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2)

“您父亲在找您,”她说,“大厅里有人送你过去。”

保罗点点头,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她穿着一件布袋般的连衣裙,颜色是奴隶才穿的那种褐色。她正盯着保罗手中抓着的东西。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她说,“它可能要了我的命,对吧?”

保罗咽了一口口水,说:“我……才是它的目标。”

“但它却瞄准了我。”她说。

“因为你在动。”保罗心想:这人到底是谁?

“那么您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我们俩的命。”

“看样子,您本可让那东西要了我的命,然后趁机逃走。”她说。

“你到底是谁?”他问。

“我叫夏道特·梅帕丝,是这里的管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您母亲告诉我的。我在通往神奇屋的楼梯旁碰见她的,”她向右一指,“您父亲的手下在等您。”

应该是哈瓦特的人,他想,必须把这东西的操纵者给找出来。

“去告诉我父亲的人,”保罗说,“说我在屋子里抓获一支猎杀镖,叫他们分头行动,找出暗中操控的人。叫他们立即封锁房子和周围区域,他们知道该怎么做。那个操控者一定是个陌生人。”

保罗想:会不会就是此人?但他知道不可能。她进门时,猎杀镖还在动。

“小主人,执行您的吩咐前,我必须明确地告诉您,”梅帕丝说,“您让我欠了一笔水债,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偿还。但我们弗雷曼人有债必还——不管是黑债还是白债。我们都清楚,你们的人中有叛徒,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我们肯定有这个人。也许他就是操纵那刺肉器的幕后黑手。”

保罗默默听着:一个叛徒。他还未开口,这个奇怪的女人骤然转身,跑出了门。

他有过叫她回来的念头,可她的神态告诉保罗,她不会喜欢这种举动。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现在正去执行他的命令。不消一分钟,这栋房子就会涌进哈瓦特的人。

保罗的意识又转移到了这番奇谈中的另一个词:神奇屋。他朝梅帕丝刚才指的左方看去。我们弗雷曼人。这么说来,她是个弗雷曼人。保罗眨眨眼,运用记忆术把她的面容储存起来:脸蛋黝黑,皱巴巴的像个杏脯,没有一丝眼白的蓝眼睛,他给这副面容贴上标签:夏道特·梅帕丝。

保罗仍紧攥着猎杀镖,他回到自己房里,用左手从**拿起屏蔽场带,扣在自己腰上,然后转身跑出房门,向左边的大厅冲去。

她说过,母亲就在楼梯下的什么地方……在一间神奇屋里。

杰西卡女士在经受那场试炼时,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诸位,仔细想想下面这句贝尼·杰瑟里特的谚语,也许你们就会明白:“这世上并没有笔直通向终点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几步来证明这是一座山。站在山顶,你看不到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在大楼南翼的尽头,杰西卡发现一条金属螺旋楼梯,台阶一路向上,通向一扇椭圆形的门。她回头望了望楼梯下的大厅,接着走向那扇门。

椭圆形?她大觉古怪。屋门采用这种形状真是少见。

透过螺旋楼梯下面的窗户,杰西卡可以看到厄拉科斯的那轮白色巨日正渐渐西沉,长长的影子斜刺进大厅。她把注意力放回到楼梯上,倾斜的刺目光线照着金属台级,上面有不少干泥块。

杰西卡伸手抓住栏杆,开始向上爬。她掌心湿滑,栏杆摸上去感觉很冰冷。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发现没有门把,不过门表面有一个隐约的压痕,表明原先应该装有门把。

当然不会是掌锁,杰西卡暗自思忖,如果是掌锁,必须与某人的手形和掌纹匹配。但看起来又像是掌锁。她在学校时学到过,有一种方法可以打开任何掌锁。

杰西卡回头望了一眼,确信没人注意到她,便把手掌按在压痕上。轻轻一压,使掌纹变形——手腕一转,再一转,掌心沿表面稍稍滑动旋转。

她听到“咔嗒”一声。

就在这时,下边的大厅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杰西卡把手从门上拿下,转过身,看见梅帕丝走到了楼梯下。

