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不是我的罪过!我也许和罪案有联系,可没有……”声音突然中断,他恐惧地朝楼座方向望去。

在保罗的暗示下,厄莉娅站起身来,从讲台走了下来,走到柯巴桌边,离他不足一米,默默地逼视着他。

柯巴在眼神的重压下退缩了。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朝楼座那儿投去焦虑的一瞥。

“你在那儿找谁?”保罗问。

“你看不见!”柯巴冲口而出。

保罗强忍住一瞬间涌出的对柯巴的怜悯之情。自己的幻象紧紧抓住了这个人,就像抓住现实的一个个瞬间。他与罪案有关,但仅此而已。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你。”保罗说。他开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阵**,投向楼座的每一个惊恐、恳求的眼神。

柯巴绝望了。

厄莉娅观察着他,知道他随时可能崩溃。楼座里的某个人一定同样知道他是多么接近崩溃的边缘,她想。是谁呢?她一个个琢磨着那些耐布们的脸,在这些戴着面具似的脸上寻找泄露真相的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愤怒……恐惧……半信半疑……犯罪感。

保罗不说话了。

柯巴竭力装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谁指控我?”

“奥塞姆指控你。”厄莉娅说。

“可奥塞姆已经死了!”柯巴抗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保罗问,“通过你的间谍系统吗?哦,是的!我们知道你的间谍和情报员,我们也知道把熔岩弹从塔拉赫尔星带到这里的人是谁。”

“那是为了保护齐扎拉教团!”柯巴脱口而出。

“那么,它怎么会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罗问。

“它被偷了,而且我们……”柯巴沉默了,咽下了想说的话,目光忽左忽右,闪烁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穆阿迪布的声音,为他传递仁爱。”他瞪着楼座,“死人怎能指控一个弗雷曼人?”

“奥塞姆的声音并没有死。”厄莉娅说。保罗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奥塞姆把他的声音交给了我们。”保罗说,“它指出了密谋者的名字、背信弃义的种种行为,还有密谋的地点和时间。柯巴,你发现耐布委员会里少了几张熟悉的脸,对吗?梅柯尔和菲西在哪儿?跛脚柯克今天不在。还有泰金,他在哪儿?”

柯巴连连摇头。

“他们已经带着偷来的沙虫从厄拉科斯逃走了。”保罗说,“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鲁也会因为你参与此事而惩罚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还是干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战士。他们不像我,没有眼睛也能看见世界。他们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们吗?”

“这是一次意外。”柯巴争辩,“再说,他们反正可以从特莱拉人那儿……”他又一次泄了气。

“谁知道那些金属眼睛会带来什么束缚?”保罗问。

楼座上的耐布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捂着嘴窃窃私语。现在他们盯着柯巴的眼神已经变得冷若冰霜。

“为了保护齐扎拉教团。”保罗喃喃地说,话锋一转,回到柯巴的辩解上,“这样一种武器,它或者毁掉一颗行星,或者制造J射线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这种威力,你居然会把它看成一种防御武器?齐扎拉教团非得把身边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吗?”

“是出于好奇心,陛下。”柯巴辩解道,“我们知道古老的法律规定只有各大家族才能拥有原子弹,可齐扎拉教团服从了……服从了……”

“服从了你。”保罗说,“好奇心?哼!”

“即使是原告的声音,您也必须让我亲耳听到!”柯巴说,“这是弗雷曼人的权利。”

“他说的是事实,陛下。”斯第尔格说。

厄莉娅狠狠瞪了斯第尔格一眼。

“法律就是法律。”斯第尔格说。他察觉了厄莉娅的不满,于是开始引述弗雷曼法律,不时加以自己的看法。

厄莉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等斯第尔格的话说出口,她就听到了。他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斯第尔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官气十足、态度保守,也从来没有如此拘泥于古老的弗雷曼法典。只见他下巴凸出,一副好斗的神情,嘴唇激动地嚅动着。平时的斯第尔格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夸夸其谈。他怎么会这样?

“柯巴是弗雷曼人,因此,必须根据弗雷曼法律进行判决。”斯第尔格总结说。

厄莉娅转身望着窗外,花园上空的云朵将阴影投到房间的墙壁上。沮丧压倒了她。他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结果吧。柯巴已经放松下来。颂词作者摆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姿态,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表达对穆阿迪布的爱的无辜姿态。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表情中混杂着狡诈和自大。

对他来说,斯第尔格的发言简直相当于一个信息,她想。他已经听到了朋友的叫喊:“坚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不久之前,这事还仿佛牢牢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下。来自侏儒的信息、密谋的线索、举报者的名字,这些情况全在他们手中。但他们没有把握住最关键的一刻。斯第尔格?肯定不是斯第尔格。她转过身,瞪着这个老弗雷曼人。

斯第尔格毫不畏怯地迎着她的目光。

“谢谢你提醒我们注意法律条文,斯第尔格。”保罗说。

斯第尔格低头致敬。他靠近了些,用只有保罗和厄莉娅才能读懂的哑语说:交给我吧,我先把他榨干,然后再说。

保罗点点头,朝柯巴后面的卫兵做了个手势。

“把柯巴带到一间安全措施最严密的牢房去。”保罗说,“除了辩护律师以外,不许其他人探视。我指派斯第尔格做你的辩护律师。”

“我要自己选择辩护律师!”柯巴大叫。

保罗猛地转过身来:“你否认斯第尔格的公正和判断力?”

“哦,不,陛下,可是……”

“把他带走!”保罗喝道。

卫兵把柯巴从坐垫上扯起来,押着他出去了。

耐布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开始离开楼座。侍卫们也从楼座下方走到窗户边,拉下橘红色的帷幔。房间里顿时充满幽暗的橘红色阴影。

“保罗。”厄莉娅说。

“除非到了能够对暴力手段运行得当的时候,”保罗说,“我们不应该轻易使用这种手段。谢谢你,斯第尔格,你的戏演得很好。厄莉娅,我已经明确辨认出了那些和柯巴一伙的耐布。他们不可能不暴露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套,你们俩事先商量好的?”厄莉娅问道。

“即使我宣布立即处死柯巴,耐布们也会理解的。”保罗说,“不过,这种正式审讯程序,却没有严格遵循弗雷曼法律……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权利受到了威胁。有哪些耐布支持他,厄莉娅?”

“肯定有雷杰芬雷。”她说,声音压得很低,“还有萨态德,可是……”

“给斯第尔格一份完整的名单。”保罗说。

厄莉娅只觉得喉咙发干,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此时,她和其他人一样,对保罗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畏惧。保罗没有眼睛,却活动自如,这其中的原理她当然明白,但高明到这种程度,她仍然不由得有些胆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形体!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预言幻象中闪烁,幻象与现实吻合得分毫不差,但这种契合完全取决于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来就会改变。通过幻象,他牢牢地掌握着所有的人和事!

