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2)

保罗看着父亲走进训练室,看着卫兵们各就其位,守在外面,其中一人关上了门。跟往常一样,保罗从父亲身上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公爵身材高挑,皮肤呈橄榄色,瘦削的脸棱角分明,看上去很严酷,唯有那双暗灰色的眼睛使他显得温和一些。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工作服,胸前饰有一副红色鹰冠纹章。精瘦的腰上束着一条银色屏蔽场带,由于长久使用,已经长出了绿锈。

公爵说:“在刻苦用功吗,儿子?”

他径直走到L形长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看了一眼,又扫了眼屋子,接着把目光挪回到保罗身上。他感到疲倦,又因不能露出倦容而格外劳累。在去厄拉科斯的途中,我得抓紧一切机会休息,他想,到了那儿就没时间休息了。

“还行,”保罗说,“一切都还……”他耸耸肩。

“好吧。啊,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到时在我们的新家安顿下来,把这一切烦恼抛在脑后,那会很不错的。”

保罗点点头,他的脑中突然涌出圣母说过的话:“……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

“父亲,”保罗说,“厄拉科斯真像大家说的那么危险吗?”

公爵极力保持一副随意的样子,笑嘻嘻地在桌边坐下。他脑子里蹦出了一整套的讲话模式——就是那种临战前让手下消除紧张的方式。但话没有出口就停住了,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可是我儿子。

“的确很危险。”他承认。

“哈瓦特跟我说,我们有一个争取弗雷曼人的计划。”保罗说。他暗暗自问:为什么不跟他说说那老太婆说的话?她用什么方法封住了我的嘴?

公爵注意到儿子的不安,说道:“跟往常一样,总是哈瓦特看到最有利的机会。不过还有别的。我看到的是宇联商会公司。皇帝陛下给了我厄拉科斯,他就不得不给我一个宇联公司的董事会席位……这是一个微妙的胜利。”

“宇联公司控制着香料。”保罗说。

“而拥有香料的厄拉科斯,是我们进入宇联公司的大道,”公爵说,“宇联公司要的不仅仅是美琅脂。”

“圣母警告过你吗?”保罗脱口而出。他握紧拳头,感到掌心已经沁出了汗,变得滑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问出这个问题。

“哈瓦特和我说过,那女人对你说了些有关厄拉科斯的告诫,那些话把你吓坏了,”公爵说,“别让一个女人的恐惧心理蒙蔽了心智。没有女人愿意心爱之人遭遇危险。这些警告的幕后推手其实是你母亲。那么,就把它当成她对我们的爱吧。”

“她知道弗雷曼人的事吗?”

“知道,而且不少。”

“什么?”

公爵心想:事实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糟,但如果你受过训练,懂得如何应付危险,那么,就算危险的事也是有价值的。对我儿子来说,有一件事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去做——应付危险之事。尽管如此,还是稍稍减轻为好。他还年轻。

“很少有东西能逃脱宇联商会的掌控,”公爵说,“木料、驴、马、奶牛、木材、粪肥、鲨鱼、鲸皮——不管是最普通的,还是最奇特的——就连我们卡拉丹的庞迪米也在其中。同样,宇航公会什么都运,从埃卡兹的艺术品,到雷切斯和伊克斯的机器。但在美琅脂面前,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一把香料可以从杜派尔星球上买到一个家。这种香料不能制造,必须在厄拉科斯开采。它是独一无二的,也的确具有抗衰老作用。”

“我们现在控制了它?”

“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最重要的是要考虑依赖宇联商会利润的各大家族。想想,这庞大利润的来源都依赖一种产品——香料。如果有什么原因减少了香料的产量,那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谁囤积了美琅脂,谁就发大财了,”保罗说,“其他人都会被冷落。”

公爵满意地笑了,他看着儿子,心里在想,这个评论是多么一针见血、多么有经验。他点点头。“哈克南人已囤积了二十多年。”

“他们想让香料产量下降,把责任归咎于您。”

“他们想让厄崔迪家族不得人心,”公爵说,“想想,兰兹拉德联合会希望我掌握领导权——作为他们的非官方发言人。但是,如果因为我的过错,让他们的收入有所减少,那他们将作何反应。不管怎么样,自身利益总是高于一切。去他妈的大联合协定!你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变成穷光蛋!”公爵嘴角一扭,露出严酷的笑容,“不管我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我们受到核攻击也不会管?”

