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1972年12月30日的九江

张毓强怎么也不会想到,28年后,他创建的企业居然会收购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九江玻璃纤维厂。

那天,经过30多小时的长途颠簸,年仅17岁的懵懂少年张毓强终于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坐落于九江市前进东路44号的九江玻璃纤维厂门口。

张毓强肩背着电动机和肥皂箱,顺便用棉衣袖口擦了一把自己额头上渗出的热汗,一边慢步走着,一边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九江玻璃纤维厂。

厂区正门朝北,大门用方钢焊接而成,显得分外坚固厚重。门两侧竖立着2根水刷石装饰的方柱,方柱两边是一道八字形围墙。围墙高约2米,其间隔着一根根造型水泥柱,形成波浪起伏之势。进得大门,一条20米宽的大道通向纵深。道路两旁,长着高大茂密的柏树,仿若站着两队威武雄壮的卫兵。他再往前走五六十米,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有个直径十来米的花坛。花坛正中,矗立着一尊伟人挥手的塑像。塑像用金黄色玻璃钢制作,在朝晖中熠熠生辉,给张毓强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走在厂区马路上,映入张毓强眼帘的,是白茫茫的一片锯齿形厂房,拉丝车间、纺织车间、机修车间,一个连着一个。还有红砖砌就的办公楼、灰墙围挡的堆煤场、白灰涂抹的锅炉房和水塔,居然还有托儿所、幼儿园、学校、医院。

后来,张毓强才知晓,九江玻纤厂是直属国家建材部的16家大中型国有玻纤企业之一,筹建于1958年。当时全厂约有3000名职工、78台坩埚,年产玻纤1000吨。生产区和职工生活区面积相加近500亩,约等于当时3个生产队耕地面积之和。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桐乡县石门镇东风布厂的挑水工兼采购员张毓强,有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天哪!工厂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办?他觉得自己的思维一时发生短路,根本来不及仔细观察,也没有心思欣赏。他只是惊讶地张开嘴巴,自言自语地絮叨着:大,大,实在是大!似乎除了一个“大”字,他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家企业,更无法确切表达此时此刻自己那种被震撼的心情。那时的张毓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小名“毛毛”,还没有掌握后来那么多词语,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话,或作报告。更不会想到,28年后,他居然成为这家企业的收购者、掌舵者。

那天是1972年12月30日清晨。对,是12月30日清晨。即使后来时间匆匆逝去,即使张毓强后来经手过无数个项目,但张毓强对这个日子记得死死的、牢牢的,仿若嵌入他的骨髓里,融化在他的血液中,根本不需刻意去记忆它。只要张毓强一想到九江玻纤厂,这个日期就会自动跳出来,闪烁在他的脑海屏幕上。

张毓强清晰记得3天前离开故乡石门轮船码头的情景。

冬季的日头早已偏西,并不强烈的夕光洒在古运河两岸低矮的水阁楼上,也洒在旧石板铺就的码头上。码头紧挨着大桥砣,一些无事可做的居民正倚着桥栏晒太阳。一大一小、凹凸斑驳的河埠头构成众人眼中的轮船码头,而那些长满了绿苔的石板台阶,说明着年代的久远。

一艘“喜鹊班”客轮在人们的喧闹声中慢慢靠上码头。顿时,码头显得热闹起来。一拨人上岸,一拨人上船。个头不高、身材敦实的张毓强,跨过32级台阶的南高桥,随着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踏进船舱。他肩膀上搭着一根绳索,绳索两端系着两件重物。悬挂在胸前的是一箱沉甸甸的肥皂,紧贴后背的是一台更加沉甸甸的3千瓦电动机。明眼人一看,这两件物品,少说也得毛重两百斤。因而,张毓强身上那件半新旧棉袄坎肩,被深深地勒出一道凹槽,绳索似乎嵌进了张毓强尚且稚嫩的肩膀。

“呜呜——”“喜鹊班”客轮在众人注目中缓缓驶离轮船码头,驶向附近的长安镇。石门镇不通铁路,自然没有火车。镇上有个传说,当年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时,非常看重石门镇风水,特意绕了一个大弯,从石门穿过,故而形成著名的古运河石门湾,为这一带百姓带来上千年的便利。谁知清末开建沪杭铁路时,石门人担心那个莽撞的铁家伙会冲坏石门镇风水,强烈要求铁路绕道。这一绕,就把石门镇甩出了铁路时代。

