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调查(2)

现在的中森看上去三十六七岁,那么,他在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时,也就是二十六七岁,跟现在的纯一年龄不相上下。那时的中森与恶性事件的被告人对峙,以强硬的态度起草了处以被告人死刑的文件。

纯一被判刑的时候,对检察官没有好印象。在纯一眼里,检察官都是通过了司法考试的精英,是一些不交流感情、只将法律作为武器宣扬正义的人。但是,看到中森祈祷树原亮的死刑判决不要是冤案的样子,纯一相信他一定也有苦恼。纯一想,如果中森从事别的职业,说不定会反对死刑制度。

汽车驶入中凑郡,驶过繁华的矶边町时,一直阴沉的天开始掉雨点了。

南乡打开了雨刮器的开关。纯一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寻找台阶。”南乡答道。

汽车上了通往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路。

“你带驾照了吗?”南乡突然问道。

纯一从裤子后兜里把钱包掏出来确认了一下,有驾驶证。但纯一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哎呀!我驾照上的住址还是松山监狱。”

“和我的住址一样,”南乡笑了,“只要在两周以内将地址改了就没有问题。现在我要请你来开车。”

“我?”

“是的,”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纯一,“我知道,你会害怕的。”

“那当然。”在假释期间,纯一如果因超速或违章停车等被警察抓住,就要被送回监狱。

“可我只能请你开车,因为我要进入那所房子。也就是说,我要私闯民宅了。”

纯一吃惊地看着南乡的脸。

“如果不搞清楚有没有台阶,什么都无法往下进行。”

“可那么干行吗?”

“没有别的办法,”南乡笑了,“考虑到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你在场很不好,你会被认为是共犯。而且如果那所房子附近停着汽车,怎么也会被人看到。所以我决定,我进去,你开车下山。没问题吧?”

看来只能服从了。“可是,南乡先生,您怎么回去呢?”

“我这边的事一完,马上打你的手机,你到摩托车事故现场来接我就是了。”

纯一点点头。

南乡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非法进入荒废的旧房子和为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你说哪一个更重要?”

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面一个人也没有。开着车上来的那条路以前可能是通往内陆的交通要道,但是后来随着公路交通网的发达,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在蒙蒙细雨中,南乡下了车,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把必要的工具拿了出来。折叠伞、铁锹、笔记本、笔,还有手电筒。想了一下之后,又戴上了手套。

南乡撑开雨伞,扭头看了一眼宇津木耕平宅邸。那所木造宅邸看上去阴森森的,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简直就像是宅邸在流血流泪。

纯一坐到主驾驶座上,紧张地调整着座椅的位置。

“没问题吧?”南乡对纯一说道。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被身后的宅邸吸走了,纯一不由得回过头去。

“应该没有问题吧。”纯一好像没有把握,不过还是松开手刹挂上挡,前进后退重复了好几次,才把车头掉过去。

“开得不错嘛!”

“那,我走了,过会儿来接您。”纯一说完,就沿着山路下山了。

南乡转身走向宇津木耕平宅邸,他一边驱除着从内心涌上来的不祥预感,一边回忆起在检证调查书中看过的宅邸平面图。

从后门进去!决定了作战方案之后,南乡拨开杂草直奔宅邸后门。

眼前的后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是一块木板。在检证调查书中写着“门板内侧有木制的门闩”。

南乡把伞靠墙放好,打开折叠式铁锹,用铁锹柄试着敲了一下门板,本来关着的门立刻敞开了。

原来,后门根本就没闩门闩。南乡在心里叮嘱自己:沉住气,不要慌!

观察了一下黑乎乎的房间,那是一个六叠大小的厨房。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板。这时,他闻到一股锈蚀的金属发出的异味。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南乡还是在厨房门口脱掉鞋子,走进了厨房。

地上全是灰尘,不可避免地要留下脚印。南乡索性穿上鞋子,在厨房里四处观察。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储物空间”,其实也就是镶嵌在碗柜前面的一块连一米见方都不到的木板。

南乡抓住那块木板的把手,掀开了木板。扬起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飞舞。

但是那里没有台阶。“储物空间”深浅只有五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不常用的餐具和调味品瓶子什么的,还有干了的死蟑螂。

慎重起见,南乡又敲了敲那个“储物空间”的四壁和底部,都是用水泥加固的,不可能有什么台阶。

没有找到台阶的南乡无奈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里面的推拉门上。他不打算就这么回去,他想亲眼看看杀人现场。

拉开推拉门进入走廊,先看了看左边黑暗中的门厅。鞋柜上放着一部电话,大概就是宇津木启介叫救护车时用过的电话吧,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