“大厅里有一帮人,说公爵派他们来接少主人保罗,”梅帕丝说,“他们有公爵的印鉴,守卫已经验过了。”她朝那扇门瞟了一眼,接着重新望向杰西卡。

这个梅帕丝是个谨慎的人,杰西卡想,这是个好兆头。

“从这边的尽头数过去,保罗就在第五间房里,一间小卧室,”杰西卡说,“如果你叫不醒他,叫一下隔壁的岳医生。保罗可能需要打一针清醒剂。”

梅帕丝又朝那扇椭圆形的门瞪了一眼,杰西卡从对方的表情中察觉到一丝反感。但她还没来得及问问这扇门,问问门里藏着什么东西,就转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已查过这地方,杰西卡想,里面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推了推门,门向内开了,露出一个小房间,对面又有一扇椭圆形的门。那扇门上有个轮式把手。

这是间气闸舱!杰西卡想。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个门撑掉在了地上,上面有哈瓦特的私人印迹。这门原先是开着的,她想。有人不小心把门撑撞倒了,又不知道外门会被掌锁关上。

她跨过台级,走进这间小房间。

为什么屋子要装气闸门?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想到里面会不会关着外星生物,被密封在特殊的气候环境中。

特殊的气候环境!

在厄拉科斯,这种事一想便通:即便最耐旱的外星植物在这儿也得浇灌。

身后的门开始合拢。杰西卡抵住它,用哈瓦特留下的木棍把门顶着,不让它关上。她重新面对装有轮式把手的内门,发现金属门把上刻着一行小字,她认出了这段加拉赫文字:“哦,人类啊!这里又有一个造物主手中的可爱造物。请站到它面前,爱你们完美的神圣之友。”

杰西卡全力压在轮上,向左转,内门开了。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颊,扬起她的头发。她感到空气发生了变化,这里有一种更浓郁的气息。她推开门,看到里面大片的绿色,金黄的阳光倾泻在上面。

金黄的阳光?她有点纳闷。然后她恍然大悟:是滤色玻璃!

她跨过门坎,门在身后关上了。

“一个湿地星球的温室。”杰西卡吸了一口气。

到处都是盆栽植物和修剪得矮矮的树木。她认出了含羞草,一棵盛花的柑橘,一株宋黛,开着绿花的葡莱,红白相间的奥卡,还有……玫瑰……

连玫瑰都有!

杰西卡弯下腰,闻了闻一朵特大的粉红色玫瑰发出的香味。接着她直起身,继续打量周围的环境。

一种有节奏的声响涌进她的耳中。

她拨开一从密集重叠的树叶,望向房子中央。那儿有一泉低矮的喷泉,有一个小小的笛形喷嘴。一弯细小的水流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一个金属碗中,那有节奏的声响就是这样发出的。

杰西卡马上进入一种快速探查的状态,对整个屋子进行有条不紊的检查。这地方有十来平方米,它建在大厅末端的上方,与其他地方的建筑风格有些许不同,由此判断,这地方是在主体工程完工后过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她走到屋子的南墙边,那里有一大片开阔的滤色玻璃,她停在那里,仔细打量周围的一切。这里的每一处可用空间都栽满了奇特的湿地植物。从一大片绿色中传来一阵沙沙声,杰西卡警觉地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装有导管和喷嘴的简易定时辅助系统。一个支臂抬起,喷出一片水雾,扬向她的脸颊。接着支臂缩了回去,她仔细看了看它灌溉的对象:是一株蕨树。

这房子里到处都是水——而这个星球却惜水如命。这种极端的浪费深深地震撼着杰西卡的心灵。

她抬头望着滤色玻璃外的黄色太阳,它正挂在犬牙交错般的地平线上,渐渐下沉,其下的悬崖组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岩,名为屏蔽场城墙。

滤色玻璃,杰西卡想,它将白色的日光变得更加柔和惬意。谁会修建这样一个地方?雷托?的确有可能是他,他想拿这个礼物给我一个惊喜,可没多少时间啊。而且他一直在忙更重要的事。

