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玉清

周晓波

玉清最早引起我注意是因他的《小百合》。记得那是八十年代后期,儿童文学界正处于热热闹闹的探索期,各种新潮艺术表现手法的争相演绎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小百合》却以它清丽纯净的风格,单纯细腻地表现青春期少年真切的心理状态而令人赏心悦目。由此,我便开始关注起他的作品来,玉清似乎也从此便和青春小说结下了不解之缘。随着《风景》、《哦,傻样儿》等一批颇受少年读者青睐的青春小说的出现,玉清——这一略带女性玉洁冰清色彩的清丽名字似乎也就成了玉清小说艺术风格的代言词。提到青春小说,人们必然会想到玉清的少年小说;而提到玉清,人们也必然会把他与青春小说联系在一起。以致于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也便理所当然地取名为《青春风景》(少年儿童出版社1995.8版)。

玉清是一位颇为坚持自己创作风格的作家。他始终如一地把表现优雅的“青春风景”,尤其是师范生的独特风景作为自己主攻的领域,而在叙写中又主要把关注视点放在对少年人青春期心理与情感的微妙变化的表现上,他十分善于抓住少年生命中朦胧而颇有意味的隐秘心理和反常举动,通过审美上的透视、聚焦、组合来凸现青春期生命的本质。这几乎成了玉清小说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从最初的《小百合》(《少年文艺》1988年第3期),到后来的《风景》(《儿童文学》1990年第12期)、《哦,傻样儿》(《少年文艺》1991年第2期)、《红泳衣》(《红泳衣》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10版),以及近期的《误伤》(《儿童文学》1997年第10期)、《握别》(《儿童文学》1998年第11期)等等都是清一色的描写师范生的生存状态,特别是青春期的微妙心理,也难怪人们会把玉清和“青春小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应该说玉清初期的小说带有一定的自体验性,那时候的玉清正在师范读书,出于对文学的爱好和“一种心灵深处的精神需求”而开始尝试写小说,尽管还“不知道作品该怎样写”,但对师范生活的熟悉和对身边同龄人的熟悉,以及切身的心灵感受,使他能十分自然地、行云流水般地去表现少男少女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真实的心理状态。那种纯净和美丽让人心动,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让人体验到少男少女**的青春诗意。可以说《小百合》正是以这份纯朴的美和真实细腻的心理刻划而获得成功的。

首次获得的成功似乎也使玉清由此而找到了艺术的感觉,他竭尽所能去发掘他所熟悉的这一生活背景,并试图从各个层面去表现青春期少男少女驿动的心灵。其中有美丽的憧憬;也有青春的**;有怅然若失的惆怅;更有难以排遣的苦闷、彷徨……他最突出的特点是能够凭感觉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平凡生活现象中去发掘美和表现美,并将少年人朦胧而又复杂的情感状态表现得丝丝入扣,动人心魂。而且随着他创作的日益走向娴熟,这种精于提纯和擅长心态描摹的表现技巧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应该说玉清的艺术感觉是十分突出的,这份敏锐的艺术感觉使他具备了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艺术天赋。他的这一独特的艺术感觉使他能够在非常琐碎、无奇的普通生活现象中去捕捉到富有特殊意味的小说材料,并把这一细腻的心灵感觉用活生生的语言灵动地表现出来,这便是玉清的过人之处。为了保留这份感觉的亲历状态,玉清也就经常使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感觉、体验、情感、情绪、理性认识以及对少年人的了解与理解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表现出来。