臭味越来越大,南乡皱起了眉头。但是,不能就此罢手,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咬牙拉开了客厅的推拉门。

客厅里黑乎乎的,这所房子吸了被害人大量的鲜血,已经被丢弃不用了。死人的臭味好像还跟当年一样飘**在空气中。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走进了杀人现场。

纯一开车下山后,一进矶边町就开始找停车场。去接南乡之前,他必须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一直握着方向盘开车,太危险了。

他一边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开着车慢慢往前走,一边回忆十年前跟女朋友友里一起来这里时见过的建筑物等。突然,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来,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了。

纯一总算在车站前找到一家咖啡馆,他马上把车开进了咖啡馆的停车场。

走进咖啡馆,纯一点了一杯冰咖啡,用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可是他又为自己这样做感到一种罪恶感,因为南乡现在正在那所被废弃了的鬼屋似的房子里孤军奋战。

自己能干点什么呢?纯一这样想着,回到车里,将南乡放在皮包里的中凑郡地图拿了出来。

如果那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就必须在那所房子附近寻找。纯一拿着地图回到咖啡馆,开始在地图上寻找应该搜索的地方。

从矶边町到宇津木的宅邸只有一条路,开车需要十分钟左右。柏油马路到了宇津木宅邸前就变成了土路,弯弯曲曲地在山上绕行约三公里,开始进入内陆地区处,有一个十字路口。右边那一条通向胜浦市,左边那一条通向安房郡,一直走的话,就会与沿着养老川修的公路合并,那是一条纵贯房总半岛的道路。

那把被认为是用来挖掘地面、掩埋证据的铁锹,是警察在距宇津木宅邸三百米处发现的。可以考虑证据也被埋在这附近的可能性,但看一下地形图上的等高线,就会知道这一带不会有房屋。那么在死刑犯树原亮的记忆中复苏的台阶,应该在哪里呢?

纯一又计算了一下事件经过的时间。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7点左右,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发现树原亮的时间是晚上8点30分,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树原亮上过台阶。

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树原亮的摩托车肯定被当作移动工具使用过,那么,在摩托车单程四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应该有台阶的存在。如果再把挖洞埋证据的时间考虑进去,范围就会更小,最多也不会超过摩托车单程三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

从矶边町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宇津木宅邸,直线距离正好是一公里。再考虑到这条道路是险峻的山路,凶手能够移动的距离,应该在三公里以内。如果台阶存在的话,肯定在这个范围之内。

纯一抬起头来,开始设计一个包括访问郡政府在内的行动计划。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佐村光男!

纯一立刻僵住了。身穿工作服的光男,从丁字路对面的信用社走了出来。看样子他没有注意到咖啡馆里的纯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装现金和传票的手包,满脸笑容地跟走在路上的一位老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钻进了喷印着“佐村制作所”字样的轻型卡车里。

这个很平常的情景,激烈地震撼了纯一的心。

儿子虽然被别人打死了,但是作为父亲还得保住自己的工作。每天还得吃三餐饭,还得排泄,还得睡觉,见到熟人还得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还得干活挣钱,总之还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光男跟在海边的那栋大房子里住着的宇津木夫妇一样,跟在东京偏僻的小巷里住着的纯一的父母亲一样,每天为生计奔忙。当然,有时也会因涌上心头的痛苦记忆停下手中的工作,但还得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低下头。

纯一心里觉得很难受。

他后悔自己向佐村光男道歉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犯罪所破坏的并不仅仅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而是深深地侵入人们心中,破坏了人们心中最根本的东西。

而且,人们将被这个根本性的伤害长久地困扰。

那个时候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难道只有夺走佐村恭介的生命这一个办法吗?

客厅中飘散着从浸透了人血的榻榻米上发出的铁锈和霉菌混合的刺鼻臭气。

南乡用手绢捂着鼻子,把整所房子查看了一遍,亲眼确认了这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后来,他发现到处可见地板被掀起的痕迹。一定是当时警察怀疑消失了的证据被埋在了地板下面,才掀开地板到处乱挖留下了痕迹。

确认有没有台阶的目的达到以后,南乡开始做最后一件事。他要看一下扔在客厅矮桌上的那个大信封里装的是什么。表面看来,那个大信封应该是警方扣押证据时使用的,而这些没有被法庭采用的证据,最后还给了被害人的继承人宇津木启介。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宇津木启介将这些还回来的证据扔在了这里。

信封全都被打开过了,南乡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地址簿。这是确认被害人人际关系的重要资料。

他想带走这些东西,但转念一想,这就犯了盗窃罪,不能这样做。于是南乡拿出笔记本和笔,借着放在矮桌上的手电筒的光亮,抄写起地址簿上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来。以后在附近做调查,如果找不到台阶的话,抄下来的这个地址簿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但是抄写地址簿很费时间。由于戴着手套,写字很困难,翻页更困难,南乡只好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消失了的存折。

凶手杀人之后盗走存折时,一定会确认一下有多少存款。凶手翻看存折时,会不会也把手套摘下来了呢?

