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假期

1951年1月至4月首次发表于《名媛》(Heiress)

由于少女杂志《名媛》一位迷人女性编辑坚持邀稿,才有了本篇故事。该故事总共分为四辑(一九五一年一月至四月),以查尔斯·威利斯之名发表。半世纪后,我已经想不起来使用化名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当时害怕失去我的“硬汉”形象吧。

房间开阔明亮,尽管窗外景观壮丽,却无人在意;与整面墙等宽的窗外是皑皑雪坡,往下约一英里处,坐落着阿尔卑斯小镇。虽然有些距离,每个景观细节都可看得清清楚楚。村镇后方地势渐高,越来越陡峭;宏峰向天际线延伸,峰顶终年绕着一羽积雪,随风扬起雪雾。

景色绝美——但只是幻象。马丁家公寓位于伦敦市中心,墙外十一月浓雾正笼罩浸湿的街道。马丁太太只须按下开关,便能任意选择,隐藏的投影机会呈现所选景色,同时搭配相衬的音响效果。电视不只为家家户户带来视听娱乐,更是景观窗不可或缺的科技。如今已迈入二十一世纪,多数住家都可任意选择窗外景色。

景观窗当然仍不便宜。不过,若想让家人多认识世界,真是不错的方法。马丁太太紧张地顾盼;周围环境太静了,有点不自在。她环视家人,便安下心来。十八岁的达芙妮正在看电视转播巴黎时装秀。

“妈!”她喊道,“快看那件深红色的斗篷多美!我也好想要一件。”

十五岁的迈克尔正在做功课(或者假装做功课),十二岁的双胞胎正在隔壁房间听奶奶讲伦敦大轰炸的故事,发出兴奋的声音。

隔壁房间电话铃声温和地响起。

“让我接!”克劳德大喊。

“不,让我接!”克劳蒂亚叫道。

窸窣一阵后,奶奶对接线生说话的声音传来:“是,这里是马丁太太家,我叫她来。希尔达!超长途电话找你!”

超长途电话!这从未发生过,但每个人都知道代表什么。迈克尔从功课中抬起头,连达芙妮的注意力也从冬季时装秀转开。

“天啊,”克劳德说,“是爸爸!”

“有人告诉我,”克劳蒂亚悄声说,“从月球打电话回来每分钟要十英镑!”

“希望不是爸爸付钱。”克劳德咋舌。

“孩子们,小声点。”马丁太太说着,从奶奶手中接过话筒,“是,我是马丁太太。”一阵停顿后,听筒中传来丈夫清晰的嗓音,她吓了一跳。两人之间隔着二十五万千米的太空,声音听起来却好像丈夫就在她旁边。

“喂,希尔达吗?我是约翰!亲爱的,听好了,我只有两分钟。坏消息……下周我无法照原定计划回地球了。确实,计划泡汤很令人失望,可天文台这边有要紧事,我实在无法脱身。但别难过,我想好替代方案了!想不想来月球玩啊?”

“什么?”马丁太太惊诧道。

将近三秒后,丈夫的笑声才传入她的耳中。尽管无线电波以极速前进,从月球传到地球仍需三秒。

“是啊,我就知道你会吓一跳。为什么不呢?现在太空旅行就跟奶奶当年搭飞机一样安全。而且,三天后有艘货船要从亚利桑纳港出发前来月球,两周后返航。你们有足够时间准备,可在天文台这边待个十天。我会做好一切安排,所以别跟我争论了,就这么做吧。货船空间仍够,你可以带达芙妮和迈克尔一起。只能对不起双胞胎了……就跟他们说,等他们年纪再大一点吧!”

“可是,约翰,我不……”

“当然可以了!想想达芙妮跟迈克尔会多开心啊!现在没办法详细解释,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再发电报给你,里面会有一切细节。你再过一小时就会收到了。噢,糟糕,时间到,我得挂电话了。向大家转达我的爱。期待与你见面,亲爱的。再见!”

马丁太太放下话筒时仍未回神。约翰总是这样,根本不给她任何时间提出反对。不过,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他说得没错,虽然费用仍然过高,无法常态提供载客服务,太空旅行(至少前往月球)已经相当安全。约翰想必利用职务之便,才为他们订到位子。

是啊,约翰说得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若她现在不去,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丈夫见面。她转身,向焦急等待的家人说道:“我有消息要宣布。”

一般来说,搭机横跨大西洋会令达芙妮和迈克尔兴奋不已,毕竟他们至今只有两三次这样的经验。但是如今,从伦敦机场至纽约的两小时旅程在他们眼里却只是区区小事,整趟旅行,他们多数时间都在大声讨论月球,生怕别的旅客听不到。

他们只在纽约待一小时,便接着飞越北美大陆,持续朝太阳逼近,穿越宏伟的亚利桑纳沙漠。落地时,不算时差的话,时间比他们离开伦敦公寓时更早[1]。

从空中俯瞰,太空港的景象令人惊艳。达芙妮可从下方的观景窗看见浩大的钢铁骨架支撑着瘦长的、鱼雷形状的庞然大物,即将朝繁星起飞。到处都是储气钢瓶形状的燃料槽,指向天空的无线电天线,以及各种看不出功能的建筑与结构,令她眼花缭乱。

在迷宫中,细小人影急匆匆地来去,看似金属甲虫的车辆沿着道路疾驶。

达芙妮是第一代将太空旅行视作理所当然的人类。人类抵达月球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比她出生还早了十二年;达芙妮还记得远征队首度登上火星与金星时,人们多么兴奋与欢欣。

她在至今尚短的生命中,便已目睹人类出发征服太空,像几百年前哥伦布与其他中世纪伟大的探险家探索新世界那样。而目前,征服太空的第一阶段已然完成。科学家已在火星与金星建立小型殖民地,在月球建成规模浩大的月球天文台,那里更成为天文学研究的重镇;马丁教授正是月球天文台主任。

月球孤寂的平原上,繁星在丝绒般的天空闪闪发光,无论日夜都清晰可辨。没有丝毫云层遮蔽,再也无须克服地球大气层的阻碍,天文学家终于能在完美条件下工作。

接下来两个小时,达芙妮等人在太空港的主建筑测量体重、体检、填写表格。终于结束时,他们已差不多要怀疑起月球假期是否值得这番折腾。他们抵达一间狭小但舒适的办公室,隔着办公桌,望向一位欢快的圆胖男子,对方看来地位颇高。

“好的,马丁太太,”他愉快地说,“真高兴你们全都身体健康,半人马号启程时你们就能一同出发啦。希望那些检查没吓着你们;虽说现在太空飞行没什么危险,只怕万一。

“太空船起飞速度相当快,几分钟内你会觉得自己体重变成好几吨;只要没有罹患特定心脏病,便可舒舒服服地躺着,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到了太空,进入无重力环境,一开始会感觉怪怪的。以前的人可能会‘晕太空’,现在也都能预防了,起飞前吞几片药片就好。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保证你们的旅程会很舒适!”

