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

张玉清

暑假刚刚开学,时令还可以说是夏天,那时他们刚刚升入师范三年级。

有一天傍晚,他们聚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吃晚饭。晚饭是次得不能再次的馒头和淡得不能再淡的菜汤,他们都觉得吃不吃无所谓,不过是作为每天生活的一个程序罢了,就像上课一样。

远处走来一个很挺拔很庄严的女生,他们同时停了咀嚼。有认识者道:“嘿,一年级,不,现在是二年级的班长。听说她把她们班的男生管得小鸡儿似的。”

大家顿时像蒙受了羞辱,但见她昂首阔步的骄傲神色,不禁渐被激怒。

“好一个小女子,哄她!”

“对,哄她!”

她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头昂着,本来没有看见他们。但他们突兀间哄起来了,引得她好奇地向他们注目。

“有一个东方古老故事让我来告诉你,有一个师范班长她小小了不起,她胸脯一挺啊所向无敌,她把男生管得笔管般地直……”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矛头所向,面色一沉,“蹬”地一下站住。她太了解那些男生的心理了,说不出是龌龊是无聊是可悲还是别的什么,平时她就很看不起这一类男生。

他们没料到这一招,都理亏般地收回了眼光,老老实实地盯住了自己的饭碗。

“哼,到底没见过大阵仗!”她在心底发出一声鄙夷的冷笑。

但两秒钟后,他们的士气又重新鼓舞起来。不知是谁急中生智采取迂回战术,装腔作势地咳嗽起来,夸张地往地上大口吐痰。大家一下子被提醒了,异口同声地发出做作的“咳咳”的声音,眼睛又开始死灰复燃般地盯住了她。

有一个从相貌上判断便决不是好人的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小子,竟盯住她的脸向她一步步逼过来。她吓得简直要跑,但想想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便还是稳住了阵脚。她脸色铁青,冷冷地瞪视着瘦小子。

但瘦子走到她面前,只不过对着她奸诈地一笑,扑的一声往她身前的脏水池里喷出一口嚼碎的馒头,不怀好意地说了声:“好硬的小石头儿!”

说完,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过身既有些得意洋洋又有些缩手缩脚地往回走。

她站的位置让他有机可乘。

真没有料到他竟会有这么卑鄙的一招,她尴尬地立在那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所措。

他们感到了彻底的胜利和报复,激动得前仰后合,撒着欢地乱喊:

“猴子,有你的!”

“行啊猴子,你最伟大!”

“猴子可以当选猴国总统!”

欢声雷动,口哨连天。

她被彻底打垮了,忍不住泪水横流,拔腿就跑。

背后传来男生们穷追猛打的戏谑的歌声:“有一个东方古老故事让我来告诉你,有一个师范班长她没啥了不起,她站在猴子面前像斗败的公鸡。”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从三年级男生宿舍前面走过。

从那以后,她和他们结下了不解的仇冤。

那天他们哄过以后,依然是百无聊赖。虽说猴子最后的精彩表演把大家的兴奋推向**,但**过后便是低落,天黑下来,大家不得不百无聊赖地去上晚自习。

他们班的班长也是女的,叫李红,异常忠于班主任。一年级时,这群准男子汉受够了她的气。后来长大一些,觉悟了,他们开始了有效的抵抗,几经周折终于战败了李红。现在,李红早不敢惹他们了。

他们整齐地坐在教室里,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等李红点完名,他们便走了一大半。

班长李红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写作业。好在女生的座位在前面,她也有看不见的理由。

他们撤出了教室,便分做几路人马。一路跑步去二里外的炮校看电影,一路去操场练武,一路去“遛灯”,竟也有几个去了图书馆。

很快就听到了看电影的一路人马在校外的大路上唱了起来:“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这样快乐?姑娘你听我说,姑娘你听我说,我们是一群潇洒的小伙……”

歌声渐渐地远去。

在另一个教室里,那位二年级的女班长正和一个男学习委员头碰头地谈工作,马路上异常雄壮的歌声震得她的心一颤,站起身来从窗口望去,校门马路上的路灯下正映现出猴子恍惚的身影,满是调侃情调的歌声。她的心底升起一股难捱的烦恼,禁不住暴骂一声:“流氓!”