肯定摘下来了!如果戴着沾满血迹的手套,不但很难翻页,还会留下血迹。取钱时肯定会引起怀疑。毫无疑问,凶手直接用手拿过存折。

此前南乡看过数千份犯罪记录,他知道,要想完全彻底地抹掉指纹是很困难的。只要罪犯在现场摘掉手套,就肯定会留下潜在指纹。因为指纹是肉眼看不见的,人在触摸物品时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即便事后企图擦拭干净,也会有漏掉的地方。只要找到消失的存折和印鉴,就很有可能在上面检测出真正的凶手的指纹。

南乡暂时停止抄写,看了看客厅里宇津木耕平和宇津木康子的尸体躺过的地方。那里的榻榻米都已变得黑黢黢的,只有两具尸体躺过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变色。南乡对着两个模糊的人形印迹说道:“也许我们能把杀死你们的真正的凶手找到。”

南乡开始继续抄写。他看了一眼手表,进入这所房子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默默抄写的过程中,南乡突然在地址簿中看到了两个令人感到意外的名字。

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

被纯一打死的那个年轻人和他父亲跟被害人宇津木夫妇是熟人!

纯一接到南乡的电话以后,开车直奔摩托车事故现场。

在蜿蜒的山道中,他谨慎地往上开,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撑着雨伞等他的南乡。

纯一松了口气。既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违反交通规则,顺利地回来了。

将车停在路边,纯一马上把主驾驶座让给南乡,并问道:“怎么样?”

南乡告诉纯一,在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地址簿中看到了佐村父子的名字。

“是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吗?”纯一吃惊地问道。

“是的。最初我也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还记得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简历吗?”

“监护人,是吗?”

“再往前。”

纯一想起了杉浦律师介绍过的情况:“中学校长?”

“是的。大概他教过的学生中就有佐村恭介。”

纯一觉得可以理解了。

“另外,家里没有台阶。以后我们要进行野外作业了,要在山里转来转去找台阶。”

“我早就有思想准备。”纯一告诉了南乡自己查看地图后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以及应该搜索的范围等想法。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马上就觉得厌烦了:“方圆三公里?那么大范围?”

“虽说是方圆三公里,但凶手走得越远,深入森林的时间就越少,所以搜索范围实际上是一个三角形。”

“嗯?”

“也就是说,如果凶手走到三公里远的某个地方,就只剩下回来的时间,没有掩埋证据的时间了。就算凶手想把证据埋在森林里,也只能埋在离道路很近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掩埋证据的地方距宇津木宅邸很近,就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森林深处。离宅邸越远,掩埋证据的地方就离道路越近。”

“对。据此计算的结果,加上凶手徒步在森林里行进的时间,搜索范围不就是一个底边一公里、高三公里的三角形吗?”

南乡笑了,说:“不愧是学理科的,我可比不上你。”

“还有一件事,我去郡政府问过了,这个三角形里好像没有住宅。不过可能还有昭和三十年代[5]植树造林时留下来的设施。”

“好!那我们就先在这个范围内找!”南乡说着发动了汽车。

搜索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两人先回了一趟胜浦市,购买了登山鞋、厚袜子、雨衣以及绳子等必需品,然后返回中凑郡的大山里。他们把汽车停在路边,走进了森林。

搜索工作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因为下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无法站稳脚跟,**的树根无情地绊住他们的脚。南乡上了年纪,纯一在监狱里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体力消耗之快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

“南乡先生,”行进了还不到十五分钟,纯一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忘了买水壶了。”

“太粗心了。”南乡也喘着粗气说。他为他们的愚蠢感到可笑,“而且没带指南针,搞不好还会迷路呢。”

“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难的话,谁也发现不了。”

“就是。”南乡说完,又问手里拿着地图的纯一,“我们走了多远了?”