传说是否真实,不得而知,也无法考证。但迫使张毓强那天用2小时15分钟时间,绕道长安镇火车站上车,却是铁打的事实。

没有人为张毓强送行。这趟差本来是王鑑初的。王鑑初是张毓强的领导,也是张毓强走上社会后的启蒙老师,厂里上上下下都叫他老王。老王不是一般的人,上过朝鲜战场,做过一号首长的报务员,见多识广。有空时会跟张毓强讲那些他闻所未闻的事体,也教他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张毓强对老王有点小崇拜。王鑑初说他有事去不了,指名让张毓强去。既然是领导兼师父的意思,张毓强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他曾听老王说起过,厂里决定生产玻纤丝,需要几台拉丝机。跟不少企业联系过,各家都没有货。后来,终于打听到九江玻纤厂仓库里躺着几台备用的拉丝机,辗转找人,才与九江玻纤厂供应科长彭毓泉联系上。对方答应可以按原价调剂给石门东风布厂,但外加了一个调剂条件:要1台电动机和20条肥皂。彼时,全社会物资匮乏,几乎所有商品都供不应求。电动机是了不得的大设备,国家计划分配。肥皂也是紧俏商品,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能购买半块。对方要的电动机,显然是厂里公用,这肥皂或许是给厂里工人用的?东风布厂托人找桐乡县二轻局特批,才把一台3千瓦的电动机和20条肥皂搞到手。

这些事,张毓强没有经手,具体情况不是太清楚。老王不知是真有事,还是想考验考验他?张毓强也不清楚。当年他毕竟才17岁,心思还单纯得很。换成眼下的小青年,恐怕还在父母面前撒娇讨钱吧?不过,张毓强已跟着老王出过好多趟差,还见识过当时最牛的南京长江大桥。在厂里算得上半个采购员,在镇上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所以,厂领导很放心。

张毓强出差路线图是这样的:在长安镇,爬上那列喘着粗气的快车,沿着沪杭线、浙赣线抵达南昌站,再在南昌站中转换乘慢车,向着遥远的九江市行进。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又临近腊月,上下车旅客极多。但凡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恐怕都不会忘记,彼时,铁路少,车次更少,真正的“一票难求”“一座难得”。

旅客上下车简直像一场战斗。有的旅客背着行李从车门下不来,就干脆把行李从车窗口丢到月台上,然后紧跟着人蹦到地上。也有上车旅客恳求已在列车上的旅客帮忙,将行李从车窗口接一下,然后自己艰难地从车窗爬进去。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笔者曾无数次经历过,想必张毓强经历得更多。

可以想见,背着那么笨重行李的张毓强,肯定比一般旅客上下车更艰难更吃力。好在彼时张毓强年轻,有的是力气。力气大可能是张毓强小时候吃“毛蛋”吃出来的。所谓“毛蛋”,就是孵化不出小鸡小鸭的死蛋,据说营养蛮丰富。同时,张毓强个子不高,且十分机灵。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三下五除二,总算把自己和两件笨重行李弄上了火车。

张毓强买的是站票。站票,就是允许你上火车,找个站的位置而已。

车厢内照例到处是人和行李。不要说座位,行李架上、过道上,连两节车厢连接处,都站满了人、堆满了物。车内弥漫着汗酸气和大蒜味,充塞着南腔北调的嚷嚷声,还有小孩被挤哭被吓坏的叫喊声。

好不容易,张毓强找到了一个可以允许站立的空间,与其他旅客前胸贴后背,根本没有移动腾挪的空隙。他吃力地将行李卸下肩,稍稍移开双脚,伸出右手拼命拉住头顶上的行李架,左手抓住座椅靠背一角,使自己得以在晃**的列车上站稳。然后,他把电动机置放于自己**,再将那箱肥皂压到电动机上面。他担心别的旅客不小心碰坏了它俩。眼下,这俩家伙可是全厂的宝贝疙瘩。没有它俩,就换不回拉丝机。没有拉丝机,石门东风布厂就生产不了玻璃纤维。