他看向自己杂乱的办公桌,深叹一口气:“我希望自己有时间上太空。过去两年我只离开过地球一次!”

“刚刚那是谁呀?”巴士载他们越过沙漠时,达芙妮问。

“那是太空舰队控制员。”她母亲答道。

“什么!”迈克尔大喊,“他主管这些太空船,却没机会搭船上太空?”

马丁太太微笑:“可惜,常常都是这样的。爸爸也说他最近忙到没空使用望远镜呢。”

他们已离开建筑区,正沿着大路行驶,两侧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他们能看见一英里外半人马号挺拔的流线型船身,火箭矗立于水泥平台上,由吊车与鹰架包围,针状船首指向天空。即使从这么远看,太空船仍显巨大——达芙妮认为它几乎和纳尔逊纪念柱一样高。船侧金属映着阳光,不仅气势磅礴,亦相当美丽。

他们驶得越近,太空船就显得越高;等他们抵达太空船底部时,眼前已是巍峨崎岖的金属悬崖。一座高耸的门型起重机已移至火箭旁,达芙妮等人被领进衍梁构成的迷宫中,抵达一台窄小的升降机,当中只塞得下他们三人。马达声呼啸,地面开始移动,太空船闪亮的外墙迅速滑过。

前往船舱的路程漫漫。船舱位于火箭顶端,达芙妮在通往太空船的舷梯暂停脚步,看着地上仰望太空船、面容模糊的人。她觉得有些头晕,又想起这只是她长达二十四万英里的旅程最初一百英尺,便要自己振作起来。

飞行员与领航员已经在狭窄的船舱等他们了。里头满是各种复杂仪器,并设有铺着厚垫的座椅,看来相当舒适,迈克尔不禁跳来跳去,要人制止才停下。

“只管躺平,”飞行员说,“吞下这个药片——没有味道,不须太过紧张。起飞时,你们会觉得身体很重,但不会痛,而且时间很短。还有,我允许前不要起身。我们再过十分钟就出发,现在放轻松即可。”

达芙妮发现放松并没有飞行员说的那样容易。十分钟简直可比永恒,她用双眼探索窄小的船舱,怀疑到底有谁能够记起所有仪器与控制钮的功能。要是飞行员犯了错,按错按钮怎么办呢……

母亲在隔壁躺椅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迈克尔已经对周围仪器着了迷,要他乖乖躺下,令他难以忍受。

电动马达突然发动,达芙妮吓得弹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很近。接着,一切同时开始运作,开关发出咔嗒声、强力泵浦哀鸣,火箭内部中心的阀门弹开。

每次她想“这就是了”,太空船仍纹丝不动;真的起飞时,她却丝毫没有料到。

遥远的底端传来一千座瀑布的轰隆声响,或像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雷声与雷声间没有任何停顿。火箭已经发动,但能量仍不足以使太空船离地。

升力很快累积起来,船舱开始震动,半人马号开始自沙漠升空,火焰将尘沙喷得到处都是,数百码内皆沙土飞扬。达芙妮感觉有东西温和地将她往下压进躺椅的厚垫中,不至于不舒服,但她的四肢变得像铅那么重,须刻意才能呼吸。

她试着提起手,却发现移动数英寸都非常费力,就放弃了,将手放回躺椅。在那之后,她便躺平、放松,等着接下来的事。她并没有特别害怕——感觉到无穷的力量将她推向宇宙,这实在过于令人兴奋了,根本无暇恐惧。

火箭雷电般的轰隆声戛然而止,身上的重担减轻,达芙妮又能自在呼吸了。太空船动力已经减缓;他们即将逃离地球重力的桎梏。片刻过后,最后一组马达也关闭了,寂静又排山倒海地涌现,重力完全消失。

* * *

飞行员与领航员讨论、确认仪器与数据,过了好几分钟。接着,飞行员将座椅转向乘客,微笑着说:“还蛮顺利的,对吧?我们已经达到逃逸速度,时速两万五千英里,接下来都会处于无重力环境,直到抵达月球、启动火箭减速为止。”

他从座椅起身,一手仍抓着椅子,达芙妮发现他的双脚都悬空了。飞行员的手放开座椅,便开始像慢动作影片那样,飘向达芙妮他们。达芙妮原本就知道上了太空会这样,但第一次亲眼目睹还是感觉相当怪异,而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时,感觉更显怪异。

她花了好一阵子才习惯“上”与“下”不再具有意义,渐渐熟悉如何在舱内移动而不摔向另一端或头朝前撞上目标。但这真是太好玩了!几分钟后,达芙妮才想起自己快要错过重头戏,赶紧潜向太空船墙上离她最近的小圆窗。

她原本预期看见地球悬于太空中、巨大球体上的海洋与陆地清晰可辨,像地图店橱窗里的地球仪。

然而,她看见的奇妙景象完全出乎意料,使她为之屏息。庞大、耀眼的月牙填满天空,看似新月,却大上好几百倍。火箭想必行经地球的夜侧,大部分表面都沉浸于黑暗中。

达芙妮盯着遮住繁星的大片暗影,她发现其中有细小的光点,应是人类城市,萤火虫般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她久久无法从那庞然新月和其怀中的暗影转开眼睛。随着太空船朝地球阴影疾驶而去,达芙妮看着月牙缓缓变细。接下来数分钟太阳会完全被地球遮住,等半人马号再见到光,眼前就只看得见月球与繁星了。

月球!它在哪里?达芙妮移向另一扇窗,便看见月球,与在地球上看来几无不同。当然啦,旅程才刚开始,月球的大小还不会差太多。接下来两天内,月球会越“长”越大,填满天空,而他们将在它闪耀的山脉与覆着尘土的广袤平原上降落。这奇异而寂静的世界,现在已是人类远征繁星的踏脚石。月球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呢?达芙妮实在过于兴奋,完全无法入眠。

达芙妮做了美梦,她梦见自己在飞,如鸟禽自在滑翔,掠过地面,四处遨游。她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但梦境从未如此鲜活,即使她已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无损其魔力。

突然间,睡眠的魔咒打破了,达芙妮被拉回现实。她张开双眼,伸展四肢,却惊恐地放声尖叫。四周全黑,她无法触及任何东西,只有虚空。美梦瞬间变成梦魇:她无助地漂流于太空,动弹不得……

“咔”一声,船舱的灯亮起,飞行员从门边布幕后探头。

“怎么啦?”他说,接着责备地摇摇头,“唉,我不是提醒很多次了吗?”