“您的早朝接见时间早就到了,陛下。”斯第尔格说,“许多人……觉得好奇……害怕……”

“你害怕吗,斯第尔格?”

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是的。”

“你是我的朋友,没必要怕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咽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厄莉娅,让早朝的人进来。”保罗说,“斯第尔格,发信号通知他们。”

斯第尔格遵旨行事。

大门口顿时一片骚乱。卫兵们死命拦住挤在暗角里的觐见者,为官员们隔出一条通道;皇家卫兵推搡着千方百计想挤进来的陈情者,而身穿华丽长袍的陈情者们叫嚷着,咒骂着,手里晃动着他们收到的邀请单;卫兵们清理出来的通道上,执事大踏步走在官员们的前面。他手里拿着享有优先待遇人员的名单,这些人被允许接近皇帝。该执事是一个名叫泰克鲁布的弗雷曼人,瘦长结实,蓄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气活现地晃动着那颗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脑袋。

厄莉娅走上去挡住他,让保罗有时间带着契尼从高台后面的私人通道迅速离开。泰克鲁布窥探着保罗的背影,这种神情顿时让厄莉娅涌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说,“每次只能来一个陈情者。”

“是,夫人。”他转身安排后面的人群。

“我记得你从前绝不会误解你哥哥的意思。”斯第尔格说。

“我当时心烦意乱。”她说,“但你不是也变了吗,斯第尔格?而且是戏剧性的巨大变化。”

斯第尔格大吃一惊,身体一挺。一个人总会有些改变,那是自然的。可戏剧性的变化这一点,他自己从来没想过。戏剧化这个词只适用于那些来自外星、品德和忠诚度都靠不住的演艺人员。戏剧是帝国的敌人用来煽动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戏。还有柯巴,抛弃了弗雷曼品德,把戏剧那一套用在齐扎拉教团上。他会为这个丢掉性命的。

“这句话有点尖刻呀。”斯第尔格说,“你不信任我了吗?”

他声音里的忧伤使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可语调没变:“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来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交到斯第尔格手里,就可以彻底放心了。这方面,我一直完全赞同我哥哥。”

“那你为什么说我……变了?”

“你准备违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说,“我看得出来。我只希望不要因此毁了你们两个人。”

第一批觐见者、陈情者来了。没等斯第尔格回答,她已经转过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从母亲的信上,她读到了同样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

蒂贝纳是苏格拉底基督教哲学的辩护者,很可能是安布斯四号星上的土著,生活在科瑞诺之前的8到9世纪之间,戴拉玛克皇朝的第二代时期。他的著作只有一部分留存至今,下面的话就出自他的著述:“每个人的内心都同样荒芜。”

——摘自伊勒琅的《沙丘论》

“你就是比加斯。”死灵说,跨进监禁侏儒的小房间,“我叫海特。”

和海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队换岗值夜班的皇家卫兵。穿过外面的院子时,落日之风卷起沙尘,吹打在他们脸颊上,让他们眼睛直眨巴,加快了脚步。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过道里互相开玩笑的声音,还有进行交接仪式时的动静。

“你不是海特。”侏儒说,“你是邓肯·艾达荷。他们把你的尸体放进箱子的时候,我正好在那儿;他们把它抬出来、激活并训练它的时候,我也在那儿。”

死灵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球形灯的光本来是黄色,但屋子里悬着绿色的帐幔,衬得黄色减了几分。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侏儒前额一粒粒豆大的汗珠,让比加斯看上去十分古怪,像一只胡乱拼凑起来的生物,特莱拉人制造他的意图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无法被皮肤罩住。怯懦、轻薄的面具之下,这个侏儒隐藏着某种力量。

“穆阿迪布派我来问你,特莱拉人把你送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海特说。

“特莱拉人,特莱拉人。”比加斯念叨着,“我就是特莱拉人,你这个笨蛋!说到这个,你不也是特莱拉人吗?”

海特瞪着侏儒。这个比加斯,真是机敏过人,不由得使人联想起古代的先哲们。

“你听见外面的卫兵没有?”海特问,“只要我发出命令,他们会立即绞死你。”

“咳!咳!”比加斯叫道,“你可真是的,变成了这么一个冷酷无情的蠢材。绞死我?你不是刚说你来是为了知道真相吗?”

海特发现自己不喜欢侏儒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仿佛他知道什么大秘密似的。“也许我仅仅想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说。

“说得真妙。”比加斯说,“现在我们互相了解了。两个贼碰面时不需要介绍,各自心照不宣。”

“这么说,我们都是贼。”海特说,“我们偷什么东西?”

“不是贼,是骰子。”比加斯说,“你来这儿是想瞧瞧我的点数。反过来,我也想瞧瞧你的。可你却戴上了面具。瞧啊!这人有两张脸!”

“你真的亲眼看见我被放进特莱拉人的箱子里?”海特问,其实他非常不愿意问这样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了吗?”侏儒跳了起来,“我们当时和你斗得很激烈。你的肉体不想活过来。”

海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幻梦之中,被别人的意识控制着。他或许应该暂时忘掉这一点,任凭别人的意识裹挟自己。

比加斯狡黠地把头朝旁边一歪,围着死灵踱步,不时抬起头望望他。“激动好啊,激动起来,你身体内部的潜藏模式才会激活。”比加斯说,“你呀,你是一个不想知道自己在追踪什么的追踪者。”

“而你是一架瞄准穆阿迪布的武器,对吗?”海特说,随着侏儒转动身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比加斯说着,停了下来,“你泛泛而问,我就泛泛而答。”

“这么说你是冲着厄莉娅来的。”海特说,“她是你的目标吗?”

“在外星球,他们管她叫霍特,就是鱼怪。”比加斯说,“一说起她,你就热血沸腾了。这是怎么回事?”