没有座位,没有食物,更没有极其需要的水。张毓强忍住饿、忍住渴,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整整十六个半钟头,站到了南昌;然后,又以同样方式,用六个半钟头站到了九江。在南昌站转车时,张毓强利用换车空隙时间,在车站自来水管边,将自己的肚子灌饱水。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着南昌、九江前行,偶尔拉开喉咙吼一声“呜——”!这趟火车算是快车,但彼时的“快车”,车速也就每小时60公里左右。车窗外的一切景物,似乎都成为一种延时摄影般的慢镜头。它根本不理解张毓强此刻焦急的心理,也丝毫不顾及张毓强因劳累饥饿而从帽檐边和面颊上冒出来的汗珠。

时间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有点浪费、有点遥远、有点恍惚。

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中,张毓强有足够时间想想故乡石门,想想自己少儿时期。

张毓强的家和厂都在古运河边的石门镇上。

谁都知道京杭大运河是隋朝隋炀帝征用百万民工开挖的。这条运河当年耗尽了隋朝国库里的全部银两,因而加速了隋唐的朝代更迭。但后来的历史书写者,仍给这条人类历史上罕见的人工运河以应有的评价。

石门镇四面环水,形似小岛,张毓强形象地把它称作“湖心亭”,镇上住着5000来个居民。古运河从北方逶迤流来,在张毓强家边拐了个120度的大弯,形成著名的石门湾,然后往东流向嘉兴。不,这样说或许不够准确?准确的说法应当是,张毓强家选在石门湾磊石弄。

磊石弄南北向,只有两三米宽。人们开玩笑说,从这边楼上伸出手去,能握住对面楼上人的手。

相隔磊石弄10来米,平行着一条寺弄街,是老石门镇的主要街道,约七八米宽,两边开着一些店铺,煞是繁华闹猛。丰子恺先生曾称之为“石门湾的南京路”。

磊石弄的出名,并不是因为它出奇地狭窄和附近寺弄街的闹猛,而是春秋时期的吴越争霸。传说吴越两国曾在此盟约,磊石筑墙划界:磊石西侧属于越国,东侧属于吴国。当然,吴越两国早已灰飞烟灭,走入历史,但磊石弄却传了下来,且成为张毓强和乡邻们的家。宅基在原属“越国”的地界上,家门朝东开。跨出家门,就踏入“吴国”地面。一家人就这样整天穿越于“吴国”“越国”之间。

张毓强出生于1955年9月18日。与《松花江上》歌中唱的“九一八”是同一天,仿佛从娘肚子里就带来家国情怀。一家三代、6口人、3张床,挤住在一个25平方米的狭窄空间里。父母亲给张毓强取了个小名“毛毛”,这小名饱含着亲昵和喜爱。出生在古运河边上,毛毛的第一声啼哭与古运河的水声交织在一起,毛毛的第一滴眼泪与古运河的水流汇合在一起,毛毛是名副其实的古运河的儿子。

按照当下年轻人的星座说,张毓强与笔者同年同月同星座,笔者比张毓强早出生12天,都属于处女座。百度上说,处女座的人有三大特征,一是追求完美,二是有很强的自制力,三是务实。同时,容易固执己见。不知张毓强是否认可这些,窃以为对于笔者而言,还真有点意思。

笔者老家还有一种说法,此年出生的人属羊,羊是吃青草的。但9月18日已属初秋,水草丰美的春夏季早已过去,此时的羊,一生下来就得为自己储存过冬的干草,所以比较勤劳和辛苦。

理想主义,完美主义,似乎成为张毓强人生照片的底色,拂之不去、洗褪不变。犹如染布一样,一旦当白布浸染上蓝色后,再也无法去除,只有加深加浓。

毛毛出生时,正是我国农业合作化和工商业改造**期。如火如荼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似乎与城镇居民关系不太大,但敲锣打鼓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却与毛毛家发生了直接关联。毛毛奶奶解放前在石门湾边上开办的一家饭店被公私合营,改名为“合作饭店”。虽然,奶奶仍是这家“合作饭店”的合作者和主管人,但经营收入却归了公家。

说起这位奶奶,张毓强的神情有点类似于著名作家莫言,对奶奶充满了敬仰之情。据说,毛毛的奶奶出身于富庶之家,个性蛮强,认得一些文字。后来不知怎么看上了从绍兴迁居而来的一位镶牙医生,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了这位相貌堂堂、家徒四壁的牙医,为此她还与父母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她竟自立门户,在石门镇上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全家一日三餐无忧。