达芙妮瞬时有些难为情。这是她自己不小心;舱床的弹性宽布条能固定住身体,但达芙妮解开了松紧带,在睡梦中飘至舱房中间。她现在悬在半空中,缓缓旋转,却无法朝任何方向前进。

“真想让你留在那里,当作教训。”飞行员说。他朝达芙妮眨了眨眼,拿起空**的枕头:“接住!”

轻微的冲击力使达芙妮又动起来,一会儿后,她摸着了墙壁,终于不再无助地飘浮。马丁太太和迈克尔刚被吵醒,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再过一个小时就要降落了,”飞行员解释道,“我们马上就要用早餐,然后,我建议大家到观景窗那边,好好享受。”

早餐很快就用完了。在无重力环境中行动毫不费力,消耗不了体能,自然没有胃口。即使是迈克尔,两片吐司、一小杯牛奶也已足够。盛装牛奶的容器具有弹性,用手一挤就能直接送入口中。

没有上下之分的环境不可能“倒”出**,若试着这么做,只会有一大“滴”**漂流于半空中,直到碰上墙壁,沾得到处都是。

再有数百英里就要抵达月球。它已大得快把天空塞满,月球看起来再也不像太空中的球体,而是脚下一片崎岖、无边的地景。迈克尔不知从哪里找来月球地图,正试着找出所有显著地标。

“我想那是……雨海,”他犹疑地说,指向夹在两侧山脉中的辽阔平原,“是了,看到中间那三个大陨石坑吗?它们名字真怪……呃,我不会念。最大的叫作……阿基……阿基米德坑。”

达芙妮仔细地检视地图,再望向下方的风景。

“那才不是海呢!”她抗议道,“只是一大片沙漠!你们看,下面有山有棱,还有那些峡谷。天啊!希望我们不会掉下去!”

“地图就说是海。”迈克尔固执地说,语罢望向飞行员,希望他解释。

“好几百年前,月球的深色区块就被定名为‘海’,后来望远镜发明,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些区块不是海,”飞行员回道,“但没人改过这些地名,就保留下来了。再说,许多名字都很美呢!看地图,有静海、虹湾和睡沼,等等。不过,先别问问题了,我忙着呢!绑好安全带,马上就要启动火箭了。”

他们现在正以时速数千英里朝月球坠落,达芙妮知道,只有启动太空船前方的火箭才能减速。

月球近在咫尺,引擎轰然发动;经过长时间寂静的太空旅行,马达吼声听来加倍震撼。瞬间,他们再次感受到体重,达芙妮发现自己又紧紧压进椅垫中,力道并没有起飞时那么大,她很快就习惯了。

透过观景窗,达芙妮瞥见火箭喷出的白热火柱撑着船身,阻止他们继续船头朝地坠落。月球地表仍有数英里之遥,太空船朝着一圈广阔山脉的中心前进。火箭吼声渐歇时,山脉部分高峻的顶峰已在太空船上方。

太空船底下则为萧索的平地;此时,数座细小的圆形建筑突然映入达芙妮的眼帘。接着,火箭又再次燃起,地景消失,由火焰与引擎激起的尘云取代。片刻过后,太空船轻柔地碰撞了几下,又回归宁静。

他们抵达月球了。

达芙妮俯视岩石地面,没看见任何人。为了安全,火箭熄灭前周围皆得清空;这时,地勤人员便从遮蔽中出现。她降落时瞥见的高山到哪儿去了?火箭所在地除了几座矮丘,直至地平线皆是平原。

接着,达芙妮便发现月球地平线比地球近得多;月球是娇小的世界,因此地平线呈弯弧状。(体积只有地球四分之一,不是吗?)围住陨石坑的山脉落于地平线之下,达芙妮因此才看不见。

几辆长相怪异的车辆从约一英里外的山棱驶来,停在火箭底部。达芙妮听见一阵乒乒乓乓与空气泄漏的嘶嘶声,接着舱门缓缓打开。

“跨进去就好了,”飞行员说,“像搭电梯至地下室一样。”

他说得没错。马丁一家现在身处一个狭小的圆柱形空间,厢内的机械人声提醒他们不要站在门边,然后轿厢便开始朝地面前进。厢门开启时,眼前景象使他们甚为吃惊。他们已站在大型巴士内,透明车顶极厚,材质全是塑料。

反差如此大,达芙妮不禁疑惑他们是怎么办到的,随即看到火箭身侧原来搭起像防火梯一样的伸缩臂,小小的轿厢沿着伸缩臂再次上升,将飞行员与领航员载下来。巴士利落地驶上陨石坑表面;一切皆相当有效率、讲求方法,一点也不浪漫。

“不知道爸爸在哪儿呢?”迈克尔问道。

“我们会在天文台和他会合,”马丁太太说,同时暗自希望行李平安跟上,“你看!就在那里!”

他们已越过矮丘,周围一片平坦,可看见天边有座如蜘蛛脚的金属建筑。达芙妮从未想到天文台的望远镜原来长这样,因为金属建筑与地球的天文台不同,并无其招牌的银色圆顶。当然,若假设月球观测台与地球的类似,就有些可笑了;月球上无风无雨,再精密纤细的观测仪器也不须担心暴露室外而受损。

然而,天文学家们自己倒住在地下五十英尺。巴士驶向陡峻的下坡,尽头巨大的金属门缓缓开启,引领他们前往灯光熠熠的地下世界。

金属门后的密闭空间足以容纳整辆巴士。后方金属门关闭后,周围又出现空气嘶嘶声。另一端的门接着打开,巴士便向前驶进巨大的地下车库。达芙妮发现外头再次充满空气,周围环境也不再寂静无声。

“爸爸在那儿!”迈克尔兴奋地大叫,指向窗外。

在车库一隅,马丁教授正站在迎接人群中,朝他们挥手。不一会儿,他登上巴士欢迎家人,一家人亲亲抱抱。

“旅程还愉快吗?”他问,“没有人晕太空吧?”

