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局
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
——《墨子·非命》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尚冠前街的巷弄中,青芒慢慢转过身来,盯着荼蘼。
“不是我威胁你,是胥破奴不肯放过你!若不是我拦着,他早把你的真实身份捅给汉朝皇帝了。”荼蘼居次冷冷道,“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再不跟我离开长安,你就走不了了!”
青芒眉头深锁。
他不得不承认,胥破奴的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大威胁,若不想办法除掉此人,自己在长安哪怕多待一天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你们现在住哪儿?”青芒忽然问。
“西郊,柳市。”
“有劳你转告胥破奴,我要跟他见个面。”
荼蘼居次冷然一笑:“你觉得,他会跟你见面吗?汉朝的探子现在到处搜捕我们,这种时候他若跟你见面,不是自投罗网吗?”
“现在不光是你们怕被抓,我也怕被抓,咱们何苦相逼彼此呢?”青芒淡淡一笑,“你转告他,我可以和他做笔交易,让他回去能够交差。”
“什么交易?”
“给我一点时间,我设法把天机图偷出来,交给他,然后他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我相信,这笔交易,他会动心的。”
眼下这种情况,青芒也只能用缓兵之计了,先稳住对方,拖几天再说,到时候再以交接天机图为名跟胥破奴见面,就有机会干掉他。
闻听此言,躲在不远处的郦诺不由怒火中烧:你这恬不知耻的家伙!不仅把天机图交给了朝廷,现在又拿它跟匈奴人做交易——天机图又不是你们家的,你凭什么这么干?!
“你以为我看不穿你的把戏吗?”荼蘼居次冷冷道,“你这就是缓兵之计,胥破奴岂能看不出来?”
青芒一怔,索性点点头:“对,我不瞒你,这的确是缓兵之计,不过你能看穿,胥破奴却未必。”
“凭什么?你把堂堂匈奴的大当户当傻瓜吗?”
“你能看穿,是因为你对天机图这东西根本不在乎,所以你旁观者清;可胥破奴不一样,天机图对他来讲太重要了,远远比我的命重要,他为什么不试试呢?反正我的把柄在他手上,他随时可以揭穿我,但如果有一线希望能拿回天机图,他就没必要急于让我死。所以,这跟他是不是傻瓜无关。退一步说,即使他不相信我,但他还是有理由赌一把,不是吗?”
荼蘼居次闻言,也觉得有道理,便道:“好吧,我可以转告他。”
“多谢。”
荼蘼居次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幽怨之色,说道:“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容易被你说服?以前是,现在还是。”
青芒一怔,旋即苦笑了一下:“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那你可以不答应……”
“不管你是不是在利用我,反正我……心甘情愿。”荼蘼居次的幽怨之色更浓了,“只要能看见你,跟你说话,哪怕是被你欺骗、被你利用,我都无所谓。”
“其实你没必要如此自苦。”青芒心中的负罪感又升腾起来了,只好柔声道,“你是堂堂的匈奴居次,是你父王的掌上明珠,是所有匈奴人心目中的女神,何苦为了我牺牲这么多?你应该回大漠、回草原去,那里有很多比我好的、对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世上的男人再多再好,对我都没用,因为阿檀那只有一个!”荼蘼居次打断了他,但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泪水同时夺眶而出。
此刻,不远处的郦诺居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痴情的女子!跟她的这份痴情一比,自己对青芒的感情似乎也相形见绌了。
假如我是荼蘼,我能做到如此不求回报地付出吗?我能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无怨无悔地抛弃一切吗?
郦诺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她之前对这个来自匈奴的公主非常反感,可现在非但所有的反感全都**然无存,而且对荼蘼忽然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理解和认同……
天上的雨雪不知何时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郦诺悄然转身,慢慢走开了。
身后传来荼蘼低低的啜泣,还有青芒无奈和略显慌张的安慰声。
这个傻瓜,又在跟女人讲道理了!
郦诺眼含泪光,又好气又好笑地在心里想,什么时候他才能懂女人的心呢?什么时候他才能学会不跟女人讲道理,而是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女人拥入怀中呢?
不过,假如青芒这么懂女人,那他就不是青芒了……
郦诺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点一点地走远了。
茫茫雨雪中,她踽踽独行的身影显得落寞而凄惶。
丞相府书房。
公孙弘端坐在书案后,面色沉郁。
张次公躬身束手站在下面,刚刚把今天上午在终南山的事情禀报完毕。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张次公偷偷瞥了公孙弘一眼,“卑职办事不力,有负丞相重托,请丞相责罚。”
又沉默了片刻,公孙弘才淡淡道:“罢了,事已至此,本相责罚你也没用。”
“谢丞相!”张次公松了一口气。
“照你方才所言,秦穆和仇芷若今天都上山了?”