“唔,他们叫她霍特。”死灵说,同时琢磨着比加斯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意图。侏儒用这种方式回答他的问题,这可真奇怪。

“她是处女,同时又是个娼妇。”比加斯说,“她没有教养,但机智诙谐,见识高明得让人害怕;最仁慈的时候却偏偏能做出最冷酷的事;心计极深,有的时候做起事来却不假思索;想建设点儿什么的时候,破坏性却像大风暴一样强。”

“原来你到这儿来是为了痛斥厄莉娅。”海特说。

“痛斥厄莉娅?”比加斯一屁股坐到墙边的一只坐垫上,“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咧开嘴笑了,那张大鼻子大嘴的脸上,表情活像只蜥蜴。

“攻击厄莉娅,相当于攻击她哥哥。”海特说。

“这一点很明显,明显得人人都没看见。”比加斯说,“实际上,皇帝和他妹妹就是背靠背的同一个人,半边是男性,半边是女性。”

“这种话我们听过,沙漠最深处有些弗雷曼人就这么说。”海特说,“正是同一伙人重启了向夏胡鲁献上活人血祭的仪式。你怎么也会唠叨他们那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好大的口气。”比加斯问,“就凭你,一个又像人又像空壳的东西?啊哈,我忘了,骰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点数。而你的困惑更比其他人多了一倍,因为你为厄崔迪家族那个双重人效劳。其实你的头脑已经接近了答案,而你的感官却拒绝接受。”

“你在向看守们宣讲这一套谬论,对吗?”海特低声问。侏儒的话在他脑子里翻腾着,搅得他头都昏了。

“是他们向我宣讲!”比加斯说,“他们还祷告神明保佑。为什么不呢?我们大家都该好好祷告祷告。毕竟,我们生活在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最危险的造物所投下的阴影之中。”

“最危险的造物?”

“连他们的母亲都拒绝和他们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海特问,“要知道,我们大可以用别的方式拷问你。我们会得到答案的……不管用什么手段。”

“可我已经回答了你!我告诉你了,沙漠深处的传说是真的,不是吗?我是挟带死亡的风暴吗?不!我只是话语!振聋发聩的话语,像划破沙漠上空阴沉天幕的闪电。我已经告诉你了:‘把灯灭了,白昼来了!’你却不断地说:‘给我一盏灯,让我能找到白昼。’”

“跟我玩这一套,对你来说可有点危险啊。”海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理解不了这些禅逊尼观念?其实,你的意思像鸟儿在泥地里留下的痕迹一样清晰。”

比加斯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海特问。

“我笑自己有牙齿却又希望没有。”笑声中,比加斯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没有牙齿的话,我就不会被你气得咬牙切齿了。”

“既然现在我知道了你的目标,”海特说,“你就会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目标。”

“而且我已经击中它了,正中靶心!”比加斯说,“你把自己弄成这么大一个活靶子,想打不中都不可能呀。”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我要为你唱支曲子。”他哼哼起来,一种哀痛、嘶哑而单调的旋律,一遍遍地重复着。

海特僵住了,只觉体内涌起一股奇异的痛苦之感,沿着他的后脊来回滚动。他瞪着侏儒的脸,在那张衰老的面庞上看到了一双年轻的眼睛。两个太阳穴之间是一片密如网络般的浅色皱纹,这双眼睛便在这个网络的正中。好大一颗脑袋!那张大脸上的所有器官仿佛都以那双噘起的嘴唇为中心,而这双嘴唇正吐出那个单调的声音。声音使海特想到了古代的仪式,想到民间代代相传的记忆,想到古老的言辞和习俗。此刻正在发生某种生死攸关的大事:时间长河中,种种观念翻腾起伏,争斗不休。侏儒的歌声引出了某些年代久远的观念,像极远处极亮的一点光,向这边移动,越来越近,照亮了沿途无数世纪的生命。

“你在对我做什么?”海特气喘吁吁地说。

“你是一部乐器,而我则是被训练来弹奏你的。”比加斯说,“我正在弹奏你。我把耐布中另外一些反叛者的名字告诉你吧。他们是拜克诺斯和卡胡伊特;还有迪杰蒂达,柯巴的秘书;阿布莫坚迪斯,邦耐杰的助手。就在这一刻,他们之中某个人或许正把一柄尖刀刺入你那位穆阿迪布的胸膛。”

海特摇着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我们就像兄弟。”比加斯又一次中断那种单调的哼哼,“我们在同一个箱子里长大。开始是我,然后是你。”

突然间,海特的金属眼睛让他感到一阵烧灼般的疼痛,让他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闪烁的红色薄雾。除了这种让他痛苦不堪的视力,他只觉得自己的其他所有感官都丧失了直接感受。他可以感受到外物,但感官与外物之间仿佛隔着薄薄的一层什么东西,像轻飘飘的薄纱。对他来说,外界的一切都成了无意之中卷入的偶然事件,无可无不可,就连他自己的意志也只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虚无缥缈的东西,死气沉沉,只能起到辨识外物的作用。

绝望迸发出力量。感官之中仅存的视力穿透这层薄纱,精力高度集中,像一束炽烈的亮光,穿透了对面的比加斯。海特感到自己的眼睛可以透视侏儒:起初,他是一个受雇于人、听命于人的智能生命;这一层面之下是一个被贪婪所困的生物,欲望集中在那双眼睛上——层层外壳渐次剥离,最后是一个受某种符号操纵的实体表象。

“我们是在战场上。”比加斯说,“说出你的想法。”这个命令让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海特说:“你不能强迫我杀害穆阿迪布。”

“我曾经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说,”比加斯说,“宇宙中没有稳固,没有平衡,没有持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一直保持自己的形态。每一天,有时是每一小时,都会造成变化。”

海特呆呆地摇晃着脑袋。

“你以为那个愚蠢的皇帝就是我们搜寻的猎物。”比加斯说,“你对我们的特莱拉主人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宇航公会和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认为我们创造的是艺术品,但实际上,我们创造的是工具。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工具——贫穷、战争。战争很有用,因为它能够影响许多领域。它刺激社会的新陈代谢,它增强政府职能,它传播基因种群。宇宙之中再没有什么的生命力比得上战争。只有那些认识到战争的价值并且实践它的人,才能拥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意志。”

海特用一种奇异、平板的声音说:“奇特的思想出自你的口中,这些话几乎使我相信宇宙是邪恶的,存在某种复仇之神。为了创造你,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的经历一定是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无疑还会有个更加精彩的结束。”

“妙极了!”比加斯得意地大笑起来,“你在反驳我——这就是说,你还有意志力,正在行使自己的自由意志。”

“你想唤醒我身上的暴力。”海特喘息着说。

比加斯一摇头:“唤醒,是的;暴力,不对。你自己也曾说过,你接受的训练使你相信自己的意识。我的意识则是唤醒你身体里的那个人,邓肯·艾达荷。”

“我是海特!”

“你是邓肯·艾达荷,卓绝的杀手,许多女人的情人,优秀的剑客,厄崔迪家族战场上的指挥者。邓肯·艾达荷。”

“过去不可能被唤醒。”

“不可能?”

“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

“不错。但我们的主人拒绝承认不可能。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工具、正确的应用方法,以及适当的途径……”

“你隐藏了你的真实意图!你抛出这些言辞做掩护,可这些话根本毫无意义!”

