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海洋之路 001

首次发表于1951年春出版的《关于科学探险的两部完全之书》(Two Complete Science-Adventure Books),原标题为《寻找斯芬克斯的人》

收录于《十个世界的故事》

有件事我觉得非常有趣,我不仅预言了超便携音乐播放器的发明,也预测它们很快就会变成重大的公共威胁,因此被禁用。可惜,预言的后半段目前还没有成真。

德尔文与他的兄弟在金色斯芬克斯旁的海岬上会面时,第一批秋叶正在翩翩落下。他把自己的飞行器丢在路边灌木丛里,步行到斜坡上,俯视海面。烈风吹过荒野,预示着霜冻的威胁即将来临,不过山下的美丽沙斯塔山谷在山坡的庇护下,仍然温暖宜人。空****的码头沐浴在苍白、逐渐暗淡的阳光下做着美梦,深蓝色的海水轻柔地冲刷着码头侧面的大理石。他又一次看向魂牵梦萦的、熟悉的、他度过了童年时光的街道和花园,感觉自己的决心没有那么坚定了。他很高兴在这里和汉纳见面,这里离城市有一英里,周围也没有能够令他会忆起童年往事的景象与声音。

从山上往下看,汉纳像个小点一样在山坡下面移动,他仍然用以前那种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方式往上爬。德尔文知道,自己如果坐上飞行器,立刻就能见到他,不过这样做并不会得到对方的感谢。所以他就在巨大的斯芬克斯石像的背风处底下等着,有时候会匆匆地来回走走,让身体暖和起来。有一两次,他走到了怪兽的头底下,抬头望着这个在城市和海洋上空凝思的平静面孔。他想起自己还是沙斯塔花园中的一个小男孩时,是怎样看着天际线上这个蹲坐的影子,好奇这个怪兽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汉纳看上去并没有比那时候苍老。他的头发仍然又黑又密,脸上也没有皱纹,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事情会打扰沙斯塔,以及那里居民的平静生活。这不公平得有些残忍,德尔文这些年来一直饱受艰辛,头发已经斑白,他感觉自己大脑中的一丝嫉妒刺痛了他。

他们的见面短暂却充满温情。汉纳走到停放在石楠和皱皱的荆豆丛中的飞船边。他用拐杖敲着弯曲的金属面,然后转向德尔文。

“这东西不大。你一直都是坐这个吗?”

“不是,只有从月球回来的时候坐这个。从项目上回来的时候坐的班船比这个大一百倍。”

“你说的项目在哪里啊?还是说对我们保密?”

“没什么需要保密的。我们在土星以外的太空里建造飞船,那里的引力几乎是没有梯度的,只需要很小的推动力就能把飞船送到太阳系外。”

汉纳把拐棍挥向他们脚下的蓝色水面、小塔上的彩色大理石以及车流缓慢的宽阔街道。

“你抛下这一切,去往那么黑暗孤独的地方,找什么呢?”

德尔文的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成了一条细线,透露着坚定的神情。

“你记得吧,”他平静地说,“我差不多一辈子都是在地球以外度过的。”

“这给你带来幸福了吗?”汉纳继续冷酷地发问。

德尔文沉默不语了一阵子。

“它带给我的不止于此。”他最终回答说,“我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品尝过你难以想象的胜利滋味。第一远征队回到太阳系的那一天抵得上在沙斯塔过一辈子。”

“你觉得,”汉纳问道,“你永远地离开我们的行星后,能够在那些陌生的太阳底下建立更公平的城市吗?”

“如果我们想这样做,就会的。要是没有这么做的冲动,就造点别的。但是我们必须建造点什么,过去几百年里,你们的人又创造了什么呢?”

“我们没有制造机械,没有背叛天上的群星,对我们的世界心满意足,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所事事。在沙斯塔,我们发展出了一种我认为难以超越的生活。我们研究了生活的艺术,我们创造了第一个没有奴隶的贵族政治。这就是我们的成就,历史会给我们定论。”

“我不否认。”德尔文说,“但是永远别忘了,你们的天堂是一群跟我们一样拼搏奋斗、努力实现自己梦想的科学家一手打造的。”

“他们也并不总是能成功。行星也曾打败过他们一次,凭什么其他恒星中的行星就更适合居住呢?”

这是个好问题。五百年过去了,第一次失败的记忆仍然让人感到痛苦。二十世纪最后几年,人类满怀希望与梦想,向着其他行星出发,却发现这些行星不仅贫瘠,毫无生命痕迹,而且非常不适宜人类定居!水星上的熔岩海洋涌出滔天火焰,冥王星上的固体氮气形成了可怕的冰川,除了自己的星球以外,人类无法在任何一个行星上生存。人类苦苦挣扎一个世纪后徒劳无功,又返回自己的星球上。

但是人类的愿景并未完全破灭,人类放弃了那些行星后,仍然有些人敢于梦想前往其他恒星。正是因为这些梦想,人类后来开始了卓越旅行,也就是第一远征,然后如今我们已经喝到了漫长等待后换来的成功美酒。

“地球周围十年飞行距离内分布着五十个类太阳恒星。”德尔文回答道,“几乎所有恒星都有行星。我们现在认为拥有行星基本上是光谱为G型的恒星的特征,但是我们并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所以寻找类地行星注定很快就能够成功,我不认为我们这么快就找到伊甸星是特别幸运的。”

“伊甸星?你们给新行星起了这个名字?”

