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去(2)

对于这个残酷的场面,他所相信的正义没有给予任何回答。

南乡在路边一边吐着胃液一边哭泣起来。涌上心头的是一种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后的悔恨。他想起了少年时代和家人一起围着餐桌吃饭的情景,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如果自己考上了比哥哥更好的大学的话,就不会杀人了吧?也许这是回避不了的命运,从出生那天起就已经被上天决定了。自己大概就是为了成为一个杀人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眼泪不但止不住,而且越来越多地从双眼中涌出来。他忽然觉得趴在地上呕吐的自己十分悲惨,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南乡还和以前一样每天上班。到了第八天,他觉得已经到了极限,只好请假去医院。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

那天,给南乡抓药的药剂师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南乡看到姑娘胸前挂着一个小小的闪闪发光的十字架,就问她是不是基督徒。姑娘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摇了摇头回答说,只不过是一个吊坠。但是,那个十字架却让南乡得到了某种启示。

从此以后,南乡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药,并且利用睡着之前的时间阅读大量宗教方面的书籍。他觉得书中的语言很美,充满慈爱,有时又觉得书中的话是在叱责自己。南乡在这些书中得到很大安慰,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但是,他很快又把宗教书丢到一边去了。

因为他认为依靠神的帮助是懦弱的表现。

一切都是人类干的。强奸两名幼女,并残暴地杀害她们,是人干的;对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处以极刑,也是人干的。这一切都是人的手干的。对于人类干的事,人类本身是不是应该给出一个答案呢?

给出这个答案用了长达七年的时间。

后来,南乡跟医院那位戴十字架吊坠的姑娘结婚了。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经过了五年的时间。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睡了一夜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她对他说:“你好像整夜都在做噩梦。”听了她的话,南乡犹豫了: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结婚呢?南乡对谁都没有讲过当过死刑执行官的事,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妻子也隐瞒自己以前做过的事。但是,南乡不想失去她给予他的安宁,最终还是决定结婚了。

结婚两年后,他们生了一个男孩。

孩子非常非常可爱。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南乡又燃起了已经放弃的参加高等考试的欲望。同时,他开始认为自己七年前做过的事是正确的。

如果自己的孩子被人杀死了,当凶手出现在面前时,南乡肯定会把凶手杀死。但是,如果这个社会认可私刑,社会就会陷于无秩序状态。因此,必须由第三者,也就是国家机器行使刑罚权,来代替被害人亲属做他们想做的事。是人都有复仇心,所谓复仇心,就是对失去的人的爱。只要法律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包括死刑在内的报应刑思想就应该被认可。

处死470号死刑犯以来,南乡一直对死刑制度持有疑问。但是现在他意识到,这是由于自己把死刑与杀人的不快感混同在一起导致的错误认识。在执行死刑之前,他一直是支持死刑制度的。

南乡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时刻,回到了他俯视着跪在地上求饶的470号,在心里把憎恨砸过去的那个时刻。

所以,当南乡第二次接到执行死刑的命令时,他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动摇了。执行死刑的时候,类似杀人的那种生理上的嫌恶感,是可以忍耐的。他认为,即使因此被夺走今后四十年的安眠,也必须伸张正义。

第二次接受执行死刑的命令时,南乡已经调到福冈拘留所去了。频繁调动工作,意味着他正在踏上晋升的台阶。

执行前夜,他到公务员宿舍“俱乐部”去了。一进去就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看守在那里一个人喝闷酒。

这个年轻的看守姓冈崎,也被任命为死刑执行官。冈崎、南乡和另外一名死刑执行官接受了按下踏板按钮的任务。

看到冈崎的样子,南乡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于是就在冈崎身旁坐了下来。冈崎先向南乡打招呼,并跟他谈起了如何对待看守所中的死刑犯的问题,似乎在有意回避明天执行死刑的事。年轻的看守冈崎提出了南乡以前曾经有过的疑问,即为什么无视监狱法,优先执行法务省的内部通知。

“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长时间。”南乡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法务省恐怕是希望修改监狱法的,但是政治家按兵不动,所以监狱法就修改不了。法务省发那样一个内部通知,大概也是无奈之举。”

“照您这么说,是那些不修改监狱法的政治家不好?”

“表面上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也必须分析一下国会议员按兵不动的理由。如果哪个国会议员说出要严厉惩罚犯罪者,特别是要严格执行死刑制度这样的话来,他的形象就会遭到破坏,就会影响到他的人气。”

“还是政治家不好嘛!”

