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生命

张玉清

医学院二年级时,我们开始上解剖课。

暑假开学后不久,离解剖实习还有两个月,讲师便宣布了课程安排。在此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们要充分做好课本知识的准备以及阅读大量的有关资料,还要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复人体模型练习。两个月之后,当我们即将开始正式的人体解剖实习时,我们对人体模型以及它的每一个器官已经熟悉得了如指掌,闭上眼睛也能迅速准确地找出它的每一个器官的位置。

在此期间,我们也从高年级学生那里大致上了解了一些关于解剖实习课的情形,知道这将是我们整个大学过程里最艰巨的课程。福尔马林液这种难闻的令人作呕的**,我们是早已闻过的。但是高年级的学生警告我们,仅仅是闻过福尔马林的味道并不能说明已经领教了解剖实习课的厉害,当解剖实验室里浓烈的福尔马林的挥发物将你整个身体包围起来,将你的呼吸窒息起来,而你面前的解剖台上正摆放着一只男人的大腿或是一堆支离破碎的什么人体部件时,你若能支持得住的话,才算是经受住了它最初的考验。然后你必须用手去触摸解剖台上的说不上是软是硬的那一堆死人所残留的部件,用解剖刀来割开,用眼睛细致地观察它们的形状、颜色、质地以及弹性程度,同时用心分析它们在理论上和实际上的价值……你将如此在一种十分艰难的忍耐中十分艰难地度过这最初的阶段,然后才会渐渐进入一种处变不惊的职业化状态,这时候你手握解剖刀就好像你平时握着一支自来水笔,而解剖台上的不知在福尔马林**里已浸泡了多久的人的尸体则无异于自来水笔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练习册。

这样的状态你将持续一年,直到解剖课程结束,然后才可以说你在死人面前成熟起来了,这在某种意义上的成熟为你日后成为一名医生做好了不可或缺的准备。

高年级学生的话似乎有点故意耸人听闻,这些话让我们感到了自己的懵懂无知,同时也感到了一种心虚。我们在大一主要是学习一些医学基础理论,这是一些让我们踌躇满志的理论。现在,高年级学生的话让我们颇有些觉出前途坎坷的滋味儿。

解剖实习终于来临了。

全班一百多人,划分了二十几个实习小组,每组四五个人。我和李慧以及另外一男一女两名组员一组,由我任组长,李慧任副组长。

能与李慧分在一组,我有一种得到了意外收获的感觉。

李慧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儿,她出生于一个在她的原籍很有名望的世家。她那种带点贵族成分的优秀气质令人难以接近,她美丽,端庄,矜持。当然,她的优秀最突出表现在她的智商和智慧上,她那出众饱满丰润的额头,使她的美丽带上了一种令人不敢正视的光环。

在我们分组之前,我与李慧几乎从未讲过什么话。一百人的大班,上课下课来去匆匆,我们好像只有在每次考试之后才会在成绩单上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我注意到冯厦和班长刘晓晖分在一组。冯厦任组长,刘晓晖任副组长。

在我们班,成绩明显优秀者就是冯厦、刘晓晖、我和李慧。四人中以冯厦最为出类拔萃,每次考试冯厦都是第一名。他是个个子偏高偏瘦的人,他不近视,眼光很深沉,但每天坚持做三遍眼保健操,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寒暑易节从不间断,这让视力差的同学很觉气愤。尤其在寒冷的冬季,早晨五点半,大家尚在睡梦中,看见冯厦准时披衣坐在**一丝不苟地做眼操,我挺替他感到生命的紧张。

但我仍然很佩服冯厦,他处处都是很优秀,而且处处都比我优秀。但冯厦的优秀与李慧不同,李慧是一种天赋性的与生俱来的优秀。李慧的学习成绩一直居第二名,这给艰苦努力的冯厦简直造成了令其手忙脚乱的压力。

刘晓晖同样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儿,她不但学习成绩优秀,而且有“女强人”的性格。她入学之后就任班长,干得不错。刘晓晖深度近视,但目光依然敏锐,尤其是看人看得极准。

刘晓晖对冯厦很钦佩,她讲冯厦“坚毅、自信、心高、志远,且富于理性,能为事业做艰苦跋涉,久后必成大器”。而对我的评价是:“虽则聪明智商高,但懦弱有余而刚强不足,是不会干出什么大事业的。”对她的这个评价,我心服口服,就像她对冯厦的评价同样让我心服口服一样。李慧是不是也这样看呢?

