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带贴画旅行的人

这个故事倘若不是我的梦境或我一时失常产生的幻觉,就表明带着那幅贴画[1]旅行的男人是个疯子。不过,如同我们在梦里偶尔会窥见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或者疯子能看到或听到我们常人完全感知不到的事情那样,这件事可能是我通过“大气”这个奇异的镜头,偶然窥见了我们的世界之外的异世界的一隅吧。

记不清是何时了,只记得那是个暖融融的阴天,我为了看海市蜃楼专程去了鱼津,那是在返回途中遇到的事。我提起此事时,一个朋友曾?了我一句:“你不是从来没有去过鱼津吗?”对他的质疑,我还真拿不出何年何月何日去过鱼津的证据。如此看来,这的确是我做的一场梦吗?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色彩绚烂的梦。通常梦中的景色就像黑白电影一样,全无色彩,然而,在那趟火车上,尤其是作为中心的那幅刺眼的贴画,却是以鲜艳无比的紫色和胭脂色为主,犹如蛇眼一般让我至今无法忘怀。到底有没有彩色电影般的梦境呢?

那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了海市蜃楼。在我的想象中那像是一幅从贝壳的气息中浮现出美丽龙宫的古画,当真正的海市蜃楼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竟然吓得大惊失色,浑身冒汗。

在鱼津海滨的松树林荫道上,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都屏息凝神地眺望着前方的蓝天和大海。我从没见过那样宁静得犹如失语般的海面,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为日本海是波涛汹涌的。我面前的大海是灰色的,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巨大沼泽,而且如太平洋般没有水天的分界线,大海与天空融合于同一种灰色,仿佛被厚度不明的雾霭覆盖。雾霭上部我以为是天空的部分竟是海面,一片幽灵般的巨大白帆轻快地滑行而过。

所谓海市蜃楼,像是在一张乳白色胶片上滴上墨汁,待墨汁自然渗透后,将它放大成巨大的影像投射到空中的景象。

遥远的能登半岛的森林,通过不同大气的变形镜头,投影到我们眼前的大气中,就像在没有调好焦距的显微镜中呈现的黑虫似的,朦朦胧胧却又大得吓人,朝着观者的头顶压下来。它宛如奇形怪状的乌云,可若是真正的乌云,人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其位置,海市蜃楼则相反,让观者无法判断自己与它的距离,真是不可思议。它忽而化作漂浮于海上的妖怪,忽而又如近在眼前的异形雾霭,后来甚至变成浮现在观者视网膜上的一片阴影。海市蜃楼这种飘忽不定的距离感让人们感受到超乎寻常的恐怖与疯狂。

大气中朦胧的影像忽而变成巨大的黑色三角形,如宝塔一样层层增高;忽而瞬间倒塌,变成一长条,像火车那样飞速移动;忽而又分裂成了几段,貌似一排挺拔的杉树的树枝,纹丝不动,不多久又幻化成了其他形状。

如果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狂,那我在上了回程的火车后,仍旧无法摆脱这魔力的影响。我站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眺望空中变幻莫测的景象。从傍晚离开鱼津到在火车上过夜前,我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说不定那海市蜃楼如同过路妖魔,是那种拂过人心便会使人短暂疯癫的东西。

我从鱼津车站登上开往上野的火车时,是傍晚六点左右。不知是偶然,还是那边的火车一向如此,我乘坐的二等车厢如教堂般空****的。除了我,只有一个先到的乘客,深深地蜷缩在对面角落的座椅上。

火车沿着寂静海岸的悬崖峭壁或沙滩,哐当哐当地向前飞驰着。在沼泽般雾蒙蒙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抹暗红色的晚霞。我望见异常硕大的白色船帆在迷雾中滑行,恍如梦境。那天很闷热,没有一丝风,所以每个车厢的窗户都开着,随着疾驰的火车吹进来的微风也幽灵般见首不见尾。一闪而过的短隧道和一排排的防雪柱子,将广漠的灰色天空和大海变成了斑马条。

火车经过名为亲不知的断崖时,车内灯光和车外天色的亮度相近了。这时,对面角落里的乘客突然站了起来,将一块黑绸大包袱皮铺在坐席上,然后取下靠在车窗上的一件约有两三尺长的扁平东西,用包袱皮包起来。他的举动不知怎的引起了我的好奇。

