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爱情故事】

一杯清茶喝下,三哥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只是脸颊上依然挂着两行泪,但比起之前来算平静多了。只是,陪他聊天的我却哭了,不是因为他那逝去的美好恋情,而是因为他讲起的他父母那个年代的爱情故事。

三哥的老家在黄村。我曾问过他,是不是那里的人以黄姓居多。他笑了笑,对我说,老家那边风沙大,有时候铺天盖地皆是一片沙尘,分不清天和地,“黄村”可能便是因此而得名吧。再后来,大概是在五岁那年,三哥随着父母来到了镇上。三哥的母亲是裁缝,父亲是家具厂的工人。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平实简单,普通得几乎和其他人的生活毫无二致,不见波澜。

曾听三哥说起过他童年生活的一些片段,这些片段里不仅包括三哥父母之间数不清的怄气和抱怨,还包括一条浑身黄毛的小土狗。他说,他在随母亲去探望姥爷的路上发现了那只嗷嗷叫唤的小家伙。“你瞅瞅,它这得有多可怜。”三哥回忆起母亲看着小狗子的眉眼里是一片慈爱。可是在三哥看来,这小狗子瘦得皮包骨,浑身上下都是土,一对眼睛有些浑浊,嘴里不停地发出嗷嗷呜呜的怪叫,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

“这就是缘分啊,咱们必须把它带回家,不然,留它自己在这儿肯定会饿死的。”尽管时隔多年,但三哥还记得母亲当时不住念叨着的那些话。当时的三哥心里十万个不情愿,但还是把小狗子抱在怀里。

后来他说,自己怀里的那个小生命似乎没有什么重量,也没有气息。“那只是毛乎乎、脏兮兮的一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也不愿意养它,但是没辙啊,我妈喜欢它。”某次聊天时,三哥吐了个烟圈,悠悠地说起这条小狗子,说起他的爸妈。

他说,他的母亲特别心善,待人尤其和气友爱。那个年代,不兴自由恋爱,媒人向三哥的爷爷奶奶提起这个“手脚勤快、心肠慈软”的王家大姑娘时,三哥的爷爷奶奶都点头同意。唯独三哥的父亲闷在一旁不开心。反正说不上因为什么,就是不开心。

——当然,这些都是三哥的父亲后来讲给三哥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听父亲讲这些陈年旧事的呢?三哥说,这大概得从他痛失了第一次真爱那天开始算起吧。

三哥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相貌并不算美,而三哥的父亲则认为,自己老婆的那副尊容只能算是不丑,和美丽漂亮什么的根本都不搭边儿。或许就是因为母亲的相貌和身材太一般了,所以父亲才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甚至在许多时候都夹带着一些轻视,而母亲呢,虽然伤心委屈,但家里的事情一样都没落下,再怎么怄气,也绝不会上演摔了大门离家出走的剧目。只是,三哥的父亲脾气依然很大,不定哪天因为什么事情就闷闷不乐起来。

把半路捡到的小狗子带回家的那天,三哥料想着这两位肯定又得生气。因为父亲不喜欢狗啊猫啊这些小动物,“养牛喂羊,姑且能犁地卖肉,养这些个小狗小猫的,能有啥用?”三哥把小狗放到小院子里,那小狗就趴在地上不动窝儿了。

“瞧瞧,这就是个赖皮狗!你妈就会给家里添乱,赶明天我就把它丢出去!”说完,三哥的父亲就摔门走开了。

三哥看到母亲满脸带笑地抚摸着小狗子的头,这时候,狗子摇晃着一条瘦弱得如同路边野草似的小尾巴,还用嘴巴拱了一下母亲的手。“哟,真懂事,以后啊这就是你的家了,你啥都别怕。”听母亲这样说,三哥当时还觉得很好笑呢,因为这家里一向是他老爹当家,在家里绝对的说一不二。三哥还曾揣测过,或许过个三两天,最多不超过五天,这只脏狗子就会被父亲撵走,或许,父母还会为此吵架。

可说来也怪,父亲并没有把狗子丢出去,也没有打骂它,虽然不像母亲那样每天笑眯眯地喂养小狗,却也不曾凶着脸骂它。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三哥作为家中独子,其实很需要一个小伙伴,他便把小狗当做玩伴儿,写完作业之后就追着小狗满院子跑。偶尔,他假装生气或者哭泣,小狗子都会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挪到他跟前儿,然后又是蹭又是舔,好像在安慰小朋友一般。

眼见着这条不起眼的小狗子渐渐长大,双目明亮,犹如天上太阳,见谁都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只是在看到三哥的母亲时便格外地温顺。三哥提议,得给它起个名儿,不能总是“狗子,狗子”地叫,那样太土。母亲说,那就叫大虎,这名字听着就威风;可父亲却说:“看它那呆样儿,哪里有虎虎生威的气势?依我看,就叫狗子得了,都叫顺嘴了。”母亲本来不同意,可每天依然是眉眼带笑地唤着:“狗子,来,吃饭啦!”