她记起了读过的一份报告,上面说许多厄拉奇恩的屋子都用气闸门或气闸窗密封,以保存并回收室内的水分。雷托说过,这所房子没有采取这样的措施,是为了显示权力和财富,这所房子的门窗只装备了普通的密封设备,防止无所不在的灰尘进入。

但这间屋子所体现的重大意义,远远超过了这所房子缺乏护水设施的外表。杰西卡估计这里的水足以让厄拉科斯上的一千人维持生计,也许更多。

杰西卡沿着窗户走着,继续观察屋里的一切。走着走着,她发觉喷泉旁有一块金属板,有桌子那么高。那里有一本白色的记事簿和一支笔,被悬垂的扇形树叶遮着。她走到那张桌子旁,发现上面有哈瓦特的印迹。杰西卡注意到记事簿上有一段留言:

致杰西卡女士:

这地方曾给我带来无限快乐,愿它也给您愉悦。我们曾受教于同样的老师,愿这间屋子能向您传达出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课程:心怀向往,将使人过于沉溺。此路危机四伏。

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

玛戈·芬伦女士

杰西卡点点头,她记起雷托曾说过,芬伦伯爵是皇帝派驻在厄拉科斯的前任代表。但隐藏在记事簿上的这条信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留言者也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杰西卡微微感到一丝苦涩:伯爵已正式娶她为妻。

正当这些念头在她头脑中闪过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俯身寻找隐藏的信息。一定就在附近。那张放在显眼位置的便条里含着一句密语,每一个贝尼·杰瑟里特,若没有受到学校禁令的禁制,在形势所需时,都有义务向其他贝尼·杰瑟里特传达这句话:“此路危机四伏”。

杰西卡摸摸留言条的背面,又揉揉正面,希望在那里找到密码信息。可是没有。她的手指摸过留言簿的边缘,什么也没有。她将留言记事簿放回原处,心中涌出一阵紧迫感。

难道记事簿的摆放位置有什么特殊含义?杰西卡想。

可是哈瓦特已经来过这间屋子,他一定动过这本子。她抬头看了看记事簿上方的树叶。树叶!她伸出手,用手指摸摸叶子的背面、叶缘和叶柄,找到了!她的手指感觉到了精细的点状密码,迅速浏览了一遍:“你儿子和公爵马上会遭遇危险。有一间卧室,是用来引诱你儿子的。哈族在里面设置了致命陷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杰西卡强压着内心跑去救保罗的冲动;她必须读完情报。她的手指飞快地在点状密码上移动。“我不知道威胁具体是什么,但它与一张床有关。对公爵的威胁主要来源于一名亲信或将官的变节。哈族准备把你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宠臣,就我所知,这间温室是安全的。请原谅,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由于伯爵并没有被哈族收买,因而我的消息来源有限。玛芬于匆忙中留。”

杰西卡抛开树叶,急着转身去寻保罗。就在这时,气闸门“砰”的一声开了,保罗跳了进来,右手举着一件东西,用力将门关上。他看见了母亲,于是在树叶间推搡着来到她面前。保罗看了一眼喷泉,将手和手中抓的东西淹进了喷流的水中。

“保罗!”她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保罗说话的语气很随意,但她从那口吻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猎杀镖。在我房间里发现的,我砸烂了它的发射管,但我想确认一下,水应该能让它短路。”

“把它浸下去!”杰西卡命令道。

保罗照做。

她马上又说:“把手拿出来,让那东西搁在水里。”

保罗缩回手,甩掉上面的水,眼睛盯着躺在喷泉中一动不动的金属物。杰西卡折了一根树枝,戳了戳那致命的银色武器。

它果真完蛋了。

她将树枝扔进水里,看着保罗,发觉他正用警惕的眼光审视着屋子——贝杰女士特有的方式。

“这地方可以藏任何东西。”保罗说。

“我有理由相信这地方很安全。”杰西卡说。

“我的房间也据说是安全的,哈瓦特说……”