“你没看过关于死刑制度的国民调查吗?”

“支持死刑制度的国民过半数,对吧?”

“是啊,”南乡说,“可是,日本人一边在心里想着坏人应该被判处死刑,一边在公开场合冷眼看待说出这种话的人。这就是真实想法与说给别人听的话完全背离的日本民族的阴暗心理。”

冈崎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感慨地说道:“是啊,在电视上露面的都是那些反对死刑制度的人。”

“是的。而且被冷眼看待的并不仅仅是政治家,我们也在其中。我们本来是顺应国民的愿望去做的,却被人戳脊梁骨。谁也不会对我们说,感谢你们为我们除掉了恶人。”南乡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这事总得有人去做。”

“那么,”冈崎环视了周围一下,压低声音问道,“南乡先生,您赞成死刑制度吗?”

“赞成。”

“也赞成明天对160号执行死刑?”

南乡盯住了冈崎的脸。在冈崎的脸上,可以看出两难和紧张的神情。南乡问道:“160号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冈崎没有回答。

南乡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是冤案?”

“不,证据没有问题,可是……”冈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了一下才说,“您去看看160号的服刑记录吧,只看最后一页就可以了。”

南乡向死刑犯牢房走去。关于160号死刑犯的罪状,南乡已经掌握了。五十多岁,男性,因为给借钱的朋友当担保人连累了自己,负债累累。走投无路之下,他犹豫着是杀死全家再自杀,还是做强盗抢钱。结果他选择了后者,成了杀人犯。他杀死了三个人,一对很有钱的老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如果他选择杀死全家再自杀,杀死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以后,即便自杀不成,不要说死刑,连无期徒刑都判不了。

南乡得到翻阅160号的服刑记录的许可之后,拿着厚厚的活页夹走进晚上空无一人的会议室,跟七年前一样,认真翻阅起来。在看冈崎所说的最后一页之前,他看到了160号关于宗教教诲的记述。

“被逮捕以后,我马上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第一次审判时,我皈依了基督教。”

南乡用手指画着160号的记述读下去。

“我不是那种同时信仰多种宗教的所谓‘蝙蝠信徒’,我真挚地按照教诲师的教导,每天为被害人祈祷冥福。”

南乡想,冈崎指的大概就是这些吧。这是一个关于对真心悔过的死刑犯是否有必要执行死刑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南乡已经准备好了答案。因职务关系,南乡认识很多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和判了死刑的囚犯,对这两类囚犯做过比较之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同样是犯下了非常残暴的罪行,无期徒刑囚犯中没有悔过之心的占很大比例。他们心里只有为自己辩护的借口,甚至有不少人对正好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被害人心怀怨恨。他们在监狱里假装老实,目的是为了被评为模范囚犯,假释出狱。

另一方面,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犯人确实也有表示悔过的,也可以说大多数都表示悔过。但是,这些犯人的态度,跟很多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在某种热情的驱使下所表现出来的悔恨有很大不同。真正达到了宗教式心醉神迷的真诚悔过程度的,只有在死刑犯中才能看到。

经过上述观察,南乡得出了一个结论:死刑犯真诚悔过,难道这不是因为他们被判了死刑才收到的效果吗?也就是说,以报应刑论为基础的死刑判决制度,引出了悔过之心这个教育刑论希望达到的目标,这种现象难道不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吗?

现在看到160号有关宗教教诲的记述,南乡也感到具有讽刺意味。对教诲的态度,是判断一个死刑犯情绪是否安定的标准,也是确定行刑日期的重要因素。在死刑犯中,遵从教诲师的教导情绪安定得越早,被处刑的日子就越早。

恐怕冈崎正是对这样一种制度上的矛盾感到困惑吧。南乡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封信的复印件。收信人是福冈地方法院的审判长,寄信人是一位女性,160号杀害的,就是她的父母和哥哥。

这是被害人遗属写给审判长的信。信笺是高档的,字是手写的。当看到“我不希望判处被告人死刑”这句话,南乡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这是南乡的第一感觉。以前南乡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的孩子被杀害的话,一定要让凶手偿命。这句话使他受到很大冲击。他无法理解,甚至感到震惊。

