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别

张玉清

“让我……”他说。

她抬起眼,望着他的眼睛,有点紧张。夜色里,她的眼睛乌亮纯净,这是一个清纯的优秀的女孩子的眼睛。

他不由得偏开了脸,避开她眼睛的正视。他说:“让我……”

他的厚厚的极富男子气的两片嘴唇嚅动着,鼻孔里轻轻叹出一口气,头一垂:

“让我握一握你的手。”

她松了口气,痛快地伸出右手给他,红了脸,笑了,说:“握别吗?”

他说:“嗯,握别吧。”声音喑然。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知道他说出“让我……”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她知道他其实心里是想说“让我吻你一次”。因此她方才很紧张,她真不知道假如他真的说出了这句话,她是否能够拒绝他。他从来都那么尊重她,从来不会违逆她的意愿,哪怕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之下,她若要拒绝他,只须轻轻的一声“不”就可以了。

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他那么尊重她顺遂她,她才不知道假如他真的说出了他的请求她是否能够拒绝他。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答应他,因为她还从未让他吻过,她不知道在今日这样的情形下她是否该“让”他?好在她只是紧张了一回,他体会到了她的紧张,他没有为难她,他从来不会为难她。他只是改口说:“让我握一握你的手。”

她的柔软的温暖的小手被他强劲、有些凉的大手握在掌心里,紧紧的。她有些不安,她想让气氛轻松一下,说:“算什么握别,我们是同学嘛,还会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还会天天见面的,算什么‘别’呀?”

说着她趁机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也让自己笑了,笑得有点苦,挺舍不得地松开了她的手,说:“也是,算什么‘别’?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握你的手。”她没有接话。此时她不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好的。我停一会儿再走。”

她便拔脚走掉了,微低着头。操场好大好大,她感觉走了好久才走到操场的边缘。走过弧形跑道时,她回过头去看一看他,见他仍在篮球架下,倚在那儿,脸部已看不清楚,高大壮硕的身影呈黑黑的一团。她感觉到他在望着她,她转回身复又加快了脚步。

偌大的操场冷冷清清的,夜幕笼罩着寂静,春末的夜气凉凉地裹过来。

宋蕊记得与梁峰的第一次单独“相处”也是在这样一个冷清的春末的夜晚,也是在晚自习之后。那天晚自习后,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只剩下宋蕊和一个女同学,她俩共同解一道几何难题,因此贪了晚。

好容易解出了这道题,宋蕊揉着太阳穴说真累,头也胀死了,这时有一个声音说:“这好办,我陪你去操场吹吹风。”

宋蕊和女伴吓了一跳,她们没发现教室门边还站了个人,她们还以为教室里只剩她俩了呢。那人就是梁峰。

梁峰解释说他是怕她俩害怕因此等在这里。然后他再次邀请她俩去操场散步。

夜间到寂静的操场上散步,还有一个高大的男生陪着,这肯定很好玩。她俩就答应了,三个人便走去操场。

快到操场时,女伴却忽然说自己想起一件事要急着去办,说完就溜掉了,剩下宋蕊有点呆地跟梁峰站在一起。这种情形,宋蕊不能也寻个借口溜掉,她就硬起了头皮跟着梁峰去了操场。

一切都很平淡。那晚宋蕊和梁峰只是绕着操场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两个人只说了很少的对话。夜气很凉地裹着他们,梁峰身体强壮,浑然无觉,宋蕊却抱着肩冻得很不好过。

但此时回忆起来,这却是一个很美的夜晚。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上高一。后来宋蕊和梁峰两人的关系便“好”起来。

说是“好”,其实很平淡,他俩之间完全没有一些中学男生女生之间那种浪漫的情节。宋蕊尽管容貌美丽,却是一个很富理智的女孩,她的聪慧的头脑清楚自己不该做什么。她与梁峰,保持着一种“好朋友”的关系。“相处”时他们大多是在散步,有时也去看电影。梁峰长得高大雄健,宋蕊喜欢他走在自己身边的样子。

而高大的梁峰,每次看着秀丽却稍显纤弱的宋蕊,都像面对一件精致的玻璃器皿,生怕会碰损它打碎它,因此他对宋蕊从来不敢“越了雷池”。

至多,梁峰只是握一握宋蕊的手,那还是在拥挤的影院门前怕她走丢了,或是在风雨之中她寻求帮助的情形下。

梁峰最快乐的时候是在足球场上。足球是梁峰的强项,他是学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每次当他在球场上龙腾虎跃时,宋蕊与女伴们在场边做啦啦队,他的每一个漂亮的动作都会赢来她们一阵喝彩,而此时宋蕊望向他的极为欣赏的眼神会使他的心里快乐得发狂。