“这是猎杀镖,”杰西卡提醒儿子,“那就意味着操纵它的人就在屋子里,这东西的操纵范围很有限,可能是在哈瓦特搜索以后才装上的。”

但她想到了树叶上的情报,“……一名亲信或将官的变节。”不会是哈瓦特,肯定不会,绝不会是他。

“哈瓦特的人现在正在搜索整幢屋子,”保罗说,“猎杀镖差一点击中那个来叫我的老女人。”

“是夏道特·梅帕丝。”杰西卡说,她想起了楼梯旁的遭遇,“你父亲叫你去……”

“这事先放放,”保罗说,“为什么你觉得这间屋子是安全的?”

她指了指留言簿,向他说明了一番。

保罗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杰西卡的心里仍旧非常紧张,她想:一支猎杀镖!慈悲的圣母!她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忍住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战栗。

保罗就事论事道:“肯定是哈克南人干的,我们必须消灭他们。”

从气闸门那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暗号式敲门,是哈瓦特的人。

“进来。”保罗叫道。

门开了,一个大高个探身朝里张望,他穿着厄崔迪军服,帽子上有哈瓦特部队的徽章。“找到您了,小主人,”他说,“管家说您在这儿。”他环顾了一下房间,接着说:“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石堆,在里面抓到一个人,猎杀镖的控制装置就在他手里。”

“我想参加对他的审讯。”杰西卡说。

“对不起,夫人,抓他的时候场面有点混乱,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杰西卡问。

“还没找到,夫人。”

“他是厄拉奇恩本地人吗?”保罗问。

这个问题问得机灵,杰西卡点头表示认可。

“他的长相像当地人,”他说,“看样子,他在一个月前就躲进了石堆,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们到来。我们昨天检查过地下室,门口的石头和灰泥肯定没人碰过,我以名誉担保。”

“没人质疑你们的搜查。”杰西卡说。

“我质疑,夫人。我们应该在那儿使用声呐探测器的。”

“我猜你们现在正在用这东西搜查。”保罗说。

“是的,小主人。”

“通知我父亲,我们有事,晚点去他那里。”

“遵命,小主人,”他朝杰西卡看了一眼,“哈瓦特有令在先,鉴于目前的形势,小主人应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他又扫了一眼房间,“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有理由相信这地方是安全的,”杰西卡说,“我和哈瓦特都检查过这里。”

“那么,夫人,请让我在外面安排护卫,直到我们重新检查完这幢房子。”他弯下腰,面朝保罗敬了个礼,接着退了出去,门关上了。

保罗打破了突然的沉寂:“母亲,我们是不是最好亲自检查一下整幢房屋?您目光锐利,可能会发现别人没注意到的东西。”

“这栋翼楼是我唯一没有检查过的地方,”她说,“我把它推迟到最后,是因为……”

“因为哈瓦特亲自检查过这里。”他说。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质疑。

“你不相信哈瓦特?”

“不。但他已经老了……工作过度。我们能帮他分担一些压力。”

“那样只会让他感到耻辱,妨碍他的效率,”杰西卡说,“他知道这件事后,绝不会再让一只飞虫溜进这个地方。不然他会感到耻辱……”

“我们必须自己采取行动。”他说。

“哈瓦特侍奉了整整三代厄崔迪人,忠心耿耿,”她说,“他担得起我们对他的敬意和信任。”

保罗说:“我父亲生你的气时,他会说‘好一个贝尼·杰瑟里特!’,那口气像是在骂人。”

“我什么时候会惹你父亲生气?”

“你和他争吵时。”

“你不是你父亲,保罗。”杰西卡说。

保罗想:虽然会让她担心,但我必须把那个叫梅帕丝的女人说的话告诉她,我们中有叛徒。

“你在犹豫什么?”杰西卡问,“这可不像你,保罗!”

他耸耸肩,把梅帕丝说的话叙述了一遍。

而杰西卡却想着树叶上的情报。她突然作出决定,打算让保罗看看树叶,把上面的信息告诉他。

“我父亲应该立即知道这个信息,”保罗说,“我用密码发报给他。”

“不,”她说,“你必须等到你俩单独相处时再告诉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是说我们谁也不能相信?”