“被告人已经充分地表示了赔偿的意愿。”看到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以后,南乡又慌忙往前翻服刑记录。他想,被害人遗属是不是因为得到了足够的经济赔偿呢?但是,160号是因为受到借钱人牵连,负债累累才走上犯罪道路的,不可能有赔付高额赔偿金的能力。从被逮捕到现在,160号赔付给被害人遗属的,只有服刑十一年间在狱中通过劳动赚来的区区22万日元。

南乡又翻到服刑记录最后一页。写给审判长的信中,遗属的心情是这样表述的:

“开始,我对被告人也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但是,被告人从小家境贫寒,没有学历,饱尝人世间的辛酸,最后由于太相信朋友而负债累累。考虑到以上情况,我在希望判处被告人死刑的问题上犹豫了。如果我走的是像他那样的人生道路,说不定我也会像他对我的家人做过的那样,去伤害别人。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主张无罪释放被告人,而是希望被告人在监狱里一直活下去,为我的父母和哥哥祈祷冥福。”

这封信比任何死刑反对论者的理论都有说服力。正是因为太有说服力了,南乡甚至非常讨厌这封信。我们忍受着那么痛苦的精神折磨去执行死刑,你却这样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南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在憎恨这位遗属,赶紧让自己打消了这种念头。

接下来南乡看了看第一审的判决。审判长收到这位遗属的来信以后,一审判决宣布判处被告人无期徒刑。但是,检方对法院的判决不服,提出了上诉。结果在第二审判决时,原判被撤销,改判为死刑。判决的量刑理由如下:“被告人在搜查和公审阶段自始至终都表现了明显的悔过之心,被害人遗属也请求免判死刑,本应酌情轻判。但是,由于被告人犯下的罪行是极其残暴和不人道的,给社会带来了极其巨大的冲击,完全没有酌情轻判的余地。即便处以极刑,都不足以彰显正义。”

后来被告人上诉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予以驳回,并不允许被告人再次申请改判,确定了死刑的判决。

南乡认为,法院的一审判决未能彰显正义。南乡支持死刑制度,七年前执行死刑的行为得以在心中正当化,正是从被害人因果报应的感情出发思考的结果。如果不考虑被害人的感情,剩下的就只有法学家们建立的法理了。也就是说,160号侵害了法律所保护的利益,即法益,所以应该被判处死刑。

可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为了纠正这种一刀切的判决,有一种被称为恩赦制度的挽救措施。但是,恩赦制度在160号身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南乡又把视线落在了遗属的信上。这位女性,虽然家人都被杀害了,但是她并不希望被告人被判处死刑。这个事实,把一个南乡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问题摆在了眼前。

明天就要执行的死刑到底是为了谁?南乡和冈崎有必须杀死160号的理由吗?违背被害人遗属的意愿,给予犯罪者绝对报应,这不是精神上进一步伤害被害人的行为吗?

那天夜里南乡辗转反侧,一分钟都没有睡。他甚至想到了辞职。他在三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里走来走去,好几次去看妻子和儿子熟睡的脸。

他有一个必须由他来保护的家。

想来想去的结果,是他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打消了辞职的念头。与一个死刑犯的命相比,还是全家人的生活更重要。

第二天早晨,在刑场又做了一遍执行死刑的预演之后,南乡等待着160号被带进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七年前执行死刑的情景。

“我没有杀人!”

南乡认为,把绞绳套在乞求救命的470号死刑犯脖子上的行动,怎么说都是正确的。但是,这回这个160号情况如何呢?被害人遗属写给审判长那封要求轻判凶手的信,说明在用一刀切的法律制度处罚罪犯的时候,人们的感情多种多样,太复杂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刑场的铁门打开了,在身穿黑袍的神父引领之下,160号死刑犯登上了又窄又短的台阶。这个杀了三个人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脸形瘦削,眼窝深陷,脸上却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甚至让人感到他充满活力。死刑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佛堂。

南乡很担心他身旁的冈崎。南乡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这位年轻看守就像已经忍受不了极度的痛苦似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摘掉手铐的160号死刑犯面向祭坛上的十字架,虔诚地注视了很久。计划科科长劝他吃最后一顿饭,他先对科长表示感谢,然后吃了少量的点心和水果。

160号沉着平静的态度,让包括检察官在内的二十名左右的男人们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神色。

接下来,死刑犯被允许吸最后一支烟。他一边吸烟,一边跟拘留所所长做最后的交谈。遗物转交给家属,遗书已经事先交给了负责看管他的看守,属于他的现金虽然不多,但都用于对被害人遗属的赔偿。他已经提出了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大学医院的申请,作为回报,他预先领到了5万日元现金。

四十分钟后,保安科科长说话了:“请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吧。”

160号一瞬间停止了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好的。”

与此同时,看管了他七年的看守忍不住哭了起来。

160号也悲伤地低下了头。终于,他面向教诲师说话了:“神父,请给我施忏悔与和解之圣礼。我犯罪了。”

神父点点头,走到跪在地上的死刑犯面前,背对着祭坛上的十字架,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忏悔一生的罪过吗?你忏悔做了违背全能的神的事吗?”

