安静了一会。

那声音又响起,“那你就别管了。”

华钢心里咯噔一下,父亲什么包庇儿子,难道在说自己。

“等着吧,这老头一定会乖乖地将暗语的解法送到我们的面前。”那个声音嘿嘿一笑。

“十几年前的事儿,他还会在意?”

“只要是为了他的儿子,这老头什么都干得出来!”那声音语带嘲讽。

华钢再也忍不住,啪地一掌拍在殿门上。

“殿外有人!”

华钢如梦方醒,就欲转身离开,没想到殿内忽地冲出两个黑影,“唰,唰”两道寒光已经到了近前。

华钢闪身躲过两件利器,人却已经到了殿门外的光亮里,往台阶下的路也被两个蒙面客一左一右给封住了。

华钢一把抽出腰间佩刀,用尽全力向两人横扫过去,两个蒙面客往后一闪,留出了中间的空隙,华钢想一跃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突然觉得头顶上一道黑影划过。

再一看,原来是殿内另一个蒙面客从华钢的头上跃过,举着明晃晃的一口巨刀挡在了华钢的前面。

华钢眼看前面的路已经被封死了,只能硬着头皮转身冲入殿内,没想到殿内一左一右两把钢刀早就等在那里。

“唰,唰。”两道寒光一闪,华钢来不及停下来,只得顺势一滚,刀锋堪堪在华钢身边划过。

此刻殿外的三名蒙面客也跃进殿内,五人站成一线挡住了华钢的去路。

华钢的眼神从五名蒙面客身上一一扫过,这才发现最左边的那个蒙面客左腿有些虚浮,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先不管其他蒙面客,几个杀招朝那左腿有伤的人攻过来,但几个回合下来,华钢独木难支,渐渐落了下风。

“几位,你们何苦如此相逼?”华钢质问道。

领头的蒙面客道:“原本我们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可既然已经如此,你也不必见到明天的日头了。”

“我一个将死之人,可否让我死个明白?”

“已经在黄泉路上,明白了也无用!”另一个蒙面客恶狠狠地说。

“其实你们还有个选择,跟着燕王谋逆是族诛的大罪,”华钢缓缓说,“你们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着这一切。”

“你在哄小孩呢。”蒙面客们嘲笑道。

华钢缓缓地放下钢刀,“我知道你们主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