“没错,这名字很合适。”

“你们这些科学家真是浪漫到无药可救!也许这个名字选得过于巧妙了,如果你还记得,第一颗伊甸星上的生物对人类并不怎么友善。”

德尔文冷笑了一下。

“这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回应说。他指向沙斯塔,那里开始亮起灯光:“要是我们的祖先从知识之树上获得了足够智慧,你就不会有这样的看法了。”

“你觉得现在那里会发生什么?”汉纳刻薄地问,“当你铺平了前往恒星的道路,我们这个种族的全部精力就会从地球上流失,就像一个血流不止的伤口。”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也会发生。沙斯塔会走上和巴比伦、迦太基和纽约一样的道路。未来是建立在过去的瓦砾上的;明智的做法是面对这个事实,而不是负隅顽抗。我和你一样爱沙斯塔,我的爱也很深,以至于我明知以后都见不到它了,现在都不敢下去走到沙斯塔的街上。你问我它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告诉你。我们做的事情只会让结局更快到来。甚至二十年前,我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决心被你们生活中毫无目的的惯常做派所影响。很快,地球上的所有城市都会变成这样,因为每一座城市都跟沙斯塔非常相似。我认为那次旅行发生的时间恰到好处,如果你跟从恒星回来的人交谈过,就连你也会相信我的话,经历这些世纪的沉睡后,再次感受到血管里有热血在激**。汉纳,你自己的星球正在死去,你现在的生活也许还能持续很多年,但最终它还是会从你的指间溜走。未来属于我们,我们会让你活在自己的梦中。我们也有梦,现在我们要去实现自己的梦了。”

太阳落到海面以下,余晖扫过斯芬克斯所在的山坡,沙斯塔进入夜晚,但那里并不是完全黑暗。宽阔的街道像会发光的河流,上面有许许多多闪亮的斑点在移动。高楼和尖塔上点缀着彩色的灯光,观光船缓缓驶入大海时,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德尔文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看着它离弯弯的码头越来越远。最后一艘商船在这里卸货已经是五百多年以前的事情,不过大海还在,人们还是会在这里航行。

无须再多说什么,眼下汉纳独自一人站在山上,他的头向群星的方向歪着。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兄弟了,太阳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几个小时了,很快就会彻底从德尔文的眼前消失,沉入太空的深渊当中。

不经意间,沙斯塔在海边的黑暗中闪闪发光。对汉纳来说,不祥的预感让他心情沉重,沙斯塔的厄运似乎马上就要临头。德尔文的话有一部分是事实,撤离即将开始。

一万年前,其他探险家从人类最早的城市中出发,寻找新的土地。他们找到后便再也没有回去,岁月淹没了被他们抛弃的家园。美丽的沙斯塔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汉纳重重地倚靠着拐杖,慢慢地向山下城市的灯光走去。斯芬克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黑暗当中。

五千年后,它仍然在看着。

布兰特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他的族人被从家园中驱赶出来,被迫向西流浪,横穿两个大陆和一片海洋,受伤的无辜者可怜的哭喊声在苍天中回**。世界上的其他人很少对他们报以同情,因为他们沦落至此完全是自作自受,根本不能怪最高议会做出的严厉处罚。最高议会之前就已经对他们几次三番进行事前警告了,至少给了四次明确的最后通牒,然后才被迫采取了措施。后来有一天,一艘装着大型声波辐射器的小飞船突然出现在村子上方一千英尺的高空,开始发出几千瓦功率的原始噪声。几个小时以后,叛军认输了,开始收拾行装。运输船队一周后出现,将仍在尖声抗议的村民装到船上,带往世界另一端的新家园。

律法就这样强制执行了,律法规定,任何一个社区都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存在超过三个世代。服从律法就意味着改变、破坏传统、彻底离开古老且深爱的家园。这就是四千年前律法制定时要达到的目的,但是它竭力阻止的停滞无法拖延太久。有朝一日,世界上将不再存在一个能执行律法的中央组织,四处分散的村庄会留在原地,直到时间吞没它们,就像吞没了它们上一代的文明一样。

查奥蒂斯人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建好新的家园,他们砍掉了一平方英里的森林,种了一些没用的异域的和奢侈的水果植株,重新挖好了河流,削平了一座不符合他们审美标准的小山。这些举动声势浩大,不久之后当地监督官进行巡查时便原谅了他们。然后查奥蒂斯人心满意足地看着运输工具、挖掘机和迁徙地机械化文明的各式各样的工具升到空中。它们离开的声音逐渐减小,然后整个村子像一个人一样,再次放松下来进入怠惰状态,真诚地希望接下来能够不受干扰地生活至少一个世纪。

布兰特非常享受整个冒险旅程。他当然为失去承载了他童年的家园而感到遗憾,如今他再也无法爬上孤傲的山峰,俯瞰自己出生的村庄。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山脉,只有低矮、起伏的丘陵和肥沃的山谷,由于农业终结,几千年来生长出的森林十分繁茂。和上一个家园相比,这里也更加温暖,因为这里离赤道更近,远离北方凛冽的寒冬。几乎从各个方面来说,变化都是好的,不过一两年之内,查奥蒂斯人还会感受到殉道带来的宜人的喜悦。

这些政治问题丝毫没有让布兰特感到担忧。从黑暗时代到未知未来的全部人类历史被彻底清除,但在此刻,这件事的重要性根本比不上伊德妮的问题和她对他的看法。他很好奇伊德妮在做什么,努力想出一个去看她的借口。但是这也意味着他要见到她的父母,他们热心地装作他的拜访完全出于人情往来,而这让他尴尬。