“我忏悔。”

“那么,我饶恕你的罪过。”

听到神的话,南乡觉得自己的头就像遭到了重击。160号犯的罪,神都赦免了,可是人类不赦免。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阿门。”160号唱和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站了起来。

两名死刑执行官走过来,蒙住160号的头,把他反铐起来。

南乡和冈崎以及另外一名死刑执行官立刻走到佛堂墙壁另一侧,站在了执行按钮前面。在这里看不到绞刑架。只要保安科科长举起的右手一放下,三个执行官就同时按下按钮。

可以听到拉开伸缩式帘子的声音,通向绞刑架的门被拉开了。南乡注视着眼前的按钮,心想这是辞去这个工作的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在这里放弃必须执行的任务,至少可以不用亲手杀死160号了。

但是,老婆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们?还有,难道就这样背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他一起准备按按钮的另外两位年轻同事吗?

这时,保安科科长举起的手放下了,南乡条件反射似的按下了眼前的按钮。

但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南乡抬起头来,没有听见踏板被抽掉的声音。保安科科长一脸茫然,他看看绞刑架那边,又看看南乡他们这边,在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南乡慌忙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不禁战栗起来。

冈崎的手指在按下按钮之前停止了动作。

南乡按住自己那个按钮,小声叫道:“冈崎!”

但是,这位年轻的看守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着,紧闭双眼,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南乡意识到,要让冈崎按下按钮是不可能的事了。由于冈崎的踌躇,将暴露负责按下执行按钮的三个人当中,谁杀死了160号。

南乡向佛堂看去。保安科科长在向南乡右边的看守招手。如果执行按钮失灵,就得启用手动控制杆。如果手动控制杆也失灵,就得由一名执行官亲手绞死死刑犯。这是刑法的规定。刑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绞首处以死刑。

被叫的看守慌慌张张地向绞刑架跑过去。但是南乡已经等不了了。再这样把脖子上套着绞绳的160号放在踏板上,继续忍受死亡的恐怖,哪怕延长一秒都太残忍了。南乡推开冈崎僵硬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按下了执行按钮。

沉重的冲击声。

此后南乡的耳朵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我已经杀了两个人!

南乡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

如果在刑场以外的地方杀两个人,自己肯定会被判处死刑的。

南乡用杀死160号死刑犯的行动换来的,是可以继续做这个工作以保住这个家庭,但是,从第二天起,他的家庭却开始一天天走向崩溃。

以《福冈拘留所执行死刑》为标题的报道刊登在了一份全国性报纸上。

南乡的妻子看到了这篇报道,好像也知道了丈夫为什么前一天夜里在外边喝了那么多酒以后才回家。虽然她没有直接问南乡,但态度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开始南乡以为妻子是因为他执行了死刑而在心里埋怨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妻子的不满在别的地方。妻子生气,是因为丈夫没有跟她说实话。但是南乡认为,如果把实话告诉妻子,只能让她跟自己一起苦恼。

尽管南乡找到了妻子生气的原因,却没能跟她说实话。一是因为南乡隐瞒了七年前执行死刑的事实跟妻子结了婚,对此他一直感到内疚;二是因为每当回家时看到跑到他身边来的孩子,南乡都觉得自己死也说不出口。结果,刑场上的事他跟谁都没说过,一直严守保密规则。

孩子上了幼儿园以后,夫妇二人终于开始商量离婚的事了。商量的结果是,等孩子上了小学再重新考虑离婚的问题。可是,孩子上小学后,南乡又希望继续忍耐到孩子上中学。南乡想方设法避免离婚,因为他知道,被送进监狱的大多数罪犯,都是在不和睦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一想到二十年后如果自己的儿子惹上官司被审判,父母离婚这一因素可能会作为酌情减刑的理由之一,南乡就难过得无法忍受。把孩子的将来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夫妻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真心相爱,而是来自意志力的团结了。