对于他早期作品的纯洁与清丽似乎并没有人怀疑,但对他近期作品的偏向,议论者却纷纭,焦点是对少年小说表现少男少女朦胧情感“度”的把握上。玉清过于偏狭的主题表现使他必然面临着如何始终如一地把持住少男少女那份朦胧情感的“纯洁度”上,这的确很难。从主观上他的确很想保持住《小百合》那样的纯净,毕竟他是凭着这份清丽与纯净获得成功的,也是以此树立起自己的创作形象的。但客观上作家又不可能完全重复自己,《小百合》单纯的“精神爱慕”毕竟只能写一次,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一个个更为复杂、更为多彩的少年人情爱的处理。应该说作家至今为止对此类敏感主题的处理上,主要还是从体现少男少女情感的纯洁性上去表现的,也就是说他竭力要维护儿童文学审美的“纯洁性”,使其保持少男少女“爱慕”情感的圣洁,而与成人文学的情爱、**相区别。比如像《画眉》(《少年文艺》1996年第8期)、《误伤》之类的作品。这两篇作品都是表现师生之间的情感交往,前者侧重于表现少女对青年教师的爱慕;而后者则侧重于表现青年教师对美丽少女的爱慕。两篇作品最后都以悲剧处理而告终,表现得凄惋而动人。“师生恋”本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题材,按玉清既定的少男少女情爱处理一定要保持它的纯洁性的原则,势必要否认这种恋情,似乎一涉入“师生恋”,就失去了这种情感的纯洁性。但人物情感的内在逻辑又不可避免地会使人物情感明朗化。在万般无奈之中,作家只能一再借第三人称叙述者之口竭力来表白没有这份恋情,绝对没有这种“非份之想”。其实,我倒觉得作家未必一定要否认师生之间这种“朦胧的情爱”,以及少男少女之间那种“朦胧的感情”,这在生活中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处在当代这一开放性的时代,存在这样的恋情并不奇怪。何必非得要以遮遮掩掩、“犹抱琵琶还遮面”的表现手法来处理这类题材呢?承认这份情感,我觉得并不一定就会损害了少男少女情感的“纯洁性”和“美好性”。向往美丽,体现善良,崇拜高尚与智慧是少男少女都会出现的正常情感状态,关键还在于小说的导向问题。是单纯津津乐道于这种“朦胧情爱”的表现,还是在坦然的表现中引导少男少女树立正确的人生观、情爱观,这才是少年小说应该把握好的方向盘。在引导性上玉清小说似乎还有些欠缺,一味将注意力放到了否认这种“朦胧情感”的表现上,而忽视了艺术的引导。但他的作品总体来看还是非常纯洁健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格之处。即使是像《永恒的生命》这样的涉及到少女**这种敏感话题的作品,也仍然是以表现对圣洁生命的伟大赞叹为表现主旨。

尽管玉清的创作以其鲜明的“青春风景”而著称,以其清丽、清纯的“婉约风格”为人关注。但其实玉清并非只会写青春风情,也并非只有一种婉约风格的表现。在《儿子,抽他耳光》、《爸当治安军的日子》、《较量》、《弱者刘常》(以上均见《画眉》短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5月版)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玉清,那是一种十足的男子汉气概的抒写。不管是《儿子,抽他耳光》中的“被创伤和病魔折腾得已由一个龙神虎貌的汉子而蜕变成一个用皮包裹着的骷髅”似的父亲;还是《爸当治安军的日子》里的猎户出身的神枪手父亲;甚至像原先连百米跑都坚持不到的“弱者刘常”等等。无疑他们都极具男子汉的本性,这尤其表现在身处逆境中的男子汉那种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勇气。形体枯槁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父亲,面对污辱了儿子的妈妈的恶棍刘八,可以拼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揪住刘八的后颈,威严地对儿子说——“儿子,抽他耳光!”那种令人慑服的威严,使骄横一世的刘八的意志完全崩溃了,也使儿子真正领悟到了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真谛;同样神枪手父亲在与日寇神枪手的较量中所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意志,足以让日寇心惊胆寒,领略到中国人永远不可征服的威武气势;而“弱者刘常”在近乎残酷的自我意志磨练中所表现出来倔强与韧劲,也的确让原先瞧不起他,欺负他的人深深折服,再也不敢轻视他了……。在塑造男子汉形象中,作者更多地还是在品质上、意志上来铸造男人的英雄本色,而并不在乎形体的强悍与嬴弱。因此,这样的塑造特别富有内在的魅力,小说的内涵也由此更显得丰厚而耐人寻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似乎也更欣赏他的这类作品,尽管他的这部分作品并不多,但我们却能够看到作家作为男人的另一面,同时也表明他在人物塑造上的极大的潜力。