这样分组真的很有意思。

这天下午我们开始第一节实体解剖。

走进实验大楼,此时此刻这阴森森的楼道给我们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

首先在更衣室穿上白大褂,一时满屋都是拥拥挤挤的白衣人,待到大家都戴上了口罩,便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我是凭着那个饱满光洁的额头认出李慧来的,我们一起走进解剖室。

一个解剖室里有五个解剖台,冯厦组的解剖台与我们的相临。

供解剖用的尸体在解剖台上摆好,上面覆盖着白布单,室内气味难闻极了,并不单单是福尔马林,每一具尸体都在发散着更恶劣的气味。或许是长时间的传言反而使我们在心理上有了充分的准备,尽管紧张得要命,但还没有谁显出崩溃的迹象。

讲师在几个解剖室里频繁地往返,做着鼓励和督促的工作。

我们都立在解剖台前,李慧与我在一侧,两个组员在对面一侧。

我看到冯厦泰然自若,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拿起了解剖刀,率先揭开解剖台上的白单,室内的气味顿时浓烈起来。冯厦的解剖台上是一具男尸,看不出年龄。他握着解剖刀开始小心地解剖,虽是平生第一次进行实体解剖,但他的动作显得很是干练。刘晓晖捧个记录本在一旁记录。

我拿起解剖刀,看一眼李慧,屏住气,示意对面的组员揭开解剖台上的白单。

就在白单揭下的瞬间,我手里的解剖刀“当”地掉落在解剖台上,情不自禁地“呀——”地一声惊呼。我听到李慧也同样惊呼了一声。——我一眼认出来,这是江兰!这个躺在解剖台上等待我们解剖的遗体竟是江兰,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江兰好像是很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像其他尸体一样一丝不挂,但她这少女的遗体有着绝不与其他尸体等同之处。我在刹那间闭上眼睛,几乎是本能地拉起白单盖在她身上。

我们小组四个人都始料不及地张惶失措。两个组员并不知道这是谁,他们只是被这一具少女裸呈的遗体弄得张惶。而我,则是真真切切认出来这是江兰。

我从李慧的眼睛里看出,她也认出了江兰。

我的血液凝滞了一般,一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去想该怎么办,只是木然而立。

我和李慧的惊呼惊动了一些同学,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白单已经重新盖在江兰身上。

冯厦见我们连白单还没有揭开,便向我们投过来轻蔑的目光。刘晓晖扔过来一句:“别这么紧张,这没什么。”

我和李慧被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什么的心情攫住,我们默默对望着,仿佛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一点共同的东西。

半年之前,医学院儿科专业一个与我们同级的的女生因患脑瘤去世,临终前留下遗嘱,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母校,供解剖实习和制作标本。

消息在学校里传开,我们就都知道了有一个叫江兰的不幸女孩。

我并不认识江兰,在此之前,我从未听到过江兰这个名字。可是当我听到关于这个叫江兰的女孩的消息时,我在心灵深处猛然震动的同时,真的是毫无来由地很无端地想:是她。那是一个清晰的女孩儿的影像:女孩儿穿着淡绿色连衫裙,苗条健美的身姿,右手持一柄羽毛球拍,左手向我伸过来……

那是刚入学不久,一天黄昏,我经过学校西部的那个灯光球场。我们学校很大,大得你不可能熟悉它的每一个部分。球场里有人在打球,篮球、排球,还有羽毛球。

一只羽毛球飞过球场的矮栏杆落在我脚前,我不由得停了脚步,将羽毛球拾起来,抬头向球场看。

球场里已经有一个女孩儿跑过来,女孩儿穿一身淡绿色连衣裙,苗条秀美,白皙的脸庞很漂亮,有一双十分善意的眼睛。

隔着铁栏杆,她右手握着拍,左手摊开手掌向我伸过来,脸上微笑着。

我从栏杆的空隙伸过手去,把羽毛球放在她手上。她嘴角掀一掀,好像要说什么,可这时场上的女伴跑过来催她,她便赶忙扭回身跑走了。

我有点傻地望着她的背影。

我俩自始至终没有讲一句话,连一个字也没讲。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个专业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清晰地记住了一袭淡绿色的连衣裙和一张白皙生动的脸庞。