他决定去铁匠铺,看看乔恩有什么动作。关于乔恩,他有些遗憾,他们不久之前还是很好的朋友。但是爱情是友谊的死敌,伊德妮在他们二人之间做出选择之前,他们只能处于武装中立状态。

村庄沿着山谷铺开,大概一英里左右,村庄中整洁的新房子的分布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无序感。有一些人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或是几人成群在树下闲聊。在布兰特看来,他经过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跟随着他移动,聊着关于他的话题——他这种想法完全正确。在不到一千个非常聪明的人组成的封闭社区当中,没人能指望过上私密生活。

铁匠铺位于村庄一头的空地上,它整体上的杂乱并不会引起什么不快。铺子周围散落着坏掉的和拆了一半的机器,这都是老约翰还没开始修理的东西。社区中三个飞行器中的一个躺在地上,里面的龙骨暴露在阳光下,几周之前,它被人丢在这里,要求立刻进行修理。总有一天老约翰会把它修好,不过时间全看他自己的心情。

铁匠铺宽阔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光明亮,自动机器按照主人的意愿生产新的形状,发出金属的尖厉声音。布兰特小心地从繁忙的机器中间穿过,走到相对安静的店铺后面。

老约翰正躺在非常舒服的椅子里抽着烟斗,看上去他这辈子好像一天活儿都没干过。他是个整洁的矮个子男人,胡须小心地修剪过,只有他聪明的、不停地滴溜溜转的眼睛能够显示出一丝活力。他看起来像是个名气不大的诗人——事实上他喜欢自己被误认为是诗人——而不是村里的铁匠。

“你在找乔恩?”他在吐烟圈的空档说,“他在这儿呢,在给那个姑娘做东西。我真不知道你俩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布兰特的脸有点红,打算说点什么话作为回应,然后这里的一个机器开始发出大响,引起了老约翰的注意。老约翰迅速离开了房间,很快门口就传来了奇怪的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和骂人的声音。不过他马上又坐回到椅子上,显然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要有任何事打扰他。

“我告诉你,布兰特。”他继续说,好像从未被打断过,“再过二十年,她就会跟她妈妈一样。你想过没有?”

布兰特没想过,他微微退缩了一下。但是二十年对年轻人来说就像永远,只要现在赢得了伊德妮的芳心,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未来。他也这样告诉约翰。

“随你自己的心意行事。”铁匠说道,语气里并没有任何不客气的意思,“我想,要是我们都能想得这么远,人类恐怕一百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你们俩为啥不能像那些明智的人一样,下一局国际象棋来决定谁先得到她呢?”

“布兰特会作弊的。”乔恩回答说,他突然出现在门口,把门挡住了一大半。他是个身材高大、体形健美的年轻人,跟他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手上拿着一张画满了工程草图的纸。布兰特好奇他在给伊德妮做什么礼物。

“你在做什么?”他用一种关切而好奇的语气问。

“我干吗要告诉你?”乔恩温和地问,“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布兰特耸耸肩膀。

“我敢肯定这玩意儿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客套一下。”

“别演过火了。”铁匠说,“你上次跟乔恩客套的时候,眼圈青了一个礼拜。记得吗?”他转身对儿子直率地说:“让我看看草图,我能告诉你问题出在哪儿。”

他认真地研究那些草图,而乔恩则表现得越来越难堪。不久,约翰不赞同地哼了一声,然后说:“你打算从哪儿搞到这些零件?它们都是非标准零件,大多数是微米级以下的。”

乔恩满怀希望地打量作坊四周。

“这里可没多少。”他说,“这工作并不难,我在想……”

“我能不能让你用合成器做出这些零件?好吧,咱们走着瞧吧。布兰特,我这天才儿子打算通过做一个淘汰了五十个世纪的玩具,努力证明他的脑子和拳头一样好使。我希望你能比他强些。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

他追忆往昔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沉默了。伊德妮从机器商店叮叮当当的零件堆旁走进来,嘴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在门口看着他们。

要是让布兰特和乔恩形容一下伊德妮本人,他们说出来的话可能听上去像是在描述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当然,他们二人的描述也会有表面的相似之处。他们俩都会说她有栗色的头发,大大的蓝眼睛,皮肤颜色是极其罕见的珍珠白。但是对乔恩来说,她是脆弱的小姑娘,需要被珍惜、被保护。而在布兰特眼中,她显然是一个自信和坚定的姑娘,他根本没有为她效劳的机会。他们两个人的观点之所以存在差异,一部分是因为乔恩比布兰特高六英寸,腰围也比布兰特粗九英寸,但主要还是因为深层次的心理原因。爱人从不真实存在,只不过是一个人头脑中想象的样子投射在了与之偏差最小的人身上。布兰特和乔恩两个人的理想型相差很多,不过他们两个人都认为伊德妮就是自己理想型的化身。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几乎从不感到意外。

“我要去河边。”她说,“我路上去找你来着,布兰特,不过你出去了。”

这让乔恩很泄气,不过她很快就在他们俩之间扯平了。

“我以为你去找洛兰或者别的姑娘了,不过我知道我能在乔恩家找到他。”

乔恩看上去对于这个来路不明且并不准确的褒奖扬扬自得。他把自己的草图卷起来,一边往房子跑一边高兴地回头大喊:“等我一下,我很快的!”