追根溯源,张毓强的血脉里似乎流淌着奶奶的倔强性格和经商基因。

当然,对于毛毛而言,爸爸妈妈的影响更为直接和强大。

爸爸是个手工业者。桐乡历史上盛产烤红烟,爸爸的工作就是为镇上供销社刨制烟丝。刨制烟丝这活带点技术性,是有先见之明的奶奶让他学的,工作自由度大,有点像个体户。收入比供销社一般职工略高,每月三四十元薪酬,有时甚至会有五六十元。这在彼时已算“高薪阶层”。

爸爸平时不苟言笑,喜欢看书读报、临帖写字,常年订阅《解放日报》,还买些《红岩》《王若飞在狱中》等书刊回家,自己读完,也让毛毛姐弟几个看看。

毛毛幼小时,长得白白胖胖,爱端一把小竹椅,远远地坐着,看爸爸刨制烟丝。只见爸爸先将一张张干烟叶的茎脉抽出,涂抹上红油和香精,叠成一大摞,放进特制的刨凳里。然后,快速推动手中的刨刀。随着节奏感极强的“哧溜”“哧溜”声,细长条的烟丝被刨刀切割下来,均匀地掉落在黄纸上,四周弥漫开烟丝呛鼻子的香味。彼时,爸爸似乎很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偶尔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并用爱昵的眼神看一下毛毛。毛毛长大后曾看见过一张自己与爸爸合影的老照片。在那张老照片中,爸爸抱着出生百日的自己,眉开眼笑。从中不难感受到,爸爸其实还是蛮喜欢自己的。

当然,这样的场景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里,爸爸是严肃的,甚至是严厉的。

最爱护毛毛的,自然是妈妈。妈妈从小由其大伯带大,大伯有知识有文化有教养,教给毛毛妈妈很多为人处世的格言警句,怎么做人,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扫地擦桌子等。妈妈记住了,后来作为家庭传统教育,又把这些传授给毛毛。妈妈觉得那些话很简洁,但很管用。妈妈一生勤劳节俭,早年在镇里蔬菜厂上班,工作上是一把好手,每年都被厂里评为先进。在厂里,她腌制榨菜、酱瓜、萝卜等,从天亮忙到天黑,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每天一下班,她就急匆匆回家,忙着为全家洗衣做饭。妈妈对3个儿女,倾注了全部的爱和心血,她省吃俭用,把钱都用在三兄妹身上。平时,妈妈把家里角角落落打扫得清清爽爽,一尘不染。张毓强始终认为,他是在母爱里成长起来的,他的品行、性格更多地得益于妈妈,也更像妈妈:外刚内柔,外冷内热。就是人们常形容的热水瓶性情。母亲生性热情好客,把亲戚或邻居上门当作喜事,张罗这张罗那的。譬如说,张毓强参加工作时,自然是想挣点钱,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谁知后来因为做供销员,有客户到厂里,公款不能请客吃饭。有点口吃的老厂长大手一挥,说道:张、张、张毓强,你、你把客人领回去,让你妈、妈妈炒、炒、炒几个菜。钱、钱、钱嘛,先……先记账啊!张毓强自然知道,这记下的账肯定没有归还之日。但他还是乐颠颠地把客人往家里带。爸爸偶尔免不了说上几句,埋怨儿子给家里添麻烦,每月20.5元工资还不够请客吃饭,是倒贴钱。但妈妈每次总是非常热情,准备好菜好酒招待客人。

张毓强爱整洁爱卫生的习惯和喜欢结交朋友的脾性,大概源自他母亲。他对家庭那份深深的情感,主要也缘于妈妈那份深沉的爱。

如果没有后来一场飞来横祸,毛毛的童年大抵也就如斯。

那是张毓强一辈子难以驱除的伤痛记忆。

那次刻骨铭心的伤害,是由与毛毛家为邻的一位女鞋匠造成的。女鞋匠来自西施故里诸暨,以做鞋谋生。诸暨人纳鞋底的方法与众不同,先用锥子刺穿鞋底,然后将绳线穿进锥子顶尖的针眼,再用手劲向一侧勒紧。那天,才4岁的毛毛不知怎么的,竟蹒跚到这位女鞋匠身边,用稚嫩的目光盯着女鞋匠穿针引线的动作。女鞋匠根本没有意识到身边有个小孩站着,自顾自穿刺、引线、拔针。“啊”的一声,毛毛的左眼被疾飞而来的尖锥刺中,顿时血流如注,视线一片迷糊,疼得在地上打滚。