那扁平之物无疑是一幅画,它本来是正面朝着玻璃窗靠在那里,这似乎有什么特别的用意。看样子他曾特意把原本包在包袱皮里的画取出,正面朝外靠在车窗上。当他把画包起来的时候,我瞥了一眼那幅画,那是一幅色彩艳丽、生动逼真的画,看上去非比寻常。

我重新打量起带着这么个物件坐火车的人来,我吃惊地发现,比起那幅不寻常的画,携带这画的人更加不同寻常。

他身穿一件老式的窄领垫肩黑色西服,这种样式如今只能在父辈一代年轻时的褪色老照片中见到。然而,这西服穿在个高腿长的他身上竟然非常合身,甚至有些帅气。他是长脸,除了两眼格外有神,整个人也整洁利落。加上漂亮的分头浓密而黑亮,猛一看只有四十岁左右,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说是六十岁也不为过。满头乌发与皱纹纵横的苍白面容实在反差太大,我刚意识到这一点时,着实吃了一惊,感觉有些瘆人。

他仔细地把东西包好后突然朝我看过来,恰好我也正好奇地瞧着他的一举一动,于是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咧嘴笑了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冲他点了点头。

火车又经过了两三个小站,其间我们照旧坐在各自的角落里,远远地偶尔视线交错,又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就这样重复多次。车窗外已被黑暗笼罩,即便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外面,也只能望见远方海面上漂浮着的渔船舷灯的朦胧影子,除此之外什么亮光也看不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们这节狭长的车厢似乎成了唯一存在的世界,无休止地、哐当哐当地向前奔驰着。在这昏暗的车厢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仿佛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上途经各站,我们这节二等车厢没有上过一位乘客,就连乘务员和列车长也没有出现过一次,现在回想起来,的确不大正常。

我渐渐地觉得这个既像四十岁又像六十岁的、有着西洋魔术师风采的男人有些可怕起来。恐惧这种东西,在没有其他干扰时,往往会无限地扩大,以致充满整个身体。我再也无法克制这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惧,突然站起来,朝着对面角落的男人大步走去。正是觉得他讨厌、可怕,我才要靠近他。

我悄然坐到他对面的座位上。近看时我发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白脸越发异样了,反倒觉得自己成了妖怪似的,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眯起眼睛,凝神屏息地盯着他看。

从我离开座位时,男人的目光就一直迎着我,当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时,他仿佛早就等着我似的,冲着身边的扁平包裹抬了抬下巴,直截了当地像是打招呼似的对我说道:

“你想看它吗?”

听他口气极其自然,我反倒吃了一惊。

“你是想看这东西吧?”

见我没说话,他又问了一遍。

“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被他的话牵着走,竟然脱口而出了意想不到的话。其实我不是为了看他的包裹才离开座位的。

“我很愿意给你看一看。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你一定会过来看它的。”

男人,不如称他老人更恰当些,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细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了包袱,取出那幅画,靠在车窗上。这回是让画的正面朝向了车内。

我只看了一眼画面,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会这样,我至今也不明白,只觉得非如此不可。几秒钟后,我再次睁开眼睛,只见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不曾见过的奇妙画面,尽管我也说不清楚它究竟“奇妙”在哪里。

那幅画的背景如同歌舞伎舞台上的宫殿布景,多个房间的隔门敞开着,使用夸张的远近法,将连为一体的崭新榻榻米和格子顶棚描绘出了延伸到很远的透视感,整个背景由醒目的蓝色为主色调的矿物颜料绘制而成。左前方粗线条地勾勒出书院式的墨黑窗户,同色调的书案不起眼地摆放于窗边。更通俗地说,这些背景与那种绘马[2]上的独特绘画风格很相似。

在这背景之中,有两个不足一尺高的人物凸显出来。说凸显出来,是因为只有这两个人物是用贴画工艺做的。一个人物是穿着老式黑天鹅绒西服的白发老人,他拘谨地坐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画中的老者除了白发,不但相貌酷似这幅画的主人,连穿的西服做工也如出一辙);另一个人物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梳着水滴样的结棉发式[3]的美少女,她身着红底白花长袖和服,腰系黑色绸缎腰带,满面娇羞地依偎在老者的膝头。这幅画描绘的应该是戏剧里的风月场面。

