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十张包装纸
整个周日,纪佳程都在疑神疑鬼,反复回味着昨天晚上和徐昕交流的全过程,琢磨自己说话妥当与否。他带着纪宝宝到商场附近上英语课,纪宝宝在教室里上课,他就坐在隔壁教室里,端着保温杯望着窗外,脑子里激烈地活动着。
自己主动求和,徐昕到底是会认为自己在证据上处于劣势了,还是认为自己在挖坑?想到这里,纪佳程有点恨自己为什么长期以来不装成“忠厚老实”的样子。如果自己表现得傻乎乎的,徐昕应该就会往坑里跳了。
下午他去健身房时,突然想开了:就算徐昕不入坑,只要那些投资者想要挽回损失,徐昕就一定要搞出一个结果,要么这个案子,要么下个案子。自己这样纠结其实是过于想一战速决了。心态放平点,就不用这样纠结了。
想开了这个结,纪佳程觉得心态略微放松了些,便毫无杂念地练了一个小时的划船机,一直练到身上的汗像河水一样流淌下来。晚上去参加小姜为孩子举办的满月酒,他也放开喝了几杯。
尽管如此,做戏还是要做全套,还是得让徐昕感受一下这边想要和解的“急切”。于是周一一早,纪佳程一到办公室,就给徐昕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的徐昕还是那么熟络,彼此寒暄后,纪佳程表示,既然上次师兄说这个案子“差不多就得了”,大家师兄弟一场,这点情面还是要讲的,自己这边愿意和对方谈谈和解的内容,但是和解协议里会有很高的保密要求,不得泄露给任何第三方。
表面上听起来,纪佳程一副“要不是您是我师兄我才不和解”的口吻,实际上大家心里都知道:律师办案子,根本不可能因为对方是师兄而放水。主动提和解的唯一解释就是对案子没有把握。
纪佳程希望徐昕这样认为。而且他还动了点脑筋,着重表现出担心徐昕对外泄露和解一事——意思是害怕更多的人来起诉逼迫和解。
徐昕热情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他会和当事人好好讨论此事,只要当事人同意,大家马上就可以协商。
电话里两个人都很热情,充满了师兄弟之间的美好情谊。打完这个电话,纪佳程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走,就看徐昕了。
沙靓靓在一边小心翼翼问:“他怎么说?”
“他说会和当事人好好商量。”纪佳程说,“咱们等着吧。”说完这句话,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自己这是真的把小沙当成搭档了吗?
晚上纪佳程回到家时,发现徐婧儿正在给纪宝宝辅导功课,不由得苦笑了两声。
赵敏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纪宝宝和徐婧儿大姐姐的脑袋凑在一起,亲密得不得了。看到纪佳程回来,徐婧儿笑着打招呼说:“纪叔叔。”
“婧儿啊,”纪佳程笑着打招呼说,“快坐快坐,又给她辅导功课?你看看,这真是……”
“我就喜欢婧儿姐姐,”纪宝宝说,“婧儿姐姐一讲我就会了,比你讲得好多了!”
“是吗?”纪佳程呵呵地干笑两声。他其实挺喜欢徐婧儿这姑娘的,只是自己这两天一直在绞尽脑汁算计人家的老爹,终究有点怪怪的。他换了拖鞋,伸头看了看纪宝宝的作业,就溜达到厨房去看赵敏做了什么菜。
赵敏正在炒着锅里的猪耳朵,这是纪宝宝最爱吃的菜。旁边的台面上摆着已经做好的红烧鸡翅、蒜炒芦笋、拌海带丝、白灼芥蓝。纪佳程偷偷斜了一眼赵敏,闪电般地抓起一小根芦笋塞到嘴里去了。
“你洗手了没?”赵敏的脑袋后面似乎长了眼睛,“别用你那狗爪子碰老娘做的菜!”