“大约走了二百米。”

南乡笑出了声:“这么干下去,前景太令人担忧了。”

从第二天开始,两人的工作量猛增。早晨起床以后,南乡就像送孩子去远足的母亲一样,准备好一壶饮料和两个人的盒饭。而纯一每天结束了山中的搜索,回到胜浦市的公寓后,都要抱起两人沾满泥水的一大堆衣服去投币自助洗衣店。

除此以外,他们还要计算经费,反复阅读诉讼记录,更要及时向杉浦律师汇报进展,忙得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山中搜索这个重要任务,随着时间的推移,搜索范围日益扩大,他们的腿脚都得到了锻炼。但这绝不是快乐的郊游。考虑到这一带的森林中有猎人打猎,会有遇到野猪的危险性。实际见到的蛇啦,蜈蚣啦,蚂蟥啦,都让在城市里长大的纯一寒毛倒竖。

有一天,纯一想起警方曾为了寻找消失了的证据搜过山,那么警察是怎么搜山的呢?于是他又看了一遍诉讼记录。警方的搜山行动除了有刑事科和鉴识科的警察参加以外,还动员了七十名机动队员。总共一百二十名搜查员,用了十天的时间,把方圆四公里的范围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这是日本警察最拿手的地毯式搜索。而且警察跟寻找台阶的纯一他们不同,警察是为了找出被掩埋的凶器。警察只要看到被挖掘过的痕迹或者可疑的地方,都要挖它一个底朝天,甚至还使用了金属探测仪,把这一带全都搜查了一遍。尽管如此,也没找到作为杀人凶器的大型利器,以及存折和印鉴。

纯一期待在诉讼记录中看到有关于台阶的记载,比如设置了台阶的供登山者休息用的山上小屋之类,但是没有看到。

两人已经在山上搜索了十天。地图上的三角形被涂了一半的时候,他们在靠山的小河边发现了一个小木屋。

从远处看到小木屋时,纯一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南乡先生,那边有一个小木屋!”

南乡也有一种从苦役中解放了的感觉,他两眼放光,叫道:“过去看看!”

他们跑到小木屋前一看,那是一个建筑面积约为三坪、纵向细长的二层建筑。入口处一侧虽然挂着一块牌子,但由于常年风雨侵蚀,牌子上的字难以辨认,写的好像是某某营林署什么的。门上有把生锈的挂锁,用力一拽,连钌铞都被从门上拽下来了。

“我要第二次非法侵入住宅了。”

南乡的话让纯一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南乡笑道:“不用看,没人监视我们。”说完一把将门推开。

二人往里边一看,立刻就失望了。因为这座小屋从外面看确实是二层,但并没有上二楼的楼梯。

“他们怎么上二楼啊?难道是用梯子?”

南乡一边往里走,一边往二楼看,纯一跟在他身后。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个只有六叠大小的空间。

到处散落着打碎的玻璃杯、四棱木材,还有沾满了泥沙的被褥等,看样子是营林署的工人们休息用的小屋。

他们并没有放弃,而是立刻把整个小屋包括地板下面都仔细搜查了好几遍,希望能找到台阶或相关证据,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扑了个空。南乡和纯一呆然站在小屋里。他们必须回到门外茂密的森林里去,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在寒冷的早晨从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爬出来一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南乡在木板铺就的地板上躺下来,对纯一说道:“休息一下吧。”

“好吧。”纯一靠着墙壁坐下来,喝了几口装在水壶里的运动饮料,腿脚的疲劳似乎得到了一点缓解。纯一听着野鸟的鸣叫声,对南乡说道:“我想了一下……”

“怎么说?”满脸疲惫的南乡只转动眼珠看了一下纯一,他累得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关于存在第三者的假设,可以认为是罪犯胁迫树原亮进入森林中的吧?”

“可以这样认为,为的是掩埋证据。”

“当时树原亮上了台阶。”

“是的。”

“问题就在这里。掩埋证据的地方有台阶,是偶然的吗?”

“这个问题提得好!罪犯应该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在有台阶的地方掩埋证据。也就是说,罪犯是个对本地的地理状况很熟悉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说不定是营林署的职员。”南乡说的是玩笑话,但对纯一的意见也是尖锐的反驳。

纯一听出了南乡话里的弦外之音:“您说得对。即便是当地人,对森林里的情况也了解不了那么清楚。”

“我也这么想过。尽管如此,关于树原亮对台阶的记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树原亮真的上过台阶吗?”

“也许是做梦或幻觉。”

“搞不明白。”南乡也感到困惑。他思考了一会儿,振作起精神说了句“继续干”,随后站了起来。他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浮现出淘气的笑容,看着纯一问道:“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嗯?那,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坏消息呢?”

“我们的工作还有一半没有完成。”

-3-

《死刑执行草案》被送到法务省保护局的时间,是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参事官立刻到恩赦科科长那里去,确认关于树原亮请求恩赦的情况。

“我也跟中央更生保护审查会确认过,树原亮一次也没有请求过恩赦。他本人一直坚持说不记得犯罪时的情况了。”恩赦科科长说道。

“记忆丧失不能成为停止执行的理由吗?”