“你身体里有一个邓肯·艾达荷。”比加斯说,“它或者服从情感的召唤,或者服从冷静的思索。但它终究会服从的。经过对过去的邓肯·艾达荷的一系列压抑、扬弃之后,新的艾达荷将渐渐凸显出来。即使是现在,它一方面畏缩不前,一方面却跃跃欲试。某种东西一直存活在你的身体里,意识必定会聚焦于它,而你也会服从它。”

“特莱拉人以为我还是他们的奴隶,但我……”

“安静,奴隶!”比加斯唠唠叨叨地说。

海特闭嘴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这下我们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比加斯说,“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了。这就是用来操纵你的口令……我想它们会管用的。”

海特感到汗珠从脸颊上一滴滴掉下,他的胸部和手臂颤抖着,却没法挪动。

“有一天,”比加斯说,“皇帝会来找你。他会说:‘她走了。’他的脸上将写满悲伤。他将把水交给死者,这儿的人用这种说法描述流泪。而你会用我的声音说:‘主人!哦,主人!’”

海特的下颌和喉咙绷得紧紧的,疼痛不已。他只能勉强扭动脑袋,来回摇晃着。

“你会说:‘我从比加斯那儿带来了一个口信。’”侏儒做了个鬼脸,“可怜的比加斯,他没有思想……可怜的比加斯,一只塞满了信息的圆桶,某种供别人使用的东西……敲比加斯一下,他就会发出声音……”

他又做了个鬼脸:“你认为我是一个伪君子,邓肯·艾达荷。我不是!我也会悲伤。好了,时间到了,是用利剑代替言辞的时候了。”

海特打了个嗝儿。

比加斯咯咯笑起来:“啊,谢谢你,邓肯,谢谢你。身体的小反应把我们从这尴尬的一刻中拯救出来。只要告诉邓肯,皇帝的血管中流着哈克南人的血,他就会听命于我们。他会变成一台喷吐怒火的机器,变成一条上钩的鱼,听从我们主人的吩咐,发出可爱的怒吼。”

海特眨巴着眼睛,觉得侏儒很像一只机灵的小动物,一种聪明、恶毒的东西。厄崔迪人身上流着哈克南人的血?

“一想到‘野兽拉班’,那个邪恶的哈克南人,你的眼中便喷出了怒火。”比加斯说,“从这点上说,你挺像弗雷曼人。好啊,好听的言语不管用,但幸好手边就是利剑,对吗?想想哈克南人对你家人的折磨。告诉你,因为母亲的缘故,你那位宝贝保罗也是哈克南人!杀一个哈克南人,你不会觉得有问题,对不对?”

死灵只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既像痛苦又像沮丧的感情。这是愤怒吗?可自己为什么会愤怒?

“啊哈,”比加斯说,“啊哈,哈!咔嗒,键一按下去就有反应。需要让你转达的信息还有呢:特莱拉愿意和你的宝贝保罗·厄崔迪做笔交易,我们的主人可以为他复活他的心上人。给你一个妹妹——另一个死灵。”

海特突然觉得周围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一个死灵。”比加斯说,“它将拥有他爱人的肉体。她将替他生孩子,她将只爱他一人。如果他愿意,我们甚至可以改进原身。让一个人重新获得已经失去的东西,这种机会可不多呀。这是一桩他求之不得的交易。”

比加斯点着头,眼皮耷拉下来,好像疲倦了。然后他说:“他会大受**……趁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你将接近他。你将出其不意地给他狠狠一击!两个死灵,而不是一个——这就是主人要我们做的事!”侏儒清了清喉咙,再次点点头:“说吧。”

“我不会做。”海特说。

“但邓肯·艾达荷会。”比加斯说,“别忘了,对那个哈克南家族的后裔来讲,这将是他最脆弱的一刻。你还将建议改进他爱人的身体,也许是一只永远不停的心脏,或者更温柔一些的情感。当你接近他的时候,你还要提出给他提供一个庇护所,一颗他选择的星球,在远离帝国的某个地方。想想吧!他亲爱的人又回来了,不再有眼泪,还有个宁静的地方度过余生。”

“一揽子交易,但代价肯定是高昂的。”海特试探地说,“他会问价格的。”

“告诉他,必须公开声明,表明自己并没有什么神力,同时公开谴责齐扎拉教团。他必须把他自己搞臭,还有他妹妹。”

“就这些?”海特问,发出一声冷笑。

“不用说,他还必须放弃宇联商会的股份。”

“不用说。”

“如果你还没有接近到能给他致命一击,你可以先聊聊特莱拉人是多么敬重他,他让他们领会到了宗教的种种用处。你告诉他,特莱拉人有一个专门的宗教设计部门,能针对不同需求设计不同的宗教。”

“多么聪明的设计。”海特说。

“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讥讽我,违抗我的命令。”比加斯说,他再一次狡黠地一歪脑袋,“对吗?得了,用不着否认……”

“他们把你制造得很好,小动物。”海特说。

“你也不错。”侏儒说,“你还要告诉他抓紧时间。肉体会腐烂,她的肉体必须保存在冷冻箱里。”

海特感到自己在奋力挣扎,但仍然陷入一片昏乱之中,周围全是他辨认不出的东西。瞧侏儒的样子,他是那么有把握!特莱拉人肯定在逻辑问题上出了某种纰漏。在制造死灵的过程中,他们预置了程序,让他听命于比加斯的声音。可为什么……清晰的推理、正确的推理,这二者是多么容易混淆啊!特莱拉人真的在逻辑方面出问题了吗?

比加斯微笑着,仿佛在倾听某种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现在,你将忘却。”他说,“当时机来临的时候才会记起一切。他将说:‘她走了。’到那时,邓肯·艾达荷将会觉醒。”

侏儒一拍手。

海特咕哝着,觉得自己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思路却被打断了……也许是一个句子被打断了。是什么句子呢?好像是有关什么……目标的?

“你想迷惑我,从而操纵我。”他说。

“你说什么呀?”比加斯问。

“我就是你的目标,这一点你无法否认。”海特说。

“我并不想否认。”

“你想对我做什么?”