我想如果我们讲话,她一定是讲:“谢谢。”那时她在张开手掌,细柔的手指兰花一样舒展开。

我会说:“不客气。”我会有点慌。

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女孩儿。

有一段时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很内疚,觉得对不起那个女孩儿,我实在不该把这个消息往她的身上联想,这简直是巫咒般的联想。在那段时间里,我非常想见到她,以洗去我对她的这不祥的联想。

可是,我真的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万没想到,再见到她却是在这解剖台上,我那无端的不祥联想变成了现实。

当揭开白单,一眼看到她的遗体时,我顷刻间血液凝滞,脊背发凉,内心猛然涌起的是一种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别的什么的心情,并且隐隐地有一种负罪感,仿佛她的死去真的是因为我对她的巫咒。

哦,果然是你,江兰,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你有那样不祥的联想。

讲师在催我们,我不得不第二次揭开解剖台上的白单,冰凉的解剖刀沉重得让我几乎握不住它。

江兰仿佛以一种十分沉静安详的神态躺在解剖台上,闭着眼,她的皮肤的颜色已在福尔马林**的长时间浸泡下失真,变成一种毫无生气的暗紫色,但她肌肤的质地却仍一如既往地细腻,仿佛并没有失去生前的美丽。

我以一种说不出的心情立在解剖台前,我不敢正视眼前这具遗体,一袭淡绿色的连衣裙总在我的眼前晃。

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这样一个我曾经有过很深印象的少女的遗体上划下刀去,我无法挥去她生前的影子,无法挥去她生前在不经意间所留给我的美好印象。

我抬眼看李慧,想把解剖刀递给她。可是我发现李慧的眼睛里是一种无限的悲凉,她的手在抖。

这天下午,全班只有我们这个组没有完成解剖。下课时间到了,我和李慧默默扯起白单盖在江兰身上。

此时冯厦和刘晓晖他们小组已经像个娴熟的屠夫一般将解剖台上一具完整的尸体分解成一堆零散的人体器官,成绩令人瞩目。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解剖室的,我只记得李慧紧紧走在我身边,还记得冯厦和刘晓晖走在我们前面,冯厦有些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而刘晓晖对我们看也没有看。

晚自习,大家对第一节解剖课做总结。讲师走过来问我和李慧为什么没有动手。我沉默地垂下头,李慧以低得几乎听不到的轻声说:“那是江兰。”

讲师“哦”了一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情况,我不认识江兰。你们认识她?”

我说:“不,只是见过她。”

讲师说:“那么,调换一具尸体吧。”

我沉吟一下,说:“不,别换。”

李慧低声问我,为什么不同意调换。我呆怔一下,说:“我不放心把她留给别人来解剖,留给随便哪一个人来解剖。”

李慧猛地抬起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我。良久,轻声说:“我也是。”

我能够明白李慧异样目光深处的一些东西。

晚自习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再去一次解剖室的愿望。

我找冯厦要来解剖室的钥匙,冯厦在将钥匙交给我时,说:“我听到了你跟讲师的对话,我知道那是江兰。理智些吧,她现在只是一具供解剖实验用的尸体,从理论上讲,与其他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实验大楼漆黑得一片死寂,解剖室里更是静得像另一个世界。我没有开灯,怕引起别人的好奇。我打着手电筒。

覆盖着白单的解剖台在黑暗里说不出像什么。有一个解剖台上忘了盖白单,上面散着一堆人体器官,我上前把白单盖好。我打着电筒,来到自己的解剖台前,我静默一会儿,让自己的心情安定一点,再安定一点,然后,我的手颤抖着拉开了白单。

江兰的遗体,再一次呈现在我眼前。

哦,江兰。

我直到此时才敢于正视她,白日里我真的是一眼也没有敢细看。

在手电筒桔红色的光线下,江兰暗紫色的皮肤此时呈现出一种红润的错觉,好像生前的样子,脸色也好像变得生动起来。

在桔红的光线下,她修长的身躯仿佛不减生前的苗条秀美,仿佛只要再穿上一袭淡绿连衣裙,她便可以生动地坐起身来。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睑,像是安睡的样子。