布兰特身体不自在地左右摇晃,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德妮。她并没有邀请他们中任何一个跟她一起去河边,除非她明确拒绝,否则他也要一同前往。不过他记得好像有句老话说过,双人成伴,三人散伙。

乔恩跑回来,穿着耀眼,他披了一件令人意外的绿色斗篷,下面两个角上还有炸开的红色花纹。只有特别年轻的人才能驾驭这件衣服,乔恩穿上的效果也只是凑合。布兰特想着自己是不是有时间赶回家换上更夺人眼球的衣服,不过风险太大了。这简直就是在对手鼻子前公然挑衅,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增援,战斗就结束了。

“你们可真是够热闹的。”他们出发的时候,老约翰毫无建设性地说道,“介不介意我也一起去呀?”男孩们一脸窘迫,不过伊德妮发出一声欢快的笑声,这让他很难讨厌她。他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微笑着目送他们越走越远,穿过树林和通往河流的长长的草坡。不过很快,他的目光不再追随他们的身影,他陷入了和人类其他白日梦一样徒劳的美梦中,关于他已经远去的青春之梦。很快,他转身背对着阳光,收起了脸上的微笑,消失在作坊的忙乱当中。

* * *

向北移的太阳已经越过了赤道,很快白天的时间就会长过夜晚,冬天已经彻底走远。北半球分布在各地的无数个村庄都在准备迎接春天。大城市逐渐消亡,人类又回归了田野和森林,在数千年城市文明岁月中沉寂已久的古老习俗又悄悄复兴。很多习俗是第三千年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工程师有意复兴的,在他们的聪明才智安排下,人类文明的许多模式都安全地度过了漫长岁月。所以人们仍然会举行仪式庆祝春分,比起那些曾排放大量烟雾污染地球天空的工业城市中的人,原始人对这些复杂的仪式并不那么陌生。

春节的安排总是会让相邻村庄争吵不休。虽然作为庆祝主办村庄,至少一个月内的其他所有活动都会被打乱,但是任何一个村庄都会因为被选为主办方而感到荣幸。刚刚安定下来的社区仍然处于迁移后的休养生息中,当然不能指望着他们承担这样的重任。不过布兰特的族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能够重新获得欢心,洗刷最近做的不光彩之事带来的污点。方圆一百英里内还有五个村子,所有人都被邀请到查奥蒂斯参加节庆。

邀请函的措辞非常巧妙,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查奥蒂斯不可能安排出人们想象中的精心设计的庆典,所以就拐弯抹角地说,如果客人们想尽兴,最好换个地方。查奥蒂斯以为顶多有一个村庄会接受他们的邀请,不过隔壁村庄的好奇心超过了他们的道德优越感。他们都表示自己愿意前来,查奥蒂斯因此完全不可能逃避主办责任了。

山谷中人们通宵达旦,彻夜不眠。树木挂着一排发着稳定的蓝白光的人工太阳,让星星和黑暗都远离村庄,数英里内所有野生动物的自然节律陷入了一片混乱。白昼一日比一日更长,夜晚逐渐缩短,村里的人和机器都在努力让需要容纳大约四千观众的圆形大剧场做好准备。至少从一个角度来说,他们是幸运的,他们这里的气候不需要加盖屋顶或人工取暖装置。他们恋恋不舍却不得不离开的那片土地上,在三月之前,大地都会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在那个大日子的早晨,布兰特因为听到头顶的天空有飞行器降落的声音而早早醒来。他疲惫地伸了伸懒腰,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再爬到**好好睡一觉,然后钻进衣服里。他用脚踢了踢一个隐蔽的开关,墙壁内便伸展出一块硬塑料板,将地面下一英寸的长方形弹性泡沫橡胶完全盖起来了。这里不需要用被单之类的**用品,因为房间能够自动将温度保持在人体温度水平。由于许多类似的方法,布兰特的生活比遥远祖先的生活简单了许多,由于五千年来科学的不断且几乎被遗忘的努力而变得简单。

光从一面半透明的墙投过来,整个房间都布满了柔和的光线。房间乱得不可思议。唯一的空地下面藏着床,恐怕夜幕降临时,这里也得重新收拾一下才能睡。布兰特非常爱囤东西,任何东西都不愿意丢。在这个大部分东西都能轻易制造出来的世界里,有价值的东西是很少的,所以囤积东西是一个不太常见的行为,不过布兰特收藏的东西并不是合成器制造出来的那些玩意儿。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段小树干撑着墙,树干的一部分经过雕刻,看上去有点像人的外形。地面上其他地方散落着大块的砂岩和大理石,等着有一天布兰特决定用它们做点什么。墙壁上挂满了画,大多数性质都很抽象。不需要仔细琢磨,就能推断出布兰特是个艺术家,不过他是不是个好艺术家就不太好判断了。

他在杂物堆里东踩一下西踩一下地踏出一条路,然后就去找吃的了。这里没有厨房,有些历史学家坚持认为厨房这种东西到公元二五〇〇年还有,但是在很早以前,大多数家庭自己做饭的频率就跟自己做衣服的频率差不多了。布兰特走到主客厅里,来到一个嵌在墙上齐胸位置的金属盒子面前。盒子的中央是过去五十个世纪的人类非常熟悉的东西——数字脉冲拨号盘。布兰特拨出一个四位数字,然后等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看上去有点心烦,按下了一个隐藏的按键,设备的前盖打开了,露出内部结构,按道理说,这里应该装着美味可口的早餐。可这里空空如也。

布兰特可以打电话到中央食物机讨个说法,不过可能它也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出在哪里。显而易见,餐饮制作部门准备今天超负荷的饮食一定是忙得要死,他要是能吃上早餐就算是幸运了。他清空了电子回路,然后重新输了一个很少使用的数字试试。这次,机器发出了温柔的咕噜声,一声沉闷的咔嗒声,然后门盖打开,露出了一杯深色的、冒着热气的饮品,一些看上去不太诱人的三明治和一大片蜜瓜。他皱了皱鼻子,好奇人类怎么会以如此快的速度退化到荒蛮阶段,布兰特开始吃这顿凑合的早餐,很快就一扫而光。