“是的。虽然卑职始终未跟秦穆照面,但卑职怀疑他当时一定在场。”
“看来这个北冥很不简单哪,居然跟他们都扯上关系了。依你看,袭击陈谅的那伙墨者跟这个北冥是否也有瓜葛?”
“卑职认为,墨者出现在终南山绝非偶然,二者定然也有瓜葛。”
“可惜啊!”公孙弘叹了口气,“北冥被你杀了,那他跟秦穆、仇芷若、还有墨家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有多少秘密,咱们都无从知晓了。”
“是,都怪卑职一怒之下,太过冲动……事后,卑职也很后悔。”
“后悔无益啊!本相不止一次叮嘱过你,做事要沉稳,不可过于操切,可你还是把本相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卑职不敢。”张次公慌忙抱拳,“卑职一直谨记着丞相教诲,只是……只是这急躁的性子是娘胎里带来的,委实难改。”
公孙弘呵呵一笑:“这倒是大实话。不过,人与人的分野,恰恰就在此处。人活一世,能有多深的修为、能做多大的事功,端赖于他对自己心性的认识之浅深以及掌控力度之强弱。简言之,便是心性中之善者,能否持守之?不善者,能否革除之?古人所谓格物致知,非但要格外在之物,更要格心中物,即障蔽心性之物。世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是惫懒之人为自己的庸碌所找的托词,若真修身者,必不以此文过饰非也。”
张次公一介武夫,心里对这番文绉绉的迂腐之谈很不耐烦,可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顿悟之状:“丞相不愧是一代大儒!此番金玉良言,真是令卑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公孙弘笑了笑,淡淡道:“很多人喜欢对本相说这种奉承话,可大多言不由衷,无非都是在敷衍本相罢了。”
张次公一惊:“丞相明鉴!卑职所言均发自肺腑,绝非阿谀之词……”
公孙弘抬手止住了他,忽然换了个话题:“今日朝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张次公一下山就直奔丞相府了,哪里去听说什么事,赶紧道:“卑职不知,还请丞相明示。”
“殷中尉被皇上革职了。”
公孙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张次公听来却不啻平地一声惊雷。
当然,这不是惊吓的雷声,而是让他无比惊喜、充满希望,象征着仕途春天到来的一记“春雷”——之前公孙弘就答应过了,如果殷容调动或被免,中尉一职出缺,第一个考虑的人便是他。
所以这些日子,他都在不遗余力地帮公孙弘做事。想来,现在便是公孙弘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吧?
张次公这么想着,一时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颤抖着道:“丞相,此、此事……当、当真?”
“这种事岂能有假?”
“那、那您有否向皇上推荐……继任人选?”
公孙弘忽然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无声一笑:“张将军啊,本相刚刚还在劝你做事不可操之过急,你这一眨眼又忘了?中尉是九卿之一,掌管京畿治安,位高权重,皇上岂会轻授予人?请恕本相直言,想当这个中尉,你可能……还差些火候。”
此言就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把张次公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的火焰一下就浇灭了。
老狐狸,这话你怎么不早说?之前的承诺现在都不算数了,这不是跟放屁一样吗?!老子这阵子都在替你卖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他娘的说变脸就变脸,不是把老子当猴耍吗?!
见他闷声不响,脸色极为难看,公孙弘又笑了笑:“你也不必如此失落,希望总还是有的嘛。就比如墨家的案子,你若能尽快建功,本相也好替你在皇上面前说话,你说是不是?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正所谓‘自助者,天助之’嘛!”
张次公满心愤恨失望,在心里一遍遍问候着公孙弘的祖宗。
不过很快,一个念头闪过,他心中蓦然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丞相,卑职有个想法,不但可以扳倒秦穆,还能坐实仇芷若的墨者罪名,进而将其背后的墨家一网打尽!”张次公胸有成竹道。
“哦?”公孙弘眸光一闪,“说来听听。”
张次公遂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公孙弘听着听着,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狞笑……
杜周化装成一个邋遢老汉,骑着一头瘦毛驴在北阙甲第区晃悠。
此时天色渐暗,路上行人稀少。
杜周貌似闲逛,目光却很警觉。他不时回头张望,直到确定无人跟踪,才掉头往回走。
街边静静地停着一驾不起眼的马车。方才杜周已经从它旁边经过,却故意没有停下。
他漫不经心地晃到车旁,又四处观望了一下,才低声道:“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车内很快传出回应:“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杜周从毛驴上跳下,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李蔡正端坐车内闭目养神。
“先生。”杜周往他身旁一坐,“这么急找我来,所为何事?”
