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

玉清

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上初三的下学期,冰雪来学校里看我,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说他是去南方开一个笔会回来,顺路来看看我。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他来学校看我就像走在大街上侧过脸看一眼路边的哪一个少女一样简单。我对他的话不全信。

在楼道里,我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好一会儿才想到他是那个照片上的冰雪。当时我竟说不上欢喜,当然也不讨厌,只是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也没有事先写信告诉我一声。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他,这个我其实很想见的人,在此之前我曾经设想过许多许多与他见面的情景,设想过许多许多有关他与我之间能够发生的情节,可是现在他真的站在我面前了,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也想不出来下一步我应该怎样接待他,就那样在楼道里傻站着,我心里还有点担心,怕有老师过来看见。

下课的铃声忽地响了起来,我不由得一激灵。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停,各个教室的人就会像水一样地涌出来。我来不及多想,小声说:“快走。”趁铃声未停带他走出了教学楼。

我们出了校门,就沿着学校的围墙转。

后来我想我也许不该跟他出去。

天黑下来了,学校里已经在上晚自习。四周围很静。学校的围墙在夜色下投出黑黑的阴影,我们就贴着墙根走在阴影里。

这是四月里的天气,空气里是一年中那种难得的温馨味道。

我们边走边小声地说着话,说什么呢?说我们一直以来的交往过程,也就是通信过程,我们的交往仅限于通信。我不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都是他在说,我只偶尔应一两声。

他故作轻松地一直在说,其实他很紧张,他看得出我的情绪很被动,所以他要不停地讲话,他怕一旦没有话题了,我就要提出回去。

不知我们围着学校围墙转了多少圈,我们听到学校里下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拉响了。我们的脚步停下来,话也停下来,沉默了一下,我说:“我得回去了,再晚,学校的大门就要关了。”

他没作声,我们听得见双方的呼吸。

这时候我们正站在学校后墙的阴影下,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把一双手搭在了我双肩上,声调有点变地轻轻说:“你是个好女孩,我有些喜欢你了。”

我身体里的血液忽悠一下从脚底涌到脑袋上,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我不作声,认为我是拒绝,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本来我们要就这样分手了,他接下来应该有些失落地把手收回去,送我回学校,然后我们说再见,就可以了。

可这时有一股沁凉的夜风拂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缩拢了肩膀,他像得了很正当的理由似的,没有把手缩回去,而是就势揽住我,把我揽向他的怀里,用他的身体和手臂裹住了我,用一种十分呵护的语调问:“冷吗?”

他低着头,把脸倾向我的脸,他嘴里的热气温丝丝地扑到我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清洁男孩的味道。我的头有点晕。

我说:“不冷。”但我没有试图挣开他。

好久,好久,时间一秒秒过去,周围静得像什么也不再存在,我不知道这么久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我的思维是一片空白,我身体里的东西好像什么都静止了,我什么都不会想了,我甚至都不会想自己在做什么了,我只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点意识支撑着让我不至于软得倒下去。

我忽然忍不住想哭泣,并不是由于悲伤和痛楚,也不是心情激动,而是说不出为什么只想发出那种哭泣的声音,我忍不住地就泣出了声。

他吓坏了,一下子放开了我,俯下身子凑在我脸前问我:“李卓,你怎么啦,你怎么哭了,原谅我,原谅我。”

我说:“没事。”他这样忽然就放开了我,刚刚身体里那种说不出的感受一下子就飞散了,竟让我感到失落和一种隐约的不满。

我猛地想到太晚了,说:“我要回学校了。”

我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到了学校门口,大门已经关了。

我翻墙进去,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已经睡了,我悄悄地爬上床,在黑暗中钻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来与我再见一面就走了,无声无息地走了。

我有些失落,有些难过。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他的信,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回去以后会给我写信的。我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信,他在信里说他是回到家里就马上给我写信的,他写他那天是什么时间坐车走的,什么时间到的家里,但他没有再提那天晚上,只字未提。他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是他的心里认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还是他认为自己错了,因为愧疚而不愿再提这件事?

他却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写他一篇新作的构思,他十分得意地说那会是一部很好的作品,让我等着看。

他似乎是不知道我此时对他的构思不会感兴趣。

我没有给他写回信,我的心思还在这件事上,我要是回信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对它只字不提而却说一些旁不相干的事情,我要是回信我一定要写那个晚上,可我又不知该怎么写它。对于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是该给予肯定还是给予否定,我不知道他的做法是对还是不对,也不知道我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我从上小学五年级起就与冰雪建立了友谊。我是一个从小就喜欢读书的女孩子,我非常喜欢冰雪的小说,他的作品所展现的那种清纯美好的境界给我的小小心灵以深深的打动,那时候他的作品常常发表在几家文学刊物上,对这几家刊物我几乎是每期必买,买到手之后站在报刊亭前先翻目录,如果那里面有冰雪的作品我就会欣喜盈怀,回到家里我会放下手里所有的事先看他的作品,他的每一篇作品都不会让我失望,都会让我感受到阅读的美好,好多时候我为自己的阅读感到自豪,我为自己区别于那些不喜欢读书的人而感到自尊和自豪。当然更多的时候,翻开目录,那里面没有冰雪的作品,我就会很失落,好没心情地把杂志塞进书包里,得过上好几天才肯再读它。