虽说穿西装的老者和美艳的青楼女子的反差甚为怪异,但让我感到“奇妙”的并不是这一点。

与背景的粗糙相反,贴画工艺可称得上巧夺天工,令人惊叹。人物的面部是用白绢做的,很有凹凸感,甚至精细到每一条细小的皱纹。姑娘的秀发一定是用真人发丝一根根植入的,并绾成了发髻;老者的白发也是用真人的白发精心植入的。西服上的针脚非常规整,甚至在应该有纽扣的地方钉了一个个芝麻粒大小的扣子。少女无论是鼓起的胸部,还是优美的腿部曲线、领口露出的绯红绉绸内衣、隐约可见的细嫩肌肤、纤纤玉指上晶莹如贝壳的指甲,都精致得让人感觉如果用放大镜看,说不定还能看到汗毛和毛孔。

对于贴画,我只见过毽子板上的艺人面部贴画。毽子板上有的贴画虽然也很精致,但与这幅画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幅画想必出自行当里的名家之手。然而这也不是我所说的“奇妙”之处。

这幅画看上去很旧了,背景的颜料已多处剥落,就连姑娘身上的绉绸和老者身上的黑天鹅绒也褪色得厉害,然而奇妙的是,这斑驳而褪色的画仍有着难以名状的鲜明,给观看者留下栩栩如生的深刻印象。这一点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但仍不是我觉得“奇妙”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奇妙的话,那就是两个贴画人物原本都是活着的。

在净琉璃戏剧一天的表演中,只有一次或两次,而且是极短的瞬间里,名演员使用的偶人会突然神灵附体般真的活了。而这画里的贴画人物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将那瞬间活了的偶人一下子贴在木板上,让生命灵魂来不及逃离,从而永远看上去都活生生的。

老人大概是看到了我惊异的表情,非常欣喜地大声说道:

“啊,你说不定能看懂它啊!”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刚才背在肩上的黑色皮箱的锁,从里面取出一个老式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了我。

“请你用这个望远镜再看一看。在这儿看太近了,不好意思,请你退后几步。好了,就站在那儿最合适。”

虽说老人的要求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已经被强烈的好奇心俘虏,便依照老人的要求从座位上站起来,退后了五六步。老人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双手把画举起来对着灯光。现在回想起这一幕,还是觉得有些怪异而疯狂。

那架望远镜恐怕是三四十年前的舶来品,是我小时候经常在眼镜店橱窗里看到的那种形状奇特的棱镜双筒望远镜。由于磨损,它的黑色表皮剥落了,露出斑驳的黄铜质地,它和它的主人穿的西服一样,都是相当古老的、令人怀念的物品。

我很稀罕地摆弄了一会儿望远镜,刚把它举到眼前准备观看那幅画时,老人突然大叫起来,那刺耳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儿把望远镜掉在地上。

“不,不对!你拿反了!不能反着看!不对!”

老人脸色变得苍白,瞪大两只眼睛,不停地摆着手。反着看望远镜为什么让他如此惊慌呢?我不能理解老人的奇怪举动。

“好的,好的,我刚才拿反了。”

我急于用望远镜观赏那幅画,并没有特别在意老人的奇怪表情。我赶紧把望远镜掉过来举到眼前,细瞧两个贴画人物。

通过调整焦距,两个圆形视野渐渐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彩虹样的东西也逐渐清晰起来。被放大了数倍的姑娘胸部以上的身躯充满了我的整个视野,仿佛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的眼前。

那种视野瞬间被放大的感觉,我仅体验过那一次,所以很难给读者说明白。打个比方的话,可以说像从船上潜入海底的海女某一瞬间的动作。**的海女潜入海中后,由于蓝色海水剧烈晃动,表面看她们的身体犹如水草一般不自然地扭曲起来,轮廓朦胧,仿佛白蒙蒙的妖怪,可是随着她们从海底浮上来,蓝色海水逐渐变浅,形状越来越清晰,当她们的头猛地出现在海面时,那一瞬间,感觉眼前为之一亮,水中的白色怪物一下子变成了人。就和那种感觉一样,贴画中的姑娘出现在我的望远镜中时,突然变成一个真人大小的、活生生的姑娘动了起来。