“有另一种可能性,”她说,“这信息是故意透漏给我们的。传信息的人可能相信信息是真的,但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目的,千方百计将信息传给我们。”

保罗沉着脸。“在我们中制造猜疑,以削弱我们的力量。”他说。

“所以你必须私下里告诉你父亲,提醒他注意这方面的阴谋。”杰西卡说。

“我懂了。”

杰西卡转身对着高处的滤色玻璃,注视着西南方,厄拉科斯的太阳正在下沉——那是山崖上的一个黄球。

保罗也转过身,他说:“我不觉得是哈瓦特。会是岳吗?”

“他既不是将官,也不是亲信,”她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对哈克南人的仇恨,不比我们少多少。”

保罗注视着远处的山崖,心想:也不可能是哥尼……不是邓肯。会不会是更下层的人呢?不可能,他们都是从世代忠于我们的家族中选出来的,个个都出类拔萃。

杰西卡揉揉额头,她感到了倦意。简直就是危机四伏!她细细审视着滤色玻璃外黄色的风景。在公爵领地外,有一大片围着高栏的仓储场地——里面有一排排香料仓库,周遭矗立着一个个桩柱般的瞭望塔,就像是许许多多受惊的蜘蛛。她至少可以看见二十个仓储场,一直延伸到屏蔽场城墙外的山崖下,一个仓接着一个仓,在整片盆地中连绵不断。

那轮黄色的太阳缓缓地落入地平线。星辰次第跃出。就在地平线之上,她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正有节奏地一闪一闪——像是光在颤抖:闪啊闪啊闪啊闪啊闪啊……

漆黑的房间中,保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

但杰西卡仍紧紧盯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她觉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来自屏蔽场城墙的山崖上。

有人在发信号!

她试着研究信号的意思,但她从未学过这种打暗号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陆续出现:蓝黑色的背景上,一个个小小的黄点铺展开来。左边有一点光越变越亮,开始对着远方的山崖闪烁起来——速度很快:一阵狂闪,停一下,继续闪。

然后它消失了。

山崖那边的假星星又立即闪了起来。

信号……杰西卡的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要用光发信号?她感觉古怪,为什么不用通信网络呢?

答案显而易见:通讯网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监控。而用光发信号,只能说明敌人——哈克南的谍报人员——在联络。

身后传来一声敲门声,然后是哈瓦特的部下的声音:“清查完毕,大人……夫人。该送小主人去他父亲那儿了。”

有人说,雷托公爵被蒙蔽了双眼,没有意识到厄拉科斯的危险,贸然走进了陷阱之中。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他长期身处极度危险之中,以至于误判了这次危机的严重性?或是他有意牺牲自己,以便让儿子更好地活下去?但一切证据都显示,公爵并不是一个容易受蒙蔽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厄拉奇恩城外,雷托·厄崔迪公爵靠在着陆控制塔的一根护栏上。夜晚的第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就像一枚银币。在其下方,透过一片灰扑扑的雾霾,屏蔽场城墙那参差不齐的山崖像一座座冰山般闪着冷光。在左手边,厄拉奇恩的灯光在雾霾中闪着亮光——黄色……白色……蓝色。

他想起了现在张贴在整个星球各个场所的布告,上面还有他的签名:“吾皇帕迪沙圣明,已命我接管这个星球,了结一切争端。”

布告那一本正经的格式和语气使他有一种孤独感。谁会受这愚蠢条文的蒙蔽?弗雷曼人肯定不会,控制着厄拉科斯内部贸易的小家族也不会……每一个哈克南畜生都不会。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已经压不下内心的怒火。

一辆亮着灯的车从厄拉奇恩朝降落场开来。他希望车子里坐着接保罗的卫兵。时间的耽搁使他心急如焚,尽管他知道哈瓦特的手下正采取审慎的措施,严加防范。

他们竟然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他摇摇头,想甩掉怒火。回头向降落场望去,五架护卫舰正停在边缘,像五个庞大的哨兵。

