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2)

工厂前面、后面和上面的舱门一个个开了,人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往前滑。一个工作衣上补着补丁的高个子最后出来,他跳上一条轨道,接着跳进沙中。

公爵把麦克风挂到仪表盘上,侧身站到机翼的台级上,大叫道:“两人一组,上观察机!”

穿着补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两人一组,催着他们去另一边的飞行器。

“四个到这儿来!”公爵吼道,“四个上后边的飞船!”他用手指着后边的护卫机,那里的卫兵正在将屏蔽场发动机往外推。“还有四个,上那边的飞船!”他指着另外一架已扔掉发动机的飞行器,“其余分成三人一组,上其他飞机!快跑,你们这些沙崽子!”

高个子将工人分配好,带着另外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我听见沙虫的声音了,但还没看见它。”凯恩斯说。

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种沙沙的爬行声,很遥远,但声音慢慢变大。

“真他妈拖拉,快!”公爵骂道。

周围的飞船开始起飞,吹起一片沙尘,公爵不禁想起在故乡丛林中的一次迫降,惊起一群食腐鸟,只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着扑翼飞机的一侧艰难上爬,往公爵后面挤去,哈莱克伸手使劲拽他们,把他们推进后座。

“伙计们,快进去!”他大叫道,“赶紧地!”

保罗被这些一身臭汗的人挤到了角落里,他闻到一股恐惧的气味,注意到其中两人蒸馏服的颈部装置已乱了套。他把这一情况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备将来行动之用。父亲应该会发布命令,蒸馏服必须穿戴紧致。如果你不对这档子事好好关照一番,那么人们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马虎。

最后一人气喘吁吁地爬进后座,喊道:“沙虫!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快起飞!”

公爵坐上椅子,皱着眉说:“按开始的估计,我们差不多还有三分钟时间,对吗,凯恩斯?”他关上门,同时检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大人。”凯恩斯边说边想:这位公爵真是冷静!

“大人,我们都准备就绪了。”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最后一架护航机已经起飞了。他调了调点火器,又朝机翼和仪表看了一眼,接着启动了喷气起飞程序。飞机的起升把公爵和凯恩斯深深地按进座椅中,后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强劲的压力。凯恩斯看着公爵操纵飞船的手法——轻柔,但信心十足。现在,扑翼飞机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仪表,又观察了一下两翼的情况。

“载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莱克说。

“还在飞船的承受范围内,”公爵说,“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拿这事冒险吧,哥尼?”

哈莱克咧嘴一笑。“当然没有,大人。”

公爵操控飞机倾斜,缓缓绕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爬升。

保罗被挤在角落里,望着下面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静悄悄的机器。就在刚才,沙虫的踪迹在离机器约四百米处消失了,现在,采矿工厂周围的沙地似乎开始了动**。

“沙虫已经到了爬虫机车下面,”凯恩斯说,“你们即将目睹这个难得一见的怪物。”

现在,一粒粒沙尘盖住了机车周围的沙地,那庞大的机器开始向右下倾斜。机器的右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转越快。方圆几百米内满是沙尘。

接着,他们看见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现了一个巨洞。阳光下,洞中闪着一道道白光。保罗估计,那个洞的直径至少是爬虫机车的两倍。随着一阵排山倒海的沙浪,机器斜着掉进了洞里。那个洞随机坍塌。

“老天爷,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保罗身边有个人咕哝道。

“把我们的香料全吞了!”另一个愤愤不平地说道。

“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公爵说,“我向你们保证。”

保罗感到父亲平淡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发觉自己也一样。这是可耻的浪费!

在一阵沉默以后,他们听见了凯恩斯的声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凯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临与逝去,愿祂能净化这个世界,愿祂为祂的子民守护这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公爵问。

但凯恩斯没有回答。

保罗朝紧紧挨在他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害怕地盯着凯恩斯的后脑勺。其中一个悄声说道:“列特。”

凯恩斯转过头,满脸怒容。那人吓得缩紧了身子。

另一个人咳嗽起来——沙哑的干咳。最后他喘着粗气道:“那个鬼洞真是该死!”

最后一个走出工厂的高个子说:“科斯,给我闭嘴。你这样只会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见公爵的后脑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肯定已经没命了。”

“伙计,安静点。让公爵好好驾驶飞船。”哈莱克低声说。

保罗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亲紧紧绷着的面颊。公爵发火时,别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开始缓缓调整扑翼飞机,从原先的倾斜盘旋转到平稳飞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么动静,他将飞机停在半空。沙虫已经退进了沙地深处,现在,在原先采矿工厂所在地方的旁边,有两个人影正往北离开沙陷之处。他们似乎是在沙子表面轻轻滑行,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下面这两个人是谁?”公爵大叫道。

“就是两个来凑热闹的家伙,大人。”高个子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有这两个人?”