他的父母还在睡,他悄悄走出房子来到村子中央长满草的宽阔广场上。时间还很早,空气中有些凉意,不过天气晴朗,还留着一些最后一滴露珠蒸发后很少能留下的清新感。一些飞行器落在草地上,乘客们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凑成圈子乱逛,或者挑剔地四处转悠着审视查奥蒂斯。布兰特旁观的当口,一个飞行器蜂鸣着快速飞到天上,留下一段电离作用产生的尾迹。不一会儿,更多飞行器降落,这些飞行器只能乘坐几十个乘客,在一天结束前要往返好几次。

布兰特在游客中闲逛,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充满自信,却又不至于趾高气昂,让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大多数陌生人都跟他同样年纪,上了年纪的人会在更合适的时间抵达。

他们毫不遮掩好奇地看着他,而他也报以充满好奇的目光。他注意到,他们的肤色比自己的更深,声音温柔又自然。有些人甚至还有一点点口音,尽管人们已经使用通用语言和即时通信了,地方差异仍然存在。至少,布兰特认为他们是有口音的人,不过有那么一两次,他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们也会微微笑起来。

整个早晨,游客都聚集在广场上,前往人们无情砍伐森林建造的大竞技场。这里有帐篷和鲜艳的横幅,四处回**着叫喊声和笑声,早晨对年轻人来说是用来娱乐的。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万年来雅典像一座越来越暗却永不熄灭的灯塔,逐渐衰落,但体育运动的模式自打最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时期开始,从未变过。人类仍然跑跳、角力、游泳,不过如今人们做得比自己的祖先好太多了。布兰特是个不错的短跑运动员,百米跑比赛得过季军。他的百米成绩只有八秒多一点,这并不是多了不起的成绩,因为纪录是不到七秒。如果布兰特知道有一个时期,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近这个数字,他一定会非常震惊。

乔恩玩得非常开心,把甚至比自己体形还大的年轻人弹到站满人的草地上,上午的结果出来时,查奥蒂斯人的得分比任何游客都高,虽然村子只在很少的几个项目上能拿第一。

快到中午时,人群开始像阿米巴虫一样流向五棵橡树草地,从很早开始,分子合成器就在那里不停地工作,好让五百张桌子上都能摆满食物。人们在准备食物原型的时候倾注了大量技巧,之后原型经过原子级别的绝对精确的复制就可以了。尽管食物生产的机制彻底改变了,不过厨师的艺术保留了下来,甚至进一步在自然力量无用武之地的领域获得了胜利。

下午的主要特色活动是长篇诗剧——融合了被人们遗忘很久的诗人作品的技巧创作的模仿作品。总体来说,布兰特觉得这很无聊,不过还是有一些精妙的句子给他留下了印象:

冬雨和废墟已成往事,

冰雪与罪恶的季节终于过去……

布兰特了解冰雪,远离冰雪让他非常高兴。但是,罪恶是一个三四千年前就已经不再使用的古老词汇,不过它给人一种不祥和刺激的感觉。

直到快到黄昏,他才赶上了伊德妮,然后跳舞活动就开始了。山谷上空飘浮的灯亮了起来,森林被不断变换图案的蓝、红、金三色的灯光笼罩着。跳舞的人先是三五成群,然后十几个人一组,后来变成了几百个人结队进入了圆形剧场的椭圆形场地内,然后变成了充满欢声笑语的漩涡的海洋。这里终于有布兰特能够漂亮地赢过乔恩的项目了,他让自己完全随着纯粹物质享受的波浪而动。

这里的音乐涵盖了人类文化中出现过的所有类型。某个瞬间,空气还在跟随世界年轻时某片原始丛林中诞生的鼓点节奏跳动,过了一会儿,音乐又变成了像用精妙电子乐技巧编织而成的四分音符挂毯。星星不断在天空中移动,同时冷漠地俯视着大地,但是没人看到斗转星移,也没有人在意时间的流逝。

布兰特在找到伊德妮之前已经和很多姑娘一起跳过舞了。她看上去特别漂亮,整个人都洋溢着生活的喜悦,她有很多舞伴选择,所以似乎并不着急过来跟他一起跳舞。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在人群旋涡中旋转起来,一想到乔恩可能在远处郁闷地看着他们,他就感觉特别高兴。

音乐暂停的时候,他们从舞会中离开了,因为伊德妮说她有点累了。这正合布兰特的心意,很快,他们就坐在高大的树下,带着彻底放松时的抽离感看着身边生活的潮起潮落。

布兰特首先捅破了窗户纸。他必须行动了,机不可失。

“伊德妮,”他说,“你为什么一直在躲着我?”

她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哦,布兰特,”她回答说,“你这话太不友善了。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嫉妒,你不能指望我每时每刻都跟在你身后。”

“哦,那太好了!”他小声地说道,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出丑了。不过他最好还是把说了一半的话说完。

“你知道,总有一天你得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你一直这么拖着,你可能就会像你的那两个阿姨一样变成老姑娘了。”

伊德妮发出咯咯的笑声,一想到自己怎么可能变得又老又丑的滑稽之处,甩了甩头。

“即便你没什么耐心,”她说,“我觉得乔恩还是能靠得住的。你有没有见过他给我的东西?”

“没有。”布兰特说,他的心往下一沉。

“你观察很敏锐的,不是吗?你没有注意到这个项链吗?”