谨慎的耽搁总好过……

那名中尉非常优秀,他提醒自己,进步神速,忠心耿耿。

“吾皇帕迪沙圣明……”

如果这座衰败的卫戍城市的人能看到皇帝私下里写给这位“高贵公爵”的便条,那后果真难想象——全是对蒙着面纱的男女的蔑视:“……可我们对野蛮人还能期待什么呢?他们唯一的梦想就是逃离秩序井然的佛斐鲁谢阶层。”

此时此刻,公爵感到自己唯一的梦想就是消除所有的阶级差别,不再去想什么破秩序。他仰望着尘埃外的明亮星辰,心想:在那些小小的星光中,有一个点就是卡拉丹……可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对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感到心痛,这痛不是来自他的内心,而是从卡拉丹而来,直达他的心灵深处。他很难把厄拉科斯这片荒凉之地称为家乡,也许永远都做不到。

我必须掩饰自己的情感,他想,为了那孩子。如果他想要一个家,那只能是这个星球。对我来说,厄拉科斯可能到我死时还是个地狱,但他必须在这地方得到激励和启迪。这里一定是可用之地。

他心中涌起一阵惆怅,先是自悲自怜,紧接着又是一阵自我鄙夷。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哥尼·哈莱克常常哼的两句诗:

时间吹散落沙,

我品味着它的气息……

啊,哥尼会在这儿看见许多落沙,公爵想。在那月光下的白雪山崖外,是一大片荒漠,那里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沙丘,纷纷扬扬的沙尘。在荒漠边缘,散落着未知的干旱野地,也许还有弗雷曼人散居其中。如果有什么东西能给厄崔迪家带来一线希望,也许只有这些弗雷曼人。

前提是哈克南人没用他们的恶毒计划迫害弗雷曼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一阵金属轰鸣让高塔震颤起来,公爵倚靠着的护栏也颤动起来。几片遮光板掉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飞船来了,他想,该下去做正事了。他转身走向身后的阶梯,朝大型会议室走去。他试图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准备以笑脸迎接来人。

他们竟想置我儿子于死地!

公爵走进黄色圆顶屋子时,许多人正从机场涌进来。他们肩上背着自己的太空旅行包,吵着,叫着,就像刚刚放假归来的学生。

“嗨,脚上有感觉吗?是重力,伙计!”“这地方的重力是多少?感觉好重。”“书上说是普通重力的十分之九。”

这间大会议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

“你下来时仔细看过这个洞吗?这地方的战利品呢?”“哈克南人都带走了!”“我只想冲个热水澡,找张软绵绵的床睡一觉!”“笨蛋,你没听说啊?这地方没法冲澡。用沙子擦你的屁股吧!”“嗨!别吵!公爵来了!”

公爵从楼梯口走了进来,大家伙儿马上静了下来。

哥尼·哈莱克大步走向人群的会集点,他一肩扛着背包,另一边用手夹着九弦巴厘琴的琴颈。他的手指修长,拇指很大,动起来灵活自如,可以在弦上拨出美妙的音乐。

公爵注视着哈莱克,欣赏着他那丑陋巨大的身躯,那双玻璃片般的眼睛闪着凶狠之光。这人曾经生活在佛斐鲁谢体系之外,却遵守着每一条戒律。保罗是怎么称呼他来着的?“哥尼,勇敢的化身。”

哥尼长着一头纤细的金发,盖着脑袋上的光秃之处;一张大嘴微微扭曲,呈愉快的冷笑状,下巴上那道伤疤也扭动着,似乎有了生命。他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不拘小节的气度。他走到公爵面前,弯腰行礼。

“哥尼。”公爵说。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着屋里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批。我本来打算跟第一批人来的,可是……”

“还有些哈克南人要你对付,”公爵说,“跟我来,哥尼,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谨听尊命,大人。”

他们走到一架供水机旁的一处凹深僻静处,大屋子里又人声鼎沸起来。哈莱克把背包放到一个角落里,但仍拿着他的巴厘琴。

“你能给哈瓦特多少人?”公爵问。

“杜菲那儿有麻烦吗,大人?”

