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遇旧不识

某个部位的疼痛神经莫名一抽搐,我就醒来了。一丝光亮从窗帘缝隙里照到我脸上,明晃晃得刺目,我遮了一下眼睛,懒懒爬起。昨夜的梦魇断断续续浮现……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喝过床头柜上的隔夜水后,咂了咂嘴,又倒头补眠。

再睡一觉起来,已是慵懒的晌午,我把衣服撩起来,抚着叽里咕噜叫的扁肚皮,悠悠去厨房看了看,平底锅上有一张字条,秦裴照的字迹相当潦草。

反正你有地方吃饭,就没老娘什么事了。

我捻起兰花指捏着字条角,边看边失笑,也只有不做饭的时候,秦裴照会默许我在周女士家做志愿者的事,仅仅是这个时刻而已。其余时候,她的默许不存。

我饿着肚子去了周女士家,这个点他们显然已经吃过饭了,不过周女士给我留了有荤、有素、有汤的午饭,说是怕我过来没吃,就给夹出来备着。

她也不清楚我会不会过来,反正总会给我留饭菜。我有时候会在家陪陪秦裴照和老杜,也会去本地的敬老院和福利院,并不是每天都来这里。

吃饱喝足,我把昨夜学的腰部锻炼操教给周女士,她一听对腰部有好处,玩笑着拜了我当小师父,一口一个老徒弟自称,学得勤勤恳恳,态度果真是个学生了。

平时,她从不拿长辈的那套对人,她年纪虽长,待我们晚辈更像是朋友。周女士觉得我怪听话,也羡慕秦裴照三生修来个“小棉袄”。其实啊,没什么听话和不听话,全靠尊重与平等。

尊重是相互的,是关系长久的基础,无论人们所处的地位和角色在何等位置,彼此做到基本的尊重,因鸡毛蒜皮而产生的矛盾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说起尊重这件不起眼却不可忽视的事,不得不说的就是另一人。乔曾经的尊重改变了阴郁的他,使他直到后来,也能保持勇于面对人生,不自卑,不敏感,个性还带点儿小幽默。

暑假过去了三分之一,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我从乔家出来,正准备早点儿回家,顺便给秦裴照买她爱吃的盐水鸭和鸭血粉丝,却在门口遇见一个迷了眼的帅哥。

戴鸭舌帽的男生一身街头潮服,斜挎了一个运动单肩包。他背着光,神情在阴影笼罩下不甚阳光。随着他徐徐走进大门内,一踏脚惊亮了楼道的声控灯,那一瞬的暖黄光芒扑于他脸,我才看清这个男生笑容明媚的模样,他盯着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没有声音,顿时令楼内气氛怪异。

要不是他长相不错,我多半要以为遇到猥琐的变态了。我微微侧身让路,手臂忽地被对方拉住,我心里一惊,面上还算平静地疏远与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并带着疑问吐了一个字:“你?……”“我?……”他的嗓音很浑厚,没有调侃的成分,也与我一样疑惑。起初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我盯了几眼他那熟悉的面部轮廓,又见他摸了摸后脑勺儿的动作,我的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张来自老同学的麻子脸,便脱口而出道:“廖思行?”他郑重一点头,狐疑道:“难道……你也没把我认出来?”我缓了缓不可思议的情绪,跳起来一拍他的脑瓜子,大叹道:“一年没见,你……你去韩国换头了?”

廖思行握拳轻咳一声,稍微得意地说,他就是学会了穿着打扮,运动健身,又去做了个激光祛斑手术,还戴了一副隐形眼镜,然后就变成大帅哥了。

我绕着廖思行足足看了一圈,他被我看得不自在,也不敢乱动,说话的态度中夹杂了一点儿小心翼翼:“你觉得……我男大十八变了没?”我的关注点不在他帅没帅上面,他的皮肤比过去白净许多,仔细看,还修了眉。我不禁靠过去,撑着手掌八卦地问:“廖思行,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嗯?……”他紧张地注视着我。我难道猜中了?我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坏笑着抛了个媚眼过去:“是不是?……”他逐渐红着脸,闭眼咬唇,狠心说了一个“是”!能把如此重要的信息告诉我,看来,我们虽然因为学业和奔波而长久未见,关系还是铁的!比那钢铁侠还铁!

平常他也上网,会和我聊聊天,白瞎一副长熟了的好皮囊,竟然不传照片!早知他变好看了,我就拿他的照片去宿舍里牛气一圈,鼻孔朝天地告诉舍友,这是我高中时候的小弟!