“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不能公然违抗大联合协定。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卑鄙行动都是有可能的……甚至可能会撒点粉,在土里投点毒什么的。”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呢?”

“保罗!”公爵眉头紧皱,看着儿子,“知道陷阱在什么地方——这是避开它的第一步。儿子,这就像一对一的格斗,只不过尺度更大,佯攻中的佯攻……且似乎没有穷尽。我们的任务是要破掉这个局。知道哈克南人囤积了美琅脂,我们便要问另一个问题:还有谁在囤积?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谁?”

“有几个家族的确对我们不怀好意,还有一些,我们自认是友好的。此时此刻,我们还不需要关注它们,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我们敬爱的帕迪沙皇帝。”

保罗突然感到嗓子发干,他试着咽了口口水。“难道你不能召集兰兹拉德,揭露……”

“让敌人知道我们已经意识到他的那只手举着刀子吗?哦,保罗——我们现在已经看见了刀,谁知道接下来它会移向何方?如果我们把这事捅到兰兹拉德面前,那只会造成巨大的混乱。皇帝会矢口否认,谁能反驳他?我们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点时间,却要冒造成混乱局面的风险。而且,下一次袭击又会来自何方呢?”

“也许所有的家族都会开始囤积香料。”

“我们的敌人已经先下手为强——它已经领先太多,很难超越。”

“皇帝,”保罗说,“就是说萨多卡军团。”

“毫无疑问,他们会装扮成哈克南人,”公爵说,“但不管怎样,这些士兵都是些狂徒。”

“弗雷曼人怎么帮我们对付萨多卡?”

“哈瓦特给你讲过萨鲁撒·塞康达斯吗?”

“皇帝的监狱星球?没有。”

“保罗,如果那不仅仅是座监狱,那会怎么样?关于皇家萨多卡军团,有一个问题从来没人问过:这些人来自何方?”

“难道他们来自监狱星球?”

“他们一定来自什么地方。”

“但如果皇帝所征的兵员是从……”

“这正是我们目前所相信的:他们是皇帝的征兵对象,打小就受到训练,水平上乘。你偶尔会听到别人提到皇帝的军事教官,但文明的平衡并未改变:一边是兰兹拉德大家族的军队,另一边是萨多卡军团及其后援兵员。保罗,这里面包括了他们的后援兵员。萨多卡还是萨多卡。”

“但所有关于萨鲁撒·塞康达斯的报告都说这个萨塞星是个地狱!”

“毫无疑问。但如果想打造强壮凶狠的硬汉,你会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加在他们头上呢?”

“那怎么去赢得这些人的忠诚呢?”

“已经有不少方法被证明行之有效:让他们享有一定程度的优越感;签署神秘的秘密盟约;灌输同患难的精神。这些都是可以做到的。在很多星球都实现过,且数不胜数。”

保罗点点头,聚精会神地望着父亲的脸。他感觉到自己马上会了解到一些真相。

“想想厄拉科斯,”公爵说,“当你走出城镇和卫戍村庄,其恶劣的环境与萨鲁撒·塞康达斯不分伯仲。”

保罗睁大双眼。“弗雷曼人!”

“我们在那儿有着潜在的兵团,他们与萨多卡军团一样强大且致命。如果想将他们秘密地招致麾下,那就需要十足的耐心,还需要大量财富把他们武装起来。但弗雷曼人就在那儿……还有香料,巨大的财富。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们明知厄拉科斯有陷阱,偏偏还要闯进去?”

“难道哈克南人不了解弗雷曼人吗?”

“哈克南人鄙视弗雷曼人,把他们当作猎物追杀取乐,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我们清楚哈克南人对待行星公民的政策——在他们身上花的钱越少越好,只要他们还有气就行。”

公爵挪了挪身子,他胸前鹰徽上的金属纹也随之闪耀着光芒。“明白了吗?”