老练的旅人纷纷愤慨地否认。

“听你们这么说,真令人高兴。到我的房间来吧!好好休息,吃点东西。”

达芙妮接下来五分钟都在重新学习如何走路。月球低重力使她的体重变成原本的六分之一,每踏一步都使她弹至一码高。这个问题有解:天文台发给每个访客一条装着铅的宽腰带,以金属的重量把他们往下压。即使如此,他们仍感觉相当轻盈,只是行走更为轻松。达芙妮无须再担心任何微弱的气流都可能把自己吹跑。

“你们习惯之后,”马丁教授说,“就不用加重了。应该发现了吧?这边的人都不需要。多多练习即可,记得别走得太快。但是,若你们想,要跳这么高也行!”

马丁教授不费功夫地离地,向上飞了二十英尺,接近天花板那么高,几秒后又轻轻降落。

“你们可千万别学我,”他警告道,“还不熟练,一不小心就会撞到头的!跟我来吧,见见我的下属。”

不知为何,达芙妮总假设天文学家会是老男人,因为耗费过多时间盯着望远镜,满脸胡子,看起来魂不守舍。(爸爸当然是例外;他总是与众不同。)

然而达芙妮很快地发现,天文台的工作人员都不符合她的想象;多数人仅二三十岁,几乎一半是女性。而且,几个年轻男性的神情甚至与魂不守舍完全相反。

彼此介绍过后,他们随着马丁教授穿过好几个宽阔的通道,它们各自通往不同岔路,标志写着“中央空气室”“第三行政中心”“医务室”“宿舍区”,以及引人遐想的“危险!请勿进入!”。这里跟地球的室内还真像,达芙妮心想,就像身处于某座庞大建筑物内;只有古怪的轻盈感提醒她这是与地球截然不同的世界。不过几天后,达芙妮就逐渐习惯,甚至不再注意到身体有多轻。

马丁教授的专属套房位于月球殖民地的起居区,共有四个宽敞的房间;尽管深埋地下,空间仍明亮清新。马丁太太瞥见房内装饰,便决定该有所作为。

他们在看似轻薄却十分舒适的座椅坐定,马丁教授点起烟斗,开始朝天花板吞云吐雾,天花板中的空调泵浦则迅速将烟抽走。

“好啦,”他说,“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们。我对双胞胎感到抱歉,不过我实在找不出空间,无法再把他们挤进太空船里了。再说,他们年纪也还太小。”

“亲爱的,你还没告诉我们,”马丁太太说,眼神锐利,“为何你无法回地球呢?”

马丁教授紧张地咳了一声:“噢,真是巧得不能再巧,在我出发前两天,等了一辈子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发现了正在形成的超新星。”

“听起来好像很惊人,可到底是什么意思?”

“超新星是爆炸的恒星,爆炸规模之大,让恒星的亮度瞬间多了好几亿倍。甚至,有好几天它会跟宇宙一样亮呢!我们不知道超新星的成因,这可是天文学的一大未解之谜啊!

“总之呢,这次爆炸的恒星距离相当近,而且我们很早就发现了,爆炸规模还没到最高峰。这可是天大的好运!我们观察到许多奇妙的现象,过去几天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现在工作已经比较上轨道,但仍需要好几周才能告一段落。新星正在缓缓死去,我们希望能观测到恒星亮度回归常态之后的情形。顺带一提,超新星最亮的时候,连地球白天时也看得见。我想你们应该都从广播听说了吧。”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马丁太太含糊地说,“但我没特别注意。”

马丁教授故意夸张地举起双臂表示失望:“五百年没发生过的大事,你却没注意!一整颗恒星,或许还加上所有行星,一起爆炸了,规模史无前例,难道对你没有半点影响吗?”

“当然有,”马丁太太反驳,“它搞乱了我所有假期规划,还把我带到月球来,而不是马约卡岛。但我没有太介意,亲爱的。”马丁太太微笑着说,“这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体验。”

达芙妮听着父母的对话,深感惊艳又觉得恐怖。想到恒星爆炸……像太阳般的恒星,周围的行星群或许也有生命栖息……这画面在达芙妮的脑海挥之不去。

“爸爸,”她说,“那可能发生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

“呃,我们的太阳可能会变成……那叫什么?超新星?如果发生,我们会怎么样呢?地球应该会熔掉吧。”

“熔化?老天,恐怕连熔化的时间也没有!地球只会喷出一阵气体,然后消失。但别太担心,发生概率不到好几百万分之一呢。说点比较令人振奋的事吧,今晚有舞会呢!我想邀请你们参加。”

“舞会?在月球办?”

“为什么不?我们试着维持正常生活,也该照常娱乐。这里有电影院、小型管弦乐团,演出颇为精彩的戏剧社、运动社团,还有很多其他的,好让我们下班后不至于无聊。舞会则是一天两次,正午和午夜时举办。”

“一天两次!”达芙妮惊呼,“你们怎么有时间工作啊?”