“他们想自己冒险,大人。”高个子说。

“大人,”凯恩斯说,“这些人知道在沙虫出没的地方被困住,不会有多少办法逃脱。”

“我们将从基地派一艘飞船接应他们。”公爵厉声说道。

“悉听尊便,大人,”凯恩斯说,“但是当飞船来到时,很可能已经找不到这些人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派一架飞船来。”公爵说。

“这两人就在沙虫冒出来的地方,”保罗说,“他们是怎么逃脱的?”

“那个洞的边沿塌陷下去,会让人产生距离上的错觉。”凯恩斯解释道。

“大人,您在浪费燃料。”哈莱克壮着胆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飞船掉过头,朝屏蔽场城墙飞去。他的护航机组也从盘旋的高位飞下,来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护位置。

保罗心里想着沙丘人和凯恩斯说的话。他感觉其中另有隐情,肯定是谎言。那两个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满自信,行进的方式显然相当老练,不会把藏在沙漠深处的沙虫引出来。

弗雷曼人!保罗想,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还有谁会被丢在那里,而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就像天经地义一般——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在那种地方该如何生存!他们知道如何战胜沙虫!

“弗雷曼人在爬虫机车上干什么?”保罗问。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

那个高个子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保罗,那是一双全蓝的眼睛。

“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他问。

哈莱克插到保罗和高个中间。“这位是保罗·厄崔迪,公爵的继承人。”

“他为什么说我们的机器上有弗雷曼人?”高个子问。

“特征相符。”保罗说。

凯恩斯哼了一声。“光凭外貌并不能认出弗雷曼人!”他看着高个子,“你,告诉我那些人是谁!”

“我们中某个人的朋友,”高个子说,“就是从附近村子里来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凯恩斯别过头。“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却在想传说中的话:“李桑·阿尔-盖布洞悉真伪,看清本质。”

“他们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小主人,”高个子说,“我们不应该说这些不近人情的话。”

但保罗听出他们在说谎,并察觉到一丝恐吓的意味,哈莱克也感觉到了,他本能地进入了全神戒备的状态。

保罗冷冰冰地说:“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凯恩斯没有转身,说道:“当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处身死,祂便会引领那人走向那个地方。”

雷托扭过头,狠狠瞪了眼凯恩斯。

凯恩斯也回头看着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烦意乱。这公爵关心人胜过关心香料。他冒着自己和儿子的生命危险救了这些人,他一个挥手就把香料开采设备的损失抛在了脑后。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怒发冲冠。这样的领袖会赢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败他一定难于登天。

自己的愿望和先前的判断相反,凯恩斯暗暗承认:我喜欢这位公爵。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绝不会始终如一。它部分依赖于人类创造神话的想象力。体验伟大的人,必定能感觉到他所身临其中的神话般的光环。他必定会体现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东西。也必定会有一种强烈的自嘲精神。这使他远离自负。唯有自嘲能让他省察自身。没有这种品质,哪怕是偶尔的伟大也会毁掉一个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黑夜还没降临,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会厅里,浮空灯已经点亮,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只角上沾着血的黑色牛头,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闪着油光的画像。

在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洁白的台布闪着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银器擦得锃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长桌上。一张张沉重的木椅前,摆放着摆好阵形的晶莹剔透的酒杯,小群侍从等在一旁,随时提供服务。宴会厅中央那盏古典的枝形浮空灯还未点亮,吊着它的金属链扭曲向上,伸进黑影之中,那里隐藏着一个毒物探测器。

公爵站在门口,查看晚宴的筹备情况。他正思索着毒物探测器和它隐含的意味。

都是一种模式,公爵想,看看我们的语言就明白了——对于这种卑鄙的杀人方式,我们用清楚精确的词语来描述。今晚有人会用麝毒吗?那种投在饮料里的毒?或是奥玛斯,投在食物里的毒?