纪佳程赶紧在水槽边洗了洗手,把嘴巴凑到赵敏耳朵边,小声问:“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多小时了吧。”赵敏小声说。
“又跟周烨君吵架了?”纪佳程问。
“肯定呗,老样子。”
纪佳程点点头:“得嘞,咱们这顿饭又要吃一半儿了。”
这样的场景不是第一次了——徐婧儿和周烨君在谈恋爱,年轻人在一起总会磕磕碰碰,拌嘴吵架。徐婧儿只要和周烨君吵了架,一转身就来找比她小十岁的纪宝宝了。
这看起来有点奇怪。通常来说,女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无外乎几条发泄的途径。第一条是回家。女儿在外面受了委屈,最正常不过的方法是回去找父母。可是不知为什么,徐婧儿和她母亲——袁莉的关系却很冷淡。母女俩坐在一起,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更别说找母亲诉苦了。
第二条是找闺密逛街,或者找个地方大吃一顿、买买买什么的。她老爹是律所主任,她这个人不缺钱也不在乎钱,买点小奢侈品是分分钟的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婧儿发现了纪佳程家这个风水宝地。只要一吵架,她就往这里跑。纪佳程久而久之看出了奥妙:跑去找闺密或者买买买,周烨君可能会找不到她;现在周烨君知道她的“习惯”——一吵架就会跑到纪佳程家,等周烨君低头了,到纪佳程家接她就可以了。这是一种典型的小女人心思:一边要凸显自己的小地位,一边还怕对方找不到自己。
表面看起来,徐婧儿处于一个强势的地位,每次都是周烨君来低头求和,纪佳程却认为,在这份感情里,徐婧儿才是真正的弱势。连吵架都在考虑如何帮对方找到自己,怕对方找不到自己,这是真的在乎对方,是面子上的高大,内在里的卑微。
爱情中的弱者,永远是更爱对方的那个人。
能够找到徐婧儿这样的姑娘,应该是一种幸运吧。纪佳程对周烨君了解不多,但是曾经听徐昕说过:这小伙子是个孤儿,过得比较苦,后来上了个一般的学校,毕业后通过司法考试后来徐昕这里应聘。徐昕身为“跨国大所”的主任,嫌他不是“五院四系”毕业的,不想要他。可是这小伙子却很有韧劲,连续几次来所里拜访徐昕,说自己是真心崇拜徐昕,想要给徐昕当徒弟,最后甚至表示:只要徐老师给个机会让他打下手,工资多低都行!如果徐老师在工作过程中认为他不行,随时开除!
坦率地讲,所谓“五院四系”也就是块敲门砖,律师的水平高低、发展好坏,最终还是要看能力。一个上进、有斗志的小伙子,终究还是吸引人的,更何况徐昕就喜欢工资低的。于是徐昕就签下了周烨君。
实习律师,律师,再后来,周烨君连司机的活儿都兼下来了。一个工作拼命、生活中谦卑、招之即来的年轻人,几年下来已经成了一个水平不差的律师,并且和老板的女儿有着稳定的感情。在纪佳程看来,周烨君绝对是一个底层年轻人奋斗的标杆。
纪家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徐婧儿来,桌子上的餐具就要摆五套。饭吃一半儿,门铃就会叮咚叮咚地响起来,纪宝宝跑去开门,门外必定站着一脸窘相的周烨君。
“哎呀,是烨君啊,”纪佳程就会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快坐下一块儿吃吧!”
徐婧儿就会说:“哼!你来干什么?”
纪佳程就会说:“哎呀,你看你看,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啊?快,快进来,饭要凉了!”
于是周烨君就会进来坐下吃饭,等这顿饭吃完了,两个人基本上也就和好如初。随后他们俩就会亲亲热热地牵着手走了。
估计今天的套路也会是一样的。纪佳程看着赵敏摆下五套餐具,招呼徐婧儿过来吃饭。吃饭过程中,赵敏就问周烨君又犯什么错误了,徐婧儿就抱怨起来:这次她和周烨君吵架,居然是因为一本旧书和几张雪糕包装纸。
纪大律师一本正经地坐着吃饭,耳朵竖得高高的听八卦。
原来今天下午她去找周烨君时,周烨君正好被徐昕叫去讨论案子了。徐婧儿本想到徐昕的办公室去,看周烨君的桌子上比较杂乱,中午吃剩下的外卖、包装纸什么的还没丢,就过去把他桌子上的这些垃圾统统丢进了废纸篓里。
东西丢完了,她用湿巾把他的桌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桌子上有一些散乱的案卷,她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一归拢整齐。她在把案卷对齐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把周烨君桌角上的一本旧书碰到了地上。
那是一本《雾都孤儿》,版本已经非常老了,封面上是一个肥胖的、不友善的中年男人恶狠狠地看着一个瘦弱的男孩。现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看快餐网文的多,看这种传统文学名著的相对较少,况且这么旧的版本,在市场上都很难找到。徐婧儿经常看到周烨君坐在办公室里看这本书,而且看得发呆。她曾经讥笑他说:“是不是想不做律师,改行去当作家?”