可惜,梁峰除了足球和体育是强项外,其他的科目却都是“弱项”。每次考试,肯定是梁峰最低落的日子,而每次宋蕊都为他神色黯然。

相比之下,宋蕊却是一个学习成绩十分优秀的女孩,自从进了高中部,她在历次考试中总分都没有低于过前三名,经常的,她会拿上几个总分和单科成绩的第一名。由于这个原因,宋蕊和梁峰相处时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两个人根本不是“一类人”。

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是令人愉快的日子。

高中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们已是高二下半学年的学生了。夏天很快就要到来,那时他们将升人高三。然后再经过那紧张拼搏的一年,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要迎来人生的一个新的阶段。

宋蕊犹豫了几天之后,才做出了那个决定。这天晚自习之后,她约梁峰来到操场。他们沿着操场走了两圈,宋蕊默默的,梁峰感觉到气氛有点异样,因此也不多话。后来他们来到操场中央的篮球架下,两人每人倚着一根架柱。

宋蕊说:“很快要上高三了。”

梁峰应道:“嗯。”

“我们的学习要紧张了。”

“是的。”

“以后……”宋蕊说,“我想,没有时间跟你去影院了。”

梁峰怔了一下,说:“是的……”

“我是说,”宋蕊说,“以后,你不要约我了。”

“我明白。”

“你能答应吗?”宋蕊鼓了鼓勇气,“以后不要约我了。”

梁峰猛地抬起了头,望着天空,他说:“我能答应!”这次轮到宋蕊怔了怔,她没想到梁峰会这么干脆地答应下来。

梁峰说:“你这么优秀,我这么糟糕,我们原本不应在一起。何况,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从来不会违背你。”

宋蕊垂下头:“谢谢你。”

沉默一下,她又抬起头:“对不起,确实是学习马上就会太紧张了。你知道,我喜欢物理,我要上最好的大学物理系。这就是我的理想。我已打定主意,毕业后报考北京大学物理系,这主意不能改动。”

“你能考上的。”梁峰说。

“真的谢谢你。我们交往一年了,我很快乐。在校园里,有你这么一个高大的男生,走在一起,别人不敢欺负。”说着,宋蕊笑了。

梁峰也笑了:“你就是不跟我走在一起,也没人会欺负你,你那么优秀,谁肯欺负你?”

宋蕊想了想,说:“你的足球踢得那么好,好多女生都喜欢。”

梁峰苦笑道:“别说了,我知道我很糟糕,我唯一的指望是上体育学院,要是落空了,我这辈子就更糟糕了。不像你,你这么优秀,肯定会有一个好前途。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不是一类人。”

“但,”梁峰说,“我很庆幸我居然有跟你一起看电影的日子,真的,我会一生记住这些日子。”

宋蕊不知为什么叹出一口气:“人生,十六岁的时候,也许是最美丽的日子了。那时我十六岁,去年。”

后来,梁峰说:“让我……握一握你的手。”

宋蕊真的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假如她知道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不会仅仅让他“握一握手”。

几天后的突发事件,让这种“握别”变得那么忧伤和近乎残忍,也让她为此终生而悔。

“握别”的那天晚上,是星期一。第二天,宋蕊与梁峰就是最普通的同学关系了,其实他俩原本也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以往,梁峰走进教室时,总会向坐在座位上的宋蕊望上一眼。这个小动作是班里所有同学都知道的。并且这样的小动作在许多男女同学之间都上演着。但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望她了,走进教室时,他的眼睛有意看着偏开她座位的方向。

她真的是有些感动,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地“毅然决然”。她的心里踏实下来,此前她有些担忧,怕他会“纠缠不休”,她知道她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

同时她的心里又有些许的遗憾,似乎是在这种释然的心情里又有那么一点不愿意他竟这么“毅然决然”的滋味。

星期六,下午放学时,她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高二了,他们与双休日无缘,因此星期六仍是上课,只休星期日。

半路上,他追上来,叫住她。

“做什么?”她倚着甬路边的白杨树,心跳得快起来,有些慌,她怕他又反悔了。他掏出两张电影票,递过来。

她不接,只抬起眼睛望着他,好像在问: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吗?我不再跟你去影院。他垂下头,小声解释说:“我不是……我不去看电影;我明天踢球。我是来把电影票给你,你跟别人去看吧。”她把眼睛停在他手上的电影票上。电影票是早已买好的,那还是在上月底,他们一起看电影时,看到下个月的电影预告,都是好看的片子,他就买了这个月的所有周日的预售票,两人讲好了每个周日来看。明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他还剩下两张票,她知道他是不想去看电影的,所以来把电影票给她。

她也不想看,望着他,她想说我也不看你送给别人吧,可又怕这样推来推去引起别人注意,她就接过电影票说:“好吧,把票给我。”

接过影票时,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下,她赶紧扭开了脸。他的眼神,与那天晚上一样,那里面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求祈,仿佛想说:早已买好了票,我们再看这最后一场电影吧!