李蔡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听你这声‘先生’,总感觉你是在叫张汤。”
杜周苦笑了一下:“这都怪您!赶紧让我回御史府,您就没这感觉了。”
“急什么?你在他那不是干得挺好吗?反正都是替朝廷做事,在哪儿不都一样?”
“能一样吗?”杜周似有满腹委屈,“我想跟的是您,又不是张汤。就他那人品,配不上‘先生’二字。”
“张汤那么器重你,你这么背后说他,是不是不太厚道?”
“您把我一个好端端的御史安插在他身边,这才叫不厚道!”杜周毫不客气地顶撞道。
李蔡却不以为忤,笑了笑:“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当初把你派过去,也是皇上的意思。张汤那个人,能干是能干,就是有些跋扈专断,皇上哪能不防着他?能钦点你去执行这个任务,足见皇上对你的赏识和信任,你应该感到光荣。”
“是啊。”杜周叹了口气,“要不是冲着这份光荣,我也忍不到今天。”
“好了,闲言少叙。”李蔡收起笑容,“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个任务给你。”
“什么任务。”
“去盯一个人。”
“谁?”
“新任卫尉丞,秦穆。”
“为何要盯他?”杜周眉头微蹙。
“此人来历不明,心机叵测,且行事异乎常人,皇上……对他不太放心。”
杜周恍然。
“此事你要亲自去办,别交给底下的人。另外,最好不要易装。”
“为何?”杜周不解。
李蔡冷然一笑:“此人极为聪明,万一被他识破,反而不好转圜;若不易装,就算被他发现,你也可以说是偶遇。”
“明白了。”杜周点点头。
暮色降临的时候,青芒回到了卫尉寺,看见朱能和侯金都已经在值房中等他了,案上也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从一大清早去终南山到现在,青芒滴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见他们安然无恙,心里颇感欣慰,也不跟他们多说,一屁股坐下来,拿起饭碗扒了一大口,然后含混不清道:“都愣着干吗?吃啊!”
早就饿得眼冒绿光的朱能和侯金这才端过饭碗,狼吞虎咽了起来。
片刻之后,三人便风卷残云般把案上的饭菜一扫而光了。
潘娥端着一盘菜进来,见状不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们仨是饿死鬼投胎吗?老娘就炒盘菜的工夫,你们就全吃光了?”
三人摸着肚子,都看着她不说话,一脸无辜的表情。
“瞧这意思,是都还没吃饱?”潘娥把手上的菜放下,叉着腰问。
三人一个劲点头。
“得,也不知老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得伺候你们这三个饿死鬼!”潘娥翻了个白眼,腰肢一扭走了出去,“再去给你们做,老娘就不信撑不死你们!”
三人对视一眼,嘿嘿一笑,然后三双筷子便一起对准了案上唯一的那盘菜……
半个时辰后,案上杯盘狼藉,三人终于酒足饭饱。
青芒打了个饱嗝,看着二人:“我让你们去盯着张次公,你们倒好,都上哪儿偷懒去了?”
“冤枉啊老大!”朱能一脸委屈,“我们哥俩今儿差点就为你捐躯了!”然后便把山上的惊险遭遇一幕一幕地说了出来。
当听到二人在悬崖上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青芒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么说,你们哥俩这辈子的‘处子一抱’都献给对方了?”
“可不是嘛,原本是打算留给潘娥的。”朱能又羞又恼,“不承想被这死猴子给夺走了!”
侯金怒,刚想回嘴,便见潘娥扭着腰肢进来了,赶紧把话吞了回去。
“又说老娘的什么坏话呢?”潘娥一边收拾碗盘,一边目露凶光盯着朱能。
“哪……哪能呢?”朱能嗫嚅道,“我们……我们都在夸你呢!”
“夸我啥?”
“猪头在夸你国色天香、美貌无双呢!”侯金抢着道,“所以他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抱抱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个脏盘子便扣在了侯金脸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另一个盘子毫无意外地扣在了朱能脸上。当潘娥操起第三个盘子的时候,青芒慌忙往旁边一跳,大声道:“你别错杀无辜啊,我可什么都没说!”