十九世纪的老式棱镜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一个超出我想象的异样世界。在那里,一位梳着结棉发式的青楼女子和一位穿老式西服的白发老者怪异地生活着。就是说,此刻魔术师让我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场景,我怀着这种无法形容的古怪心情,如鬼魂附体般入迷地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世界。

其实那姑娘并没有动弹,但她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却与不用望远镜观看时截然不同,充满了勃勃生气,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片桃红,胸口起伏着(我甚至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妙龄女子的身体仿佛透过绯红色绉绸散发出青春的气息。

我通过望远镜看遍了女子的全身后,才把镜头转向她依偎着的、幸福的白发老者。

同样,在望远镜的世界里,老者也仿佛是有生命的,他用手臂搂住年龄相差四十岁的年轻女子的肩,神情甚是幸福,但奇怪的是,当镜头将他布满皱纹的脸部放大到最大时,那皱纹深处却呈现出奇特的苦闷表情。这是不是由于望远镜的放大作用,使老者近在咫尺的脸变形了呢?可是我越仔细看,越感觉他脸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悲痛与恐怖交织的异样表情。

看到这里,我就像被噩梦缠身,无法再看下去,不由自主地放下望远镜,茫然地环顾着周围。我发觉自己仍然身在寂静的夜行火车车厢里,那幅画和双手举着画的老人都一如刚才。窗外漆黑一片,火车依旧发出单调的声音,我却感觉自己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看你的表情,好像觉得不可思议啊!”

老人把画靠在车窗上后回到座位上,一边冲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

“我感觉头不太舒服,怎么这么闷热啊?”

我掩饰地回答道。老人探身过来,把脸凑近我,细长的手指像打什么手势似的在膝上敲着,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他们是活的吧?”

接着,他像是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秘密似的,把身子探得更近了,炯炯有神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小声问道:

“你想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吗?”

由于火车的晃动和车轮声音的干扰,老人的声音又很低,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反问道:

“您刚才是说他们的身世吗?”

“是啊,关于他们的身世,特别是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世。”老人仍旧压低声音回答。

“是从他年轻的时候讲起吗?”

那晚,我也不知怎么搞的,说话的口气充满了兴致。

“是的,是他二十五岁时发生的事。”

“我很想听您讲一讲。”我就像是想听活着的人的经历一样,若无其事地催促老者讲下去。于是,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

“啊!你果真愿意听我讲啊!”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离奇故事。

“那是我这一生中的重大事件,所以至今仍历历在目。哥哥是明治二十八年四月变成那样的(他说着指了指贴画里的老者),那是二十七日傍晚发生的事。当时,哥哥、父母和我一起住在日本桥的三丁目,父亲经营着一家绸布店。听说那是在浅草的凌云阁[4]开始运营不久后发生的事。那段时间哥哥每天都欢喜地登上那个凌云阁,因为哥哥是个喜欢新玩意儿的人,尤其喜欢洋货。这架望远镜也一样,哥哥是在横滨华人街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这个外国船长用的东西,他说为了买它花了不少钱。”

老人每次提到哥哥,都会朝贴画里的老者看上一眼,或用手指一指他,好像他就坐在那里似的。老人已经把记忆中的哥哥和贴画里的老者混在一起,仿佛贴画里的老者复活了,正坐在一旁听着他的讲述似的,他说话的口气也像在对着旁边的第三者讲述。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丝毫不觉得奇怪。在那个瞬间,我们好像进入了超越了自然法则的、与我们身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你有没有登上过凌云阁呢?啊,没有上过,那可太遗憾了。不知是何方的魔术师建造的,那实在是无可比拟又匪夷所思的建筑啊。外表是意大利[5]工程师巴尔顿设计的。请想一想,那时候的浅草公园,有名的东西屈指可数,比如蜘蛛人杂耍、娇娘舞剑、踩球、源水[6]的陀螺表演以及拉洋片[7],最有趣的也不过纸糊的富士神[8],以及叫迷宫的杉墙八卦阵等。在那样的地方,突然间高耸入云的砖塔拔地而起,你说吃惊不吃惊!据说有七八十米高,高塔的八角形屋顶就像唐人的帽子似的尖尖的,只要稍微登上高处,从东京的任何角度都能望见那座红砖怪物。