他摇摇头。

长桌上的每个盘子旁都放着一壶水。公爵估计,这些水够厄拉奇恩的一个贫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门口两边放着黄绿相间的宽口洗手盆,每个盆边都挂着叠叠毛巾。这是此地的习俗,管家解释说,客人进来时,按礼节将手蘸进水中,然后泼几杯水到地上,最后用毛巾擦干手,再把毛巾扔进门外的水坑中。宴会结束后,聚在门外的乞丐可以讨得毛巾里拧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风,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堕落风气,他们都会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这习俗到此为止!”他喃喃道。

他看见一个女仆正在对面的厨房门口徘徊不前,这是女管家推荐的一个双手粗糙的老妇人。公爵举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从黑影中走出,绕过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肤和纯蓝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着头,眼光躲闪。

公爵打了个手势。“把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爷……”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

“我知道习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门口。我们吃饭时,每个来访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吗?”

她那粗糙的脸立刻展现出各种扭曲的情绪:沮丧,愤怒……

雷托一下子心领神会,意识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中拧出的水,对路过的可怜人盘剥几个铜板,也许这也是习俗。

公爵脸色一沉,低吼道:“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我会派一个卫兵过来监督的。”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步走回大厅,脑海中的记忆翻腾起来,就像一个个没牙的老太婆在唠唠叨叨地述说。他想起了宽阔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满眼青草而不是黄沙的日子,想起了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日子已经像风暴中的落叶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经能摸到死神那冰凉的手。在哪里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欲里。

大厅里,一群光怪陆离的人站在壁炉前,把杰西卡女士围在了中心。一盆火噼里啪啦燃烧着,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宝、蕾丝和昂贵的织物。公爵从人群中认出一位来自迦太格的蒸馏服制造商、一个电子产品进口商、一位在极地有水厂和避暑山庄的运水商、一位公会银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开采设备零配件交易商,还有一位面貌凶恶的瘦削女子,她为外星旅行者提供护卫服务,据说这只是幌子,事实上干的都是各种走私、间谍和敲诈的营生。

大厅里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时,混着一种古怪的不可亵渎的感觉。

即使杰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会鹤立鸡群,公爵想。她没戴珠宝,穿着暖色调衣服,一袭长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土黄色发带。

公爵意识到她这么做是表达不满,是在责怪他最近的冷落。杰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欢她穿这种色调的服饰——他眼里已经填满了那温暖的色调,衣裙窸窣作响。

邓肯·艾达荷穿着华丽夺目的制服站在附近,看起来更像一名从侧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宾客中的一员。他脸上毫无表情,卷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哈瓦特专门把他从弗雷曼人那儿召回来,给了他一个任务——“以保护杰西卡夫人的安全为由,时刻监视她。”

公爵扫了一眼大厅。

保罗在角落里,被一群谄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围着,三个漠然的家族卫队军官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一个女孩,对她来说,公爵的继承人将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但保罗显得很有分寸,庄重、高贵,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头衔,公爵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死亡的念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保罗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环顾着大厅里一堆堆的客人,一双双珠光宝气的手捧着酒杯(还有用微小远传探测器的秘密探查)。看着这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保罗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那些面孔只是扣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会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参加这次宴会,但他父亲执意如此。“你有一个位置,应履行职责。你已经到了年龄,快要成人了。”

保罗看着父亲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审视着屋子,然后向围着杰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当公爵朝那边走去时,运水商正在问:“听说公爵打算安装气候控制系统,是真的吗?”

公爵站在他身后,回答道:“先生,离那目标还差得远呢。”

那人转过头,显出一张和蔼的圆脸,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念着您呢。”

雷托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办。”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运水商,解释了刚才处理水盆的事,“就我来说,这个旧俗到此为止了。”

“大人,这算是一项公爵令吗?”那人问。

“我让你们自己……啊……凭良心判断。”公爵说。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向这边走来。

一位女客说道:“我以为这是个慷慨的举动——把水分给……”有人制止了她。

公爵看着凯恩斯,行星学家身着一套黑棕色的老式制服,佩着皇室文职人员的肩章,衣领上文着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状军衔标志。

运水商的问话口吻中充满了怒气。“公爵是在批评我们的习俗吗?”

“习俗已经改变。”雷托说。他向凯恩斯点了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了皱眉,心想:皱眉头和她的身份不相称,但这会引发我俩关系不和的谣言。

“如果公爵不反对,”运水商继续说,“我想就习俗再问几个问题。”

公爵听出此人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油滑,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厅里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边。

“差不多到就餐时间了吧?”杰西卡问。

“可咱们的客人还有几个问题。”雷托看着运水商说。那张圆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录。“……这个运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记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却没能完全控制他。”

“水风俗很有意思,”布特说,脸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所房子的温室。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大人?”