潘娥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时朱能刚把脸上的盘子拿开,潘娥顺手便把手里的盘子又掼在他脸上,这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青芒在一旁拼命憋着笑:“还不赶紧去洗洗,都傻愣着干吗?”
“死猴子你不说话会死啊?”朱能哭丧着脸,一边捡着脸上的菜叶一边道。
侯金抹了一把汤汁横流的脸,瓮声瓮气道:“我这是在帮你。你说你那么怂,有话老是憋在心里不敢说,啥时候才能让潘娥知道你的心意?”
朱能顿时语塞。
“这么说也有点道理。”青芒连忙打圆场,“猴子刚才那话虽然唐突,但也算是帮你表白了,潘姑娘兴许会恼一阵子,可气消了便好了,指不定会接受你呢。”
“真的吗?”朱能一听,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有可能啊。”青芒有意撮合他俩,“说不定人家潘姑娘心里对你也有意思呢?猴子这么一捅,不正好把你俩的心事都捅破了吗?这样坏事也就变好事了。”
朱能听得眉开眼笑,都顾不得去捡脸上的菜叶肉渣了。
“你们仨吃饱喝足了就拿老娘寻开心是吧?”潘娥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叉着腰斜倚在门框上,手上拎着一只小香囊,“明儿饿你们一天,看你们仨消不消停!”
三人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不敢吭声。
潘娥重重“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香囊扔给了青芒:“拿着。”
青芒一怔,连忙接住:“啥东西?”
“不知何人扔在你寝室门口的,被我捡着了。”
青芒定睛一看,香囊上系着一张小布条,上面写着“秦穆亲启”的字样,不由大为诧异。
“快打开瞧瞧,看是不是哪位小娘子给你的定情信物?”潘娥一脸醋意道。
青芒无奈一笑,打开了香囊。
里面又是一张白色布条,青芒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眉头立刻蹙紧了。布条上写着简短的一句话:
罗姑比不日抵京 早做防范
朱能、侯金、潘娥见他脸色有异,都觉好奇,便不约而同凑了过来。
青芒马上把布条连同香囊揣进了怀里。
“都洗洗睡吧,今儿这一天够折腾的了。”青芒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值房。
朱能、侯金、潘娥面面相觑。
“被我说着了吧?”潘娥冲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悻悻道,“肯定是哪个小妖精给你的情书!”
青芒坐在寝室中,神色凝重地看着手中的布条。
罗姑比不日抵京,早做防范!
这短短一句话就像一记惊雷在他耳旁炸响,而且包含着非常多的潜台词。
青芒很清楚,这个罗姑比就是霍去病在漠南之战中俘获的匈奴亲王、伊稚斜单于的叔父。也就是说,此人认得自己,知道自己就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据说他战后被天子封为列侯,派到了右北平郡,现在为何会突然来京?
答案不难想见——一定是天子刘彻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召他前来指认!
只要罗姑比一到,自己的身份便将彻底暴露,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连帮着自己隐瞒身份的霍去病都得被连累。
必须立刻想一个应对之法,刻不容缓!
青芒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还有,为什么会有人给自己传递这个消息?这人是谁?该消息肯定是绝密的,一般人绝不可能知情,此人又是如何得知的?他既然冒险警告自己,那就表明他是友非敌,可自己在未央宫中哪有朋友呢?
青芒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形势显然要比在丞相邸的时候严峻得多——不仅公孙弘和张次公一直紧盯着自己不放,胥破奴也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手,而且天子还在千方百计地追查自己,再加上这个“不日抵京”的罗姑比——简直就是一个群敌环伺、全面包围的死局!
情况如此复杂,局面如此险恶,自己能不能过得了这一关?
青芒在黑暗中蹙紧了眉头。
郦诺从终南山回来,便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仇景、仇芷薇父女当天便前来探望。稍加寒暄后,仇景忙问她可有找到北冥。由于心中已对仇景产生怀疑,郦诺便随口敷衍,说并未找到。仇景有些遗憾,又问她,那个在老君庙假意与她打斗的“黑脸人”是谁。郦诺没有隐瞒,答说就是之前曾帮过她的那个秦穆。
仇景狐疑,问道:“怎么那么巧,每次你一碰上事情他便出现?他是不是在跟踪你?”