“我刚才说过,事情发生在明治二十八年的春天。哥哥刚买了这架望远镜不久,我们就发觉哥哥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父亲甚至担心他精神失常,我也担心得不得了,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人很看重兄弟情。怎么跟你形容呢,哥哥饭都不好好吃,也不跟家里人说话,在家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头想心事。他身体日渐消瘦,面色枯黄,像害了肺病似的,只有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当然,他平时的脸色就不太好,现在更加苍白,无精打采的,看着十分可怜。尽管身体这个样子,他依旧每天像去上班似的,下午必定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家。问他去哪里了,他也不回答。母亲非常着急,变着法地想问出他闷闷不乐的原因,哥哥却什么也不说。这种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

“因为太担心,一天哥哥出门后,我悄悄地跟着哥哥出了门,想搞清楚他到底去哪儿了。其实也是母亲让我这么做的。那天跟今天一样是个阴天,下午哥哥穿着那件他自己设计后请专人缝制的、当时算是非常时髦的黑天鹅绒西服,背着他的望远镜出了门,晃晃悠悠地往日本桥大街的铁道马车[9]方向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不让他发现。谁承想,哥哥等去上野的铁道马车来了后,一下就上了车。那种车和现在的电车不同,因为车少,间隔时间特别长,所以根本不可能坐下一趟车继续跟踪。没办法,我只得掏出母亲给我的所有零花钱,雇了一辆人力车。你大概不知道,虽说是人力车,但只要车夫跑得快,追上铁道马车也不在话下。

“等哥哥下车后,我也下了人力车,继续远远地跟着他,最后竟然走到了浅草的观音堂。我看见哥哥穿过商店街,走过正殿,从后面的杂耍小摊边的人群中挤过去,来到刚才提到的凌云阁跟前,然后走进石门,掏钱买了门票,从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进入了塔中。我惊讶极了,做梦也没想到哥哥每天都到这里来。那时我不到二十岁,幼稚地以为哥哥也许被凌云阁里的妖魔迷了心窍。

“我只跟着父亲登上过一次凌云阁,那之后便再也没来过,总觉得那里面很可怕,可是看到哥哥进去了,无奈我也只得跟了进去。我踩着比哥哥低一层的昏暗石阶往上爬。高塔的窗户不大,砖墙又厚,里面就像地窖一样阴森森的。血腥、残忍到无法描述的油画在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反着荧光。夹在其间的阴森石阶就像蜗牛壳似的一直向上旋转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塔顶只围了一圈八角形的栏杆,没有墙壁,因而变成了视野开阔的走廊。这里豁然开阔,与刚才又长又阴森的阶梯形成鲜明的对比,令我十分震惊。云朵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够到。凭栏远眺,东京的房屋竟然像垃圾堆一样杂乱不堪,品川的御台场也小得像颗盆景石。我觉得有些晕眩,强忍着俯瞰下面,连观音堂也变得特别低矮。表演杂耍的小摊像是一个个玩具模型,路上的行人也只能看到头和脚。

“塔顶上有十几名游客聚在一起,边眺望品川方向的海面边惊异地小声议论着。哥哥则远离他们,独自一人举着望远镜,一门心思地盯着浅草观音堂的方向。我从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只见低垂的厚重白云清晰地衬托出了哥哥身着黑天鹅绒西服的身影,从我的角度完全看不到下面杂乱的景色,恍惚间明知那是哥哥,却又觉得他宛如西洋油画中的人物一般神圣,我连叫他都踌躇起来。

“但是,我想起了母亲的吩咐,不能只是这样跟着,就走到哥哥的身后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哥哥吃了一惊,回过身来露出尴尬的表情,却什么也没说。我接着说道:‘哥哥,你最近的样子,爸妈都非常担心,他们很想知道你每天都去什么地方了,原来哥哥都上这儿来了啊。能告诉我为什么来这儿吗?只告诉平日最要好的弟弟,好吗?’幸好附近没有旁人,我可以在塔顶劝说哥哥。