雷托压着胸中的怒火,盯着这个人。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人在他的城堡领地内向自己发出挑战,还真需要十足的勇气,尤其是他还与我们签了效忠协议。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说,如果给供水设施装上地雷,发个信号就将其摧毁……这个人看来干得出这种事。摧毁供水设施就等于摧毁厄拉科斯。布特举在哈克南人头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这个。

“公爵大人,我对温室已有一个计划。”杰西卡笑着对雷托说,“我们打算保留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为保管。我们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气候会变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种上这些植物。”

愿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让我们的运水商好好想想这番话吧。

“很明显,你对水和天气控制很感兴趣,”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将不再是昂贵的商品。”

他同时思忖:哈瓦特应该倍加努力,渗入这位布特的机构中去。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建立备用供水设施,没人可以在我的头上挥舞大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一个难能可贵的梦想,大人。”他朝后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凯恩斯脸上的表情。他正盯着杰西卡,像是着了魔——仿佛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或是一个坐禅打坐的人。

凯恩斯的思想终于被预言中的话所征服。“他们必将分享你那最为珍贵的梦想。”他直接对着杰西卡说道:“你带来捷径之法了吗?”

“啊,凯恩斯博士,”运水商说,“您跟着那群弗雷曼人四处漂泊,现在总算露面了。承蒙光临。”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们在沙漠中有个传言,说如果谁拥有大量的水,会太过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灾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但语气却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借机使自己镇静下来。凯恩斯刚才提到了“……捷径之法”。在古语中,这句话被译成“魁萨茨·哈德拉克”。行星学家提的这个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他正倾身听着一位夫人卖弄风情的轻声细语。

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想,难道我们的护使团在这儿还种下了这个传说?这想法唤起了她对保罗的隐隐期待。保罗可能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是可能的。

公会银行代表已经和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谈话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猛然直起身,匆匆离开了那位卖弄风情的夫人。

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一位穿着步兵装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大人,宴席准备好了。”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儿还有个习俗,客人们入席后,主人才能入座,”她笑着说,“大人,要不我们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这习俗挺好,就让它保留着吧。”

我必须保持怀疑她是内奸的假象,他想。他看着从身边鱼贯而过的客人。你们中谁相信这个谎言?

杰西卡感觉到他的疏远,像过去一周那样,她对此深感纳闷。看他的举动,像在跟自己作斗争,她想。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的进展太过神速?可他知道,让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社会各阶层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官,没有什么能比组织社交活动更能充分表达这个意义。

雷托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会安排后的态度。“大人,绝对不要举办宴会!”

公爵嘴角显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想想当时的情景就好笑。当他坚持要出席宴会时,哈瓦特连连摇头。“大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厄拉科斯的一切进展太过神速。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保罗伴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公爵身边走过。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那女的说了句话,他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制造蒸馏服,”杰西卡介绍道,“我听说穿了他的服装,只有笨蛋才会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罗前边,脸上有道疤的人是谁?”公爵问,“我没认出他来。”

“名单上新加上去的一个,”杰西卡低声说,“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虽然我想他对此颇有微词。这人名叫图克,埃斯马·图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出席过许多大家族的宴会。”

“为什么请他?”

“到这儿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回答,“图克的出现会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们表明你准备强化反贿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这一点哈瓦特也很喜欢。”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欢这个安排。”他朝从身边走过的一对夫妻点了点头,还未入座的客人已经不多。“你为什么不邀请一些弗雷曼人?”

“有凯恩斯啊。”她说。

“对,有凯恩斯,”他说,“你还给我安排了别的小惊喜吗?”他挽着杰西卡走到了队列后。

“其他安排都是按惯例进行的。”她说。

而她心里在想: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名走私徒控制着快速飞船,可以买通他吗?我们必须留一条后路。当形势坏到难以挽回时,我们还有一扇逃离厄拉科斯的门。

他们进入餐厅后,杰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弯中的手,由他领进坐席。接着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为他扶好椅子。随着一阵衣物和椅子的响声,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里。他打了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制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后边,立正站着。

屋子笼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静气氛中。

杰西卡沿着长桌看着桌子那端,发现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颤动,脸上因怒火而泛着红晕。是什么惹恼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徒。

“有人责问我为何改变水盆的习俗,”公爵说,“我通过此事奉告诸位,许多事都将改变。”

餐桌前一片尴尬的寂静无声。

他们以为他醉了,杰西卡想。

雷托将水杯高高举起,浮空灯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无数的反光。“谨以帝国骑士的身份,”他说,“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从厨房过道吹来一阵微风,一盏浮空灯微微摇晃起来,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张鹰脸上舞动。

“既然我来了,谁也别想赶我走!”他一声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边,但公爵仍高高举着杯子,其他人也只能停住。公爵继续道:“我就说一句咱们心中最喜爱的至理名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同时面面相觑,交换着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唤道。

从公爵身后的小屋里传来哈莱克的声音:“在,大人。”

“给咱们唱支小曲,哥尼!”