郦诺淡淡说:“你想多了仇叔,之前他是受汲黯之托送我回来,这回他恰好在终南山执行任务,见我又被张次公纠缠,才出手相助而已。”
仇景不大相信,却也没再说什么,又问起在老君庙假意围攻他们的人是不是田君孺。
郦诺说是。
仇景叹了口气:“真是对不住田旗主了,咱们之前都冤枉了他,害他东躲西藏的。”
郦诺暗暗观察他的神色,丝毫没有发觉任何异常,可一想起田君孺对他的指控,又桩桩件件都有道理,心头不由一阵烦乱。
仇芷薇还在为之前的事跟她怄气,故坐在一旁闷声不响。郦诺忙主动跟她说话,仇芷薇其实也憋得难受,便顺势给郦诺道了歉。没一会儿,两人便又有说有笑了。仇景沉默片刻,又问起田君孺的事。
仇芷薇嫌他啰唆,便把他往外推,说道:“诺姐现在生病了,需要静养,有什么话改天再说,您赶紧走吧。”
仇景不悦,没好气地说:“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推我。”
仇芷薇不依不饶,硬是把他推了出去。
郦诺看着他们,心想倘若自己证实了仇景是幕后黑手,那仇芷薇该怎么办呢?到时候,她绝对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势必会跟自己闹翻,甚至反目成仇。
想起两人之间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转眼就要被现实无情摧毁,郦诺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强烈的伤感。
然后,她的眼眶不知不觉便红了。
仇芷薇走回来,见状一惊:“姐你怎么了?”
郦诺笑笑,说:“没怎么,就是眼睛有点涩、鼻子有点酸。”
仇芷薇说:“那你赶紧睡一觉吧,我去灶屋给你熬药,顺便熬点粥。”说完走过来帮她掖了掖被角,又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掩上的那一刻,郦诺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
西郊的柳市嘈杂喧闹,行人车马往来穿梭,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胥破奴一身西域客商装扮,从人群中挤过,快步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身后,两名年轻男子迅速跟了进去。
他们正是孙泉和刘忠。
二人刚一进入巷口,都还没看清状况,胥破奴便从一个角落里扑了出来,一拳击倒了孙泉,然后挥刀架在了刘忠脖子上。
“大当户,刀下留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胥破奴冷然一笑,头也不回道:“你派这么笨的手下跟踪我,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你无人可用?”
青芒呵呵一笑:“大当户误会了,他们不是在跟踪你,而是奉我之命故意把你逼进来,否则大街上人多眼杂,咱俩也不好叙旧不是?”
胥破奴哼了一声,收刀入鞘。
青芒给了孙泉和刘忠一个眼色,二人立刻走出了巷子。
“你为何找我?是不是天机图到手了?”胥破奴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青芒。
“哪有那么容易到手?”青芒淡淡一笑,“天机图被刘彻秘藏在未央宫石渠阁中,防备异常森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我得想一个周全的计划,才能行动。”
“这不会是你的缓兵之计吧?”胥破奴眉毛一挑,“你怕我告发你,便以此借口拖延时间,然后再设计对付我,是不是?”
“大当户不必紧张,我今天找你,纯粹是来跟你示好的。”
“哦?”胥破奴眯起了眼,“除了天机图和你的人头,我想不出你还能有什么向我示好的。”
“这是因为大当户的思路不够开阔。”青芒又是一笑,“除了我的人头,还有另外一颗人头,想必你也是喜欢的。”
胥破奴眉头微蹙:“有话直说,我没工夫跟你绕弯子。”
“漠南一战,伊稚斜授意籍若侯和罗姑比他们干掉我,可惜他们不够聪明,非但没完成任务,还损兵折将、一败涂地,把他们自己也赔进去了。”青芒不急不躁道,“对此,伊稚斜一定很生气吧?而罗姑比被俘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汉朝的列侯,还被刘彻派到了右北平郡,专门对付左贤王部,听说干得还不错。我想,伊稚斜一定会更加愤怒,恨不得把罗姑比扒皮挖心、碎尸万段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胥破奴听他一口一个“伊稚斜”把大单于来回调侃,顿时大为不悦。
“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能帮你拿下罗姑比的人头,让你回去献给伊稚斜,这于你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胥破奴一愣:“你不是说他在右北平郡吗?”
“是,可他来长安了,过两天就到。”
胥破奴半信半疑:“他怎么会突然来长安?”
“听说是为汉朝立了功,刘彻召他入朝述职,给予嘉奖。”
胥破奴一听这家伙居然替汉朝立了功,不由恨得牙痒,巴不得现在就把罗姑比的人头砍下来,于是问道:“你刚才说的‘示好’,就是告诉我这个消息?”
“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耍花招?”