妻子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由于南乡经常调动工作,她和孩子不得不跟着南乡在日本各地转来转去,不仅如此,她还被公务员宿舍的人际关系搞得筋疲力尽。但是,她在孩子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她在默默地维持着这个家庭。

到了2001年,孩子上了高中,南乡则被调到了松山监狱。以此为契机,夫妇开始分居,但对孩子只是说爸爸“单身赴任[3]”。

南乡想,三年后孩子高中毕业时,家庭也许就真的解体了。用杀死160号死刑犯的行动保住的家庭……

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为了给一个死刑犯昭雪冤案,一位无名的律师正在寻找调查员。

南乡想,这正是自己愿意做的工作,他在冲动之下非常积极地与律师联系。见面时才发现,早在东京拘留所工作的时候,他就见过杉浦律师。

杉浦律师对管教官来应聘调查员感到吃惊,也很欢迎,因为南乡从事的职业的关系,他对包括请求重审在内的所有对死刑犯的处置方法都很精通。

南乡已经决定辞去管教官的工作,只要利用好退职金和这次昭雪冤案的报酬,不但足够送孩子上大学,还可以让南乡重振父亲传下来的家业,开一家糕点铺。到那时再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请求妻子继续跟他和孩子一起生活。

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艰难的工作中去,剩下的就是找一个搭档了。为了把死刑犯从绞刑架上拉下来,还需要找一个跟他一起去调查的搭档。

于是,他选中了在他的管教之下的二十七岁的囚犯三上纯一。

“我违反了管教官工作规程,”作为自己的长篇故事的结语,南乡说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不过,我觉得轻松一点了。”

这时已经是次日凌晨,新的一天开始了。大雨早已停了下来,从纱窗外吹进来凉爽的风。

纯一注视着面前这位四十七岁的管教官,注视着这个曾处死过两名罪犯、还在拼命维持已经破碎了的家庭的男人的脸。此刻,管教官脸上那亲切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殉教者的严肃表情。纯一想,也许这才是南乡的真面目。

“南乡先生,”纯一虽然十分关心已经身心疲惫的南乡,还是问了一句,“现在您还赞成死刑制度吗?”

南乡看了纯一一眼:“既不是赞成,也不是不赞成。”

“您的意思是?”

“啊,我不是在逃避你的问题。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死刑制度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一样。”

南乡的回答听起来好像是敷衍了事,纯一不由得追问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喂喂!你可要注意哟。”南乡的脸上浮现出拉拢人似的笑容,“关于死刑制度是否应该存续的争论,很容易让人感情用事,恐怕这就是本能与理性的斗争吧。”

纯一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之后,点了点头:“对不起。”

“再说了,”南乡继续说道,“杀了人就会被判处死刑,连小学生都知道吧?”

“嗯。”

“重要的是,所犯罪行和对罪行的惩罚,已经众所周知了。但是那些被判处了死刑的家伙呢,他们明知道如果被逮住了就会被判死刑,还敢去犯罪。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他们一旦杀了人,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绞刑台。被抓住以后才又哭又叫,已经晚了。”南乡气愤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他在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憎恨。“为什么那些浑蛋会没完没了地出现啊?如果没有那些家伙,即便有这制度那制度的也没关系,我就不用去执行死刑了。维持死刑制度的既不是国民也不是国家,而是杀人犯自己!”

“可是……”纯一刚一开口,又赶紧闭上了。他不由自主地想问南乡:那个160号的情况算是怎么回事?

“当然,现行的制度也存在问题。”南乡好像知道纯一想问什么似的,“误判的可能性、不妥当的判决、完全没有发挥作用的补救措施等,都是问题。特别是树原亮的情况,就是一个实际的例子。”

“关于树原亮,”纯一回到正题,问道,“南乡先生,如果凶手不是树原亮,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他就得被判处死刑,这样好吗?”

南乡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救树原亮。如果我们放任不管,他被带到刑场,脖子被套上绞绳的时候,一定会大喊大叫‘我没杀人!救救我’,他一定会拼命地求死刑执行官饶命的。”

说到这里,南乡突然不往下说了。他的双手停在了往死刑犯脖子上套绳套的动作上。

纯一从南乡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痛苦的过去。

“我想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无论如何也要把树原亮从绞刑架上救下来。现在我想做的只有这件事。”

“明白了。我一定协助您。”纯一说道。

两个人的对话总算告一段落了。

南乡听了纯一这句话,微笑着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从纱窗外吹进来的凉风解除了暑热,他们默默地享受着吹在身上的凉爽的夜风。

“真是不可思议,”在静谧的深夜,南乡轻声说道,“那两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指的是470号和160号的名字。”说完又歪着头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呢?”