“想表示我对你的好意,”比加斯说,“仅此而已。”

除非在极为特殊的情形下,否则预知力量无法长时间准确显示出事件发生的连续性。它所抓住的只是事物发展链条中的一个个片段。而事物永远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一点始终影响着拥有预知力量的人,影响着他的追随者,让穆阿迪布的臣民怀疑他的至高权威和神谕幻象,让他们否认他的神力。

——《沙丘福音书》

海特看见厄莉娅走出神庙,穿过露天广场。卫兵们挨得很近,脸上凶暴的表情掩盖了平日里的优越感。

扑翼飞机翼上的日光反射信号器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机身上隐约可见皇家卫队的穆阿迪布之拳标志。

海特把目光转向厄莉娅。她看上去与这个城市是那么不协调,他想,她应该在沙漠,那个广阔而自由的地方。看着她走过来,他突然想起:厄莉娅只有微笑的时候才显得忧伤。全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想起一件往事,栩栩如生,是她那次接见宇航公会大使的时候:高居于音乐、谈话、长袍、军装的背景之上。当时厄莉娅穿的是白色长袍,白得耀眼,代表着童贞女的高雅纯洁。他从窗户向下看,望着她穿过内庭花园,里面有水池、喷泉、长着棕榈叶的草地,还有一座白色的观景楼。

全错了……一切都错了。她属于沙漠。

海特粗粗地呼了口气。和上次一样,厄莉娅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等着,拳头捏紧又松开。和比加斯的会面使他烦躁不堪。

他听到厄莉娅的随从在屋子外面走动。她自己则已经进入了私宅区。他试图集中注意力,想想她的哪些地方搅乱了他的心。从露天广场上走过的姿势?是的。她的步态像一只被追踪的猎物,想逃离凶猛的捕食者。他从屋子里出来,走上安装着遮光板的露台,在阴影中停下脚步。厄莉娅正站在可以俯瞰她的神庙的护栏边。

他将目光投向城市,朝她看的地方望去。他看到的是一片片的矩形建筑、一堆堆的颜色和蠕动的人群。建筑物在热气流中晃动着,闪闪发光,热气盘旋着从屋顶升起。一个男孩正在死胡同的墙边踢球,那条胡同正对着一座山丘,刚好在神庙的转角。球来回跳跃着。

厄莉娅也看着那个球,觉得自己也和那个球一样,来回跳动……在时间的胡同里来回跳动。

离开神庙之前她喝下了最大剂量的香料,以前从没有服过这么多。大大超量了。没等香料的药力发作,这种剂量就已经吓住了她。

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她问自己。

“只能在诸种危险中作出抉择。”是这样吗?只有这样,才能穿透那些蒙蔽未来的该死的沙丘塔罗牌的迷雾。一道屏障矗立在那里。必须打破它。这是必须的,只能这么做,她必须看到未来,她那没有眼睛的哥哥正向那个方向大步前进。

熟悉的香料迷醉状态开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渐渐进入平和、静止、忘我的境地。

拥有第二视觉很容易使人成为宿命论者,她想。不幸的是,无法用另一种演算方法推算未来,没有可以取代预知力的公式,探知未来不可能像数学推导。进入未来必须付出生命和心智的代价。

相邻露台的阴影中有动静,是个人影。那个死灵!厄莉娅用自己大大强化的感知力注视着他,洞若观火。生机勃勃的深色皮肤的面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闪烁的金属眼睛。他是各种极度对立的事物的结合体,这些对立物被人直截了当地糅合在一起。他是影子,也是炽烈的光,是加工后的产物。这种加工过程激活了他已经死亡的肉体……也激活了某种热烈、单纯的东西……一种纯真。

他是重压之下的纯真、受到围攻的纯真!

“你在那儿很久了吗,邓肯?”她问。

“这么说你这会儿打算把我当成邓肯。”他说,“为什么?”

“不要问我。”她说。

她看着他,想:特莱拉人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没有一处不像邓肯,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地步。

“只有神才敢于实现完美。”她说,“对人来说,完美是危险的。”

“邓肯死了。”他说,他希望她没用这个称呼,“我是海特。”

她细细打量着他那双人造眼睛。不知这双眼睛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细看之下,会发现闪亮的金属表面上有许多小小的暗色凹痕,像小小的、黑洞洞的深井。复眼!周围的世界忽然一亮,摇晃起来。她一只手抓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栏杆,竭力稳住自己。啊,香料的药力来得好快。

谁在说话?她疑惑了。邓肯·艾达荷?门泰特死灵?禅逊尼哲学家?或者是特莱拉人的爪牙,比任何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更危险?她哥哥知道他是谁。

她再次打量着死灵。他身上存在着某个怠惰因素,某种处于潜伏状态的因素。他整个人都在等待,体内蕴藏着远远超出他们寻常生活的力量。

“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有她们的力量,我像她们一样思考。我体内的某个部分了解育种计划的紧迫性……也知道出自这个计划的成品。”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开始在时间的长河中自由流动。

“据说贝尼·杰瑟里特从来没有放弃那个计划。”他说。他仔细观察着她,她抓住露台边缘的手指显得异常苍白。

“我绊倒了吗?”她问。

他注意到她的呼吸是多么粗重,每一个动作都紧张不安,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呆滞了。

“要绊倒的时候,”他说,“你可以跳过绊倒你的东西,重新恢复平衡。”

“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绊倒了。”她说,“她们现在就想跳过我哥哥,重新恢复平衡。他们想要契尼的孩子……或者我的。”

“你有孩子了?”

她竭力调整,将自己调整到与这个问题对应的时空中。有孩子?什么时候?在哪儿?

“我看见了……我的孩子。”她悄声说。

她离开露台栏杆,转身看着死灵。他有一张机智的脸、一双痛苦的眼睛。当他随着她转身时,只见那两片金属闪烁了一下。

“你用这样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她悄声说。

“别的眼睛能看见的所有东西。”他说。

他的声音在她耳中震响,她的意识却捕捉不住其含意。她竭力让意识延伸出去,像跨过整个宇宙。如此漫长的延伸……向外……向外。无数时空纠缠着她。

“你服用了香料,剂量非常大。”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她咕哝着,“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看见他?”

“你不能看见谁?”

“我不能看见孩子的父亲,塔罗牌的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帮帮我。”

他将门泰特的逻辑运算功能发挥到极致,然后说:“贝尼·杰瑟里特想让你和你哥哥进行**,这样就可以锁住基因……”

她不由得一声哀鸣。一阵寒战袭过全身,接着又是全身滚烫。那个她无法看到、只在她最可怕的梦境中出现的**对象,那个连预知力量都无法昭示的人!难道真的会发生那种事?

“你是不是冒险服用了大剂量的香料?”他问,同时竭力压制着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极度恐惧:一个厄崔迪女人可能死去,保罗有可能被迫面对这样的事实——一位皇室女人……走了。

“你服用了多少香料?”他问。

“大自然憎恶预知力量。”她抬起头,“你知道吗,邓肯?”