全班随之打了个寒战,愕然抬头望着他们的女班长,不明白一向庄严的女班长今天何以这样失态。

夜里十点半,各路人马陆续回到了宿舍,于是开始了“每日一课”的神聊。今天内容格外充实,他们有声有色地回味了晚饭时的盛况,高度评价了猴子的伟大功勋。这使猴子感到无比自豪,似乎一下子成了水帘洞主,一再表示要再接再厉。

一连几天的晚上,他们都津津有味地谈起这件事,猴子也就跟着光荣了好几天。

但就像流行歌曲,再好听重复几遍之后也就没味了,几天以后就没有人再谈它,后来连猴子自己也忘了。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后。

这天晚上,猴子在操场上练完了武,竟心血**地要去图书馆。

图书馆里灯火辉煌。这一片辉煌让刚从黑暗中走过来的猴子眼花缭乱,以致他推门时竟没有发现明亮的玻璃后面正往外走着一个人。

里面一拉,外面一推,弹簧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猴子没有感到应有的力度,竟也没有想一想为什么,迈脚就往里走,却突兀碰上了两只威严的眼睛。

他大吃一惊。定睛望去,却是那位二年级的女班长。猴子看看自己,已经跨进了半个身子。女班长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反而目光凛凛地逼视着他。她的个头并不比猴子的矮,看去阵势相当雄壮。

猴子感到一股压力,但并不甘于示弱,况且这一次他正义在手。他已跨进半个身子,女班长还在门里,按常规理应是女班长让路。

但是他们前嫌难释啊。

女班长的目光中凝聚了更多的威严,威严当中还混合着鄙夷的成分。

猴子知道她这是在报复了。他心里暗暗骂道:“真小心眼,老子早忘记了。”

他挺了挺胸,把微有些佝偻的背挺直。于是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对峙着。

倏忽间便已过了漫长的五分钟。女班长的眼睛一直紧盯在他的脸上,好像在从他的那张瘦脸上寻找着所有值得鄙夷的地方。猴子不甘示弱,便同样用眼睛去盯住了女班长的脸。

女班长虽是威严怒目,凛然中却掩不住那分娇媚。尤其那双眼睛,炭一般的黑,瞪得大的却不见几分怒火,倒像要滴水来。

猴子忽地自惭形秽,固若金汤的防线霎时崩溃。

他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情感,不由得低下头去。起哄那天竟没有看出她的美丽。现在,又一次面对着她,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和猥琐。

他抬不起头来了。

过了几秒钟,他干咳一声,侧身推开了另一扇门,将身子挤了进去,女班长高傲地一步跨出去。

这么一闹,猴子再也没有看书的兴致。他走到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发呆。

只一会儿,女班长又回来了,她环视馆内,竟然大踏步向猴子走来,侵略般地坐在了他身边。

猴子坐在里边,一阵慌乱。女班长占据了他出入的通道,猴子面临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严峻形势。他眼看逃走无望,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所幸女班长并没有更深入地采取行动。大概是看了猴子的可怜相动了恻隐之心。她摊开手里的书安静地看下去,一眼也没再看猴子。

渐渐地觉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猴子便镇定了。只是这样干坐着没事可干,很不是滋味。他左瞧右看不得解脱,后来便全心全意地体味起女班长那边的动静。听见她沙沙地翻书,听见她不时微微地叹息,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书里了。她的身上无意中散发出来的少女的芬芳气息,使猴子有些飘飘然。

他正醉乎乎地异想天开,猛然听到前面有人哑然失笑,定睛望去,却是本班的几个小子正歪着脸看着他,推挤着跑出了图书馆。

他不禁浑身烧得厉害,那帮小子肯定是在笑他。

他匆忙地站起身,低声下气地请求女班长放开一条生路。

女班长很痛快地站起身放他出去,同时对他很有深意地一笑。

他从她的一笑中知道她已识破了一切。

猴子气急败坏地跑回宿舍,一进门他们就哄他。

“猴子,有你的!”

“行啊猴子,你最伟大!”

竟然和哄女班长那天一样。

“我……我……”猴子有苦难言。

他们竭尽全力描述那场面,怎样走进图书馆,怎样看见猴子傻马似的坐在女班长身边,猴子怎样斜眼,怎样吸鼻子,谁谁谁怎样憋不住哑然失笑,大家怎样嬉笑着跑出图书馆……

“你怎么不拿本书装装样啊,这要让外班的看见可给咱哥们儿丢大人显大眼了。”一个小子认真地对猴子说。

“不是我,是她……”猴子争辩道。

但大家并不认真给他辩白的机会,又开始起哄:“哟,还是对方主动,了不得了不得。”

猴子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仓皇逃了出去。

此后猴子老实了好多天,他变得有些庄严起来。这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老哄他。

他一直没有忘记图书馆的那个夜晚。每次看见那个女班长的倩影,他都有些发痴。

图书馆事件过后,他们依然是百无聊赖。可起哄的事情很多,他们很快没人再提这件事。他们仍然是每天都起几回哄,想哄谁就哄谁。猴子却不再参与了,他甚至有些轻视他们了。

在此期间猴子辗转得来她的名字:马玲。

此时已是秋末了,落叶缤纷。猴子竟养成了经常散步的文雅习惯。他孤单地来到校外的小树林里,踏着落叶,怅然而行。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是在思考人生,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倒是越来越自卑了。