这才是他巴巴地追上她给她电影票的真正目的。但他不敢说出口,他怕她会拒绝他。

这次轮到她来“毅然决然”了,她把电影票揣进衣兜里,匆匆走开了。她怕他说出来他的请求,那她肯定不能拒绝他。

第二天,周日。

宋蕊在教室里做一本物理习题集。教室里有十几个人,都在看书学习,很安静。

忽然,好像有什么不祥的电磁波猛地撞击着她的脑细胞,她一时眼前懵懂一片,书本上的东西再也看不进眼里。

不待她清醒过来,教室的门被“砰”的一声猛烈地撞开,一个同学跌闯进来,大声嚷道:“梁峰让球门柱给砸死啦!”

在一片凄厉的尖叫声中,宋蕊的眼泪毫无节制地奔涌出来,但她并没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她已经懵了。

所有的人都在往操场上奔跑,宋蕊夹杂在人群里跑着,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和身侧的教室都在旋转晃动。

操场上一片混乱,他们冲开人丛,看见的是人们围着的一圈空白。有人在讲述事发经过。梁峰是俯着身被砸趴在地上的,那根倒下的粗重的足球门柱正砸在他的脑后。可以看见他的后脑被砸碎了,有脑浆流出来,人早己气绝身亡。

目击者说,梁峰与伙伴们正在球门区抢球,不想球门柱突然倒了下来,正好砸在梁峰头上。离梁峰最近的目击者是守门员,因惊吓过度以致昏迷,已与梁峰一起送往医院。

宋蕊与同学们一起赶往医院,路上,宋蕊心里还抱了一线希望,她不知道送梁峰去医院其实只是在履行一个仪式。

他们赶到医院时,梁峰已经被推进太平间里了。

宋蕊没有跟同学们一起去太平间看他,她悄悄地退下来回学校了。她是忽然想到还不如不去看他。

她见他的最后一面是在昨天下午放学后,在通向宿舍的甬路旁的那棵白杨树下,他给她电影票。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是他的一双眼睛,那时他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满眼是期待的神情,那神情现在想来是那么令她感到忧伤。

电影票此时还在她的衣兜里,她没有去看也没有送给别人,一直揣在兜里。

“你为什么没有要求跟我一起去看这最后一场电影?你的眼睛分明在这样期待着,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出口来?”她在心里这样心碎地问他。

“你知道吗,你要是说出来了,你就不会死了。此刻,我们会正坐在影院的座位上。”

回学校的路上,正经过那家影院,她望着影院的茶色玻璃门,好像看见自己正跟着一个高大的男生走进去。

你为什么不肯说出口呢?该死,你怕我什么呢?

眼泪忽地又一次毫无节制地涌出了她的眼眶。她连伸手擦掉眼泪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把手揣在衣兜里紧紧地握住了那两张电影票。

宋蕊不知道自己对于梁峰的死是否负有责任。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想到她曾有过一次能够拯救一个人生命的机会。

那很简单,人们很难想象,一件与一个人的生命紧密关联的事竟会那么简单,她只要陪着他去看一场电影就可以了,电影票是早已准备好的,而且对于她来讲看这样一场电影也并不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假如宋蕊能够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事,那么她一定会陪着他去看这场电影。可是,她又怎么能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世上的事,只要发生了就不会再改变了,因此这世界上便有了那么多的追悔与遗憾。

奇怪的是,宋蕊内心深处最感后悔的不是没有陪梁峰去看这最后一场电影,而是那天晚上的“握别”。

那天晚上,梁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祈望的眼神,是那么深那么深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握别的那晚,她知道那眼神想说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说呢?你怕我什么呢?

宋蕊一想到此处,心尖儿就一下一下地收紧发痛。

你怕我拒绝你吗?是的,我肯定会拒绝你的。

可是,你知道吗?我同时也会为了这拒绝,而后悔终生。

后悔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