他像对小孩子说话般温和地说:“告诉我你服用了多少。”他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肩膀。

“言语这种手段真是太简陋了,原始,而且无法清晰表述。”她挣开他的手。

“你必须告诉我。”他说。

“看看屏蔽场城墙吧。”她吩咐道,手指前方,目光也朝手的方向望出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幻象,屏蔽场城墙崩塌了,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摧毁的沙砾堆成的城堡。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她转移目光,望着死灵,被死灵脸上的表情吓呆了。他的五官皱在一起,变老了,然后又变年轻——变老——变年轻。他似乎变成了生命本身,肯定、循环……她转身想逃,可他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我去叫医生。”他说。

“不!我一定得好好看看这个幻象!我必须知道!”

“你已经看到了。”他说。

她低下头来,盯着他的手。肌肤相触处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让她心醉神迷,同时惊恐不已。她猛地甩开他,喘着粗气:“那就像一股旋风,而你是抓不住旋风的!”

“你需要医生!”他厉声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厉声说,“我的幻象是不完整的,只有些跳动不已的碎片。我必须记住这个未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要是你因此送命,未来又在哪里?”他问,轻轻把她推进卧室。

“言语……言语。”她喃喃地说,“我无法解释。一件事引发了另一件事,却并不是另一件事的起因……也没有结果。我们不能把幻象就这样放着。但无论我们怎么尝试,前面还是有个缺口,过不去,看不到。”

“延伸你的意识,跨过那个缺口。”他命令着。

他真迟钝啊!她想。

冰凉的阴影包裹了她。她感到自己的肌肉蠕动着,像沙虫的运动。身下是一张实实在在的床,但她知道,床其实不算实体。只有空间是永恒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实体。床在浮动,周围飘浮着许多尸体,都是她自己的尸体。时间成了一种复合感受,难以承受其负荷。它有那么多含意,全都紧紧纠缠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这就是时间。它在运动。整个宇宙都在向后动、向前动、向侧面动。

“那个缺口,它不像其他物体,看不见摸不着。”她解释说,“你无法从它下面过去,也不可能绕过它。没有地方能让你找到支撑点。”

无数人围绕着她,都是同一个人,这许多同一个人握住她的左手。她自己的身体也有重重幻影。她伸出无数幻影般的左臂,摸到了那无数张不断变化的面具似的脸:邓肯·艾达荷!他的眼睛有点……不对劲,但这的确是邓肯的脸。邓肯是孩子——成人——青年——孩子——成人——青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对她的担心。

他握紧她的手,点点头。“躺着别动。”他说。

他想:她不会死!她不能死!不能让一个厄崔迪女人死去!他使劲摇摇头。这样的想法有违门泰特逻辑。死亡是一种必然,只有这样,生命才能继续。

这个死灵爱我,厄莉娅想。

这个想法成了一块她可以着力的磐石。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脸庞后面是一间实实在在的屋子。这是保罗套房的一个房间。

终于有了一个固定不变的人影。这个人用一根管子在她的喉咙里做了点什么。她禁不住一阵恶心。

“幸好抢救及时。”一个声音说,她听出是皇家医生,“你应该早一点叫我的。”医生听上去起了疑心。她感到管子从喉咙里滑了出来——一条蛇,一条闪光的绳索。

“这一针会让她入睡的。”医生说,“我叫她的随从去……”

“我守着她。”死灵说。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

“留下来……邓肯。”厄莉娅悄声说。

他抚摸着她的手,让她明白他听到了她的话。

“夫人,”医生说,“最好……”

“用不着你告诉我什么最好。”她喘着粗气,每发出一个音节,喉咙都疼痛不已。

“夫人,”医生说,声音里带着责备,“您知道服用过多香料会有危险。我只能假设是某人把香料塞给您,没有经过……”

“你真是个傻瓜。”她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不想让我看到幻象,是吗?我知道自己服用了什么、为什么服用。”她一只手放到喉咙上,“退下。马上!”

医生退出她的视线,说:“我会向您的哥哥禀报此事。”

她感到他离开了,于是把注意力转向死灵。现在,她意识里的幻象更清晰了,将现实包容在内,现实在幻象中向外延伸。在这股时间流中,她感到死灵在移动,但已经变得清晰了,不像刚才那样是幻影憧憧。

他是对我们的严峻考验,她想,他是危险,也是拯救。

她打了个寒噤,知道自己看到了哥哥曾经看到过的幻象。不争气的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她猛地摇摇头。不要流泪!流泪不仅浪费水分,更糟糕的是扰乱了本来就粗糙的幻象流。一定要阻止保罗!哪怕只有一次,就这一次。

她穿越了时间,想将自己的声音放置在他将来的必经之路上。但是压力太大,变化太大,她很难办到。时间穿过她哥哥,就像光透过镜头。他站在焦点上,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已经将未来发展的每一条路径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允许它们逃离他的掌握,发生丝毫改变。

“为什么?”她喃喃地说,“是因为仇恨?时间伤害了他,所以他想打击时间本身?这是……仇恨吗?”

死灵以为她在叫他:“夫人?”

“求求你,厄莉娅。”他悄声说,“睡吧。”

“我希望自己能够放声大笑。”她小声说,眼泪从双颊簌簌落下,“可我是皇帝的妹妹,一个被尊为神的皇帝。人们怕我。可我从来不想成为别人害怕的对象。”

他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想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低语着,“我只想被爱……爱人。”

“大家都爱你。”他说。

“啊哈,忠心耿耿,忠心耿耿的邓肯。”她说。

“求求你,别这么说。”他恳求道。

“可你确实忠心耿耿。”她说,“忠诚是一件珍贵的商品。它可以出卖……却不可以买。买不到,只能卖。”

“我不喜欢你的玩世不恭。”他说。

“让你的逻辑见鬼去吧!这是事实!”

“睡吧。”他说。

“你爱我吗,邓肯?”她问。

“我爱你。”

“又是一句谎言?”她问,“一个比真实更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我害怕相信你,为什么?”

“你害怕我的与众不同,就像你害怕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

“做一个男人吧,别老当门泰特,总是在计算!”她喝道。

“我是门泰特,也是男人。”

“你会让我做你的女人吗?”

“我会**所要求的一切。”

“爱,还有忠诚?”