“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关于树原亮的情绪是否稳定的问题,矫正局已经审查过了。”

参事官盯着矫正局局长等三人在执行草案上盖的大红印章,看了很久。他们已经认可了对丧失记忆的树原亮执行死刑。作为只负责审查恩赦理由的保护局,并没有对矫正局的结论提出异议的权力。

从恩赦科科长那里回来,参事官开始阅读执行草案。阅读执行草案的时候,他知道要想停止执行死刑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对得起自己的职业良心。现在连详细情况都没有掌握,怎么能把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呢?

尽管如此,参事官在阅读执行草案时,内心经常有的那种空虚感又开始袭扰他。所谓的恩赦制度真能发挥作用吗?他对此抱有很大疑问。恩赦,实际上是根据行政部门的判断,对司法部门下达的命令,即对刑事裁判的效力进行变更。简单地说,就是可以根据内阁的判断,让罪犯免于刑事处罚或给罪犯减刑。有人批判说这是违反三权分立原则的,但恩赦制度还是被维持了下来。恩赦制度源于一种高尚的理念:在根据法律的单一性作出了不妥当的判决时,用其他方法无法补救误判,而恩赦则可以挽回。这种理念使恩赦制度得到了支持。

但是,如果看一下现实,就会发现这一制度带来的都是负面的影响。

恩赦大体上分为政令恩赦和个别恩赦两种。

政令特赦是在皇室或国庆国丧时统一进行的恩赦。昭和六十三年[6]传出昭和天皇病情恶化的消息时,就停止了一切有关执行死刑的操作。当时普遍认为,如果天皇驾崩,政令恩赦肯定会下达,而政令恩赦也适用于死刑犯,死刑就不会执行了。可以说这是行政方面的温情。但是,这种先入之见导致了意想不到的悲剧的发生。当时有几个本来在法庭上一直为自己辩护、力争免于死刑的被告人,认为政令恩赦肯定会下达,便主动放弃了上诉,结果被法官判处了死刑。

发生上述悲剧,是因为恩赦只适用于已经被判了有期徒刑或死刑的囚犯。如果还没有确定刑期或死刑,就不在恩赦的范围之内。如果在政令恩赦下达时,被告人还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死刑判决还没有确定,就不能沾政令恩赦的光。那几个对恩赦有误解的被告人都想赌一把,他们把“宝”押在了政令恩赦上。

结果呢,天皇驾崩之后,政令恩赦确实下达了,不过这次政令恩赦,恩赦对象只限定为那些犯有轻微罪行的罪犯,不适用于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或死刑的恶性犯罪者。那几个主动放弃了上诉的被告人等于把自己的死期提前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悲剧呢?原因一清二楚。其实,关于恩赦的适用范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也就是说,恩赦是由那些手握行政大权的人随意发布的,适用范围也看他当时的心情如何。从过去下达过的政令恩赦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情况。政令恩赦下达之后被释放甚至恢复公民权利的人当中,因违犯选举法而被判刑的占压倒性多数。换句话说,那些为了让政治家在选举中获胜而违犯选举法的人,被优先赦免了。

相对于上述情况,死刑犯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适用于恩赦的例子一个也没有。当然,法庭的量刑标准变得缓和了,也是一个原因。只要不是惨无人道的杀人罪,一般都不会被判处死刑。现在,日本全国每年有1300多个杀人犯被捕入狱,其中被判处死刑的只有区区数人,占杀人犯总数的0.5%以下。从全国总人口来看,几千万人里只有一个死刑犯,这样的比例堪称奇迹。这几个被判死刑的罪犯都是所谓“罪不能赦”的残暴至极的凶杀犯,如果把他们恩赦了,反而被认为太过分。

尽管参事官非常了解这些情况,心里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政令恩赦和个别恩赦这两种恩赦都没有明确的标准。所谓的“考虑到判决以后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拘留所所长的报告,是不是准确地把握了死刑犯的内心世界呢?参照恩赦制度的基本理念,不是也有过把应该减刑的人处死的情况吗?对于参事官来说,这些疑问一直萦绕于怀。

参事官看完树原亮的《死刑执行草案》以后,决定在上面盖章。这样一来,就再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了。

参事官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还是需要作一点反省的。刚进法务省的时候,他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参与死刑执行的决定。

这样做有点轻率——参事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执行草案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

“我们可以三呼万岁了吧?”