她的胸前戴着一大串珠宝,用细金链挂在脖子上。这个挂饰非常精美,不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布兰特没有浪费时间说这些。伊德妮神秘地笑了起来,手指朝着喉咙上下翻动。很快,周围充满了音乐声,一开始和舞会的声音混在一起,然后声音彻底盖过了后者。

“你看,”她骄傲地说,“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音乐相伴。乔恩说这里面存储了好几千小时的音乐,即便什么时候开始重复播放了我也发现不了。是不是很聪明?”

“可能是吧。”布兰特不情愿地说,“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新东西。以前所有人都会随身带这种东西,后来地球上所有地方都不得安宁,所以人们不得不把它禁止了。要是人人都有这东西,想想得多么混乱!”

伊德妮生气地从他身边跑开了。

“你又来了,你总是嫉妒那些你做不到的事情。你给过我任何赶得上这东西一半巧妙实用的东西吗?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

布兰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开,被她突然的行为惊讶到了。然后他在她身后大喊:“嘿,伊德妮,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她并没有停下来。

他气急败坏地离开圆形剧场。理智地分析伊德妮发脾气的原因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他那一番话虽然充满恶意,但是字字句句都是真的,有时候没有什么比真相更令人生厌了。乔恩的礼物虽然精美,但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具,只是因为目前看上去独特才有趣。

她说的一点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又给过伊德妮什么呢?他除了画作之外什么都没有,而这些画甚至都不能算好作品。他把自己最优秀的作品献给她时,伊德妮丝毫不感兴趣,而且也很难向她解释自己并不是肖像画家所以不想画她。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这一点,而要不伤害她的感情也是很难的。布兰特喜欢从自然中汲取灵感,但是他不会将自己所见一丝不苟地复制下来。他的一幅画作完成时(这偶尔发生),往往画的名字是唯一能够指向创作原型的线索。

舞会的音乐仍然在他周围跳动,不过他已经兴致全无。他无法承受其他人享受欢乐的情景。他决定从人群中离开,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让自己平静的地方,就是森林里新种的微光青苔形成的闪闪发亮的毯子另一端的河边。

他坐在水边,往水流里丢小树枝,看着它们向下游流去。时不时地,有些闲人会经过,不过他们总是结伴而行,注意不到他。他嫉妒地看着他们,反复思量着自己感情的不顺遂。

他想,如果伊德妮下定决心选择乔恩,就能终结他的痛苦,他也会比现在强一些。但是她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个人的哪怕一点点偏爱。可能她就像有些人——特别是老约翰——说的那样,只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们两个人的挣扎上,不过也有可能她是真的没办法做出选择。布兰特忧郁地想,她想要的是他们两个人其中之一能做些另一个人无法企及的惊人之举。

“你好。”他身后有个弱小的声音说道。他向后扭头看过去。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正在盯着他,脑袋微微向一侧歪着,像一只好奇的麻雀。

“你为什么没去跳舞?”她迅速反问道。

“我累了。”他希望这个借口足够充分了,“你不该自己一个人乱跑,可能会迷路的。”

“我确实迷路了。”她开心地说,在他旁边的河岸上坐下来,“我喜欢这样。”布兰特好奇她是从哪个村子来的,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小姑娘,如果脸上没有巧克力会更漂亮。他的独处时光似乎结束了。

她用那种令人不安的率真目光凝视着他,令人欣慰的是,这种率真很少能持续到童年结束。“我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她突然说。

“真的?”布兰特用礼貌的质疑语气问。

“你恋爱了!”

布兰特将原本要丢进河里的树枝扔了,扭过头来看着这个好奇的小姑娘。她正用特别严肃的同情目光看着他,以至于一瞬间,他发出了一阵大笑,所有病态的自怨自艾都烟消云散。她看上去很受挫,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笑声。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十分认真地问。

“我读过关于恋爱的所有内容。”她严肃地回答,“有一次我看了一场图片剧,里面有个男人像你一样跑到河边坐着,不久就跳河了。然后出现了一段可怕又好听的音乐。”

布兰特一言不发地打量这个早熟的小孩,对于她不属于自己生活的社区感到如释重负。

“抱歉,我没办法给自己安排音乐。”他沉重地说,“不过这条河也没有那么深。”

“这条河流得很远。”小孩给出了很有建设性的回答,“这里只是一条小河,不过出了树林之后河面就宽了。我在飞行器上看到了。”

“然后呢?”布兰特毫无兴趣地问,不过好在对话总算变得温和无害了一些,“我猜这条河汇入了海洋?”

她毫不淑女地做出嫌恶的嗤之以鼻的样子。

“当然不是了,傻瓜。山这一侧的河最后都会流向大湖。我知道这个湖像海一样大,不过真正的海洋在山的另一侧。”

布兰特对新家的地理详情知之甚少,不过他觉得这个小孩说得没错。向北走不到二十英里就能到大海,不过中间横着一系列低矮的小山。向内陆方向走一百英里就到了大湖,地质工程师改造这片大陆之前,这里一些土地是一片荒漠,而大湖则是它们的生命之源。

小天才用树枝摆出一张地图,耐心地给她这位迟钝的学生解释这些事。

“我们在这里。”她说,“这儿是河,这里是山,湖在你的脚旁边。大海在这片区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肯定想不到!”