此刻周烨君不在,徐婧儿把这本书捡起来,突然有些好奇。这本书比较残旧,边都已经磨得毛糙了,封面用透明胶带仔细地粘过,翻开看了看,纸张泛黄。她又往后翻了一页,一张红白色的纸掉了下来。
这张纸飘飘****地落在桌子上。原来是一张对折的盐水棒冰的包装纸,这种盐水棒冰是市场上最便宜的冰棒,一元钱一根,几十年口味都没有变过。包装的边缘非常整齐,似乎是很认真地把包装拆开后,才把里面的盐水棒冰吃掉的。徐婧儿又往后翻了翻,发现书里还有一些包装纸。她一张一张地数了一下,一共有二十张。
这个人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书这么旧了还在看,拿冰棍的包装纸做书签。
徐婧儿皱了皱眉头,把那些包装纸都扔到了纸篓里。想了想,把那本书拿在手里打算离开。她打算到网上找找还有没有这个版本的《雾都孤儿》,买一本新的送给他。
就在这时,门一开,周烨君回来了。
他看到徐婧儿,先是一怔,脸上旋即明亮起来,露出了微笑。
“婧儿,来啦。”
他的目光接着落到徐婧儿手里的书上,似乎有一阵寒风掠过,脸上的笑容突然无影无踪。
“你拿我的书干什么?”他问。
徐婧儿因为他的口气和脸色变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回答道:“我看它旧了,想给你买本新的……”
周烨君粗鲁地把书从她手里抓过来,翻了一下,随后他的眼光移到了纸篓里。
“谁让你丢我的东西的?”他莫名地暴怒起来,一边说一边弯腰从纸篓里把那些包装纸一张一张地拣了出来。
“你干吗对我喊?”徐婧儿终于反应过来了,“好心帮你整理整理东西,你对我凶什么?”
“我的东西,你说扔就扔?”
“是啊,你的东西,真是对不起了!”徐婧儿说,“你的房间我也不应该进,对不对?”
“以后少碰我的东西!”周烨君吼道。
自打相识以来,周烨君从没有这样可怕过,徐婧儿认为自己好心帮他,却被他这样吼叫,气得浑身哆嗦。眼前的周烨君不再像以前那个阳光沉稳的男朋友,反而涨红了脸,像个凶神。徐婧儿有点害怕,更多的是委屈和愤怒,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最后她大声说了一句:“行,以后我再也不会进你的房间了!”就转身摔门而出。
然后她一溜烟又奔着纪佳程家来了。
纪佳程竖着耳朵听徐婧儿向赵敏诉苦,觉得这对年轻人实在是太儿戏,为了这么点破事儿就能吵成这样。他低头吃饭,偶尔附和两句,说周烨君“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这样呢?”。
“一本破书,十几二十张包装纸,就能对我凶成这样,”徐婧儿委屈地说,“要是动了他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不得杀了我?”
“就是,太不像话了!”纪佳程深恶痛绝地说,“一会儿万一他来了,我好好说说他!”
“谁要他来!”徐婧儿气呼呼地说。
“我看他会来的。”纪佳程说。
纪宝宝说:“这么欺负婧儿姐姐,不给他开门!”
“小孩子掺和什么!”纪佳程说,“你给我闭嘴!”脸一扭,又挤出一副笑脸,说:“年轻人,不成熟,等他来了,我帮你好好训训他!”
“他最好一辈子都别来!”徐婧儿发狠说,“来了我也不理他!”