“他仅仅损失了两名密探,而他的先锋在对付哈克南人的防线上取得了可喜的进展。如果我们能迅速行动,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喘息的时间。他希望你能派多少就派多少,那种在肉搏战中不会退缩的男子汉。”

“可以给他三百名精英,”哈莱克说,“我该把他们派到什么地方?”

“去大门,哈瓦特有一名手下在那儿接应。”

“需要我马上安排吗?”

“稍等,还有一个问题。机场指挥官暂时会将班机留在这儿,直到天亮。送我们到这儿的公会远航机也有自己的事要干。按计划,班机将与一艘装有香料的货船取得联系。”

“是我们的香料吗,大人?”

“我们的香料。但班机还将带上一些香料开采工,他们是旧政权的人。由于统治者变换,他们准备离开,而且已得到变时裁决官的批准。哥尼,这些人都是宝贵的开采工,约有八百人。在班机离开前,你必须想办法说服其中一些人留下,为我们效力。”

“需要用多强的理由,大人?”

“我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合作,哥尼。这些人的经验和技术是我们所需要的。他们要离开,说明他们不属于哈克南的阵营。哈瓦特认为这些人中可能潜伏着一些险恶之辈,不过他这个人看哪里都觉得藏着暗杀之徒。”

“杜菲的确发现过不少危险,大人。”

“但也有一些他没有发现。不过哈克南人真是充满想象力,居然在这些即将离职的人中安插暗探。”

“很有可能。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在下层的候机室里。我建议你下去为他们弹一两首曲子,先让他们安安神,然后再施加压力。你可以向那些有能力的人提供一些要职,他们可以得到比哈克南时期高20%的工资。”

“仅此而已吗,大人?我知道哈克南人按薪级付酬。这些人口袋里揣着离职的薪水,心里梦想着美妙的旅途……啊,大人,20%的提薪对他们来说恐怕不是太大的**。”

雷托有点不耐烦地说道:“碰到特殊情况你可以自行斟酌处理。但务必记住,财富并非无限。只要可能,别超过20%。我们特别需要香料机车驾驶员、气象员、沙丘工——任何对沙漠有经验的人。”

“明白了,大人。‘他们都为行强暴而来。定住脸面向前,将掳掠的人聚集,多如尘沙。’【1】”

“这段话很有感染力,”公爵说,“把你的手下转给一名中尉,叫他简短地说明一下用水纪律,然后安排这些人到机场旁的兵营里睡觉。机场人员会照顾他们。别忘了给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精英,大人。”他拿起背包,“完成任务后,我到哪儿向您汇报?”

“在这上面,我有一间会议室。人员都会到那里集合。我想安排一次新的星球清查行动,先动用装甲部队。”

哈莱克正准备转身离开,发觉雷托的眼神有点奇怪,便停步问道:“您预料会有这种动乱?变时裁决官不是还在吗?”

“不管是公开的战斗,还是隐秘的,都会发生,”公爵答道,“在我们站稳脚跟前,将会有大量的流血牺牲。”

“‘你从河里取的水必在旱地上变作血。’【2】”哈莱克又引了一段话。

公爵叹了一口气。“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嘴一笑,刀疤也随之扭动起来,“‘看啊,我是沙漠中的野驴,义无反顾地向前。’”哥尼转身大步走到屋中央,在那里传达了命令,然后穿过人群离去。

雷托看着哥尼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哈莱克总是让人吃惊……他脑袋里装满了歌曲、语录和华丽的词句……而当面对哈克南人时,他又是一名无情的杀手。

现在,雷托慢悠悠地沿着对角线走向电梯,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挥着,向敬礼的士兵致意。他认出了一名宣传医护兵,于是停下脚步,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希望能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下去:那些带女人来的人希望知道她们安然无恙,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们。另外一些人希望知道这里的人女多男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