“花招?”青芒“扑哧”一笑,“我前几天不是让居次代为转达了吗?我是要跟你做交易,用天机图换我自己的人头,然后咱们就两清了,你回龙城邀功请赏,我在这儿逍遥度日。这对咱俩都好,我何必耍什么花招?今天之所以告诉你罗姑比的消息,是因为一时半会儿拿不到天机图,我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诚意。说白了,罗姑比的人头相当于天机图之外的赠品,纯属买一送一。你白捡一个大便宜,又何乐而不为?”
“最好是这样。”胥破奴盯着他,冷冷道,“你要是敢有半句假话,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青芒呵呵一笑:“放心,既然是交易嘛,肯定要诚信为先喽。”
“少废话!罗姑比现在到哪儿了?”
“应该快到华山了。若不出意外,两天后必至长安。”
胥破奴眼中寒芒一闪,杀机顿炽。
漪兰殿前的“练武场”上,霍去病正在教夷安公主练习射箭。
“两脚开立,与肩同宽,身体微向前倾……”霍去病站在夷安公主身后,手把手地教着,“左肩推,右肩拉,将弓拉开,右手虎口靠在下颌处……对,做得不错。”
两人靠得很近,夷安公主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不禁有些分神。
霍去病却浑然未觉,继续说道:“眼睛、箭头、靶子,三点一线。瞄准后,右肩继续加力……”
这时,一阵风吹来,拂起了夷安公主的长发。
发梢扫过霍去病的脸庞,发香立刻沁入鼻孔。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翼,忽见夷安公主正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顿时耳根一热,赶紧退了半步,和她拉开距离,沉声道:“专心看箭靶,别看我。”
“谁让你走神了?”夷安公主暗暗挪动脚步,又靠紧了他,“我是等你往下说呢,你以为我喜欢看你呀?你有什么好看的?”
霍去病赶紧又退了一步。
见他一躲再躲,夷安公主顿时气恼,索性把弓往地上一扔:“手酸死了,不练了!”
“不练了是吧?那我走了。”霍去病说着,转身就走。
“哎,你给我站住!”夷安公主气急跺脚,“人家就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嘛,你干吗说走就走?”
霍去病转过身来,露齿一笑:“巧得很,为师也累了,也想去休息会儿。你想练就自个儿接着练,不想练就改日。”说完,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哪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师父?”夷安公主追了几步,愤愤喊道,“你给我回来,不许走!再走我就不认你啦!”
“不认就算了,你另请高明。”霍去病渐渐远去,不紧不慢地扔回来这句话。
夷安公主气得不行,一把抓起地上的弓,飞快搭上一支箭,“咯吱”一声拉开弓弦,瞄准了霍去病的背影。
“瞄错方向了,靶子在你右手边!”霍去病背上仿佛长了眼睛。
夷安公主一怔,又跺了跺脚,把弓箭狠狠掷在了地上。
霍去病刚一走出漪兰殿的宫门,便见青芒抱着双臂,身子斜倚在一株树干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笑得这么邪乎是什么意思?”霍去病迎上前去,冷冷道。
“没什么,替你高兴而已。”
霍去病眉头一皱:“高兴什么?”
青芒朝着漪兰殿努努嘴:“连漪兰殿都可以自由出入了,想必我很快就该称你驸马爷了吧?”
霍去病不语,突然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青芒“哎哟”一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你错了,我是什么都没说就动手了。”霍去病面无表情道。
青芒无奈一笑:“随便动手你还理直气壮?”
“谁让你狗嘴吐不出象牙,自己找打?”霍去病瞪眼。
“其实你也没必要这么敏感。”青芒揉着胸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上那么赏识你,人家公主又对你有意,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你再乱嚼舌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下酒?”霍去病狠狠道。
“好好好。”青芒举手作投降状,“不说这个了,跟你说正事儿。”
“你能有什么正事儿?”霍去病一脸不屑。
“本来也不想找你。”青芒撇撇嘴,“问题是,咱俩有麻烦了。”
“咱俩?”霍去病冷然一笑,“是你有麻烦了吧?”
“我要是出了事,你能撇得清吗?”青芒斜眼看他。
霍去病一想也对,只好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最大的麻烦便是摊上了你。”
“没有我你能拿到天机图?”青芒冷哼一声,“别想过河拆桥,我的事便是你的事。”
“有事就说,别耽误我工夫!”霍去病不耐烦道。
青芒直视着他,淡淡道:“罗姑比要来长安了。”
“什么?”霍去病猝然一惊,“是皇上召他来的?”
青芒冷冷一笑:“难道还有别人?”