到达最后一个地点时,南乡这样说道。

他们从开始在山中寻找台阶到今天,已经三个星期了,梅雨季节也快过去了。纯一他们终于结束了预定范围内的搜索。

在这三个星期里,为了汇报自己假释期间的情况,纯一只在回东京的监护观察所时休息了半天。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他们忍受着全身肌肉鞭笞一般的疼痛,到处寻找,结果一处台阶都没找到。

他们走上停着那辆本田思域的山道,纯一无力地一屁股坐在了路边。他的下半身沾满了泥浆,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一串串地滚落下来。他喘着粗气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树原亮关于台阶的记忆是不是错觉啊?”

“只能这样认为了,”南乡把毛巾塞进雨衣里,一边擦拭身上的汗水一边答道,“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嘛!”

“那么,我们的工作已经以失败告终了吗?也就是说,树原亮的冤罪不可能翻案了?”

“不,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今晚杉浦老师要来,咱们跟他商量一下。”

纯一马上想起了杉浦律师那张刻着讨好的笑容的脸。今天的搜索暂时告一段落,杉浦律师来胜浦市应该是为了听取详细的报告吧。

还有时间。纯一想起律师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期限。还有两个多月。

“我们绝不能就此撤退!”纯一坚定地说道。

南乡赞许地看了看纯一。纯一慌忙补充道:“救树原亮的命当然是最重要的……成功以后还有报酬……”

“是啊,你也想帮你父母减轻负担吧?”

“是的。”纯一诚实地点点头。

“这也是我的South Wind糕点铺的开业资金。”南乡笑着说,“为了挣钱也不能说是坏事,何况我们还有可能救人一命呢!”

“您说得太对了!”

于是纯一和南乡吃力地站起来,爬上车。汽车经过宇津木耕平宅邸,向山下驶去。由于刚过中午就结束了搜索,所以他们比平时提前四个小时收工,下午3点就回到了在胜浦市租的公寓里。

当他们冲完澡,做完洗衣服等杂事时,杉浦律师也从东京赶到了。

“你们连个电视都没有吗?”

杉浦律师打量着两个六叠大小、只铺着被褥的卧室问道。

南乡好像刚注意到他们的房间是如此简陋,苦笑道:“每天在山林里爬来爬去,回来以后也就是睡个觉。这就是我们这段时间生活的全部。”

“辛苦你们了。看来你们都经受了锻炼和考验。”

纯一被杉浦律师的俏皮话逗笑了,因为他眼看着南乡那中年发福的肚子一天天瘪了下去。

“可是,我们没有找到台阶。”

听了南乡的汇报,杉浦律师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咱们先去吃饭吧,得好好研究一下以后怎么办。”

走出公寓,杉浦律师带着南乡和纯一走进了车站前一家宾馆里的寿司店。一进门,他们就被店员领到了里边的单间,看来是杉浦律师提前预订好的。大概是想犒劳一下南乡和纯一吧。

三人落座后,先干了一杯啤酒,然后就闲聊起来。纯一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几年没有吃过的寿司,心想,要是能让父母也吃上这么好吃的寿司就好了。

一盒寿司吃下去了一半,南乡想把闲聊引入正题:“我们以后的行动应该是……”

“请等一下,”杉浦律师打断了南乡的话,“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说点别的。”

“什么?”

杉浦律师好像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事,看看南乡,又看看纯一,反复看了好几遍才说:“发生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不是政治因素,我直说吧。实地调查只能南乡一个人干了,这是委托人的要求。”

“我一个人干?”南乡一边这样问着,一边担心地看了看纯一。

“至于理由,我也不知道。委托人不希望三上纯一参与调查工作。”

纯一放下了筷子。那么好吃的寿司,忽然一点也咽不下去了。把自己排除在外的理由,他心里很清楚。

“是因为三上有前科吗?”南乡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低声问道,“难道有前科的人收集到的证据就不能算是证据了吗?”

“我不知道委托人是出于什么想法这样说的。”

“真是岂有此理!您向委托人通报三上以前的经历了吧?”

“是的。”杉浦律师非常坦率地承认。

南乡的视线四处游**了一阵,看似自言自语地骂道:“真他妈的浑蛋!”

纯一第一次看到南乡发怒,吃了一惊。在他被逮捕后近两年的时间里,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人为了维护他发过怒。

但是,在紧张的气氛中,南乡脸上很快又浮现出笑容。他一边往杉浦律师的杯子里倒啤酒一边说道:“这样一来,杉浦老师和我,都会很为难的。”

“为难?”