“不管怎么问,哥哥都不说话,我就反反复复地追问,最后哥哥终于将一个月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我。谁承想,导致哥哥烦闷的也是一件无比离奇的事。哥哥告诉我,一个月前他在凌云阁用望远镜眺望观音堂时,看到人群中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美得就像仙女下凡。一向对女色很淡然的哥哥,竟然被望远镜中的女人迷得魂不守舍了。

“当时哥哥只看了一眼,因过于震惊而拿开了望远镜,等他定了定神,举起望远镜想再看她时,却怎么也寻找不到姑娘的倩影了。望远镜里的景物看似很近,其实很远,而且人又多,看到过一个人,却未必能再找到。

“从那以后,哥哥便对那望远镜里看到的美丽姑娘念念不忘,哥哥是个非常内向的人,结果害起了从前人所谓的相思病。现在的人听了也许会发笑,但那个时代的男人有不少谦谦君子,只因偶然看到某位女子,便为那女子害起相思病的并不少见。不用说,哥哥为了那女子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但仍拖着病弱之身,抱着再次看到那女子路过浅草观音堂的悲凉希望,每天像出勤一般准时登上凌云阁,用望远镜苦苦寻觅。爱恋这东西实在不可思议!

“哥哥讲明了原委后,又像患了热病似的举起了望远镜。我对哥哥产生了深深的同情,明知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找是徒劳的,又不忍心对他进行劝阻,我无比伤感,含泪久久凝视着哥哥的背影。此时此刻……啊!我至今都无法忘却那神奇而美丽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那梦幻般的色彩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说过,我站在哥哥身后时只能看到朦胧的天空,在乱云的衬托下,哥哥身穿西服的消瘦身影如同绘画般浮现出来,在空中缓缓移动的浮云令我不由得产生了错觉,仿佛哥哥的身体在宇宙中飘浮着。正在这时,就像放烟花那样,无数个赤橙黄绿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飘上明亮的天空。我说的你大概不太明白,那景象像一幅画面,又像某种预兆,我的心情也被莫名的情绪笼罩。这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探头往下看,原来是卖气球的摊主不小心放飞了手中的一大把气球。在那个时代,气球还很少见,即使知道了原因,我还是感觉神情恍惚。

“奇妙的是,这似乎成了契机,哥哥此时表现出特别兴奋的样子,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地跑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句‘快走,不赶紧去就来不及了’,然后拉着我一直往下走。我被他拽着,一边飞快地下楼梯一边忍不住问:‘怎么回事?’他说:‘我好像看到那姑娘了,她正坐在一个铺着新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现在赶过去肯定还在原地呢!’

“哥哥所说的发现姑娘的地方,是观音堂后面的一个很宽敞的客厅,旁边一棵大松树是显眼的标记。当我们跑到观音堂后面去找那位姑娘时,找到了大松树,却发现附近根本没有一户住家,我们感觉像被鬼魂附体了。我想一定是哥哥鬼迷了心窍,看着哥哥沮丧的样子实在可怜,为了宽慰哥哥,我又跟他去附近的茶棚等地方找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那姑娘的踪影。

“四处寻找女子的过程中,我和哥哥走散了,当我找遍了茶棚回到刚才的大松树下时,看到各种小摊中有一家拉洋片的摊子发出甩鞭子似的啪啪声,哥哥正半蹲着,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拉洋片的镜头。‘哥哥,干什么呢?’我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问道。哥哥吃惊地回过头,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难忘。怎么说呢,就像沉浸在梦中,面部表情呆滞,眼睛盯着远处,对我说话的声音都是飘飘忽忽的。他对我说:‘你看,我们要找的姑娘就在这里面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马上付了钱,窥视起镜头来。那个片子讲的是八百屋于七[10]的故事。我看到的是在吉祥寺的书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怀里的画面。我记得很清楚,摊主夫妇一边甩着鞭子打拍子,一边声音嘶哑地唱着:‘伏在郎膝上,眉目可传情。’啊,大概因为唱词腔调阴阳怪气的,所以我对此印象深刻。