霍去病蹙眉思忖了一下,“皇上莫非是想……让他指认你?”
“这不是明摆着吗?”
“你哪来的消息?”
“有人给我递了匿名信。”
霍去病大为诧异:“什么人会这么干?”
青芒自嘲一笑:“你问我我问谁?”
霍去病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由眉头紧锁。青芒瞥了他一眼,故意不说话,等着他问。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半晌,霍去病才无奈问道。
“我也没辙,还想找你霍骠姚拿个主意呢。”
“你没辙?”霍去病睁大了眼睛,“没辙你就等死吧!”
青芒看着他,狡黠一笑。
霍去病顿时反应过来:“你耍我是吧?”
“别生气,我是想听听你有没有更好的主意。既然没有,那我便说说我的想法。”青芒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凑近他,低声说了起来。
霍去病凝神细听,眉头不禁越蹙越紧……
暴风雪在关中席卷数日后,向东而去,又在华山和弘农一带肆虐。
华山山麓有一座驿站。日暮时分,一队车马顶着风雪从弘农方向匆匆赶来,在驿站门口停下。一个年约六旬、深目高鼻的匈奴人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看漫天飞雪,嘟囔了一句什么,在侍卫们的簇拥下走进了驿站。
此人便是罗姑比。
在驿站一楼吃过饭后,罗姑比进入了二楼的一间上房,旋即熄灯就寝。
虽然房中门窗紧闭,但恍如鬼哭的阵阵风声还是顽强地钻进了罗姑比的耳膜。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至少翻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了睡意。
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北面的一扇窗户突然被大风吹开。大风灌了进来,房中顿时一阵噼啪乱响。
罗姑比一个激灵从**坐起,一边用匈奴语咒骂着,一边跳下床,跌跌撞撞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这一下弄得他睡意全消。
他摸黑走回床榻坐下,然后抖抖索索地从床头摸出火石火镰,点燃了床边的一盏灯烛。
火苗燃起,瞬间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几缕寒意。可就在这时,罗姑比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烛火“呼”的一下熄灭了。
罗姑比苦笑,正想再点,忽然感觉有一丝异样——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目光正盯着他。
征战沙场多年,他的直觉向来敏锐。许多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他对来自背后的偷袭有着惊人准确的预判。
罗姑比不动声色,暗暗从枕头下摸出了佩刀,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迅速瞥了侧后方一眼。
果不其然,那儿正直挺挺地站着一条黑影……
郦诺在养病的这几天里,心里一直想着天机图被青芒献给朝廷的事,越想越愤懑,索性在这天上午溜出内史府,来到了未央宫北阙外的甲第区,足足蹲守了两个时辰,总算“逮”到了青芒。
此时青芒带着一队禁军正要回宫,远远瞥见站在树下的郦诺,愣了一愣,便让手下先行回宫,然后策马迎了上去。
郦诺不说话,只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弄。青芒纳闷,只好把坐骑系在树下,跟着她走了进去。
二人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郦诺止步,回身盯着他,冷冷道:“告诉我,天机图现在在哪儿?”
青芒一怔,故作轻松地一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回答我!”郦诺提高了音量。
“上回在茶肆不都告诉你了吗?东西在匈奴太子於丹手里。”
郦诺冷哼一声:“那於丹人呢?”
青芒神色一黯,迟疑了一下:“听霍去病说,这家伙企图发动叛乱,不久前……被朝廷杀了。”
“这么说,现在没人知道天机图的下落了?”郦诺一脸讥诮。
青芒点点头,然后挠了挠鼻子:“不过我可以帮你查一查。我想,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的,不至于全无线索。”
郦诺无声冷笑,目光依旧直直地盯着他。
青芒被盯得心里发毛,刚想开口说什么,郦诺突然拔刀出鞘,刀尖“铿”的一声抵在了他胸前的甲胄上。青芒一惊:“你……你这是干什么?”
“天机图早就被你献给朝廷了,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郦诺狠狠道,眼里闪射着怒火。
青芒大为惊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非但如此,你甚至还想拿天机图跟匈奴人做交易。”郦诺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真没想到,原来你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
青芒闻言,终于明白她是听到了自己和荼蘼的谈话,不由苦笑道:“原来你……跟踪我?”
“你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怕人跟踪?”