我的心怦怦地跳,屏住呼吸注视着她。

我的眼光细致地掠过她身体的每一个细部,包括她少女特有的部位。此时我没有一点不洁的心理,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神圣感。

在这一刻,我仿佛忘记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我仿佛感到,生是一种境界,死亦是一种境界。此时我没有一点面对一具尸体的感觉,而是仿佛在面对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江兰修长的手臂垂于体侧,细长的手指像是仍未失柔软,仿佛只要有一只手握上去,她便会很快恢复生命的温热。

我戴上橡胶手套,握住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的没有完全失去弹性的手臂让我感受到一个生灵的美丽。

我不知为什么要戴橡胶手套,不是为了避免细菌病毒感染,也绝不是出于职业习惯,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为了表示我与她之间所存在的一种区别。区别我作为人间的一员,而她作为已离开人间的一员,各属于不同的存在形式。这是对她的尊重。

我就这样握了许久。

轻轻地重新把白单覆在她身上,准备离开时,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江兰,告别了,明天我就不得不把你作为一具用于解剖的尸体来看待了。你不会怪我吧,因为这是你的愿望啊。”

走出解剖室,走出实验大楼,夜气清爽地扑面而来,我在悲凉的心情里忽然间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拥有生命,是多么的美好和美丽啊!

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我忍不住想见李慧。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心情,似乎与爱恋的情感无关,或许只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在这种说不出的心境里的一种特殊的心理要求,此时此刻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在这种心境里非常非常想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一个他所极为看重的女孩。也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想见一见,只是想与她讲几句话,或者讲话不讲话也无所谓,而只想让自己站在她身边,或者让她站在自己身边。

女生宿舍楼里大部分房间已熄灯,好在李慧的房间还透着灯光。我上前敲门。

听里面的动静,大家都已上床躺下,有一个女生问:“谁?”

我说:“我,找李慧。”

李慧听出了我的声音,在里面慌慌地答:“是你,好的,请等一下,我来开门。”

片刻,李慧打开了门,站在门里,我站在门外。

李慧穿着一身毛衣,没来得及穿外套,光着脚穿一双花拖鞋。她的毛衣毛裤是一色的火红颜色,很纯很亮丽的火红,衬托得她一张脸庞鲜丽生动。

我的身上侵浸着解剖室里的福尔马林气味,在这温暖的环境里浓烈地散发开来。李慧说:“我知道你从哪里来。”

这时一个女生嚷起来:“快走开,你快走开,我闻这味儿就想吐。”

另一个女生也说:“我也恶心起来了,快走吧。”

李慧尴尬地看着我,说:“你等一等,我陪你走一走。”

李慧穿好外衣和鞋袜,披一件风衣出来,说:“走吧,我好像有预感你会来找我。”我俩在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下走出宿舍楼,夜气极清爽地将我们笼罩起来。

“你去看她了?”李慧问我。

“嗯。”

“你说你不认识她?”

我说:“是不认识,我只是见过她一次。”我给李慧讲了那次在灯光球场的经过,我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问李慧:“你认识她吗?”

“和你一样,只是见过她。有一次在一个花坛前,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正在救助一枝折了颈子的蔷薇,她十分小心地将那一朵蔷薇花绑扎好,让它重新立在枝上。她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模样十分生动可爱,于是记住了她。我实在没想到,再见到她却是在解剖台上。”

我想对李慧讲,当我听到那个关于江兰的不幸消息时,曾经毫无来由地便认为一定是她。但我没有讲,只是叹了口气,我说:“她是一个优秀的女孩儿,一个极能打动人的女孩儿。”

李慧说:“确实是一个极优秀的女孩儿,我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情形下知道了她就是江兰的,但我记得当时我的心像被摘掉了一样的发空发痛,尽管我与她根本连认识也谈不上。”

是的,我们与她根本连认识也谈不上。但是我们的心为她悲哀为她痛楚,这是对生命的关注,对生命的惋惜,对生命的追记,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深刻的感悟。

冰冷锋锐的解剖刀缓缓移向江兰的腹部。她十八岁少女的腹部平坦光洁,虽经过了福尔马林**的长久浸泡却仍不失其细腻的质地。

我尽最大的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的手不要抖。看一眼李慧,李慧的眼睛里与昨天相比沉静了许多,她向我点一点头,对我起了良好的镇定作用。

我咬一咬牙,握定解剖刀划下去,仿佛是一只犁犁进一片处女地,江兰平坦的腹部从中一分为二。

一条长长的刀口张开着,显露出里面细腻的肌理。我的心一阵发紧,又一阵发空。我拼命坚持着,不让自己在心理上垮下去,但我的心抖得厉害,我几乎再也进行不下去。

李慧伸出手拍一拍我的肩,趴在我耳边低声说:“镇静些,我们只能这样做,这也是她的愿望呀!”