“洋片中的人物都是用贴画工艺制作的,想必出自名家之手。阿七的脸栩栩如生,无比美艳,连我都以为她是活着的,也难怪哥哥会那么说了。哥哥道:‘即使知道了这姑娘是个手工做的贴画,我也无法死心。可悲啊,但就是无法死心。哪怕一次也好,我也想成为贴画里的吉三,和这位姑娘说说话。’哥哥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注意到拉洋片时,为了采光,箱子上面是敞开的,也许站在凌云阁塔顶的哥哥是用望远镜从倾斜角度看到了那幅画面。

“那时已是黄昏,游人渐渐稀少,洋片摊前只剩下两三个淘气的孩子还舍不得走,围着洋片转来转去。从中午起就阴沉沉的天空,到了傍晚乌云压得更低了,眼看就要大雨倾盆,天气好像发疯似的骤然改变,远处还响起了轰隆轰隆的雷鸣声。尽管如此,哥哥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我感觉足足有一个小时之久。

“直到天黑透了,远处踩球摊的煤气灯开始闪烁光芒时,哥哥才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猛地抓住我的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了个法子,你帮帮我吧!把这个望远镜倒过来拿,把眼睛贴在大镜片那边,对着我看吧。’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只是说:‘你别问了,就照我说的做吧。’我天生就不太喜欢眼镜一类的东西,无论是望远镜还是显微镜,它们能将远处的东西一下子拉近到眼前,或是将小虫子变成野兽那么大,我对这种魔力有些畏惧,因此很少用哥哥的宝贝望远镜看东西。而且越是少用,越是觉得它具有魔力。再说当时天色已晚,连人脸都看不清楚,哥哥还让我在冷清清的观音堂里,反着拿望远镜去看他,不仅疯狂,还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既然是哥哥求我,我没办法只能照做。由于是反着看望远镜,所以离我只有五六米远的哥哥变小了,只有两尺来高,因为缩小了,在镜头中清晰地凸显出来。周围的景物都看不到,只有变小的哥哥穿着西服直直地站在镜头正中央。而且哥哥好像还在往后退,眼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尺高的偶人一样可爱的样子了。紧接着,连那小小的身影也嗖的一下浮上空中,转瞬间融入黑夜之中去了。

“我吓坏了(这把年纪说这话可能让人笑话,但当时我真的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放下望远镜,一边大叫着‘哥哥’,一边朝着哥哥消失的方向跑去。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无论怎么寻找,也不见哥哥的踪影。按说一眨眼的工夫,他不可能走远的,可我就是找不到他。你能想象吗?我的哥哥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啊……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望远镜之类有魔力的器具了,尤其是这种不知是哪国船长使用的望远镜更令我讨厌。其他望远镜我不清楚,这个望远镜,我坚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绝对不能把它倒过来看,倒过来看,就会发生可怕的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刚才把望远镜拿反了,我会那样惊慌地阻止你了吧?

“我当时寻找了好久,累得筋疲力尽才回到了刚才那家拉洋片的摊子前,就在此时,我终于恍然大悟。我猜想,由于对那贴画里的姑娘太思念了,哥哥说不定是借助望远镜的魔力,把自己缩小到和画中人同样大小,悄悄进到贴画的世界里去了吧?于是我央求还没有收摊的摊主再放一遍吉祥寺那一幕。果然如我所料,在煤油灯的光照中,哥哥变成了贴画,取代了吉三,正美滋滋地怀抱着于七姑娘呢!