青芒叹了口气:“好吧,这事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是迫于无奈。我本来是想从於丹那儿把天机图拿回来还给你们,没想到被霍去病发现了,加之匈奴人也对天机图虎视眈眈,我没别的办法,只好跟霍去病联手——条件是他帮我隐瞒匈奴身份,我把天机图交给他。倘若不这么做,我可能……早就被皇帝杀了。”
郦诺一听,心下有些释然,却仍板着脸道:“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最好痛痛快快全都说出来!”
青芒又苦笑了一下,便把之前在北邙山的那场混战,以及随后在宫中被皇帝设局考验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听到天机图因设有密码而令皇帝一筹莫展,无法开启,郦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手中的刀也跟着垂落下来。
青芒见状,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天机图现在何处?”郦诺又问。
“未央宫石渠阁。”青芒忙道,“你放心,把天机图交给朝廷只是权宜之计,我一定会想办法再把它拿回来。”
青芒无奈一笑:“既然我跟荼蘼说的话你都听见了,那你就该知道,所谓‘交易’,不过是迷惑胥破奴的缓兵之计罢了。”
“你用权宜之计对付朝廷,用缓兵之计对付匈奴,那我倒想问问,你又用什么计策在对付我、对付我们墨家?”
青芒一怔,哑然失笑,半晌才道:“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处处玩弄心计的人吗?”
“如果不是,你又何必向我隐瞒?”郦诺冷哼一声,“天机图的事要不是被我得知,你会主动告诉我吗?”
“我不敢告诉你,并非别有所谋,而是心中愧疚。”青芒黯然道,“我是打算把东西拿回来之后,再把事情跟你说清楚。”
“我怎么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咱俩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吗?”
青芒看着郦诺,目光既清澈又灼热。
迎着他的目光,郦诺眼前蓦然闪现出二人在终南山上命悬一线的情景,心头不由一软。可紧接着,荼蘼居次那张痴情而幽怨的脸庞却生生“闯”了进来,瞬间搅乱了她的回忆,也搅乱了她的心。
“经历了一些事能证明什么吗?”郦诺苦涩一笑,“要是这么说,你和你那个匈奴妻子一起经历的事,恐怕会更多吧?”
青芒沉重地摇了摇头:“荼蘼不是我的妻子,我和她只是……有婚约而已。”
“既有婚约,便是一种承诺。”郦诺冷冷道,“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男人,都不应该背弃对女人的承诺。”
其实那天郦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他们只是订婚而尚未成婚。当时她心底还生出了一丝庆幸。可随后她便骂自己不该生出这种心思,因为这让她感觉好像是在跟荼蘼争抢男人似的。
对于生性矜持、甚至有些清高的郦诺而言,根本不屑于跟任何一个女人去争抢男人——哪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着这个男人。
青芒苦笑:“过去在匈奴的那些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这也算背弃承诺吗?更何况……我并不爱荼蘼。”
“也许你以前是爱她的,只是你忘了呢?否则你怎么会跟她订婚?除非你想告诉我,你只是在利用她匈奴公主的身份,跟她订婚只是为了在匈奴立足,为了得到荣华富贵。”
青芒顿时语塞。
这也是荼蘼对他的质问,甚至也是青芒自己对自己的质问。
然而,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青芒不相信自己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去欺骗女人的感情,但是,如果是为了更高的目的,为了某种使命呢?比如说为了天机图?
那么为了完成使命,自己是不是就得千方百计甚至不择手段?倘若是在这种情况下与荼蘼订立了婚约,那自己逃离匈奴算不算背弃承诺?该不该受到良心的谴责?
青芒苦笑,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一阵难捱的沉默后,郦诺轻叹了一声,道:“你几时可以拿回天机图?”
“石渠阁防备森严,我需要一点时间。”青芒木然道。
“好吧,我等你。”郦诺把脸转开,望着天边越积越厚的铅灰色的云层,目光有些迷离,“哪天你把东西还给我,咱俩也就……两清了。我希望你,善待荼蘼,也希望你们幸福。”说完,便擦着青芒的肩膀朝巷口走去。
郦诺离开的身影似乎颇为决绝,但步伐其实迈得很慢。
一步,两步,三步……郦诺感觉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心里期待着,期待着青芒能够叫住她,然后冲上来一把抱住她,对她说点儿什么,不管说什么都好。
然而,直到郦诺走出了十几步远,身后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即将拐出巷口的时候,她顿了一顿。心里的另外那个郦诺拼命想要回头,可这种冲动还是被她强行压抑了下去。
然后,郦诺就从巷口消失了。
而巷弄中的青芒却像一尊石雕一样伫立原地,许久一动不动。
天空中乌云翻涌,太阳像一颗破碎的蛋黄在乱云中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