在内涵的丰富性上,《无暇》是比较突出的作品。它将深入人的内宇宙,关注人性的弱点与心理的误区作为切入视点,来探讨“自我认识”这一永恒的人学命题。主人公齐强将自己一生的全部心血押在了攻克世界数学百道难题之一的赌注上,而无暇顾及周围的一切。经过二十年的艰难跋涉,他终于攻克了这一世界难题。可最后却被告知,外国人已先于他半年攻克了此题,解题的方法与他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由于信息闭塞,早于别人发表的话,他将成为中国数学界的骄傲,而现在却变得毫无意义。齐强经受不起如此沉重的打击,三天后,便死于心力衰竭。小说的涵义颇为丰富,一方面揭示了社会对这个被埋没的数学天才的忽视,跋涉者的艰辛与寂寞;但另一方面更多地揭示了齐强性格心理的多面性:他的“骑墙”性格心理中既有十分顽强的意志力的积极入世的一面,同时又有非常脆弱的孤注一掷的消极避世的另一面。因此,当他埋头二十年攻克数学难题时,他坚忍不拔的性格心理的一面,可以使他经受得住千百次的挫折、失败的痛苦和折磨;但过于避世孤注一掷的脆弱心理的一面,又使他绝对经受不起最后的胜利却是一次决定性失败的重大打击。他成功了,但也失败了。这种矛盾的巨大反差,使他完全失去了心理平衡,而必然走向死亡。假如齐强的“骑墙”性格中多一点入世的积极因素,少一点“无暇”顾及的封闭因素,或许社会就不会对他如此的轻慢,或许他也就不必太孤注一掷。因此,齐强的悲剧既是一个社会的悲剧,同时也是他性格心理的悲剧。每个人都存在着一定的人性的、心理的、性格的弱点和误区,但要真正超越自我,摆脱自身的弱点和误区又很难,因为人们往往不能正视自己。在平凡的生活中,每个人的奋进与沉落,命运的成功与失败,尽管并非完全由于个人的因素,但也不能不说与自身的努力和对自我的客观认识有很大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认识自我”的命题就是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课题,对青少年读者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生课题。小说在这方面作了很有意义的探索。当然,人物的丰富性,也是这篇小说获得成功的另一面。

从以上几例作品来看,玉清似乎是突破了固有的“青春风情”的创作框架而更能出采,这是为什么呢?或许以往玉清太过于把自己定型化,因此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反而容易为固有的框框所累;或许摆脱了定型的框架,反而使他获得了随心所欲的自由,而更能够展示男性本色的多方面。所以从这个意义看,其实玉清根本没必要太局限自己,应该多方面地开拓自己创作的领域。在青少年读者中树立起一个“青春小说”的偶像固然值得珍视,但总是以一个面孔出现,终究会使人厌烦的。创作的生命力就在于不断地突破自我,寻求创新。凭着玉清创作的实力,他是完全能够达到的。其实,玉清自己也早有意识,从他新近出版的小说集《画眉》中,我们已经看到了他在题材上的多方面的展示,这是非常可喜可贺的。

一向以来,玉清就是一个颇受小读者喜爱的作家,他曾经数次在完全以小读者的投票评选的每年一度的《少年文艺》“好作品”评奖中获奖,有一年,他甚至囊括了获奖的三篇小说中的两篇。可见他的作品还是非常受小读者欢迎的。这除了他小说特别贴近当代少年的现实生活,体现了当代少年鲜活的青春风景,同时也与他一贯所坚持的较为传统的线性思维的叙事结构和叙述方式不无关系。我前面所说的玉清是一个颇为坚持自己创作风格的作家,也包括了他在叙事风格上的一以贯之。他几乎是在儿童文学界此起彼伏的探索热潮中,进入少年小说的创作领域的,但却丝毫未受其影响,反倒以他的单纯与清晰,线条的明快亮丽而颇受小读者的喜爱。尽管从本质上来说,他的小说属于较为传统的线性思维模式,讲究叙事的线性逻辑,讲究叙事的精彩与戏剧性的效果,这使他赢得了小读者的好感和阅读兴趣。但毕竟他在学习传统的表现方法中仍然有自己的一些探索,比如心理刻划的细腻化,语言的简洁明快,对白对人物性格塑造力强化等都是比较突出的。因此,他的小说大都有着较强的可读性,比较符合少年读者的审美习惯,这也是他的作品一直比较有市场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但玉清所面临的是如何超越自己,突破固有的创作框框,以达到一个崭新的艺术境界。我们相信玉清一定会作出努力的,他也是完全有这个能力的。

(原载于〈儿童文学研究〉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