马丁教授眨眨眼。“我是指月球日,”他回道,“将近在地球上的一个月呢。现在正接近月球的正午,太阳要再七天才下山。不过,我们的时钟和行事历仍照着地球时间走,人类可无法睡上两周不工作,再连续工作两周不休息。一开始可能有点混乱,不久你就会习惯的。”

他瞄向对面墙上高挂的钟——构造相当复杂,共有好几个钟面,还有三组指针。

“这倒让我想起来,”他说,“我们该去‘丽思’……那是我们给食堂取的名字。午餐时间到了。”

那天深夜,达芙妮疲惫但心满意足地上床。舞会大为成功;她学会调整动作,不再拽着舞伴往天上飞之后,就玩得很尽兴。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老电影,清楚记得片中的慢动作舞蹈场景。舞会和电影场景极为相似,一样优雅,不费吹灰之力。她觉得,以后在地球跳舞再也不可能如此尽兴了。月球舞会还有另一项优点:她的脚一点也不疼!毕竟在月球上她的体重只有二十磅。

达芙妮试着放松入眠,但尽管身体疲劳,她的脑袋仍动个不停。短短一天内,她经历了太多新奇的事物,也见到太多有趣的人。有些年轻天文学家(许多刚从大学毕业而已)非常迷人,而且他们全都自告奋勇,明天要带她参观天文台。还真难以抉择啊……

不过,达芙妮终于睡着前所想的并非这个地底殖民地,或在这里生活、工作或玩乐的人。她正想着头上寂静空无的平原;尽管时钟显示为格林尼治时间晚上十二点半,正午艳阳照耀之下,月球表面却像在燃烧。

细牙状的“新地球”离太阳很近,未来两周内会缓缓丰盈,直至成为耀眼的圆盘,为这个奇异世界带来一片午夜雾晖。而无数群星,则在黑丝绒般的空中日日夜夜坚定闪耀着。

群星中初来乍到者,尽管亮度渐减,仍是空中数一数二亮的:新金牛座。爸爸是这么称呼它的,还说它距离我们很近。不过,那么令人震撼的爆炸,其实发生于伊丽莎白一世[2]在位时,只是其亮光(每五秒前进一百万英里)现在才抵达地球。

达芙妮想着这无以估量的距离,不禁打战;相比之下,地球与月球只有毫发之差。

“来,安全墨镜给你,”诺曼说,“火箭启动时赶紧戴上。”

达芙妮心不在焉地接过,双眼从未离开矗立于两英里外的闪亮巨兽。从陨石坑低丘顶部的观测点望去,她几乎可以将发射基地全景纳入眼底。火箭正要离开月球,继续航行,离地球越来越远。达芙妮难以想象,尽管她就是搭太空船来的,自己却从未看过太空船起飞。

在太阳烤干的岩壳上,太空船挺立,这艘船比载达芙妮他们抵达月球的船大上许多,旅程也更漫长。几秒之内,火箭就要攀升、脱离月球,背向地球和太阳,踏上朝火星的漫漫旅途,几乎要一亿英里。

引擎骤地启动,白炽火焰熊熊燃烧却杳然无声。同时,船舰被平原激起的沙尘笼罩,闪烁的粒子包围了太阳般灿烂的火柱。太空船离地,徐缓的气势令人屏息,逐渐攀向布满繁星的天空。

现在火箭已脱离沙尘,达芙妮才了解为何需要安全墨镜。若有人告诉她,这些火箭比太阳更热、更亮,她肯定会相信。

透过墨镜,达芙妮除了目睹太空船升空,火光映照之下,亦可看见微亮的月球地貌。火箭开始增速,一分钟后,已经攀至二十英里高。达芙妮拿下眼镜,看着太空船与繁星相互辉映,直到太空船突然消失——引擎关闭了,功成身退。接下来,宏伟火箭可轻松地无声前进,如箭矢疾飞,航行数月至火星。

“很精彩吧?”诺曼轻声地说,“我觉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反而更觉得壮观。”

此话不假。达芙妮已经抵达月球三天,仍未习惯太空前缘的生活,这里与她所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天文台兔穴般的构造中充满空气,且保持与地球相似的常温——因此声音得以传递。除了重力较弱,天文台几乎与置身地球无异。然而,只要她爬几步阶梯,抵达表面的观测室,便能确定自己身处异界。

隔开达芙妮与月球凶险地貌的仅是几英寸有机玻璃。月球全然的寂静紧紧盖下,像厚重的毯。于此,她是外人,擅闯了不属于她的世界。她心想,潜水钟蜘蛛揣着气泡潜入险谲的水下异世界,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然而,只要有时间,达芙妮仍爱往这儿跑,待上一个小时,或望向无际的平原,或描绘西边隐约可见的山峰。远方的峰顶,几乎比地球任何高山更高;尽管上方天空依然漆黑、繁星依旧闪烁,顶峰仍在午后艳阳照射下迸射灿烂光芒。

达芙妮在舞会当晚认识了诺曼·菲利浦斯,发现他是相当称职的向导。诺曼是年轻的地质学家(或者,若要更精确地说,他是“月”质学家),平时并不驻扎于天文台,而是第二月球基地,目前于此度假。不须执勤这点让他比其他科学家更有优势;许多人都很乐意带达芙妮到处参观,却没有时间。

马丁教授同意这个安排,但很扫兴地建议迈克尔跟着一起来。诺曼对此并无太大热情,尤其因为迈克尔总讲个不停,又要人家解释所有事物的运作原理。

因此,前几次参观行程都拖得很长,达芙妮也对琐碎的技术细节感到无聊。所幸他们设法把迈克尔丢在中央控制室;他从此便黏着总工程师不放,只有用餐时才见得到人。

尽管乍到时晕头转向,达芙妮现在已把天文台摸得比较熟了,就算落单也不致迷路。这里距离第一座登月火箭降落处不过几英里远;二十年来,人类在陨石坑底下挖掘、建设,形成错综复杂的隧道。

早期,开拓殖民地的探勘队员全心只想着保命。为避免剧烈的日夜温差,他们转向地下,只留仪器在地表。建立月球基地,不啻为媲美太空旅行的惊人成就。空气、水、食物:草创初期,所有东西都得旅经二十五万英里,才从地球抵达这里。

不过,探勘队伍发现月球的矿物资源后,月球很快展示了它蕴含的价值。现在,殖民地不只能制造居民所需空气,几年来,所产粮食更已几乎能自给自足。达芙妮参观过古怪的地下“农场”;在炎热、潮湿的环境中,照以强光,植物生长的效率无与伦比。

总有一天,诺曼告诉她,人类会开发出能在月球真空表面生长的植物,生命与绿意便能填满荒芜的平原,彻底改变月球地貌。

现在距离早期拓荒的艰困时期已经很远。尽管,在地球的标准看来,月球生活仍像斯巴达般艰苦,殖民地的生活方式已更为宽裕,有着各种游戏和娱乐室,生活起居空间虽然狭小,却非常舒适。

然而,达芙妮最喜欢的是殖民地的居民。比起地球,这里的人更为友善,不吝伸出援手;达芙妮不认为这全只因为她是天文台主任的女儿。她认为,这里的居民都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大家庭;无论如何都得彼此互助,才能生存。

“怎么,”诺曼微笑地说,“你现在在想什么?”