舍友准会疯狂!我们宿舍的几个女生,以色女闻名,独我清流,因此平常谈不到一块儿去,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个高冷的清纯玉女。

我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儿,先拉近拉近关系说:“哎呀,我这脑瓜儿,你这次居然没回老家,是不是又要去看望乔?走,我送你上楼。”

“……”廖思行拉住了我的胳膊,因刚才承认的事,他脸上的害臊红晕已经蔓延到了招风耳上去。他欲言又止后,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想我们关系这么铁,他也喜欢在网上向我发牢骚,大概是来跟我吐露什么心事。我一瞬间露出了笑,一拍大腿,隐约透露出一副八卦的模样。

“找我?可以,可以。”

我的八卦基因遗传了家里人,到了高中遇到乔被激发,现在一发不可收拾了。

廖思行邀请我去附近的怀旧咖啡馆,看来是要坐下来和我好好聊聊了。

落座后我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服务员询问廖思行的时候,他朝我这个方向努努嘴,说要一样的。

直到服务员端来咖啡又离去,他还是一副吞吞吐吐的别扭模样,我也不催他,有些言语是要酝酿几分才好吐露。

我搅了搅浓郁的咖啡,低头嗅香,闻了一会儿,才噙了一口慢悠悠地品尝。我先找话题说道:“对了,你先前对我说,‘难道……你也没把我认出来’,是还有谁没把你认出来?”

“哦……是许佳,我打车的时候碰到了她,还拼了车,在车上她完全没认出我,下车前,我一起付了车费,跟她说我是廖思行,她很吃惊,吃惊得一直没回过神。”廖思行回答了我的话以后,整个人的状态在逐渐放松,或许他也是在适应我们很久没有见的淡淡隔阂。

许佳是高中时的班长,第一年做过我同桌,廖思行曾经写过情书给她,她怕被人耻笑,顺手将情书推到了我的桌上。所以后来,大家传来传去地开玩笑,不是说廖思行喜欢杜秦,就是说杜秦喜欢廖思行。

这流言蜚语的来源,第一是因为许佳,第二就是因为我曾经帮助过被欺负的廖思行。

我回过神调侃他:“许佳要是现在看到你,那可真是好时候。”

廖思行和我谈论的话题突然扯了十万八千里远,他挺直腰端坐起来,双手摆于桌上合十,五指间相互搓着,他认真地说:“阿秦,这次我是来找你的,没有回老家,不全是因为想要帮着周姨照顾我乔哥,这个暑假,我想好好和你处处,行吗?”

这话的味道我一咀嚼,就分辨出了一种诡异的意思。我搅咖啡的手停住了,静了一会儿,我舔嘴抬头,一口气直言道:“我刚刚想问你,是不是受了刺激,所以晓得打扮了。”

我的误解让双方一度尴尬。我一瞟廖思行那张抽搐的帅脸,自动想象了一行乌鸦飞过他锃亮的白额头。隔了这么一小会儿,我又补充道:“然后你就说,是……”这天彻底被我聊没了,廖思行静静地看着我,他不语,我不言,我尴尬地低头喝咖啡,心里有些着急。我想着怎样脱身离去,咖啡就这么一口不断地被我喝到了底,廖思行落在我脸上的那种目光,更叫人坐立不安。我局促起身,匆匆打算走了:“我……我还有事,那个……回头见。 ”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廖思行语调拖长的话,声音还不算小,语气似乎有点儿无奈:“对—我是—”

我步伐一顿,缓缓转头瞅他,他毫不在意旁人的异样目光,只盯着我。我松了一口气以后,他捏紧了椅子两旁的把手,下一刻,他大步流星地走向我,突然对我勾肩搭背,还地眨了眨眼:“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问问,跟不跟我当兄弟。”

“兄弟?行啊,老规矩,我兄你弟。 ”我反勒住他的脖子,满脸匪气,“快,叫哥。”廖思行唤了我一声哥,又忽然正色说:“你不是说有事吗?什么事?”我想都不想,就说要给秦裴照买盐水鸭和鸭血粉丝。廖思行殷勤着呢,非要一起去买,我拒之不及,他还死皮赖脸地准备去我家蹭饭吃。我要是委婉透露出不同意的苗头,他就冷笑一声,来了一句:“哈,兄弟,虚伪。”

老杜晚上加班,只有秦裴照在家,她看到廖思行的第一眼,以为我皮子痒了,胆大包天地带男朋友见她,于是立马露出吃人的眼神,死死瞪着我。

等廖思行扭着结实的臀部奔过去,说:“阿秦妈妈,廖思行……来了。”