“我们正在同弗雷曼人谈判。”保罗说。

“我派了以邓肯·艾达荷为首的使团。”公爵说,“邓肯,一个骄傲、无情的人,但崇尚真理。我想弗雷曼人会欣赏他的为人。如果运气好,他们将通过邓肯判断我们的品质:邓肯,道德的化身。”

“邓肯,道德的化身,”保罗说,“哥尼,勇敢的化身。”

“概括得相当不错。”公爵说。

保罗想:哥尼属于圣母说的那类人,支撑世界的四根支柱——“勇者的勇气”。

“哥尼跟我说,你今天使用武器的表现不错。”公爵说。

“他可没跟我这么说。”

公爵大笑起来。“我想哥尼是吝惜他的表扬。他说你悟性很高——我照搬他的原话——懂得刀刃与刀尖的差别。”

“哥尼说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性,应该用刀刃来做。”

“哥尼是个浪漫的人。”公爵突然吼道。跟自己的儿子讨论杀人,突然令他感到不安。“我倒宁愿你永远不要杀人……但如果有必要,刀尖或刀刃都无所谓。”他抬头望向天窗,雨滴如打鼓般敲击着窗户。

保罗看到父亲凝望的方向,他想到外面正雨水满天——在厄拉科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景象——他由此想到了遥远的太空。“宇航公会的飞船真的很大吗?”他问。

公爵看着他。“这将是你的第一次星际旅行,”他说,“是的,很大。我们将乘坐一艘远航机,因为旅途将非常漫长。远航机非常大,它的船舱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护航舰和运输船塞进去,而且只用到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只是飞船乘客名单上的一小部分。”

“我们不可以离开护航舰吗?”

“这是为得到公会安全保障而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在我们身边可能还有哈克南人的飞船,但没啥好担心的。哈克南人很清楚,犯不着为此事危及他们的运输特权。”

“我打算去显示屏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一个公会的人。”

“见不到的。就连公会的经纪人也从没见过他们。宇航公会非常重视自己的隐私,一如他们看重自己的垄断权一样。千万别做什么危及我们运输特权的事,保罗。”

“你觉得他们躲起来是因为变异了,长得不再像……人类吗?”

“谁知道呢?”公爵耸耸肩,“这个谜我们不可能解开。我们现在有更亟待解决的问题:你。”

“我?”

“你母亲希望由我来告诉你,儿子。听着,你可能拥有门泰特的能力。”

保罗盯着父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门泰特?我?可我……”

“哈瓦特也这么认为。儿子,这是真的。”

“可门泰特的训练不是应该从婴儿就开始了吗?而且受训者是被蒙在鼓里的,因为那可能会妨碍早期的……”他打住了,所有过去的经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定格在一个画面上。“我明白了。”他说。

“如果有必要让这位潜在的门泰特知道所发生的事,”公爵说,“会告知他真相。那时他也有可能不再接受训练。这位门泰特会有两个选择:是继续训练还是放弃。有些人可以继续,有些不能。只有真正能成长为门泰特的人才能作出确定无疑的判断。”

保罗揉揉下巴,脑海里闪过母亲和哈瓦特对他进行的特殊训练——记忆术,意念集中法,肌肉控制和提高感官灵敏度,语言学习,分辨声音的细微差别。所有的一切对号入座,让他有了全新的领悟。

“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公爵,”他父亲说,“而一个具有门泰特身份的公爵将令人生畏。你现在能作出决定吗?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保罗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将继续训练。”

“的确令人生畏。”公爵轻声说。保罗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那笑容让保罗感到吃惊:由于公爵的脸庞狭窄,使它看上去就像是骷髅。保罗闭上双眼,感到内心那可怕的目的又在蠢蠢欲动。也许成为一个门泰特就是一个可怕的目的,他想。