终于有一天我给冰雪写了一封信。我以一个五年级小女孩的笔向他倾诉了读他一篇作品的感受,并且问他,他在小说里所写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没想到他竟回信了。他在信里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作品里写的事情都是虚构,不是真的。他的回答让我失望。但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他的作品对我的感动,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仍然相信它是真的,那么真情的故事怎么会不是真的呢?如果它是假的,那这世界上的什么作品都没有意义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

从那以后我就与他建立了通信联系,我们成为了朋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有耐心地对待我,我写信过去,说的都是幼稚的小孩子的话,可他每次都给我回信,他很忙的,有时候不会及时回信,但只要我耐心等,总能等来他的回信。

在很长时间里,他并不知道我长得什么样儿。到我上初一的下半年,他终于忍不住了,在一封信里他跟我要照片,我知道他是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他在信里想出了一个很巧妙的理由,他说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虽然我们以后总会有机会见面,他总会看到我,但他怕那时我长大了,他看到的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我寄了照片给他,他一个星期之内就回了信,他兴高采烈,说他没想到我是长得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同时又那么符合他心里对我的想象。他说一直以来,在他的想象里我就是这种秀秀气气清清纯纯的样子。

在他看过我照片之后,我们的关系明显更亲密了一步,写信时的语气也更亲切,更知心,更有感情色彩。我们之间成为了那种很有感情色彩的朋友。

我虽然没有给他回信,但我一直还在等他的信。我想他要是再给我来一封信,我就可以给他回信,那时我就可以不再提那天晚上的事。

可是他没有再给我写信。以前我们是一个月时间一定会往来一次信件的,可这一次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仍没有来信。中考前是非常紧张的,我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什么来信,可每天内心里仍总是在盼望着。

中考结束了。中考过后的日子是我们最轻松的日子,还没到暑假,但我们提前放假了。不用上学,也不用写作业,不用理睬枯燥无味的课本了,身体里所有绷紧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软软的,连眼神都发空了。这一段日子里,同学们绝对像刚被释放的囚犯,有的疯了似地到处跑,要把自己被囚禁的时光夺回来,有的则把自己关在家里享受另一种自由和安静。

我却在这种放松后的无所事事里更加盼望着他的信,但他每天都在让我失望。

我郁郁寡欢。

他是不是怪我不给他回信,不肯给我写信了?

我缩在家里,让自己半躺在**,手里捧一本书,一整日就不再做别的。长期紧张之后的放松让我感到身体发飘,一颗心也发飘,无所依傍。父母都上班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静静的,我不听音乐,也不看电视,只看书。

那个春天的夜晚又飘入我的思绪。

想这些干什么?可是就是想,渴望就是让你没法不想它。

有些时候,我恨过冰雪,都是他引起的,是他在那个春天的晚上对我所做的那些动作诱使我萌动了内心里说不清的一种东西。在那个晚上,他象春风吹拂开尘翳,把包裹着一个成长中的少女身心的一层看不见的外壳剥掉了。

但我更多的还是恨自己,你为什么不去摆脱他的拥抱?你是个坏女孩吗?我常常站到镜子前,望着里面的自己,里面的那个女孩依然美丽,可是忧郁笼罩着她的脸。这是我么?这还是从前的我么?我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我学习成绩好,这让我感到自豪,我相貌美丽,这让我感到骄傲,我还有一个有名的作家冰雪是我的知心朋友,这一点更是别人所不及。可是现在,我却已经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了,我身上所有的再也不是只让我感到骄傲的东西了。

七月底,在我已经不再指望冰雪的信时,他的信来了。

他的信终于来了,可是我的心情已经改变。他在信里诉说了对我的想念,请我原谅他竟然四个月没有跟我通信,他用好多话解释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写信的理由,首先是他在赶一部作品,太忙了,每天都顾不上细致地想什么,其次他一直在等我的回信,想看了我的信之后再写信给我,总觉得我的信就要到了,所以就总是等,就这样拖了下来。这一次他写到了那个春天的晚上,他说自从那个晚上以后我在他的心里就占据了这世界上谁也不能替代的位置,但他不知道从那以后他在我的心里是什么样的形象。信末他说他不久还要到南方去,他还想顺路来看我。

我给他回信,写了两天,写了撕,撕了写,最终也没有写好几句话。我此时的心情,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也不愿再提那个晚上。谁能想到这一切都变了样?我还能写出什么话呢?我没有勇气在纸上写我想念他,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否应该发生。

我写来写去,只写出一句话:不,你别来看我。

只有这句是我此时能对他说出的心里话,我不能让他来,我觉得自己还小,谈感情还太早。

不,你别来看我——我就把这封只有一句话的信寄给了他。我这时的心理状态,实在是无法让自己再写上这句话以外的任何一个字。我甚至没有勇气写出他的名字,因此那是一封没有上款也没有落款的信,孤伶伶的只那一句话。

这封信寄出以后,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了消息。

他一定是被我深深地伤了心。

此后我也为自己的这封信而恨死了自己,可是我除此之外又真的再做不出别的。

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彩,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在一处公园,在花圃里看到含羞草,它安安静静地开在角落里,在妖娆的百花中掩抑着,但我能感觉到它纤柔的身体它枝蔓出的叶片所满含的恬静的幸福。

我忍不住伸出指尖向它轻轻一碰,那欣欣盈盈开放的叶片“唰”地一下就闭拢了,再也不肯张开。

我忽地眼窝发酸地想到:人的心灵里那脆弱的一面有时是多么象这含羞草呀,它经不起轻轻一碰,就闭拢了啊。

灿烂的阳光里,我猛地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