“不过,看到这景象,我并不觉得悲伤,我为哥哥达成心愿、获得幸福而感到喜悦,还差点喜极而泣。我拜托摊主无论如何把洋片里这幅贴画卖给我,要多少钱都行(奇怪的是,老板竟丝毫没发现穿西服的哥哥已经替代了穿武士装的吉三坐在那里的事)。我飞快地跑回家,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母亲,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你小子是不是疯了’,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予理会。你说是不是特别滑稽呀?哈哈哈……”

老人说到这儿,觉得特别可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奇妙的是,我竟然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活人会变成贴画啊。我说哥哥变成贴画的证据,就是哥哥突然人间蒸发了,他们就说哥哥是离家出走了,全是想当然的猜测,很好笑吧?最后,我不顾父母说什么,死乞白赖地跟母亲要了些钱,终于从洋片摊主手里买下了这幅画。我带着这幅画,从箱根旅行到镰仓,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哥哥享受一趟新婚旅行。每当乘坐火车时,我就不由得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我也像今天这样,把画的正面朝着窗外靠在窗户上,因为我想让哥哥和他的恋人欣赏到外面的景色。哥哥不知有多么幸福呢!而这位姑娘又怎么可能不接受哥哥的一片真心呢?他们二人一定如同新婚燕尔的夫妻,脸色羞红,互相紧紧依偎,诉说着绵绵无尽的情话。

“后来父亲关闭了东京的买卖,全家迁回了富山附近的老家,我也一直跟随父母住在那边。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想让哥哥也看一看阔别多年、变化巨大的东京,所以这次又带着哥哥一起出来旅行了。

“可悲的是,这姑娘无论多么栩栩如生,毕竟是个手工制品,所以她不会变老,可我哥哥虽然变成了贴画,却是强行改变形态,终究是个有寿命的人,所以也会和我们一样渐渐衰老。请看,当年二十五岁的翩翩美少年,已经变成了这般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的老者了。这对哥哥来说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恋慕的女人依旧年轻貌美,只有自己不断地衰老下去,多么可怕啊!你看,哥哥的表情是悲伤的。从几年前开始,他就总是露出这样痛苦的神情,一想到哥哥很痛苦,我就特别同情哥哥。”

老人一直神情黯然地望着画中的老者,这时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说:

“啊,不好意思,我给你讲了一个这么长的故事。不过,我想你都听懂了。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认为我是个疯子吧?啊,看来我是找对人了。哥哥,你们可能也累了,当着你们的面,讲了那个故事,你一定觉得很害羞吧?那么,现在就请你们休息吧。”

他说着用一块黑色的包袱皮轻轻地把画包起来。在这一瞬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仿佛看到两个贴画偶人都对我投来羞涩的浅笑。此后老人没有再开口,我也一直沉默着。火车仍旧发出哐当哐当沉重的声音,在黑暗中向前奔驰。

差不多过了十分钟,车轮的节奏慢了下来。车窗外出现了两三盏幽幽放光的照明灯,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站名的山间小站,只见站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站务员。

“我先下车了,我要在这里的亲戚家住一宿。”

说完,老人抱起那个包裹立刻起身下了车。我透过车窗,望着老人瘦高的背影(这背影跟贴画中的老者太相像了)走到简陋的栅栏处,将车票递给检票员,然后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2] 绘马:指日本神社、寺院里祈愿时用的敬奉物品,一般为木制,多为五边形,通常在一面绘制马匹图案,在另一面写敬奉者的姓名和心愿。

[3] 结棉发式:日本发髻的一种,形成于江户时代后期,因形状似盘起的棉花而得名,多为年轻未婚女性所扎。

[4] 凌云阁:浅草的名胜,是由英国建筑师设计的12层塔状西式建筑,也被称为浅草十二楼。它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中被损毁。

[5] 此处为作者笔误,巴尔顿是英国设计师。

[6] 源水:指松井源水的街头艺人名号,第四代传人迁居江户后,世代在浅草进行陀螺表演并兜售药物等。

[7] 拉洋片:一种民间艺术,表演者在四周安装有镜头的木箱内装备数张图片,用灯具在箱内照明,表演时表演者在箱外拉动拉绳,操作图片卷动,同时配以演唱等,来解释图片故事内容。观看者通过镜头观看表演。

[8] 富士神:人们对浅草的浅间神社的爱称,源自对富士山的信仰。

[9] 铁道马车:在马路上铺设铁轨,用马拉轨道上的客车的公共交通设施。

[10] 八百屋于七:传说中蔬菜店女儿于七的故事。于七因为江户大火认识了寺院杂役吉三并坠入情网,后来为再次见到吉三,于七自己纵火,最后受火刑而死。于七的恋人名字说法众多,此处拉洋片里用的是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