尽管他把意念集中在这个想法上,但是新的领悟却否定了它。

在杰西卡女士和厄拉科斯的助力下,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意欲通过护使团播下传奇种子的计划圆满达成。我们在一个个世界播撒预言,目的是为了保护贝杰姐妹的安全,这个智慧之举长久以来都为人赞赏,但我们从未见过比这一配对更理想、更极端的情况。这个预言传说发生在厄拉科斯,甚至有一些称号被采用(包括圣母、唱诗、夏丽雅预言中的多数内容)。此外,人们通常认为,我们大大低估了杰西卡女士的潜在能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分析篇:厄拉奇恩危机》

(来自私人文献,贝杰案卷号:AR-81088587)

在厄拉奇恩城大堂的一个露天角落里,堆着一箱箱的生活用品,杰西卡身处其中——盒子、衣箱、纸箱、木箱——有的已经半开了封。宇航公会的货物搬运机正在入口处卸下另一批货物,发出吵闹的声音。

杰西卡站在大堂中央,缓缓转动身子,上下左右打量着蒙在阴影中的雕刻、裂纹和深凹的窗户。这间庞大的屋子给人一种巨大的时代落差,使她想起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姐妹厅。但姐妹厅给人的感觉是温暖的,而这儿,仅仅是冷冰冰的黑色石块。

某个建筑学家曾深入探索过这些拱壁和黑色壁挂物的久远历史,她想。头顶的穹形屋顶有两层楼高,上面架着巨大的横梁。杰西卡想:这些木梁肯定是不远万里从外太空运到厄拉科斯的,而且耗去了极大的代价。这个星系的星球,不可能长出可以制作木梁的树木……除非它们是仿木。

她觉得它们不是仿木。

这里是旧帝国时日的政府宅邸。在当时,耗资多少不像现在这样举足轻重。早在哈克南人来这儿之前,这地方就已存在,而后他们又建立了那座大城市——迦太格,一个廉价花哨的地方,位于残地东北两百公里外。雷托选择此地作为管理大营,是很明智的。厄拉奇恩这个名字叫起来很上口,具有浓郁的地方传统。而且这城市较小,容易净化,易守难攻。

这时又传来一声箱子在入口卸下的声音,杰西卡叹了口气。

在杰西卡右手边的箱子旁,有一幅公爵父亲的画像靠在那里,包装线如同破烂的装饰物一般从上边垂挂下来,杰西卡的左手还攥着一根线。在画像旁边,放着一块锃亮的装饰板,上面架着一只黑色的公牛头,在汪洋大海般的一卷卷公文中,那牛头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岛屿。装饰板平放在地上,公牛那闪亮的口鼻冲着天花板,这头野兽仿佛随时准备怒吼着冲进这间回音绕梁的厅堂。

杰西卡心里纳闷,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首先拆开了这两样东西——牛头和画像。她明白,这其中应该蕴含着某种象征意义。自从公爵的买主把她从贝尼·杰瑟里特学校买下来以后,杰西卡第一次感到恐惧,信心全失。

牛头与画像。

这两样东西更使她茫然无措。她抬起头,瞟了一眼头顶狭窄的窗口,不禁打了个寒战。现在刚到晌午,纬度又不高,天空竟显得又黑又冷——比起卡拉丹暖意融融的蓝色天空来,这里真是黑多了。杰西卡心中涌起一阵思乡的愁绪。

卡拉丹啊,你已经远在天边了。

“到啦!”

是公爵的声音。

她马上转过身,看见他正从圆顶走廊大步走向餐厅。公爵穿着那身佩有红色鹰饰的黑色制服,衣服看上去皱巴巴的,满是尘土。

“这地方真是糟,我还以为你迷路了。”他说。

“这屋子冷冰冰的。”她望着公爵高高的身材,还有那黝黑的皮肤,让她想起倒映在蓝色湖水中的橄榄林和金黄的太阳。他那灰色的眼眸中混着木烟之色,但那张脸却凶狠如虎:瘦削,棱角分明。

杰西卡胸口一紧,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让她感到恐惧。从他决定服从皇帝的命令起,他就变成了一个步步紧逼的凶狠之人。