“还有忠诚。”

“而这正是你的危险之处。”她说。

她的话使他不安。这种不安没有反映在他的脸上,肌肉没有抽搐。但她知道他的不安,她记下的幻象清楚地显示出他的不安。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自己忘了一部分幻象,还有些别的情况,她应该记得。应该还有一种感受,不完全是感官所得,而是和预言能力带来的幻象一样无端出现在她的脑海。但这种感受却被时间投下的阴影遮挡了——痛苦啊。

情感!就是它——情感!幻象中出现了情感,她没有直接寻找这种情感,她找的是其他东西,隐藏在这种情感之下的某种东西。在幻象中,她被情感缠住了——一种由恐惧、悲伤和爱共同形成的情感。它就在那儿,在她的幻象中,集恐惧、悲伤和爱于一身,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原生力量。

“邓肯,不要离开我。”她悄声说。

“睡吧,”他说,“别抗拒睡意。”

“我必须……我必须抗拒。他是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中的诱饵,他是权力和暴行的工具。暴力……神化,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他将丧失……一切。”

“你是说保罗吗?”

“他们驱策着他,迫使他摧毁自己。”她喘息着躬起后背,“担子太重了,悲哀太深了。他们**他,让他远离了爱。”她躺到**,“他们在制造那个宇宙,而他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在其中。”

“就是他本人!啊哈,你太傻了。他是这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说着说着,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层下降,一层又一层。渐渐低下去,最后沉降在肚脐后面。身体和意识已经分离,融入无数幻象碎片之中——移动,移动……她听到了一声胎儿的心跳,一个未来的孩子。就是说,香料的药力仍未过去,药力让她继续在时间中漂流。她知道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尚未怀上的孩子。关于这个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将经历她所经历的痛苦,和她一样在子宫中被唤醒。不等出生,它就将是一个有意识、能思考的独立实体。

权力有其极限,即使最有权力者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而不伤害自身。政府的统治艺术就是判断这个极限位于何处。滥用权力是致命的罪恶。法律不是复仇的工具。你不能以它威胁任何人,却不接受其带来的后果。

——摘自由斯第尔格注释的《穆阿迪布论法律》

契尼透过泰布穴地下面的裂隙凝视着清晨的沙漠。她没有穿蒸馏服,所以觉得在沙漠中很没有安全感。穴地的入口隐藏在她身后高耸的峭壁中。

沙漠……沙漠……无论走到哪里,她心里总放不下沙漠。回到沙漠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是转了个身,看见某件始终在那里的东西。一阵疼痛从肚腹袭来。生产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她抑制住疼痛,想和自己的沙漠独自分享这个时刻。

正是黎明时分,大地一片静谧。光影在沙丘和屏蔽场城墙台地间流动着。阳光从高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湛蓝天空下伸向无尽远方的单调的沙漠景象被猛地拽到她眼前。风景单调而凄凉,和她知道保罗瞎眼后郁郁寡欢的心情非常合拍。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儿?她心想。

这不是一次发现之旅。除了给她找一个生孩子的地方,保罗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这次旅行还有一些奇怪的同伴:比加斯,那个特莱拉侏儒;死灵,海特,也可能是邓肯·艾达荷的亡魂;艾德雷克,宇航公会宇航员、大使;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他所仇视的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圣母;丽卡娜,奥塞姆那奇怪的女儿,似乎处于卫兵的监视之下;斯第尔格,她的耐布舅舅,还有他可爱的妻子哈拉……以及伊勒琅……厄莉娅……

风声伴着她的思绪穿过岩石。沙漠的白天变得黄上加黄、褐上加褐、灰上加灰。

为什么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我们已经忘了‘同伴’这个词的原意。”对她的疑问,保罗回答说,“它原本是指‘旅行之伴’。这些人就是我们的同伴。”

“可他们有什么价值?”

她委屈地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我最亲爱的。”他说,温柔地安抚着她,“我们在金钱上是如此富裕,生活上却非常贫乏。我真是个邪恶、固执而愚蠢的……”

“你不是!”

“我是,但你这话同样是真的。我的双手在时间中浸得太久了,我想……我试图创造生命,却不知道生命已经被创造出来了。”

然后,他抚摸着她的肚腹,那个新生命的栖息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把双手放到肚皮上,颤抖着。她后悔恳求保罗带自己到这儿来。

沙漠狂风搅起一股难闻的气味,是悬崖底部的固沙植物发出来的。弗雷曼人的迷信攫住了她:如果有难闻的气味,说明此刻不是吉时。她面朝狂风,发现固沙植物之外有一条沙虫。它慢慢挪动着,像一艘鬼船般在沙丘之间游动着,一路拍打着沙砾。接着,它闻到了对它来说是致命毒药的水汽,于是一头拱进沙下。

沙虫怕水,而她恨水。水曾经是厄拉科斯星的精神和灵魂,现在却变成了毒药。水带来了瘟疫。只有沙漠是干净的。

下面来了一队弗雷曼工人。他们攀进穴地的中门,脚上沾着泥浆。

脚上沾着泥浆的弗雷曼人!

在她头顶上,穴地的孩子们开始唱起晨歌,悠扬的歌声飘出上面的入口。歌声让她觉得时间飞逝,迅捷如鹰。她颤抖起来。

凭他不需要眼睛的眼力,保罗到底看到了什么风暴?

她感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个恶毒的疯子,一个厌倦了歌声的人。

她发现天空已经变成了透明的灰色,一道道云彩像光滑白润的光束。卷裹着沙子的狂风划过天际,在上面镂刻下一些古怪的图案。南面一线闪光的白色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了这一线白色,这个傍晚顿时变得与众不同了。

她读出了这个信号。弗雷曼人有句老话:南方天空的白色,夏胡鲁的嘴。风暴就要来临,巨大的风暴。她感到了预示风暴的阵阵微风,扬起沙砾,打着她的脸颊。风中有股死亡的刺鼻味道,像暗渠里的臭水味儿、浸湿的沙地味儿、燧石燃烧的焦味儿。这种风暴会带来水,正因为这个原因,憎恶水的夏胡鲁才会送出这种难闻的风。

鹰也飞进她所在的岩缝,寻找躲避风沙的安全之处。都是和岩石一样的褐色,翅膀则是深红色。真想和它们在一起啊。它们有地方可以躲藏,而她却没有。

“夫人,风沙来了!”