达芙妮从白日梦中回神。“我只是在想,”她说,“长期定居在这里的感觉。你们不会想念地球吗?满地裸岩和星空确实令人赞叹,但总会厌倦吧?再怎么叹为观止,又不会变,看久了都一样。不会想念云朵、绿地或大海吗?换作我,最想念的就是海了。”

诺曼向往地微笑:“会呀,偶尔会想念。只是我们太忙,没时间沉浸其中。只要手边的工作重要、令人兴奋,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再说,我们每两年都能回地球休假。总觉得,我们比你们这些窝在地球的人更能欣赏地球之美呢!”

安排借用望远镜竟然花了三天,似乎有些奇怪。问题在于,因为研究计划繁多,望远镜几乎随时都有人使用,轮不到一般观星。此外,规模最大的望远镜纯为拍摄而架设,就算有空档,也不可能用那些大型望远镜欣赏星空。

诺曼领着达芙妮从天文台主要楼层爬上楼,进到一个接近月球地表的房间,空间狭窄,杂乱地堆满各种仪器(至少,从达芙妮眼中看来是如此)。一个神情忧虑的老人拿着烙铁,正对着一个看起来像电视机的复杂机械内部忙碌。工作被打断,他看来不太高兴。

“我只能给你们三十分钟,”他说,“我答应马丁教授晚上六点前要把这个频谱分析仪修好。你们想看什么?”

“你这边能看什么?”

“我想想噢……十颗行星、五十颗卫星、几百万个星云和几十亿颗恒星。你自己选。”

“三十分钟看不完那么多……那从仙女座星云开始好了。”

天文学家望向时钟,心算了一阵,按下几个按钮。周围出现电子仪器运转的微弱声音,灯光渐暗。

“我该从哪里看呢?”达芙妮问,她四处都没看见长得像望远镜的东西。

“在这张桌子旁坐下,用这个目镜。右边的旋钮可以调整焦距,懂了吗?”

她正窥进一团浓密的黑,其中群星移动速度之快,看起来像无数道光线。他们头上,巨大的望远镜挥过天空,寻找着那极其遥远的目标。突然间,画面静止了,繁星变成细小、针头般的光点。飘浮于繁星中的物体,看来却完全不像恒星。

那番景象难以形容,甚至难以用双眼捕捉:一团椭圆形的火雾,看不出明显边界,只看得出周围渐渐变淡,直到融入周围的黑暗中;宏伟星云躲在繁星的面纱后方,如幽魂若隐若现。

“那是我们的邻居,”诺曼悄声说,“离我们最近的星系之一,但相隔之远,以致我们现在所看见的光,早在人类存在前就出发了。”

“那到底是什么?”达芙妮低声问。

“你应该知道所有恒星都聚集在碟状的星团里,对吧?也有人称之为岛宇宙,它们各包含了几亿颗恒星。我们也身处于一个这样的星系中,也就是银河。你看到的就是银河系以外离我们最近的星系了。距离实在太远,所以你看不见个别的恒星,要更大型的望远镜才看得见。据我们所知,在那后面,还有上百万个其他星系。”

“那边会有像地球这样的世界吗?”

“谁知道呢。那么远,我们连太阳都看不见,何况是地球!但我敢打赌,外头无数的行星,其中一定有些已经孕育出某个形式的生命。只是,不知道我们找不找得到呢。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看些离家比较近的地方吧。”

现在,达芙妮终于了解是什么诱使天文学家跋涉上山、望向澄澈的夜空,最终领着他们穿过太空,抵达月球。

地下车库宽广的门缓缓滑开,巴士开始攀上陡坡,朝地表前进。达芙妮觉得,电动巴士如此老派的交通工具,竟是月球上唯一的运输方式,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如同她在月球遭遇的其他新奇事物,别人把原因解释给她听时,又显得颇为合理。数百英里的旅程若搭乘火箭,则成本过于高昂;因为月球没有大气层,空中运输便不可能。

庞大的巴士宛如行动旅馆,二十几人可舒适地居住其中,住上一周甚至更长时间都没有问题。巴士长达四十英尺,架设于两组履带式牵引机之上,两台牵引机以强大的电动马达相隔。巴士驾驶员有专属自己的舱室,位于巴士前方,稍微垫高,乘客区设有舒适的座椅,夜间可调整变为舱床。巴士后方则是厨房、储藏室,还有一个小型淋浴间。

达芙妮环顾四周,观察同行乘客。除了她的家人,车上另有十位乘客,多数和诺曼一样是科学家,正要去接替被派驻于第二基地的研究人员。就算仍记不得名字,达芙妮也已认得他们的脸,看来这趟旅程有很多游伴。

巴士正以四十英里时速穿越陨石坑,朝北前进。在这里巴士能轻松加速,因为地势平坦,辟路时也已铲除所有障碍物。达芙妮希望车外风景能够有些变化,若一路都如此,很快就会无聊了。

达芙妮的愿望很快成真。她看见远处出现一排山峰,于前方地平线高低错落。巴士朝着天空逐渐攀高;由于月球表面弧度相当陡,起初她以为他们不过在攀越几座矮丘,后来才发现眼前山峰高达几英里。

达芙妮张望搜寻巴士可驶入的隘口或山谷,却什么也没找着。接着,她的心一沉,发现巴士将要正面迎击,直直驶向耸立眼前的障碍。

他们前方的地面坡度陡峻,如屋顶般倾斜。马达振动突然加剧,巴士却几乎未减速,驶上撒满岩石的断崖,其坡面向前无限延伸,仿佛直通星空。坡度改变时,达芙妮上身猛然被推进椅背,因此稍微惊呼了一声。马丁太太看来也不是特别开心,正忧虑地望向丈夫。

马丁教授对家人回以微笑,眼神闪着淘气的光芒。“别担心,”他说,“我们很安全的,这是低重力的另一个好处。好好看风景吧!”