我点点头。

李慧继续说:“我们无法让她的形体继续保持完整,但是我们能让她以另一种形式更长久地存在,你不是说要制作标本吗?为她。”

我点点头。我感激地望着李慧的眼睛,望着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同时体会到她那几乎可以说是心心相通的理解。

我重新握紧解剖刀,将解剖刀缓缓下压,再一次向深里切入,横割,便打开了江兰的腹腔。

对于人体腹腔内的组织结构,我早已了然于心。此刻面对江兰的腹内组织,我既有理论上的熟悉,又有某种情感上的陌生。

我十分小心十分小心地做着每一个解剖动作,我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尸体做解剖,而是在给一个活人、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做手术。

李慧在我一旁,捧着记录本做着记录,她不时看一看我的脸,看一看我的眼睛,我能体会到她的关切。

我最先取下的是江兰的肝脏,我小心翼翼捧着它,像圣徒托着圣物。对面的两个组员为我举过来标本瓶,我将它轻轻送进标本瓶里。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觉出身上已出了一层微汗。这是我为江兰制作的第一件标本。

昨天晚上,当我与江兰告别走出解剖室的那一刻,当我与李慧并肩走在校园里的那一刻,当我今天最初握起解剖刀的那一刻,我就已下了决心我要把江兰身体上的所有器官全部完好无损地取下,制成标本。

我几乎是带着热望想像着,把江兰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完好无损地陈列在标本室里,那将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的永恒。

为了保证标本器官的完好无损,我必须让自己在解剖中不出现任何一处微小的错误,这对于第一次进行实解操作的我来说有着极大的难度。在整个解剖过程中,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李慧为我做着课本知识的提醒。每当我解剖到一个器官,李慧都先为我复述出它的结构特点以及与相邻组织的关联状况。

渐渐地,我全身心沉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此时我说不清自己的头脑是清醒还是混沌,满脑子满眼睛是江兰和她的人体器官,而对外界仿佛隔绝了一般。我只能听到李慧的声音,还能感觉到李慧用她的手绢轻轻为我拭去额上汗珠的动作。

我以让人难以置信的娴熟和敏捷为江兰一一摘取了她腹腔内所有的标本价值的器官,将它们完整地放在标本瓶里。

最后一件是江兰的子宫。

这小小的梨形的为人类孕育生命的器官静静附在她腹腔的最底部。我的眼前忽地迷蒙一片,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软,就像被什么吸去了身体的力量。

李慧牵住我的臂弯,轻轻说:“这是子宫。”

我的心震颤着,一时间心中涌起无边浩渺的古远的思绪,仿佛将眼睛望到了遥远的远古时代,仿佛感受到地球最初的令所有生灵庆幸的生命起源。

我把手中的解剖刀递给李慧:“你来吧。”

李慧望着我的眼睛,接过解剖刀,我们俩默默地换了位置。

在我做解剖的过程中,李慧一直在鼓励我宽慰我,以使我能够镇静。而现在,当她自己握起解剖刀时,她却再也镇静不起来,她的睫毛颤动着,眼睛求助般地望着我。但我还是想,这个女性独有的象征生命的器官应该由她来完成摘取和制作,我鼓励她:“镇静些,我们只能如此,这也是她的愿望。”

我讲给李慧的竟是她讲给我的一样的话。

她也对我点了点头……

当李慧终于完整地摘取下江兰的子宫送向标本瓶时,她那么小心呵护般地捧着它,像捧一个活的婴孩。她的眼底有泪影一闪。

我忽然发现李慧的一只手指上有血珠渗出来,我大惊失色,急抓起她的手细看,果然是划破了。我语调都变了,失态地颤声道:“你,你怎么把自己碰伤了,要是感染了怎么办?!”