“我想是的。”

她把声音压低,用秘密的耳语说:“如果你沿着海岸一直走——海岸离这儿并不远,你就会抵达沙斯塔。”

“我才不相信你以前听说过!”她大为失望地哭喊。

“抱歉。”布兰特说。“我觉得那儿应该是个城市,我以前在别的地方听说过。不过城市有很多的,你知道的,迦太基、芝加哥、巴比伦和柏林,你不可能把它们的名字都记住。不管怎么说,它们都已经消失了。”

“沙斯塔还没有。它还在那儿。”

“好吧,有些后期的城市仍然多多少少留在原地,人们经常去游玩。我以前的家附近五百英里处以前就有一座相当大的城市,叫……”

“沙斯塔并不是那种古老城市。”小孩神秘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爷爷告诉过我,他去过那里。那里一点都没有被破坏,仍然充满了各种现在人都没有的好东西。”

布兰特心里暗暗笑了。地球上的废弃城市无数个世纪以来都是孕育传奇的地方。沙斯塔被抛弃已经有四千,不,将近五千年了。如果它的建筑还没有倒,当然这一点可能性相当大,它们里面有价值的部分肯定也早就被洗劫一空了。爷爷似乎是编了一些漂亮的童话故事来哄孩子。布兰特对他表示同情。

小姑娘并没有理会他质疑的目光,继续说着这个话题。布兰特三心二意地听她说话,根据情况礼貌性地插上一句“对”或者“真没想到”。突然,周围安静了。

他抬头一看,发现小姑娘正极其厌烦地盯着通往这里的林间道路。

“再见。”她突然说,“我得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我姐姐要来了。”

她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照料这个顽皮孩子对她的家人来说肯定不容易,不过他觉得她给自己做了件好事,让自己的忧郁情绪消散一空。

不到几个小时,他意识到她做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 * *

西蒙倚在门柱上,看着世界来来往往,这时候布兰特跑来找他。一般世界需要转过西蒙的门时往往会有一点点加速,因为西蒙讲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他曾经跟一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那人都没能逃走。很少有人会自愿靠近西蒙,而布兰特现在正在这么做。

西蒙的问题是他有一流的头脑,却懒得用它。如果他出生在更蓬勃的年代,可能会更幸运一些,而他在查奥蒂斯只能以牺牲别人为代价磨砺自己的智慧,由此获得名望而不是名气。不过他也是必不可少的人,因为他不仅知识丰富,而且大部分还相当准确。

“西蒙,”布兰特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解了解这个村庄。地图上没什么信息,它们太新了。很早之前这里有什么?”

西蒙挠了挠他坚硬的络腮胡子。

“我觉得跟现在没什么不一样吧。你是指多早以前呢?”

“哦,就是还有城市的那个时代。”

“是的,”布兰特不耐烦地说,“我见过。不过跟我讲讲这附近的城市吧。从地图来看,从我们这儿往西几百英里的海边有个地方叫沙斯塔。你知道点什么吗?”

“啊,沙斯塔,”西蒙嘟囔着,拖了一会儿时间,“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记得我好像在哪里还有一张那儿的图片。等我一下,我去找找看。”

他钻进房子里,快五分钟后回来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在图书馆里进行了详尽的检索,生活在纸质书时代的人很难想象他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查奥蒂斯拥有的所有资料记录都存在一个边长一米的金属盒子里,其中包含的内容相当于十亿卷纸质资料,都永久储存在亚原子储存模型当中。几乎所有人类掌握的知识以及留存下来的全部文献都封存在这里。

这并不只是一个被动储存知识的仓库,它还配备了图书管理功能。西蒙将自己的要求录入这个永不疲倦的机器当中时,检索会一层一层通过近乎无线的电子回路网络向下传导。只要给出名字和大概的日期,几乎在一瞬间,它就能够找到他需要的信息。然后他在轻微自我催眠下放松身体,图像就会涌入他的大脑。这些信息只会在他的记忆中保留几个小时——对他来说足够长了,然后就会被遗忘。西蒙不想用无关的事情扰乱自己整齐有序的头脑,对他来说,大城市兴衰的全部故事是无关紧要的历史章节。它是有趣而略带遗憾的插曲,属于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他充满智慧地再次出现时,布兰特仍然在耐心等待。

“我没找到任何图片。”他说,“我老婆又在整理了。但是我会告诉你我能记得的关于沙斯塔的事情。”

布兰特换了一个让自己尽量舒服的姿势,他很可能会在这儿待上一会儿。

“沙斯塔是人类建造的最后一批城市之一。当然,你知道,城市在人类文化中出现的时间相当晚,大约是一万两千年前。在几千年的时间中,城市的数量和重要性都逐渐增长,最后有些城市当中生活着大约几百万人。我们很难想象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城市是钢铁和石头的荒漠,几英里内都没有一点点草地。不过城市是必要的,在交通和通信还没有得到完善之前,人们必须彼此相邻而居,才能完成复杂的贸易和生产制造流程,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真正的大城市在空中交通普及后开始消失。在那个遥远、野蛮的时代,相互攻击的威胁也让他们逐渐分散居住。但是很长一段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中,地球上仍然有很多小型城市存在,这些城市彼此靠文化而不是贸易相连。这些城市只有几万人口,在巨型城市消失后维持了几个世纪。所以牛津、普林斯顿和海德尔堡这些城市对我们来说仍然有意义,而那些更大的城市只不过是名字而已。但是人们发明了合成器后,即使是很小的社区,也能够毫不费力地生产出足以让居民生活的产品,所以即便这些城市也注定会走向衰落。

“有一段时期,城市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必需的形式,而人类还没有意识到城市文化已经走到了尽头,沙斯塔就是这一时期建立起来的。它似乎是人们精心建造出的艺术品,城市的构思和设计都是浑然一体,城市的居民也大多是各种各样的艺术家。但是这个城市并没有存在很长时间,市民的大批离去最终让城市彻底衰落了。”