赶紧送到杭州抢救的结果是,毛毛的左眼球保住了,但从此左眼视力严重下降。女鞋匠自然满怀愧疚,但毛毛妈妈并没有过多责怪那位邻居,只收下了对方支付的8元医疗费,此后再不提及。有人替毛毛抱不平,但善良的妈妈认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不要再难为人家啦。

左眼创伤除直接影响毛毛视力外,还带来诸多隐形的伤害。有小朋友羞辱他,毛毛开始切身感受到不被尊重的痛楚,性格因而显得比较内向,自卑感拂之不去,好胜心逆向生长。大人们开始叫他“小鬼大王”。毛毛经常带着一帮小伙伴玩“夺军旗”的游戏,一次次与“敌人”作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赢得胜利为止。彼时,他未必会意识到,这种强烈的好胜心,后来会转化为正向的强大的心理力量。

国家三年困难时期过去,经济和社会逐渐恢复生机。毛毛在父母的关爱下渐渐长大。那年秋季,毛毛成了石门镇一家小学的学生,并正式启用大名张毓强。这家小学距离著名漫画家、缘缘堂主人丰子恺先生创办的小学不远。

头3年的学习生活极其顺利。张毓强凭着自己的智商、记忆力和领悟力,成绩在班级里遥遥领先。他有足够时间和精力去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当然,张毓强喜欢做的事比较特别。譬如说,养小鸡养小鸭,养大后,让它们生蛋,然后他拿到街上去卖,把卖蛋得来的钱补贴家用。他还擅长抲鱼捉虾,时常弄些鱼呀虾呀改善伙食。他在家中养鸡养鸭,弄得屋内乱七八糟,臭烘烘的,姐姐和小弟都不喜欢。姐弟俩不喜欢没有关系,母亲倒是非常喜欢,有时还在餐桌上表扬他懂事、能干、会炒菜。

照例说,处在那个年龄段的张毓强,其实还是个小孩。但他却显得早熟和懂事。奶奶和妈妈平时给姐弟们一些零用钱,张毓强却把这些零用钱积攒起来。家中急需用钱时,他会把自己积攒的零用钱拿出来。每年中秋节,亲戚或朋友家送来月饼,母亲会分给一家人吃。张毓强则把这些月饼存放起来,等大家吃完了,他再把这些月饼拿出来分享。

转眼到了小学四年级,全国性政治运动“**”爆发。在一片“破四旧、立四新”浪潮中,各级各类学校正常教学秩序受到猛烈冲击,开始所谓的“停课闹革命”。学校废弃了全部课本,课堂改为学习背诵“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一到晚上,老师就带着学生,组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举着横幅标语,敲锣打鼓,走村串户,巡回到各生产队呼喊“革命口号”。有一次,老师居然带着张毓强全班同学,步行五六个钟头到嘉兴,进行“大串联”。那次“串联”给张毓强留下的唯一印象是,他用妈妈给的1.2元零用钱,给家人买回来几只嘉兴粽子。

在这种似学非学的环境里,张毓强熬到小学毕业。

那是1968年,全国教育陷入瘫痪状态,中学停办、大学停招。

想读书的张毓强被迫离开学校,小小年纪,开始攻读“社会大学”的劳动专业。

那段时间的生活状态,张毓强觉得自己有点像流浪汉。他到处找活干,靠出卖劳力赚钱。他先是到蔬菜厂帮母亲择菜、腌萝卜、抬菜筐,然后看着一筐筐或一坛坛菜制品沿着古老的运河流向全国各地,张毓强的思绪似乎也随之远走高飞。

后来,张毓强找到搞建筑的表哥嵇晶超,跟着他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他什么活都干,搬砖头、拌水泥、拖钢筋、挑黄沙,从天色未明干到太阳落山。

工地上的人渐渐发现,别看张毓强个子不是很高,但吃得起苦,不喊累,而且比起一般同龄人来,张毓强力气出奇地大。于是,人手不够时,人们开始让张毓强干大人的活,譬如抬水泥预制板。当墙壁砌到一层楼高度时,用人工将水泥板抬到墙面上。水泥板大多由5孔组成,五六米长,几百公斤重,人们俗称为“五孔板”。这是建筑工地上最重也是最危险的活。一般4个人一组,跳板斜斜地铺在墙头。人踩上跳板,跳板在重量压力下会发生晃悠。稍不留神,脚一打滑,人就可能掉下跳板,肩上的“五孔板”也会跟着坠落。轻则伤筋动骨,重则致死致瘫。