“比如说,这次寻找台阶的行动。如果没有三上,得多花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不仅如此,以后也是一样,如果我一个人干的话,冤案昭雪的可能性就会减少到50%。”

“那倒也是。”

“而且,我又不能要求报酬加倍。一开始我就说报酬与三上平分。”

纯一为刚刚了解到的事实感到吃惊。他这才知道,这份工作是南乡一人接下来的,南乡为了让他参加这项工作,报酬减少了一半。

“而且,”南乡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式的微笑,“杉浦老师的报酬也是在成功的基础上签的约吧?”

杉浦律师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尴尬地笑了笑。

“这样吧,就算是我一个人接受了杉浦老师的委托,但您得允许我自己做主雇一个帮手。这与杉浦老师无关。您看怎么样?”

“这个嘛……”杉浦律师歪着头考虑起来。

“这没什么不好吧?如果是我们三个人干,拿到成功的报酬的机会就会增加。而且……”南乡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如果三上被辞退,那我也不干了。您另请高明吧!”

“当然。选择权在您手里,您打算怎么办吧?”

“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还不成吗?”杉浦律师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好像是在为得出结论赢得思考的时间。

南乡面带微笑,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明白了。”杉浦律师终于说话了,“我只雇南乡先生,这样总可以了吧?”

“好啊!”南乡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脸去,对正要开口说话的纯一说道,“你没必要介意这些。”

纯一默默地低下了头。

杉浦律师对纯一说道:“当着你的面谈论这个叫人不高兴的话题,实在对不起!”他用手巾擦去嘴角的酱油,“那么,我们就谈谈今后的工作吧。如果树原亮的记忆不可靠的话,我们就得改变作战方案。”

“我也这样想。”南乡表示赞同。

杉浦律师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我们不必去确认树原亮记忆的内容了,要把方向转到寻找真正的罪犯上来。”

南乡点了点头。

纯一感到有些紧张:“胜算有多少?”

“试试看嘛,不尝试怎么能知道胜算有多少?”南乡想了一下,问道,“杉浦老师,您是专门负责刑事案件的律师吧?”

“是啊,所以我很穷。”

“十年前的指纹,现在还能检测出来吗?”

“这要看证据保存的情况如何,应该能检测出来。”

“是用铝粉检测法吗?”

“铝粉检测法只适用于潜在指纹还新鲜的情况。”

“如果用铝粉的话,”纯一插嘴说,“也许我家工厂里就有。”

杉浦律师点点头:“但是,如果是十年前的指纹,使用铝粉检测法也许检测不出来。应该使用喷雾法或激光法。”

“哦?”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您说的这些很有参考价值。”

杉浦律师又点点头,端正了一下坐姿:“在这里,我还想再说一遍期限问题。”

“三个月的期限?”

“是的。实话告诉你们,两天前,树原亮的上诉已被驳回了。虽然他马上又提出了特别上诉的申请,但如果再被驳回会怎样呢?也就是说,第四次重审请求完全被驳回以后……”

过了几秒钟,南乡问道:“执行?”

“对。就要进入危险水域了。从现在算起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安全的。”

“您的意思是说,一个月以后,什么时候执行死刑都不奇怪?”

“是的。”

把要回东京的杉浦律师送到胜浦车站以后,纯一和南乡步行返回公寓。已经晚上9点多了。二人刚刚走进公寓二层那个简陋的房间,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梅雨季节快要结束时的雷雨来了。

纯一从小冰箱里拿出来两罐啤酒,走进南乡的卧室。

纯一在南乡对面坐下,打开啤酒盖问道:“执行死刑的时间是不确定的吗?”

“法律规定,正式判决之后,法务大臣应该在六个月之内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命令下达之后,拘留所必须在五日以内执行。”

“也就是说应该是六个月零五天的期限?”

“是的。但是,再审请求和申请恩赦不包括在内。如果再审请求用了两年的时间,期限应该是两年零六个月零五天。”

“那么,树原亮是怎样一种情况呢?”纯一说着打算去自己的卧室取诉讼记录。

“期限已经过了。正式判决之后,树原亮在拘留所被关押了将近七年。除去再审请求的时间,期限也超了十一个月了。”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执行?”

“因为法务大臣不遵守法律。”南乡笑了,“在执行死刑的问题上,谁都不那么认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现在执行的死刑几乎都是违法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没有人对这种违法行为提意见。从死刑犯这方面来说,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从执行死刑的人这方面来说,也希望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

纯一点点头,但他还是不太明白:“如果执行死刑的期限这么不明确,树原亮恐怕还不要紧吧?不一定立即执行吧?”

“但是,根据从判决到执行的时间的平均数据来看,从正式判决算起,七年左右这个时间点是最危险的。”

纯一理解了。他终于明白了南乡和杉浦律师焦急的理由。

南乡喝了几口啤酒,摇着扇子躺了下来。纯一突然觉得很热,赶紧跑到厨房打开了窗户。大雨透过纱窗吹进屋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没有别的方法。

从厨房回到南乡的卧室,纯一问道:“刚才谈到了指纹这个话题,凶手十年前用过的凶器上还会留有指纹吗?”