“整个城市都冷冰冰的。”她说。

“这是一个肮脏的、尘土满天的卫戍小镇,”公爵表示同意,“但我们会改变这一切。”他环顾四周,“这些都是公共场所,专门用来进行国事活动。我刚刚视察了南翼的几个家庭寓所,那地方要舒服得多。”他走到杰西卡身旁,抓住她的手臂,欣赏着她华贵的仪表。

公爵又开始琢磨她那未知的血统——或许,是个变节者家族?抑或是暗中受到迫害的皇族?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威严,甚至比当今的皇帝还要高贵几分。

杰西卡感受到公爵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半转了个身,侧面对着公爵。他意识到,杰西卡身上没有一个确切的地方能集中体现她的美:青铜色的闪亮头发下,是一张鹅蛋脸;一双眼睛分得较开,碧绿清澈,仿佛卡拉丹清晨的天空;鼻子小巧,大嘴宽厚;身材虽好但略显瘦削,高挑,曲线玲珑。

他记得学校里的庶务修女说她瘦巴巴的,买主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但这个描述太过简单。她将皇族的高雅重新带到了厄崔迪家族中。保罗也很喜欢她,公爵为此感到高兴。

“保罗在哪儿?”他问。

“跟岳在屋子的某个地方上课呢。”

“可能在南翼吧,”他说,“我好像听见了岳的声音,可我没时间去看。”他低头看着杰西卡,犹豫着,“我到这儿来,只是要把卡拉丹城堡的钥匙挂在餐厅里。”

她屏住呼吸,压着内心想冲上去抱他的冲动。挂钥匙——这行为有着某种终结的意味。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都不适合进行安慰。“我进来时,看见屋顶上挂着我们的旗帜。”杰西卡说。

公爵看了看父亲的画像。“你准备把画像挂在哪儿?”

“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

“不行。”公爵语气平淡,但言之凿凿,她觉得该用计说服他,但不能争辩。然而,她还是想试试,即便公爵的动作在提醒她,不该用计耍他。

“夫君大人,”她说,“假如您……”

“我的回答仍旧是不行。在很多事上面,我都厚着脸皮迁就你,但这件事不行。我刚从餐厅来,那里有……“

“夫君大人,求您了。”

“亲爱的,这个选择介乎你的食欲和我祖先的尊严之间,”公爵说,“它们必须挂在餐厅。”

她叹了口气。“是,大人。”

“只要可能,你可以保留在自己房中用餐的惯例。我只希望你在正式场合出席到场。”

“谢谢您,大人。”

“别对我这么彬彬有礼,听上去冷冰冰的!你要感激的是我没让你嫁给我,不然的话,每一顿用餐你都得陪在我的身旁,那是你的职责。”

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哈瓦特已经在餐桌上装好了防毒探测器,”他说,“你房里也有个便携式的。”

“你早就料到……我不会同意。”她说。

“亲爱的,我还为了你的舒适着意考量了一番。我已雇了佣人,是本地人,不过哈瓦特已排查了一遍,确认他们都是安全的——都是弗雷曼人,将干到我们的人忙完为止。”

“这地方的人真的安全?”

“任何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安全。你甚至可能愿意留用那位管家:夏道特·梅帕丝。”

“夏道特,”杰西卡说,“一个弗雷曼称呼?”

“据说意思是汲水斗,一种在这儿非常重要的东西。哈瓦特看了邓肯的报告,对她评价很高,但你可能觉得她不是个做佣人的料。我听说,她想要专门为你服务。”

“我?”

“弗雷曼人知道你是贝尼·杰瑟里特,”他说,“这儿流传着贝尼·杰瑟里特的传说。”

都是护使团的功劳,杰西卡想,没有地方能逃脱她们的影响。

“是不是说邓肯已经成功了?”她问,“弗雷曼人会成为我们的盟友吗?”