也是凑巧。那天是清明节,张毓强被同伴们拉扯着抬“五孔板”上墙,正颤颤巍巍地走在跳板上,被前来送笋干汤的爸爸看见。爸爸不看犹可,一看这场面,吓得脸色发青。他忧心忡忡地找到嵇晶超,表示无论如何不再同意张毓强在建筑工地继续干下去啦!

这样一来,张毓强成了“城镇待业青年”。

转机出现在1971年盛夏季节。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再次出现**,一批又一批城镇青年自觉或不自觉、情愿或不情愿地上山下乡、插队落户。

桐乡县根据上面精神,出台了一个政策,每家有人上山下乡的,可考虑安排一人在城镇就业。

那一年,张毓强姐姐张敏娟刚初中毕业,事先并没有与张毓强商量,便自告奋勇报名下乡,给弟弟张毓强提供了一个留在石门镇上工作的机会。也许,姐姐当时根本没有考虑什么。她是姐姐,弟弟年龄还小,理所当然应由她下乡。

张毓强对姐姐张敏娟在特殊环境特殊节点上作出这一抉择是感激的。张毓强也始终铭记着,他当年是以姐姐下乡插队为代价,到石门东风布厂当了一名工人。如果,张毓强当年不进石门东风布厂,他的生活道路和人生道路也许是另一副模样。

诚如著名作家柳青在其名著《创业史》中所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姐姐下乡插队刚走,张毓强就收到了去东风布厂上班的通知。那几天里,他高兴啊,激动啊,有时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张毓强要当工人啦!

1971年8月16日,“秋老虎”仍在逞威。张毓强跨进石门东风布厂,从此成为一名大集体企业工人。张毓强进厂后不久,拍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理着乱蓬蓬的短发,穿着一双布鞋,圆滚滚的脸露出稚嫩纯真的笑容,充满期待的眼神。当时每月工资20.5元,半个月就拿一半。张毓强心想,这个厂长真抠门!后来,张毓强才知道,让他16日进厂,是源于一个政策规定:但凡16日后招工进厂的,只发半个月工资。

东风布厂成立于1969年,隶属于桐乡二轻系统,是全县68家二轻企业之一。“二轻”是个约定俗成的简称,全名叫桐乡县第二轻工业局,所属企业算是大集体性质,与地方国营工业企业有所区别,也不同于乡镇企业。

把石门东风布厂归属于县二轻系统,实在有点抬举它。彼时,石门东风布厂其实是个小作坊。

此刻,在火车上的张毓强,双腿因长时间站立,已有点酸麻。两边肋骨被腰间的皮带勒得隐隐生疼,他干脆把皮带抽出来,放在肥皂箱上。趁着别人转身的空隙,稍微挪动一下双脚,再次站稳,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眼前清晰地浮现出石门东风布厂的种种场景。

工厂位于通市港桥河旁,与一家做豆腐的水作店为邻,不远处即是丰子恺先生故居缘缘堂旧址。厂区面积不大,有千余平方米。工厂大门朝东,两边砌着单薄的围墙。靠着围墙,是刚建成的一幢两层楼,一层6间,中间是个过道。二层7间,作仓库用。厂区东北角,蜷缩着一排低矮的平房。纺织车间屋顶系毛竹搭架,上面覆盖着油毛毡,8台被上海、杭州等地大厂淘汰下来的老式铁木织布机,整天“啪嗒啪嗒”响着,慢吞吞地来回穿梭,织出粗糙的土布。一群四五十岁的大妈阿姨,吱吱嘎嘎地转动着类似延安时期军民大生产运动中的自制纺车,用手工纺出粗线。走进院子,最惹人注目的,当是一组大水缸。十几个工人将布匹染上蓝色或黑色,浸泡于水缸中,然后将它们搭在厂门口的竹竿架上,靠着老天爷风吹日晒,晾干定色。