他们抵达峰顶,向左沿着棱线前进,而非朝山谷继续向前。

他们耗费将近两小时才抵达陨石坑的外圈,途中不断沿着令人振奋又惊骇的陡坡翻越低谷与高峰。最后,他们终于彻底驶离封闭平原,眼前不时有丘陵此起彼落。巴士能加速行驶了,因为下坡比陨石坑内平缓,月球表面多是如此。但是,他们仍花了两小时才抵达开阔的平地。

随着时间累积,人可以习惯任何事情——疾驶穿越月球亦是。达芙妮终究习惯了,窗外单一的地貌不断滑过,将她送入梦乡。她调整控制杆,放下椅背,在沙发**躺下,准备过夜。

几个小时后达芙妮醒来,倾斜的车顶告诉她巴士又在上坡。为遮蔽丝绒星空刺目的阳光,窗帘放下了,车内极暗,其他乘客都仍在熟睡。没过多久,达芙妮亦再次加入他们的行列。

她再次醒来时,窗帘已经拉起。阳光映入车厢,狭小厨房传来食物的香味。巴士正沿着矮丘山顶缓缓前进,达芙妮惊讶地发现其他乘客都已聚集在巴士后方的观景窗旁。

她走向观景窗,望着前夜经过的路,穿越一英里又一英里。她最后一次看见时,地球低悬于天空南方,现在去哪儿了呢?地球的巨大牙形只剩顶端稍微探出地平线;达芙妮熟睡时,地球已渐渐从天空沉落。

他们正要越过月球近侧的边缘,跨入神秘的暗侧——隐蔽于地球的光以外,火箭抵达之前从未有人类亲眼见过的月球远侧。

数百万年前,岩浆从月球隐秘的核心涌出,冻结、凝固成现今这壮阔且充满皱褶的表面。其间,月球表面从未受外物干扰;漫长光阴中,自繁星飘落的流星尘在地表积成薄薄一层,连最轻、最微弱的风亦不曾拂过。

然而现在地表有了动静。马力强大的电动巴士像形状怪异、身着盔甲的昆虫,在阳光中闪烁,疾驶向目的地:月球第二基地。第二基地建于五年前,作为探勘月球暗侧的总部。不像天文台,第二基地并未藏于地底;达芙妮第一眼看见基地建筑物时,觉得它与因纽特人的圆顶冰屋极为相似。

诺曼告诉她,这些建筑物只是充气的塑料圆顶,涂上保温的银漆。各个圆顶屋皆有独立的气闸,由管道与其他圆顶屋相连。周围看不出生命活动的迹象,仅有一台加压牵引机(与达芙妮搭乘的机器相同,但规模较小)以活动式接头连向其中一座圆顶屋。接头长得像巨型水管,大到人可以穿过。

“那是乔·哈格理夫的牵引机,”诺曼说,“我离开前,他刚开始来回一千英里的探勘任务,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有趣的东西了。”

诺曼微笑:“听起来恐怕不是很刺激。我们的目标是绘制精确的月球地图,标示出所有矿藏地点,尤其是铀之类的矿物。因此,我们派牵引机到处钻洞、搜集样本。要完成这项任务,可能要花上好几个世纪呢。”

达芙妮暗想,听起来确实没有天文学家的工作那么迷人,但同等重要。而且诺曼似乎乐在其中;巴士接上其中一座圆顶屋,众人走过气闸时,他还在说着磁测和地质学其他未解的谜团。活动式接头没有完全密合,他们听得见空气逃逸的嘶嘶声,有些恐怖。可是没人露出担忧的神色,达芙妮就暂且不再担心。

他们发现自己身处直径五十英尺的开阔圆顶屋中。岩地上到处是货箱、机械器具,以及在这个不宜居的世界生活所需的各种补给。然而,目光所及却没有半个人影。

马丁教授看来有点不高兴。“大家到哪儿去了?”他对巴士驾驶员说,“你不是用无线电通知他们了吗?”

“大概在其他圆顶屋忙吧,不过这确实有点奇怪。”

此时,一个矮小的灰发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圆顶屋,走向马丁教授。

“真抱歉,马丁教授,我们来不及迎接各位,”男子气喘吁吁地说,“但发生大事了,快来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那是安斯提博士,”诺曼悄声告诉达芙妮,“他是这边的主管,人很好,但总是为了小事大惊小怪。去看看这次又为了什么事吧!”

众人随着兴奋的小个子科学家穿过其中一条连接管道,进入另一座圆顶屋。里头已站满了人,看着他们抵达,为马丁教授让出一条路。达芙妮随着父亲走进房间中央,发现那里摆着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桌子,而桌上的物体不能更奇异了。

乍看之下,物体与太平洋港湾海床可找到的多彩珊瑚相似……不,比较像仙人掌化石,掺杂着红、绿与金色,显得相当诡异。它的底部附着于一块岩板,像石笋般根植其上,但又能清楚看出它的构造绝不只是矿物而已。

这个物体绝对有生命——长于荒芜、真空的月球,这个长久以来被视为不毛之地的地方!达芙妮站在拥挤却无声的房间中,她知道自己参与了月球探勘历史上重要的一刻。

马丁教授打破沉默。他转向一个脏兮兮、满脸胡髭的男子,达芙妮猜那是发现并带回物体的探勘队队长。

“哈格理夫,你在哪儿发现它的?”马丁教授问。

“北纬60度、西经155度,静海与梦湖交界处。那里的谷地约五英里长、两英里宽,满地都是这玩意儿。好几公顷!五颜六色,尺寸从几英寸到二十英尺高都有。”

马丁教授倾身,小心翼翼地碰触了桌上静止不动的神秘物体。

“摸起来像石头,”他说,嗓音流露些许失望,“我们可能晚了好几百万年……这已经变成化石了。”

“也许你是对的,这要留给生物学家解答了。总之,恭喜!他们大概会以你为这玩意儿命名吧!”

“老乔就是走运!”诺曼厌恶地说,“我出任务时,最刺激的只有牵引机故障而已!”

由于这项发现,马丁教授与家人来访显得全然失色。(否则,应该会是这个小社群数一数二的大事呢。)不过现在众人回归日常作息,科学家将注意力转回自己手边的工作,离开前不断回望,瞥向那个沉静、多彩的物体,它瞬间改变了他们对月球的既有认知。他们不再是月球表面唯一的生物……谁知道呢,或许他们还能在这个神秘异世界发现其他更古怪的生物。

虽然稍微有些迟了,马丁教授将家人介绍给安斯提博士时,后者好像依然相当兴奋。

“很高兴认识你们,”他心不在焉地说,“你们打算在这边待多久?”