“还不能确定,”他说,“邓肯觉得他们打算观察我们一段时间,不过,他们的确已经答应在休战期间不去骚扰我的外围村庄。事实上,这一进展远比看起来要好。哈瓦特告诉我,对哈克南人来说,弗雷曼人就是他们的肉中刺,他们一直对这些沙漠人造成的破坏秘而不宣。让皇帝知道哈克南军队的无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一名弗雷曼管家,”杰西卡沉吟着,又把话题扯回到夏道特·梅帕丝的身上,“她有一双全蓝的眼睛。”

“别被这些人的外表所蒙骗,”公爵说,“他们内心有着深沉的力量和健康的活力。我想,他们将成为我们需要的一切。”

“这是危险的赌博。”她说。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他说。

她挤出一丝笑容。“毫无疑问,我们负有天职。”她运了运迅速平静的功法——两次深呼吸,一遍祷想。“安排房间的时候,需要为您预留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以后你得教教我你的本事,”他说,“你转眼就把烦恼搁在一边,马上转到实际的问题上。这一定是贝尼·杰瑟里特特有的本事。”

“这是女人的本事。”她说。

公爵笑起来。“好吧,分房间嘛,这样说吧:保证我的卧室旁有一个大的办公区,因为在这儿我要处理比卡拉丹多得多的文件。当然,还得有一间警卫室。这些就够了。别为这幢房子的安全操心,哈瓦特的人已经对它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和布置。”

“我相信他们已这么做了。”

公爵看了看腕表。“还有一点要注意一下,我们得把钟表都调到厄拉奇恩当地时间,我已经派了一名技师负责这件事,他马上就到。”他抬手把杰西卡前额的一缕头发拨到后边,“我现在得回机场去,运载我们后备成员的第二艘班机随时都会到达。”

“不能让哈瓦特去接吗,大人?你看起来好累。”

“可怜的杜菲比我还要忙。瞧,这个星球遍布哈克南的阴谋诡计。此外,我还得亲自上阵,劝劝一些有经验的香料搜寻工不要离开。你看,领主变了,他们有权选择走人。皇帝和兰兹拉德安置的那位星球学家,他是此地的变时裁决官,没人能贿赂他,他允许人们作出这种选择。大约有八百名熟练工想要乘运香料的船只离开,有一艘公会的运输船随时准备开飞。”

“大人……”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什么事?”

想让他别为我们在这个星球的安全操心,那是不可能的,杰西卡想,我也没法在他身上耍阴谋诡计。

“您希望在什么时间用餐?”她问。

这并不是她真心想要说的话,他想,哦,我的杰西卡,真希望我俩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离这个可怕的地方远远的,无忧无虑,就我们俩。

“我在机场与军官们一起吃,”他说,“我很晚才回来,别等我。还有……嗯,我会派一辆警卫车来接保罗,我想让他参加战略会议。”

他清清嗓子,似乎想说点别的,但最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入口处,那儿卸箱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威风凛凛,骄矜倨傲。他在急急忙忙时,总是这样跟仆人说话。“杰西卡夫人在大厅里,马上到她那儿去。”

外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杰西卡转过身,看着那幅雷托父亲的画像。这是著名画家阿尔比的作品,当时老公爵正值中年。他穿着斗牛士的装束,一面洋红色的披风从左臂扬起,脸显得很年轻,不比现在的雷托老,两人都有着鹰一般的面容,也都有灰色的双眼。她两手垂在两侧,握紧拳头,瞪着画像。

“去死!去死!去死!”她低声骂道。

“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这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

杰西卡迅速转身,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白发女子,她穿着一件奇形怪状的粗布衣服,颜色是奴隶服的那种褐色。这女人跟早上在飞机场沿路迎接他们的那些女人一样,皱巴巴,干瘪瘪。她在这个星球上看到的每一个土著,杰西卡想,都是这样干瘪而营养不良。然而雷托却说他们很强壮,很有活力。当然,还有他们的眼睛,碧蓝碧蓝,没有一点眼白,显得神秘莫测。杰西卡极力让自己别盯着它们看。

那女人僵着脖子点点头。“我叫夏道特·梅帕丝,尊贵的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你可以称我‘夫人’,”杰西卡说,“我不是贵族出身。我是雷托公爵的姬妾。”

又是那奇怪的点头动作,接着,女人悄悄抬眼看了眼杰西卡,带着一丝诡秘的疑惑表情。“那么,他还有一位妻子?”