从小屋里飘出了巴厘琴的琴声。公爵大手一挥,仆人开始上菜——配着西贝达酱的烧烤沙兔,阿波西连,牛肉烩饭,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飘**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冒着泡的卡拉丹红酒配食的塞鹅。

但公爵仍旧站着。

客人们等着,面前香喷喷的佳肴和站着的公爵使他们有点不知所措。雷托说:“在古代,主人有责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紧紧捏着水杯,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我不会唱歌,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哥尼在唱什么。再敬各位一杯——这一杯祭奠那些将我们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

杰西卡低眼看着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圆脸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严肃、皮肤白皙的公会银行代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雷托,看上去就像一个尖嘴稻草人);模样粗犷、脸上带疤的图克,他那纯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公爵念道,“他们都逃不过痛苦和金钱的沉重宿命,他们的英灵穿着我们的银色衣装。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他们每一个都凝结在了一个时间点上,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随他们传承。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当我们大限将至,龇牙咧嘴地笑着结束一生时,我们也将传下财富的**。”

公爵念到最后一句,声音慢慢变轻。他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它狠狠放回桌上,水从杯沿溅落到亚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蝉,尴尬地跟着饮了一口。

公爵又举起杯,这次他将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别人也都必须这么做。

杰西卡第一个照他的样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阵,最后才依样将杯里的水泼在地上。杰西卡看见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罗细细审视周围每个人的反应。她自己也被客人们的表现所吸引——尤其是女人。这是可以携带的纯净之水,跟泼在毛巾上的弃水不一样。拿水杯的手在颤抖,拖拉的反应,神经兮兮的笑声……都说明他们很不情愿,但又必须这么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给她捡水杯时,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别处。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犹豫了一阵,最后把水倒进了外套下的一个容器里。他发现杰西卡在看自己,便对着她笑了笑,向她举举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

哈莱克的音乐仍在屋内飘**,但现在曲调变成了小调,轻快活泼,就好像他要活跃餐桌上的气氛。

“宴会开始吧。”公爵宣布,坐进了椅子中。

他很恼火,情绪很不稳定,杰西卡想,损失那台爬虫机车对他的打击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仅仅是损失一座工厂的事。看他的行动,就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她举起叉子,希望掩饰自己突然产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绝境。

渐渐地,餐桌上恢复了活力,晚宴开始活跃起来。蒸馏服制造商对杰西卡大赞厨师和美酒。

“这两样都是从卡拉丹带来的。”她说。

“妙极!”他咬了口牛肉,“简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点香料的味道。什么东西都离不开香料,真让人烦透了。”

公会银行代表看着餐桌对面的凯恩斯。“据我所知,凯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开采车被沙虫吞掉了。”

“消息传得真快啊!”公爵说。

“那么,这是真的?”银行家转头望向雷托公爵。

“当然,千真万确!”公爵大声叫道,“该死的运载器消失了。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没有道理!”

“沙虫出现时,没有运载器去转移爬虫机车。”凯恩斯说。

“完全没有道理!”公爵重复道。

“没人看见它飞走?”银行家问。

“观察站的人通常只盯着沙漠上的情况。”凯恩斯说,“他们主要负责监视沙虫的踪迹。运载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员——两名飞行员,两名机师。如果其中一位——甚至两位机组人员被公爵的敌人买通……”

“啊,我明白了,”银行家说,“那么,大人您作为变时裁决官,有什么怀疑吗?”

“我将从我的角度仔细考虑此事,”凯恩斯说,“当然,此事不便在此讨论。”他暗想:这个长得像骷髅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这种违法行为。

银行家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他的东西。

杰西卡想起了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一堂课,课程主题是间谍与反间谍。授课老师是一个胖乎乎、满脸乐观的圣母,她那愉快的嗓音与课程内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间谍与反间谍学校的毕业生都具有相似的反应模式,这一点值得注意。任何封闭的训练都会在学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种特有的模式。只要认真分析研究,这种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发现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间谍人员的动机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说,虽然学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动机方式总有近似之处。首先,你们将学习如何将这些因素分离出来进行分析——第一,通过观察问话人的问话模式,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观察受分析对象的语言和思想方向。通过目标对象的语调变化和言语模式,你们将发现,要确定目标对象的基本语言形式并不是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