话虽如此,几个人都等着那习惯性的门铃声。可是今天很奇怪,门铃声迟迟不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徐婧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沮丧,最后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地往嘴里送。谁都知道她在等。
可是这顿饭吃完了,门铃也没有响。徐婧儿突然推开碗,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纪佳程好不尴尬,只得假借洗碗逃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外面徐婧儿的哭声终于没了,等纪佳程洗好碗,擦着手上的水从厨房里出来,徐婧儿已经拿起挎包,准备走了。
“你,把婧儿送回去。”赵敏命令说。
“不用,我开车了。”徐婧儿眼圈红红的,低声说,“我开车回去,不用送。”
“没事儿,送你上车。”
纪佳程接过赵敏递过来的外套,心里也有些奇怪。这周烨君今天是吃熊心豹子胆了吗?要知道,徐婧儿除了是他女朋友,也是他老板的女儿,他这样做,是不是绝了点?不想混了?
也许可以借此机会,把他挖到自己所在的律所来。
纪叔叔脑子里转着这个不良心思,把可怜的徐侄女送到了楼下。他们向徐婧儿的车走过去,远远看到路灯下有一个身影,在徐婧儿的车边闷闷地抽着烟。
“你看看,”纪佳程说,“我就知道这小子舍不得你,你看他跑来了。”
徐婧儿也看到了,她突然站住不走了,扭开脸就是不肯再向前一步。
两个年轻人相距十几步远,都扭着脸,一动不动。纪佳程无可奈何,只得干笑两声,说:“你看看你们俩,是不是?你!你小子!”
他说着走到周烨君旁边,半真半假地踢了周烨君一脚,成心让徐婧儿看到,嘴里还骂道:“这么好的女朋友,你到哪儿找去?你说你今天发什么神经?”
“师叔,我那是……一时急了。”周烨君嘟囔着。
虽然是嘟囔,声音却不小,让对面的徐婧儿能听得到。
“你有什么急的?”纪佳程批评道,“年轻人有什么事,要好好说,至于那么大吼大叫的吗?婧儿好心帮你收拾房间,不是为了你好吗?嗯?真动了你什么东西,你不能好好说吗?”
“我不是……”周烨君说,“我当时看到婧儿拿那本书,把里面的东西扔了,我一下子没控制住……”
“那是什么宝贝啊?”纪佳程说,“对你有那么重要吗?”后面这句话声音加重。
周烨君沉默了一下,突然直视着徐婧儿,说:“是我不对。可是……那本书是我爸爸留给我的遗物。我爸爸死得早,这本书是他活着的时候常读的,现在,我只有这么一件他的东西了。”
“啊……”纪佳程愣了。他迟疑着看了一眼徐婧儿,发现徐婧儿嘴巴微张,正在看着周烨君。
“里面有二十张包装纸。”周烨君说,灯光下,他的眼里带着一丝哀伤,语气很平静,声音微微发颤,“当年我爸爸走的那天,他给我买了根棒冰……从那以后,每年他的忌日,我都会给自己买根棒冰吃,假装这是我爸爸买给我的。包装纸我一直留着,当个念想儿。我,舍不得扔……”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徐婧儿向他跑去,抱住了他。周烨君抱住她,低下头,身子微微耸动着。徐婧儿抽泣着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纪佳程打圆场说:“每个男人都有一些事情想留在心底嘛。”
周烨君没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两个人抱了许久,纪佳程看得有点尴尬,正寻思着偷偷溜走,听到周烨君说:“我不该瞒着你……请你原谅我。”
徐婧儿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两个人看了对方一会儿,徐婧儿又突然跳起来,往周烨君的头上打了一拳。
“好啊!你还敢抽烟了!”
“我……我错了……”周烨君躲闪着,“我是……我是太愁了……那个……”
“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不……不敢了!……哎……哎呀!”
纪佳程舒了口气,转身回家去了。身后,两个人的声音随风飘来:“今天来得这么晚,你死定了!”
“我错了,我错了!”
“你今天自己回家吧,我不载你了!”
“好婧儿,别这样,我没开车,你还是让我上车吧!”
“不!不!”
“那我上车了。”
“下去!下去!……”
纪佳程走回楼道口,回头望了一眼,徐婧儿的车灯已经在向小区大门方向移动了。
女人啊,心终究是柔软的啊。
他收回目光,长舒了一口气,用钥匙打开单元的电子门。等待电梯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低头看,是周烨君发来的短信。他打开短信,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师叔,谢谢你帮我们和好。私下跟你说一声,茶类中心的案子,师父已经叫撤诉了,恭喜师叔你又赢啦。”
我赢个鬼啊!纪佳程在心里骂起来。
自己以为在给徐昕挖坑,结果却落到了对方挖的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