“没有,从来就没有过。我是公爵唯一的……伴侣,也是他继承人的母亲。”

就在她开口时,杰西卡的内心冲着这番话背后的那股子自尊哈哈大笑。圣·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她暗自发问。“意识控制身体,它唯命是从。意识命令自身,却遭遇反抗。”是的——我最近遭遇的反抗越来越多。其实我可以静静回避。

从屋外的路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不断重复“簌簌簌咔!簌簌簌咔!”,然后是“伊库特哎!伊库特哎!”,接着又是“簌簌簌咔!”。

“什么声音?”杰西卡问,“今天早上开车经过时,我听到好几声这种声音。”

“就是个卖水商,夫人。您没必要在意这些人。这里的蓄水箱装着五万升的水,而且水总是满的。”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哦,夫人,您知道吗,我在这儿都不用穿蒸馏服?”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甚至不会死!”

杰西卡踌躇了半晌,她想问女人几个问题,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但当务之急是恢复城堡的秩序。不过,她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水在这儿竟是财富的主要象征。

“夏道特,我的夫君给我讲过你的名字的意思,”杰西卡说,“我认出了这个词,它非常古老。”

“那么您懂古语?”梅帕丝说,她等着杰西卡的回答,两眼放光,感觉很是奇怪。

“语言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基础课,”杰西卡说,“我懂所有的猎杀语,包括博塔尼·吉布,即恰科博萨语。”

梅帕丝点点头。“和传说丝毫不差。”

杰西卡心想:为什么我要玩这骗人的花招?虽说贝尼·杰瑟里特的行事方式并不光明正大,而且还咄咄逼人。

“我懂黑暗之物,也懂伟大圣母的手段。”杰西卡说。她注意到,梅帕丝动作和表情中透露出的东西愈发明显。“米塞切斯普雷迦,”杰西卡用恰科博萨语说道,“安得拉尔崔佩拉!特拉达希克,布斯卡克里,米塞切斯佩拉克里……”

梅帕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随时打算逃之夭夭。

“我知道很多事,”杰西卡说,“比如你生过孩子,失去了心爱的人,一度担惊受怕地躲藏,使用过暴力,而且没有放下屠刀的打算。我知道很多事。”

梅帕丝低声说道:“夫人,我无意冒犯。”

“你提到了传说,想要寻找答案,”杰西卡说,“你对可能找到的答案留了心眼。我知道你有备而来,身上藏着武器,随时准备付诸武力。”

“夫人,我……”

“也许你能刺出我的生命之血,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杰西卡说,“而你这么做所带来的灾难,任你疯狂想象也想象不出。其后果甚至比死还惨,你明白,尤其是对一个民族来说。”

“夫人!”梅帕丝哀求道,她似乎要跪倒在地,“您冤枉我了,这武器是一份礼物,要是您能证明自己是救世主,我会把它送给您。”

“要是我没能证明,那你就会拿它结束我的性命。”杰西卡说。她等待着,外表看上去相当放松——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因此在战斗中让人胆寒。

现在我已清楚她会作出什么抉择,她想。

梅帕丝慢慢将手摸进领口,取出一柄裹在黑色刀鞘中的刀。黑色的刀柄上有深深的指槽。她一手拿鞘,一手握柄,拔出奶白色的刀锋,高高举起。那刀璨璨生辉,似乎自己发着亮光。它像一把双刃刀一样两面开刃,长约二十厘米。

“夫人认识这东西吗?”梅帕丝问。

这只可能是一样东西,杰西卡很清楚,传说中的厄拉科斯晶牙匕,在别的星球上从未见过,只在荒诞的谣传中有所耳闻。

“这是把晶牙匕。”她说。

“别说得不像回事,”梅帕丝说,“您知道它的含义吗?”

杰西卡想,这问题暗藏杀机,这就是这个弗雷曼女人做我佣人的原因——她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如果令她不爽,便会促发暴行……或是别的什么行为?她想从我这儿听到答案:一把匕首的含义。在恰科博萨语中,她的名字是夏道特。匕首,恰科博萨语中就是“死亡造物主”的意思。她有点烦躁了,我得马上回答,犹豫不决跟回答错误一样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