浸染需要大量清水。厂里没装水塔,更不可能用高价自来水。因而,全靠厂边上通市港桥河水。

进厂不久的张毓强,被分派去做染纱工,主要任务就是挑水,保证厂区水缸始终盛满,能够满足印染师傅们的用水之需。

张毓强每天大约要挑两三百担水。一大早,他用扁担挑起两只铅桶,快捷地走到河埠头,踩着埠头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灰褐色石阶,下到河边。然后,弯下腰,左右手同时开弓,将两只铅桶快速浸进河里。盛满后,立起身,挺直腰板,再一步步迈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灰褐色台阶。之后,挑进厂区,来到水缸前,将铅桶提到缸沿,“哗啦”一下倒进水缸内,算是完成一个回合。

干这种活,日晒雨淋是常事,下雪冰冻天气更为艰难。河埠头小而窄,石板台阶又不牢固,踏上去摇摇晃晃。再加上结冰铺雪,石面滑溜,且肩上还压着百多斤重的担子。这样的行走,近乎于杂技表演,真正的如履薄冰。必须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挑上几担水,全身就会渗出一层冷汗。几个月下来,张毓强双肩就磨出厚厚的老茧。

最难挨的,还是这活儿实在太简单太枯燥。每天重复,每月重复,而张毓强内心最厌烦最不喜欢这种重复性劳动。他脑袋里时时刻刻嘟嘟嘟冒着新想法,希望有新鲜感。一天,张毓强实在忍不住了,跑回家跟妈妈说,他不想再去厂里做这种活了。慈祥温和的妈妈看了张毓强一眼,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这个工作是你姐姐下乡才得来的。你不做这个工作可以,但你要想好到哪里去做呢?你总不至于永远待在家里吧?

对呀!妈妈几句话,点醒了张毓强,也提示了张毓强。他的这份简单枯燥的工作,来之不易。他要珍惜,更要坚持干下去,把它干好。少让妈妈操心,不让姐姐白白付出下乡的代价。

这是张毓强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产生不想干工作的念头。

决心下定后,张毓强能吃苦,也很要强。他此后从来不跟妈妈或姐姐说这些事。有一次姐姐从乡下回家探亲,专门到东风布厂看望弟弟。当她远远看见弟弟这么辛苦地在挑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忍心走近去劝慰他。事后,姐姐跟张毓强说起此事,他哈哈一笑就掩饰过去了。张毓强甚至喜滋滋地告诉姐姐,他每天挑完水,还有空余时间,可以读书看报,觉得蛮好的,蛮好的。

张毓强的聪敏灵光、吃苦耐劳和不计较个人利益,很快引起厂领导的关注。老厂长在几个场合表扬了张毓强。老王开始有意识培养张毓强,明确师徒关系。有时还让张毓强跟着他做供销员,到外地出差,跑杭州、上海、南京、广州,一下子打开了张毓强的视野。

应该说,张毓强一直以来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心。小时候,他非常喜欢看露天电影。但凡镇上放映露天电影,他总是早早地在操场上放好一条小凳子,抢占观看电影的最佳位置。他从那些外国电影中看到了汽车、马路、超市、别墅、用人,觉得那样的生活才叫生活,那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他开始有了对比,有了朦胧的向往。但只有自己真正走出去,亲眼目睹,张毓强才更切身感受到,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别人的生活那么精彩。看看自己工作着的东风布厂,开头觉得还不错,后来看起来,设备简陋、技术落后、产品粗糙。从那时起,张毓强内心开始萌生不满现状、渴望改变企业的心理。

也许正是因为此种心理吧?张毓强更加注意留心身旁发生的一切。

机遇不会亏待有心人。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让17岁的张毓强为东风布厂带来新希望。

那天,张毓强又一次跟随师傅老王去南京出差,推销厂里生产的布匹。两人跑了一整天,看看天色将晚,师傅找了一家住宿费极为便宜的旅馆。大通铺,一个房间,十几张高低床,二三十人挤住在一起,头顶着头,脚抵着脚,满屋子都是汗酸味、脚臭味。但为了省钱,人们似乎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大通铺也有一个好处,住的人大多是走南闯北的供销员,信息多,交流方便。白天大家分头在外面跑,吃完晚饭后,懒懒散散地躺在高低**,开始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地闲聊、神侃,什么议题都有。