狗子养到十来岁时,不知在外面吃了什么,回到家就口吐白沫死掉了。为此,三哥和他母亲都着实难过了大半天。三哥回忆说,那正是个大夏天,估摸六点多的时候,母亲就回到了家。那一脸喜滋滋,好像捡到了钱包一样。其实,那天三哥的母亲遇到了“大客户”,这家人听说“巧兰裁缝铺”的师傅手艺精活计好,便带着好几块布料过来,他们说只要衣服做得漂亮合身,以后必然常来这里。

几句话之间,一笔大生意就谈妥了。母亲心里高兴,就买了一家人平素喜欢的小菜,想着早点儿回来,好好地准备一顿晚饭。傍晚时分,三哥和他父母本来是说说笑笑地热闹着,没成想,狗子喘着粗气进了院门,然后倒在地上就死过去了。

那双大眼到死都直愣愣地瞪着,只是不再有往日的光彩。

三哥说,那天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连饭都没有吃下去。而他的父亲呢,只是说着“别哭了,别哭了”,可是却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角。

第二天大清早,三哥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他心里好奇,便趴在窗玻璃上一探究竟,原来是父亲正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挖土。不多会儿,一个小土坑就挖好了。三哥和我讲,他瞧着父亲先是摸了摸狗子的脑袋,嘴巴一动一合又念叨了几句,然后才把狗子的尸体放在那土坑里,慢慢地填好土,又撒下花种子。用三哥他爸的话来说,狗子死后又重回大地,成为滋养花草的养料,那么这里长出来的花花草草,那不就相当于是狗子么。

当时,三哥听了还挺佩服父亲的,可父亲却说,这主意是三哥他妈琢磨出来的。过了一段时间,也不记得是过了多久了,反正就是某一天,三哥从外面回来后,推开院子的门就看到埋着狗子的那个地方冒出了一些绿色,那架势仿佛在预示着此处必然会有茂盛的花朵竞相开放。

三哥对母亲开玩笑说:“狗子长得就够磕碜了,估摸着这儿长出来的小花小草也是赖赖巴巴的,不中看。”见母亲的神情有些黯淡,他正要改口,这时就听父亲说:“狗子长得是不咋可爱,但至少看家护宅,也算是尽职尽责了。它每天和咱们都挺亲的,突然就没了,我还感觉挺不适应呢!”

三哥看着父亲一扬脖,咕咚咚喝了半杯酒,便不再说话了。父亲的这个神情,在母亲去世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出现。虽然在母亲病逝的那天,父亲一直在沉默着,并没有说过什么,但三哥却坚持说,他看到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泪,等亲友陆续离去后,父亲才放声嚎啕起来。

“我爸哭得太凶了,大半夜里的,整个天上都不见月亮。”这些往事,三哥轻易不对人讲起,但每当他说起来时,必然先灌上自己半瓶老白干。有时候,他也喜欢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三哥的母亲最爱喝茶,于是三哥的父亲每次赶集都会记得买来茶叶带回家。久而久之,三哥也染上了茶瘾。

三哥的母亲叫王巧兰。在若干年之后,三哥的父亲对他讲:“你妈啊,真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唉,就是走得太早了。”

在三哥的记忆里,不论是父亲的衣服,还是自己的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只是,在父亲的衬衫上,总是长着一段兰花。那兰花小巧生动,像是随时会有幽香飘出来一般。

那个年代已然离我们远去了,只是那个年代的爱情故事依然温暖着人心。就像三哥说的那样,父母也拌嘴怄气,但却在心里互相装着对方。这平实朴素的爱或许不够浪漫**,却最能打动人的心怀。

听三哥说完这些,我的眼泪又落下来,一滴两滴的,都滴进了面前的茶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