“等到太空船回来,后天。”马丁教授回答。

安斯提博士突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招待客人的职责。他对马丁太太报以歉意的微笑。

“住处可能有点挤,我们已经尽力了。毕竟,这是月球远侧第一次有访客啊!”

* * *

马丁太太已经渐渐习惯月球不寻常的居住环境,被领进塞在圆顶下的狭小一楼房间也完全不惊讶。外墙上有个小小的舷窗,可以朝南望向广阔的平原,其间偶有低矮、狭长的丘陵。

马丁太太安心地嘘了口气,往一张气动扶手椅坐下。想到不仅所有家具,连建筑物本身都是充气成形的,不禁又有点不安。要是戳破怎么办?整个建筑会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被喷进太空吗?唉,担心也没用……

或许达芙妮也陷入了同样的思绪中,因为她走向圆弧形的墙,轻轻用手指戳了戳,似乎放了心,也在另一张椅子坐下。

马丁太太想着,不知道这趟旅程对女儿有什么影响。对迈克尔的影响显而易见;他如鱼得水,再开心不过了。对达芙妮,马丁太太就没什么把握了。她看来挺乐在其中,但异常沉默,鲜少对周遭惊人的事物发表评论。或许,她就和许多同代年轻人一样,对人类的惊奇成就见怪不怪。

然而,事实与马丁太太所想的截然不同。达芙妮在月球上的所见所闻——尤其从巨大望远镜窥见的奇景,刚点燃了达芙妮的想象力。她终于了解科学不仅是枯燥方程式或无味的教科书,反而充满诗意与魔力。崭新的世界在她眼前绽放;而且,若达芙妮想要,那会是她唾手可及的世界。

二十世纪天文学获得长足进展,越来越多女性在这个领域崭露头角,部分学科的女性人数甚至多过于男性。达芙妮原先对这些事实一无所知,现在它们却在她心中燃起新的野心。

在月球第二基地度过的两天飞逝而过。达芙妮发现这里的气氛与天文台不太一样。看不见地球,不仅少了些光亮,也少了些支持心灵的力量,也许多少能解释个中差异。确实,这里比较像人类与未知之间的边界,比起天文台,这里的生活更为刺激。

那些小型加压牵引机几乎每天出动,前去探索未知的月球土地或从先前的探勘任务归来。达芙妮参加了一场探勘队伍的出发简报;队员即将展开十天旅程,预计探索范围达上千英里。她以前看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影片,其中介绍了轰炸机队员如何为任务做准备。诺曼与队员对照地图、与安斯提博士讨论路线时的冒险气氛与影片类似,却又多了科学家的效率。

交谈内容有过多技术细节,达芙妮不太听得懂,但她对探勘队伍计划前往的那些奇幻地名深深着迷。人类为月球远侧绘制地图时,遵循了近侧的命名传统:他们尽可能为广阔的平原取了最具诗意的名称,并以著名科学家为陨石坑命名。

诺曼离开前送了达芙妮一个纪念品,让她带回地球。那是某种月球岩石形成的美丽晶体。诺曼告诉过达芙妮名称,但太长了,很难记住。她赞叹地盯着看时,诺曼解释道:“很美吧!这里只有孤湾能找到……地球就更不可能有类似的东西了。它是独一无二的。”

诺曼顿了顿,有些羞赧地说:“呃,很高兴有机会带你到处逛逛。应该没有人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见识到月球这么多不同面貌了吧!真希望你能够再回来。”

达芙妮在圆顶屋观景窗看着诺曼的小型牵引机从地平线消失,往南方未知之地驶去,心里仍在回忆他所说的话。诺曼这趟任务会发现什么呢?他会像哈格理夫一样幸运吗?

他们启程返家时,月球的早晨才刚开始。马丁教授刚完成公务;他们也无法再推迟了,得赶搭太空船呢。这可是件值得自豪的大事——不是赶火车或赶飞机,而是赶太空船!

他们终于返回天文台,达芙妮一路睡得很沉。巴士沉稳的振动突然停止,达芙妮瞬间惊醒,惊讶地发现他们已经抵达地下车库。睡眼惺忪地抓着行李箱,达芙妮随着马丁太太回到他们原本的房间,又迅速回到梦乡。

似乎只过了几分钟,马丁太太便摇着她的肩膀,说该起床了。达芙妮在月球的最后一天已然到来;得收拾行李向大家道别,还得(没有人预先提醒她这件事)在天文台医务官的严密监督下服用药品。由于达芙妮已经习惯低重力,重返重力高达六倍的地球,若不预做准备,恐怕会不太好受。

马丁教授与妻子道别完,朝孩子们走来。

“真希望我能跟你们一起回家,”他微笑着说,“或许你们现在更了解我当初为什么决定来这里了。回去后,等你们整理完思绪,写信跟我说说你们对月球的感想好吗?对了,还有一件事……回到地球后,在朋友面前别太炫耀噢!”

接着,金属门缓缓关闭,隔开他们,一分钟后,又在太空船舱门口开启。

对达芙妮而言,短短两周前,她才从地球那个遥远世界第一次踏入这道门,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段时间内,发生了多少事;她在这里的见闻值得她回味一辈子。

达芙妮知道,生活不可能再与过往一样了;地球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事,也不再是宇宙中心。地球只是人类认识的第一个行星,将是人类曾驻足的众多世界其中之一。有朝一日,甚至不会再是最重要的行星……

火箭启动的轰天声响打断她的白日梦,带她回到现实。达芙妮感受到重力增加,身体沉进座椅当中,四肢再次变得如铅般重。驾驶舱控制面板上各个闪烁的仪器,稳当地驾驭着太空船百万匹马力,正要带他们回家,远离月球冷寂的美景。

随着太空船攀升,那些名称既充满魔力又神秘的陨石坑、暗隙和广袤平原,都迅速向下坠落,越离越远。几个小时内,月球又会成为高悬于太空的遥远球体。

但是,达芙妮深知,总有一天她会归来。这个世界将成为她的家园——而非地球。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梦想,却仍未向他人透露只字片语。接下来,她还得经历多年苦读,但她终将加入探寻繁星秘密的行列。

她的假期结束了。

(译者:张芸慎)

[1] 强调飞行速度变快,旅行时间短于时差。——译者注

[2] 英国女王,1533年至1603年在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