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八归
一个接着一个的营帐点缀在广袤无际的草原上，就像是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白百合，其间欢快的人群来来去去，像极了在花丛里飞舞的蜂群。
这里是深入大漠的明军大营，迎风招展的军旗上绣着斗大的一个“蓝”字。
这一年，大将军蓝玉统军挥师大漠，在捕鱼儿海一举击溃蒙元主力，其后又经过几场追击战，基本肃清了大漠上的蒙元残余，从此以后蒙元再也没有能力叩关中原。
“可以回家了！回家了！”
军营里思乡的情绪一日浓过一日，班师的命令还未到，犒赏的辎重队倒是先到了。
军士们的脸上洋溢着疲惫笑容，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是对归家的期待和赏赐的满足，一车车的美酒、一群群的牛羊还有一捆捆的绫罗绸缎，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
弟兄们拼命地欢呼、大叫、大笑，除了欢悦更多地是为了忘却，忘却那些埋在草原深处的同袍，假装他们从未踏足过这片刚刚历经战火的土地，假装他们还在遥远的故土享受平和的时光。
就在这沸腾的人群中，前哨营“夜不收”的小旗官华钢独自一人安静地坐在营帐里，手里是拿着的是一封家书，不过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弟兄“十一”的。
那文绉绉的行文和俊秀的笔迹一看就是请人代的笔，什么“效霍骠骑封狼居胥”、“学岳武穆精忠报国”，字里行间看不出一丝一毫老母亲的思念，有的只是满满的家国情怀。
恐怕翻开弟兄们的家书，多一半都写满了这样的词句，华丽而空洞，只有末尾了了数笔才出自家人的真心话，“望儿早些归来。”
“早些归来……”
华钢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抵在额头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十一啊，我要怎么跟你娘交代……
眼前白光一现，营帐被拉开了一角，一个瘦削的身影闯了进来。
华钢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而又悲戚脸孔。
“书生？怎么了？”华钢用袖角迅速擦去泪痕。
“头儿……”书生开口就有些哽咽，“……老四，不见了……‘十一’所有随身之物也都不见了。”
华钢先是一惊，随即点了点头，忍住眼泪望向书生背后无垠的草原，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随他去吧。”
……
“老四，大漠一别，你……还好吧。”华钢扔下韩道，起身朝那车夫走去。
那车夫脸色一变，立刻又恢复了木刻般的神情冷冷道：“这位官爷恐怕认错人了。”
华钢刚伸出的手颓然落下，想要再上前一步，腿却迈不开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车夫，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这无耻小人……”被扔在地上的韩道呲牙咧嘴地骂道：“哎呦……痛……”
华钢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韩道，韩道委屈地咧了咧嘴巴不吭声了。
莲儿早就扶住了惊魂未定的女子，躲到车夫高大身形的背后。这时见那韩道吃瘪，便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爹他们到底在哪里？”
“我还想问你们是谁呢？”韩道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还色眯眯地朝莲儿身边的女子看了一眼。
两名女子像受了惊的兔子般赶紧往车夫身后缩了缩。
华钢咬了咬牙，抬眼看了看那如木雕般的车夫，伸手取下腰间的锦衣卫铜牌握在手中给他们看了看道：“我是锦衣卫镇抚司试百户华钢，请你们将路引拿出来查验一下吧。”
“锦衣卫了不……”莲儿又要跳出来却被那女子生生地摁住了。
“老四，将我们的路引交给华百户查验。”那女子正色地对车夫道。
那车夫躬了躬身子，伸手从蓑衣中拿出了一卷路引，朝前轻轻一抛，华钢收妥腰牌，一抬手正好接住，这种默契感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那车夫也是一怔，右手抬在空中不动了，不过也就是一瞬间便缩了回去，整个人回复到先前木然的神情。
华钢也没有打算再继续追问，低头打开了路引。
这份路引盖的是教坊司的官印，上面写了京师教坊司女乐李嫣携丫鬟胡莲儿，车夫李四一行三人回乡省亲，并对三人的样貌进行了描述，希望各地官府给予通行的方便。
华钢小心地重新卷好路引，伸手递给车夫，那车夫默默地接过放回自己的蓑衣里。
“华百户可有什么疑问？”那女子道。
华钢正了正衣冠，施了个礼道：“没有任何问题。”
那丫鬟莲儿又跳出来叫道：“我看你们问题很大，你们两个登徒子想对我们小姐干什么？”
华钢脸一红，赶忙抱拳赔礼道：“李乐官，恕在下无礼了。”
“那这个无耻至极的醉鬼呢。”莲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韩道追问道。
韩道正地对着洒了一地的美酒欲哭无泪，听到莲儿不依不饶，他腾地站了起来，想辩驳几句。
华钢却抢先说话了。
“李乐官，这酒鬼我也不是很熟，”，他瞥了一眼身后的韩道继续说道：“刚才有冒犯的地方就任凭你们发落吧。”
“这就把我给卖了，华兄，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吧。”韩道委屈地撇了撇嘴巴。
那女子从车夫身后走上前，微微施礼道：“华百户，此事就此不提了吧，只是……”
“李乐官，还有什么事？”
那女子伸出纤手将丫鬟莲儿挽了过来道：“此次回京我们途径固节驿，主要是为了替我家婢女省亲。”
“来固节驿省亲？”华钢疑惑地问。
那丫鬟俯身万福道：“官爷，奴婢家乡虽然不在固节县，但我父亲在此地任职多年。”
“他就是这里的驿丞。”莲儿看了看周围补充道。
“驿丞？”华钢差点惊呼出来，他转身看了一眼韩道，韩道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
韩道挤眉弄眼无声地张合嘴巴，对华钢说了几个字。
华钢读得出来，那几个字是：“鬼驿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