纯一想说,如果能想起名字来,恐怕更痛苦。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2-

昨夜的暴雨好像是梅雨天结束的前奏,第二天早晨,房总半岛放晴了。

纯一和南乡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上了车。在胜浦市内,他们看到很多载着冲浪板的汽车和准备去海水浴场的游客。旅游旺季到了。

南乡他们穿过中凑郡,向东京方向驶去。为了给下一步工作方针的转变做准备,他们有一些工作必须在房总半岛以外的地方做,为此他们要分头行动几天。

“你要关心一下政治新闻,”手握方向盘的南乡对纯一说,“特别是内阁重组的动向。”

纯一对这个突然的话题不知所措:“为什么?”

“因为执行死刑几乎都在国会闭幕期间。”

纯一再次问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在会议期间执行死刑,执政党会被在野党追问。最近通常国会[4]刚开完,马上就要进入危险时间段了。”

一向远离政治的纯一虽然没听懂,还是点了点头:“那么,跟内阁重组有什么……”

“内阁一旦重组,就有可能换一个法务大臣。”

“法务大臣?就是签署执行死刑命令的人吗?”

“是的,法务大臣一般在退任前签署执行死刑命令。”

纯一第三次问道:“为什么?”

“这就像治牙一样,不想治的时候,就尽量往后拖,拖到后来知道没法再拖了,就一口气全给治了。”

“法务大臣签署执行死刑命令,就是这个水平的工作啊?”

“是啊,”南乡笑了,“现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驳回重审请求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政治情势变化的时候,总之对树原亮极为不利,我们尽量不要浪费时间。”

“我知道了。”

虽然车子驶入房总半岛内侧时有些堵车,但正午过后两人还是穿过东京湾进入了神奈川县北部。

纯一在南乡的哥哥家附近的武藏小杉站下车,然后换乘地铁直奔霞关。今天是他必须到监护观察所报到的日子。

从地铁站走上来,在连接皇宫外苑的马路上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他的目的地——中央政府办公楼6号楼。就要进入大楼时,他突然发现这座大楼就是法务省大楼。

在这座大楼里的某个地方,正在进行有关树原亮死刑执行的审查。

他一边在心里祈祷着法务省的官员都是懒人,一边走进了大楼。

“最近生活还顺利吗?”监护观察官落合把魁梧的身体靠在椅背上问道。

“顺利。”纯一点头回答。他把每天的饮食状况、健康状况以及和南乡一起工作等情况一一作了汇报,并说自己生活得很充实。非常务实的监护观察官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坐在旁边的监护人久保老人眯缝起眼睛看着被晒黑了的纯一说:“你好像壮实多了。”

“没去玩女人吧?”落合问道。

“没干那个的时间。”

“那太好了。我们不担心你会吸毒,但是我们还是要提醒你,酒要少喝。”

“是。”

近况报告完以后,纯一对落合与久保老人说:“关于监护观察,我想问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落合问道。

“监护观察官落合先生是政府官员,监护人久保老师是民间人士,对吧?”

“是啊。我们相互协助,帮助你们这些人回归社会。如果这件事只有官方来做,就无法贴近社会,所以我们非常需要民间的志愿者出力。”

纯一想起了在监狱接受的出狱教育的内容,他又问了一个自己还不太清楚的问题:“监护人先生一分钱也不挣吗?”

“是啊,”久保老人答道,“不过,交通费是实报实销。”

“选择考察监护人的资格,是监护观察所负责吗?”

“不是的,”答话的是落合,“地域不同,选择考察的方法也多少有些不一样,不过一般都是由前任推荐,即找一个继任者把接力棒传下去。”

“那么,监护人老师负责监护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有品行不良的少年,也有从少年管教所出来的,还有像你这样的被称为3号观察对象的假释出狱者,对了,还有被判了刑缓期执行的人。总之,从小孩到大人,面很广。”落合回答完纯一的问题以后反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现在我正在调查的一个事件,被害人就是监护人。”

“哦?”纯一的话题引起了落合和久保老人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