一日,是星期天。

猴子无处可去,便在一个很不适宜散步的时候踱入小树林。他走着走着,听到前面有人声,且是一男一女,不由得警觉起来。他停了脚步,也停了思索,谨慎地望过去。

荆棘丛里,隐约见到的是马玲和一个男生。那男生猴子知道,是马玲班里的学习委员,大高个,又漂亮又帅气。

他们俩坐在荆棘丛里不知被谁开辟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说着话。落叶纷纷,又离得远些,他们没有发觉猴子。

猴子忽然间感到心里像被猛地塞进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有说不出的沉重。他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既想走开,又想看个究竟。后来后者占了上风,他找了棵大树藏住身,只露出半个脸窥探着他们。

他们浑然不知,密切而又亲热地交谈着。由于离得远,谈的什么猴子可就听不到了。后来就见他们俩说到了忘情的时候,那男生伸手拉住了马玲的手。马玲含笑着望着他,没有拒绝。

猴子看得直哆嗦,脑袋嗡嗡地大起来,只感到仿佛受了致命的一击,意识也变得有些混沌了。说实话,猴子并没有对马玲抱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有自知之明。猴子掩耳盗铃般地闭上了眼睛,但终于还是承受不住,便转过身哆嗦着跑开了。

他这一跑,他们就发现了他。两个人惊慌地站起来,惶遽地对望着,仿佛大难就要临头。

“我知道他,他叫猴子。”马玲颤声说。

“我,去找他谈谈。”男生说。他觉得他该负起责任。

“没用,我知道,他很坏。”

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连几天,他们惴惴不安。

一连几天,平安无事。猴子并没有去告发,也没有对任何人讲。

马玲从此对猴子心存莫大的感激。每次看见他都投以友好和感激的目光。猴子便在心里添一份欣慰,也添一份忧伤。

对于猴子的变化,一直没有谁注意到,谁也不会想到猴子在百无聊赖中会有什么忧伤。何况他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起哄时又是站在最前列了。只有遇到马玲时,他才又有少许的腼腆。

唉,真是百无聊赖的日子呀……

就这样过完了冬天。

春天到了。

夏天到了。

毕业在即。

他们忽然听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二年级那个女班长和学习委员夜里在校外某处谈到一点多钟被巡逻的联防队员抓获。第二天校领导亲自去才领了回来。回来就开始轮番审问,他俩咬定了是在谈班里的工作,但校方不信。

一时风云满天。

学校早已恼火学生早恋成风,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典型,定要杀一儆百。这两个倒霉蛋定要挨上记大过处分了,闹不好就是留校察看。

猴子听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当天晚上就去找教育处主任。

教育处里灯火通明,教育主任正在审问马玲:“你说是在谈工作,谁能证明?谁能相信深夜一点谈工作?”

马玲无言以对,垂泪悲泣。她没处找证明。

“你若找到证明,学校不再追究。若找不到……”

正这时,猴子一步跨地了教育处。

“我来证明!”他说,竟一脸正气。

马玲一见是他,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他可是知道一切的呀。

“他们确实是在谈工作,我听见了,也看见了。”猴子很平静地对教育主任说。

“你?”主任不相信,“怎么看见的?怎么听见的?”

“是这么回事,我每天晚上在操场上练武。”猴子说,有意露出一点破绽。

主任果然眼睛一亮:“在操场上?那好了,他们是在铁路边的树林里,你不可能看见他们。”

猴子嘎声嘎气地笑了起来,龇着一嘴的白牙:“我练完了武就练夜行术,正好经过铁跑边的小树林,见有人谈话,心中疑惑,便悄悄查个究竟,我开始也以为他们是在谈恋爱……”

说到这里,猴子忽地吐字极为艰难,最后两个字说出来的声音已是很低。

停了一下,谁也没有注意他内心深处发出的那一声复杂的叹息,他接着声音低缓地说:“他们确实是在谈工作,他们谈得很热烈,我不忍打搅他们,绕过去了……”

说完,他不看主任,也不看马玲,快步走出了教育处。

猴子早就听说了马玲落难的地点,因此说得天衣无缝。校方只得释放了马玲和学习委员。

几天之后猴子就毕业了。马玲和学习委员一起来到当初猴子他们哄她的地方来给猴子送行。

全体男生都围着看,但是这次他们没有“哄”。

马玲不知道该对猴子说什么好,却又充满感激地说了许多话。

猴子低着头,一句一句听,脸很红。

最后,他声音低低地说:“不,请感谢你自己。”

然后,他就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那端庄娇媚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