秦裴照突出的眼睛就更突出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廖思行,缓了片刻,她又冲我死瞪眼,像发射炮弹似的翻着嘴皮子质问:“真以为你妈老年痴呆了?他是谁?!你男朋友?好啊!要翻天了这是!你腿不想要了?你……”

廖思行在一旁边看戏边在单肩包里找着什么。我近乎无奈地解释:“他真是廖思行!在乔家那边遇到他后,非得来蹭饭吃,我就知道你要误会,所以……”

“廖思行……”秦裴照弯着身子看向廖思行手中的学生证,一字一顿地念。

见他有了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我也就停止解释的话了。

我随意坐到沙发上开了一瓶饮料喝,屁股都还没坐热,又听秦裴照奓毛似的大喊:“杜秦!见廖思行长帅了,你就跟他好上了是吗?!以前你的同学说,你喜欢这个丑小子,我还不信,我寻思你眼光没那么差,现在看来,你眼光毒辣!原来……原来你们私下处到大学了都!”

她气得声音发抖,捂着胸口说:“气死我了!现在是要摊牌了吗?我告诉你们,不准谈!大学也不行!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你们要是不分手,我立马断了你的经济来源!”

我满嘴的汽水全呛了出来,就是遗憾没呛到秦裴照这个单细胞妇女身上。

廖思行已经被秦裴照的架势吓得退到了墙壁上贴着,并且吞着口水。

其实也不怪秦裴照如此高度紧张,我从没单独带任何男性来过家里。廖思行来做客的几次都是和两三个同学一起来的。

我胡乱用手擦着下巴上的汽水,目光诚恳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你的女儿?我是那种禽兽吗?”

秦裴照疑神疑鬼地和我们来回对视,廖思行忽然大胆上前握住了秦裴照的手,他皱起眉头的模样忧郁沧桑。

“阿秦妈妈,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长得这么帅让您有所误会,我不应该不听劝来蹭饭,我……还是……不要奢望您家的那顿饭了,唉,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

盐水鸭和鸭血粉丝毕竟是廖思行抢账硬付的,我当即喊住了他:“喂,你的盐水鸭……”他停下脚步,回眸一笑,扯嘴将太过整洁的白牙亮了出来:“不,是你的盐水鸭。”“行了,你小子书读得不怎么样,广告倒是看得可以。”秦裴照被逗笑后,眼神虽带着狐疑,还是对廖思行说道:“你刚刚那些话,醍醐灌顶。也是,都变成帅哥了,眼睛肯定也不瞎,怎么会看上我家又笨又懒又没长相的且且?真瞧上了的话,该去医院好好看看眼科了。”

且且是我的乳名,上中学以后,家里人都不怎么叫我且且了,说是腻歪得齁鼻。“对啊,我眼睛怎么可能瞎,又没长针眼。”廖思行和秦裴照莫名站到一个阵线上损我,我的缺点都被他们挑出来讨论。我白了一眼廖思行,有样学样地冷笑一声:“哈,兄弟,虚伪。”又白了一眼秦裴照,继续冷笑:“哈,母女,虚伪。”他们同时看过来,顿了顿,继续一起有滋有味地埋汰我。廖思行格外殷勤地扒出我读书时候的糗事,秦裴照也把我小时候的顽皮事当笑话讲。我忍无可忍地说:“你们够了!”他们全然无视我,等终于歇了嘴,廖思行挽着秦裴照的手臂亲亲热热说要一起进厨房帮忙。秦裴照似乎忘了她刚才说我以前眼光不会那么差,眼下她正和蔼可亲地夸廖思行,不仅人勤快,还长得特好看,小嘴儿也甜。我笑了,哈,女人,善变。

廖思行心满意足地蹭了饭,他走前,我也如愿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回校的时候给舍友看。

客厅里只剩电视剧中人物的对话声,没了廖思行那张鸭子嘴,果然清静多了。我啃着饭后水果,若有所思地问秦裴照:“你刚刚为什么突然又相信了我和廖思行是清白的呢?”

她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也很认真地回答:“长得帅的能看上你?”

我使劲咬了一大口苹果,恶狠狠地说:“秦裴照,咱俩这母女关系,迟早得水尽鹅飞。”

她忽然笑道:“就依你现在这种生气的模样,我也知道你和廖思行没什么,你们要是真好了,你肯定会正大光明地反驳我,廖思行就是眼瞎!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嘁了一声,回屋关门困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