李慧放下解剖刀,刚想喘口气,被我这么一叫,她才发现自己手指碰伤了。她也是大惊失色,面色刷地苍白如纸,慌得六神无主般弱声说:“我,我不知道,我没有觉得。”

做尸体解剖时,自己碰伤出血是很容易感染的,而且有些感染会很可怕很危险。因此我们做解剖时要时刻注意别划伤自己。可是李慧太投入了,她一心专注在江兰身上,心理压力太大,怕解剖中损坏了江兰的器官的完整,因此过于紧张,却反而碰伤了自己,并且当时她竟没有察觉。

我急忙陪李慧去医疗室处理伤口。我焦急万分心乱如麻,同时后悔莫及。我不该非要让她来做,如果因此而感染,我可是此罪难赎了,而且万一……我不敢往下想了。

李慧倚在我肩上,浑身无力地随着我走,苍白的脸色却渐渐恢复过来,见我吓成这样,她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的,我们马上去消毒,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她又认真地说:“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也不会怪你,如果我像江兰那样,我也把身体捐给咱们医学院。”

“李慧!”

我简直要去捂她的嘴,“你不要这样讲。”

又走了一段,李慧接着说了一句:“也由你来解剖我。”

“李慧……”

我的眼睛猛地涌出了泪水。

让我们庆幸的是李慧没有因此而感染。

此后,我们又用了几天时间,把江兰身体上的其它部分凡是能制作标本的器官全部制成了标本。最后制作的是江兰的骨骼标本。

我和李慧十分细致地制作江兰的骨骼,当她最终站到标本架上时,完整得没有一点损坏。

不久以后,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与李慧去标本陈列室。

标本室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雪亮的荧光灯照射着我和李慧。我和李慧此时心里没有平常人走进标本室里观看标本的那种心情,我们是怀着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仿佛是作为人间的一员来造访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我凭感觉能够一眼认出标本架上众多的标本中,哪一个是属于江兰。

我能肯定地认出,哪一只眼球是江兰的眼睛,哪一颗心脏是江兰的心脏。

当我们站在江兰的子宫标本之前时,我的眼睛再一次迷蒙。李慧紧随我身侧,悄悄地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我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影。

我们默默无语,只是将手久久握在一起。此时在我们心灵深处,深刻地感受着生命的意义。

我们最后来到江兰的骨骼标本前。

江兰洁白光润的骨骼栩栩如生地立在标本架上,优美的骨骼比例显示着她生前修长美好的身材,那细致圆润的臂骨仿佛使人能够感觉到当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时肌理和皮肤的细腻美好。

她的头颅微垂着,洞深的眼窝仿佛不改对人世的脉脉深情。我无端地感觉到,她的头顶仿佛正有秀发飘散下来。她的骨骼旁的标签上写着:

女性,十八岁;健康,未婚。1993年11月制作。

去年,江兰去世时刚刚十八岁;今年,当她躺在解剖台上时,她仍然是十八岁。当我们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制作成标本时,她仍然是十八岁。

她留给我们这个世界的永远是十八岁的生命形式,十八岁的眼睛,十八岁的心脏,十八岁的少女的骨骼。

不管岁月怎样流逝,她将永不苍老,永远是十八岁的美丽,永远是十八岁的记忆。

永远的十八岁。

江兰,永远的十八岁。

我们离开标本室,走出实验大楼。夜色无边,静谧地覆盖着我们眼前的世界,安然,宁静。

我和李慧手牵着手,臂弯贴着臂弯,走在一起。此时远处的舞厅里正有轻缓的乐曲悠远地飘来,听起来,我竟感觉那曲子像是教堂里唱起的安魂曲。尽管我明白舞厅里是决不会放安魂曲的,但我仍挥不掉这种感觉,仿佛那真的是从某一个教堂飘来的安魂曲,或者是天堂的声音。

扑簌簌,一只夜鸟从我们头顶的夜空中飞过去,在静谧里划出一弧生动。

李慧忽地无端地轻轻叫了声:“江兰。”

这一声轻轻的呼叫让我脊背倏地一阵发凉,而心里却猛地涌起一阵温热,我仿佛也觉得这只夜鸟就是江兰的精灵飞过去了,划过夜空,飞向遥远的天堂——至少,我们心里在这样热望着。

夜气清爽沁凉地裹过来,我和李慧彼此牵紧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