“我想到的是存折和印鉴。但是,存折、印鉴,包括凶器,当时警察那么认真地搜查都没有发现。也就是说,这对我们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为什么说是好事?”

“这说明凶器、存折、印鉴都还躺在山里的某个地方。已经完成了搜索的范围,是那些证据最安全的隐蔽场所。”

“那又为什么说是坏事呢?”

“光靠我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纯一无力地笑了。是的,最为关键的证据,当时包括机动队员在内的一百二十名警察拉网式搜山都没有找到。

“还有两件值得注意的事情。第一,检察官中森先生说过,凶手的血型是B型。第二,我认为摩托车事故现场的纤维是凶手留下的。”

“我也这样认为。”

“认识的可能性更大吧?”不知为什么,纯一觉得宇津木夫妇肯定认识凶手。

“问题在于他们家的位置,离城里那么远,又是独门独户。到处流窜作案的强盗会到那里去吗?还是专门选择离城里远的人家作案呢?还有一个可能必须考虑到,那就是凶手一开始就选中了树原亮。”

“也就是说,凶手一开始就想好了让树原亮顶罪?”

“是的,”南乡说着从卧室角落一个沾满泥巴的背包里拿出记事本,“我用这个记事本把被害人的地址簿抄下来了。如果被害人认识凶手,凶手就在其中!”

纯一翻开记事本,确认了一下佐村光男的名字。佐村光男有可能是罪犯吗?想到这里,纯一的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最初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他觉得很别扭,就像是本来以为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却突然发现自己被引到了一个跟目的地完全不同的地方。

纯一抬起头来。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变成一头凶暴的野兽,正在向他毫无防备的身后突袭而来。

“你怎么了?”南乡问道。

“南乡先生,等一下,”纯一拼命清理自己混乱的大脑,“如果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上了法庭,会怎样判决呢?”

“死刑。”

“有可能酌情减刑吗?也就是说,如果成长经历和犯罪动机跟树原亮的情况完全不同,也会判死刑吗?”

“当然。因为犯罪事实并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无论情状如何,法院都会坚持以前的判决。”

“这我就有点想不通了,”纯一发现自己正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是为了给这个死刑犯洗清冤罪才接受了这个工作的。我认为这个工作可以救人一命。但是,找到了真正的罪犯的结果,不等于把另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吗?”

“是啊,在有死刑制度的国家,抓住恶性犯罪的罪犯就等于杀掉他。我们如果发现了真正的凶手,他肯定会被判处死刑。”

“那样好吗?不杀这个人,就得杀那个人……”

“那有什么办法!”南乡严肃地反问道,“你说怎么办好?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本来可能根本没有犯罪的人就会被处以死刑!”

“可是……”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只能二者择一。比方说,现在,我们的面前有两个人溺水,一个是受冤枉的死刑犯,另一个是真正的抢劫杀人犯,只能救一个人,你救哪个?”

纯一没说话,但在心里回答了南乡的问题,并且明白了一个道理:罪犯性命的轻重,跟他所犯罪行的轻重是成反比的。所犯罪行越重,罪犯的性命就越轻。想到这里纯一感到脊背发凉:自己犯下了伤害致死罪,自己的性命应该是很轻的。

“南乡先生可以做到,可是我……”纯一不想用杀人犯这个词,但还是继续说道,“我做不到。我过去杀过人,我是个杀人犯!”

但是,南乡的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所以,你不想再干夺去别人生命的事了,对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下雨的声音。不过安静的时间并不长。

“杀过人的不只是你,”南乡说,“我也杀过两个人。”

纯一怀疑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南乡:“什么?”

“我用这双手,杀过两个人。”

纯一没听懂南乡的话,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只见南乡表情僵硬,眼睛也失去了神采。看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纯一似乎听到了南乡每天夜里做噩梦说梦话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执行死刑,”南乡低下头说道,“那是管教官的工作。”

纯一默默地看着南乡,再也没说什么。

[1] 1991年。

[2]日本的印鉴只刻姓氏,不刻全名。

[3]在日本,房地产买卖、继承遗产、领取保险金、租房子、买汽车等,都要使用在政府机关正式登录过的印鉴,并需要开具《印鉴登录证明书》,称为“实印”。其他需要确认、承认的情况下使用的印鉴称为“认印”。在银行可以使用“认印”。

[4] 1951年。

[5]相当于1955年至1965年之间。

[6] 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