她转过身,发现死灵在穴地的上端入口处叫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弗雷曼式的恐惧。利利落落的死没有什么,还能把尸体的水留给部族。这是她可以理解的。可是……死而复活的某种东西……

她转念一想,觉得沙漠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物。以有限与永恒相比,哪怕沙浪在悬崖上拍得再响,也不过像一口煮开的小锅罢了。

但对她来说,沙暴已经充斥于整个宇宙。动物全都躲起来了……沙漠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沙漠自己的声音:被风卷起的沙砾摩擦着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汹涌的狂风发出尖啸;一块巨石从山头猛地滚落下来——砰!视线以外的某个地方,一条蠢笨的沙虫翻翻滚滚,一路拍打着沙漠,尽快逃回自己干燥的深洞里。

她只站了短短的一刻,一瞬而已,就像她自己的生命与时间本身相比那样不值一提。但就在这一瞬,她觉得连这颗星球都快被狂风吹走了,和狂风挟带的其他一切一样,变成宇宙的尘埃。

“我们必须快点。”死灵来到她身边。

她觉察到了他的恐惧,这是出于对她安全的担心。“它会把你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的。”他说,仿佛需要给她解释什么是沙暴。

他的关切之情驱散了她对他的害怕。契尼让死灵扶着自己,一步步跨上岩石台阶,到了穴地。他们走进挡在洞口前的屏挡墙,随从们打开封闭水汽的密封口,他们进去后,密封门立刻关上了。

穴地的臭气刺激着她的鼻孔。各种味道都在这儿混合——整个一个人挤人、人挨人的养兔场,充斥着回收人体排泄物释放的恶心的酸气,还有熟悉的食物味儿,以及机器运转时燧石燃烧的怪味……最浓烈的则是无处不在的香料味:到处都是香料。

她深深吸了口气:家。

死灵松开拽住她手臂的手,站在旁边,变得顺从、安静,好像一台暂时无用而被关掉的机器。也不像……他仍然在机警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契尼在门口犹豫着,这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感到说不出的迷惑。这儿确实曾是自己的家。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点着球形灯在这儿捉蝎子。尽管如此,有些东西却变了……

“您不想进屋吗,夫人?”死灵问。

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一阵搅动,好像被他的话惊醒了。她竭力掩饰,不让自己现出难受的表情。

“夫人?”死灵说。

“为什么保罗担心我怀上我们自己的孩子?”她问。

“他为您的安全担心,这很自然。”死灵说。

她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风沙已经把脸吹得通红:“可他就不担心孩子的安全吗?”

“夫人,他不能想那个孩子,只要一想到,他就会联想起被萨多卡杀死的头胎子。”

她打量着死灵:扁平的脸,无法看懂的机器眼睛。他真的是邓肯·艾达荷吗,这个生物?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友善吗?他说的是真话吗?

她再一次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他对她安全的担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思想仿佛无遮无盖,暴露在外,随时可能被人洞悉。

“海特,我很害怕。”她低声说,“我的友索在哪儿?”

“他在处理国家大事,暂时脱不开身。”死灵说。

她点点头。政府各部门也搭乘整整一队扑翼飞机,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她突然明白了穴地让她感到迷惑的东西是什么:来自异乡的气味。那是从职员和助理们身上发出的香水味,还有食物和衣服的味道、奇异的化妆品的味道,等等,弥漫了整个穴地,构成了一股恶臭的暗流。

契尼摇摇头,克制住刻薄地大笑一声的冲动。只要穆阿迪布到场,连气味都会发生改变!

“有些非常紧迫的事需要他处理。”死灵说,他误解了她的犹豫。

“是的……是的,我懂。你忘了?我和那群人一块儿来的。”

她回忆起从厄拉奇恩来到这里的那段航程,现在她承认,当时她根本没抱希望能活下来。保罗坚持要亲自驾驶自己的扑翼飞机。瞎眼的他居然把扑翼飞机开到了这里。她知道,那次经历之后,无论他做出什么事,她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又一阵疼痛从腹部扩散开来。

死灵发现她呼吸急促,脸绷得紧紧的:“您要生了?”

“我……是的,是的。”

“快,不能耽误了。”他说,拽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匆匆忙忙朝下面的大厅走去。

她发现他已经恐慌到极点,于是说:“还有点时间。”

他好像没有听见。“禅逊尼派生孩子的方法,”他说,扶着她走得更快了,“就是保持警觉,但不抱目的地等待。不要和正在发生的事对抗,对抗是失败之母。不要总想着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是陷阱。只有不想得到,你才能真正得到。”

说话时,他们已经到了卧室门口。他扶着她穿过帷幔,大叫:“哈拉!哈拉!契尼要生了。快去叫医生!”

听见他的喊叫,侍从们也跑了进来。在匆忙跑动的人群中,契尼觉得自己像一个平静的孤岛……直到另一轮疼痛向她袭来。

海特退到外面的走廊里。镇定下来以后,他才有机会想想刚才都做了什么,对自己的行为惊奇不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固定在某些时间点上,在这些点上,一切真理都是暂时的、相对的。他知道自己恐慌了。不仅因为契尼可能死去,还因为契尼死后,保罗会来到他身边……悲痛不已……他亲爱的人走了……走了……走了……

无中不可能生有,死灵告诉自己,那么,这股恐慌从何处而来?

在这个问题面前,他感到自己的门泰特头脑都变迟钝了。他打了个寒噤,长长地吐了口气。头脑中仿佛飘过一片阴影,意识变得漆黑一片。他发现自己正凝神倾听,等待着某个决断的声音,像丛林中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

他缓缓地聚起力量,一点一点清除着压制自己头脑的那股力量,渐渐进入门泰特状态。他发挥出了自己的全部运算力量。这样做不好,但必须这样做。他不再是一个人,变成了数据转换器,他的一切经历都化为数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带来变数,产生出无数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依次而过,依次比较、判断。

他的前额布满汗珠。

轻若鸿羽的想法化为黑暗——未知。无限!门泰特无法处理无限,因为既定的数据无法概括无限。无限不可能化为具体可感知的数据,除非他自身同样化为无限,暂时化为无限。

一阵涌动,他突破了障碍。他达到了这个境界。他看到比加斯坐在自己的面前,好像被他体内发出的光照亮一般。

比加斯!

那个侏儒曾经对他做过什么!

海特感到自己在某个致命的深渊边摇摇欲坠。他将自己的门泰特时间功能向前延伸,计算自己未来的行为。

“强制冲动!”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我被别人操纵了,这是一种强制冲动!”

海特说话的时候,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仆从走了过来,犹豫不决地问:“您在说什么吗,先生?”死灵并不看他,点点头:“我说出了一切。”

曾有一个聪明人,

跳进一个大沙坑。

他的眼睛烧掉了,

可他咬牙不吭声。

他调出重重幻影,

终于成了圣人。

——童谣

见于《穆阿迪布的历史》

保罗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预知力量告诉他现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耸立在他左边的岩壁投下黑色的影子。这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的一个穴地,正是在这儿,他和契尼……

不要想契尼,他告诉自己。

幻象告诉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右手很远的地方是一丛仙人掌,还有一条银黑色的暗渠,流过今天早上的风暴堆积起来的沙丘。

沙漠里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种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里流动的水。那时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水流是多么珍贵,即使是这条流过沙漠盆地的黑乎乎的臭水沟也是无上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