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纪佳程有些局促不安。

2000年5月,他穿着一件旧西装,背着背包站在写字楼的大厅里,身边的一切都高大豪华,这让他有很大的压力。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更加增添了他的心理压力:他是来借生活费的。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两个月了,虽然已经找到了接收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但是对前途他仍感到有些茫然。办完入职手续后,离发工资还有一个月,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他只好厚着脸皮来找当初在大学里关系比较熟的师兄郝朝晖借一千块钱吃饭。

隔着大厅的玻璃,阳光暖暖地洒在淮海中路两边的树木和花坛上。年轻的姑娘们相互挽着手臂,一边说笑一边前行。年迈的环卫阿姨穿着红色的马甲,一只手拿着扫把和簸箕,另一只手拿着夹子,夹起下水道口附近的废纸和烟蒂,塞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去。一个小伙子背着包,沿着人行道跑过去了。车辆来来往往,嘈杂而繁忙。街上一切平和。

这个城市对他而言还很陌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变成“家”。

郝师兄从楼上下来了。几年不见,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学校里的那种青春活力,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稳重的气息。如今的他已经在破产法领域混得如鱼得水,在电话里听说纪佳程来这个城市发展,他十分高兴。见到纪佳程,他露出笑容,把一千块钱交给纪佳程,还想请纪佳程喝咖啡。纪佳程却有些羞愧:自己毕业好几年了,混成这副模样,实在有些抬不起头。他拿了钱,寒暄几句,就找借口告辞。

“中午一起吃饭吧,老徐说一会儿也要来。”

“不,不了。”纪佳程心虚地说,“我还有事……”

郝师兄也没强留,嘱咐纪佳程万一缺了什么记得找他。纪佳程逃一般地奔出了办公楼大厅。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郝师兄一样,在这里立足、安家,打拼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呢?

他带着羞愧,心事重重地走出办公楼。一辆红色的车开过来停在门口,正好挡住了纪佳程的路,他只得从车后面绕过去。本来就一肚子不适宜,这种无礼的行为令他厌恶到了极点。经过车尾时,他斜了一眼,看清楚这是某个日本牌子的车,就在心里骂“省油省钱不省命”。

纪佳程回头望了一眼,驾驶室的车窗开着,开车的是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雷朋墨镜,无所谓地叼着一支烟。他的目光从镜片侧面流出,和纪佳程的目光相对了一瞬。他扭过脸去。

没教养的年轻人。

身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人,纪佳程对比自己年轻的人有一种天然的蔑视。他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一边暗暗咒骂。

开个破日本车,看把你嚣张的,最好掉块砖头砸扁你这破铁皮。

“砰!”

一声巨响突如其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纪佳程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向前快步跑几步。

耳边传来了一片惊呼声。他回过头才发现,那辆红色的汽车真的被砸扁了!

地上散落着鸡蛋大的钢化玻璃碎片,头顶的玻璃顶棚开了一个大洞。一个人躺在汽车上面,一动不动。纪佳程抬头望望顶棚,又看看车上躺着的人。他不知所措地盯着被砸变形的车看了半天,才意识到有人跳楼了。被砸破的车窗里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出来,还在抽搐,血一滴一滴地从手指滴落到地上。刚才那个穿蓝T恤的年轻人被困在驾驶室里了。

有人在尖叫,没人敢上前,所有人都吓坏了。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纪佳程张大嘴巴,又抬头望向顶棚,也呆了: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想而已,怎么真的有东西掉下来——这场景真的不是做梦,这里面的驾驶员……

保安反应得很快,已经跑去试图打开车门。纪佳程站在附近,却不知该干什么,跳楼者的脑袋仰着垂了下来,脸上没有太多伤痕。在纪佳程被保安粗暴地推开之前,他看到了跳楼者的面孔。

那是一个中年人,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车顶上。

纪佳程只觉得一阵眩晕。他踉踉跄跄后退到花坛边,靠在一根柱子上。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车前面,挡住了跳楼者那张变形的脸。

纪佳程猛地睁开眼睛。

房间里还是黑的,天花板上灯罩的弧形隐约可见。赵敏在他旁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切都那么安静。被窝里并不热,睡衣却被汗水浸湿了,他的脖子上、额头上都是汗。

又做噩梦了。

纪佳程轻轻坐起来,尽可能不吵醒赵敏。他走下楼梯,从饮水机里接了半杯热水,然后坐到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压力大,也许是神经衰弱,也许是身体原因,又或者兼而有之。纪佳程最近连续几个晚上都在做梦,而且那些梦出奇地真实,让他醒来的时候回忆得真真切切。他梦到了过世的母亲坐车远去;梦到了在野外被熊追逐;梦到了自己变成穷光蛋,交不起水电费。

但是那些都只是梦而已,梦里的内容都是虚幻的。今天晚上做的虽然也是梦,但内容却是真实的——那一天,那个地方,车窗里伸出来的带血的手,以及跳楼者那张变形的面孔……

二十年了。记忆已经变得模糊,梦反而越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