西蒙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在回味星际之路开辟、整个世界撕裂成两半的那几个动**的世纪。人类中最优秀的那些沿着星际之路离开了,其余人则留在地球上,此后,地球的历史似乎走到了尽头。此后的一千多年里,离开太阳系的那些人短暂地返回太阳系,急切地讲述着他们去过的那些神奇的恒星和遥远的行星,描绘那个有朝一日能够横跨银河系的强大帝国。但是世界上总有一些最灵活的小船也无法穿越的海湾,地球和她的流浪之子之间就隔着这样一个海湾。他们之间的共性越来越少,返回的飞船越来越少,最终两次返回的飞船之间能相隔几代人。近三百年来,西蒙都没有听说有任何飞船回来。

西蒙很少要在别人的催促下才说话,不过布兰特马上说道:“不论如何,我还是对这地方本身而不是它的历史更感兴趣。你觉得它还在吗?”

“我马上要讲到这儿了。”西蒙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说,“它当然还在,过去人们把它建造得很坚固。不过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你是不是突然对考古学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哦,我觉得我能理解!”

布兰特非常清楚,想在西蒙这种专业的好事之徒面前隐瞒任何事情都是无用功。

“我希望,”他戒备地说,“即便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那里仍然有值得去寻找的东西。”

“也许,”西蒙心存疑虑地说,“有朝一日我也该去看看。那几乎就在我们家门口,从来没换过地方。不过你打算怎么去呢?村子肯定不会借飞行器给你用的!你也不能走过去,少说得花一周才能走到。”

不过这正是布兰特的打算。接下来的几天,他仔细地向村子里几乎所有人展示,除非一个人非常努力地去做一件事情,不然它就不值得做。没有什么比从需要中获得美德更好的事情了。

另一方面,同样重要的是,整个村子,特别是伊德妮,应该认识到他努力在做的事情非常特殊。只有西蒙知道真相,他不得不答应暂且不透露任何风声。布兰特希望,他对查奥蒂斯东边的一个村庄表现出的强烈兴趣能让人们无法注意到他的真实目标,这个村庄也有一些比较重要的考古遗址。

一个人离开村庄两到三周需要的食物和装备数量十分惊人,布兰特第一次计算这些东西的时候让自己陷入了相当低落的状态。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想过讨一个或者借一个飞行器,但是他的请求显然不会得到同意,而且还一定会破坏他宏图伟业的所有目标。但是,他要把旅途所需的全部东西都带上是不可能的。

对生活在机械化程度较低的时代的人来说,解决办法显而易见,不过布兰特花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来。飞行工具的出现让几乎所有陆地交通工具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最古老、最万能的交通工具保留了下来,这是唯一能够自然保留下来,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能够方便控制的交通工具。

查奥蒂斯有六匹马,对这个社区来说数量少了点。有些村庄马匹的数量比人口还多,不过布兰特的族人生活在荒野和山地区域,目前为止没什么机会骑马。布兰特这辈子只骑过两三次马,而且每次时间都非常短。

特雷格掌管着一匹公马和五匹母马,这个驼背的小个子男人除了动物以外对任何生物都不感兴趣。他并不是查奥蒂斯的杰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不过他非常乐于经营自己的私人动物园,里面养着各种大小和品种的狗、几只海狸、一些猴子、一只幼狮、两头熊、一只小鳄鱼,以及其他一般只可远观的野兽。他平静生活中唯一的伤心事就是他目前还没能养一头大象。

布兰特找到特雷格时,如自己所料,他正倚在自己小牧场的大门上。他旁边还有个陌生人,特雷格介绍说他是邻近村庄来的马匹爱好者。从衣着打扮甚至到面部表情,这两个人都有着奇怪的相似性,所以让这种解释显得没有必要。

在不容置疑的专家面前,人总是会感到有点紧张,布兰特不自信地向特雷格说起自己的问题。特雷格严肃地听他说话,沉默良久才开口回答。

“是的,”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用大拇指朝着母马们指了指,“只要你知道怎么驾驭它们,任何一匹都可以。”他一脸怀疑地看着布兰特。

“啥都干不了。”陌生人添油加醋地附和道。

“不过,你肯定会教我怎么驾驭它们的吧?”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记得以前也有个跟你一样的小年轻想学骑马。但是马压根儿就不让他靠近。马不喜欢他,就只能这样了。”

“马能识人。”另一个人阴郁地插了一句。

“没错。”特雷格表示赞同,“你得是个有同情心的孩子。那你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布兰特觉得,不那么喜怒无常的机器还是更有竞争力。

“我不想骑马了。”他带着情绪说,“我只需要一匹马帮我驼装备。还是说马连这活儿可能都不愿意干?”

他温和的讽刺也是浪费感情。特雷格严肃地点点头。

“那没有问题。”他说,“除了黛西以外,别的马都会让你用缰绳牵着走。你永远牵不动黛西。”

“那你觉得我能不能借一匹——呃,温顺一些的,让我用一下?”

特雷格犹豫地拖着步子乱走,在两种互相冲突的欲望当中纠结。他很高兴有人愿意用他心爱的动物,但也担心它们会受到伤害。布兰特可能受到的任何伤害倒都不重要。

“嗯,”他充满疑虑地说,“现在有点尴尬……”

布兰特凑近看了看那些母马,意识到了原因。虽然只有一匹母马旁边跟着小马驹,不过显然很快它们会迎来更多小马驹。这是他忽视的另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