此种场合,张毓强自己很少有表达欲望,一般只是静静地听老王与别人交谈。在满屋弥漫着酒气烟味、飘飞着海阔天空的语言中,张毓强听见有人在议论业务行情,说眼前的纺织产品中,玻璃纤维布行情看好。这种玻纤布主要用于石油管道,各地油田需求量比较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毓强一听“玻纤布”三字,似乎有谁提示一般,脑子里立马一亮。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大通铺上坐起来,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老王,只见老王正朝他点着头哩。

回到厂里,两人向老厂长汇报了在南京出差时听到的市场信息,建议东风布厂生产玻纤布。老厂长琢磨了一下,觉得他俩说得有道理,就同意试一试。要老王和张毓强师徒俩从外地买入玻纤丝,将厂内部分织布机改为织造玻纤布。

试一试的结果,市场反应不错。东风布厂生产的玻纤布,受到各地油田欢迎。生产规模逐渐扩大,后来,干脆将东风布厂改名为石门玻纤织品厂。

做着做着,张毓强又觉得不满足了。他先向师傅老王提出,能不能买玻纤拉丝机,直接生产玻纤丝。那样,不是可以赚更多钱了吗?

老王被这个才17岁的小徒弟的想法震惊了。这个念头他曾经也有过,但他知道玻纤拉丝很难。到哪里买拉丝机?到哪里买原料?到哪里学拉丝技术?这个小家伙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运河是多少年挖成的。但他在心底里的确看好张毓强,觉得这小家伙有出息,将来必定能做成大事情。因而,老王支持徒弟的想法。

没有想到的是,老厂长居然也同意试一试,并答应给张毓强一笔钱,让他想办法买个拉丝设备。

这才有了张毓强的九江之行。

在西去九江的火车上,在远离故乡石门镇的异地,张毓强完成了他对少年生活和石门布厂往事的简略回忆。

张毓强把自己的思路从回忆中硬硬地拽回来。

当张毓强跟随着潮水般的人群,走出九江火车站时,已是第二天晚上九点半。他将电动机和肥皂放在地上,在朔气寒风中回望了一眼车站。一幢小型建筑,两层,平顶,墙壁已见斑驳陆离,立在朦胧的夜色中。略显灰暗的灯光从上下层窗口透射出来,照在车站空地上的接客车辆。借着余光,车站顶上“九江站”三字,尚依稀可辨。

张毓强只是匆匆一瞥。他已饿得累得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欣赏站景和夜景。他要赶在旅馆关门前,赶到今晚的住宿处——十里铺九江饭店。

十里铺,也就意味着差不多有十华里路程。假如换成当下,那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用手机叫上一辆网约车,“刺溜”一下就到。彼时九江,哪有什么出租车?即使真有,厂里也不能报销啊!

怎么办?还得靠双腿步行,也就是人们常常自嘲的“11号汽车”。已经又饿又累又乏的张毓强,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咬紧牙关,背着越来越显沉重的电动机和肥皂,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途中,实在背不动、走不动时,停了两次。他找到路边有高台阶的地方,顺势把肩上背的电动机和肥皂卸下来,稍微休息一下。他知道如果不是用这种方式卸放,而是置放在平地上,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将这些笨重的东西背上肩胛。他甚至担心自己会饿昏在马路上,然后昏睡过去。

大概彼时的张毓强还不知道有这样一部《创业史》,更不知梁生宝何许人也。他只是用自己的毅力和仅剩的体力,背着电动机和肥皂箱,一个劲儿地往九江饭店赶,终于赶在旅馆关门前,让自己躺到了九江饭店的一张**,呼呼大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张毓强赶到了九江玻纤厂门口。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场景。

让张毓强感到开心的是,购买拉丝机一事办得比较顺利。接待张毓强的供应科长叫彭毓泉,40来岁,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无锡人。后来与张毓强成为好朋友,张毓强每次去九江玻纤厂时,彭毓泉总会邀请张毓强到家里吃饭。张毓强自然也没有忘记他这份情。2021年,巨石九江公司搞厂庆,张毓强特意邀请已90高龄的彭毓泉老科长参加仪式,把这位老科长感动得说不出话。

这些,自然是后话。

当时,张毓强按照双方事先约定,先把电动机和肥皂交给彭科长,再与彭科长结算清3台拉丝机的货款。彭科长给张毓强开出提货单,让张毓强到厂区后面机修车间边上的临时仓库,提取拉丝机。虽然,彭科长也给远道而来的张毓强倒了一杯白开水,但张毓强急着把拉丝机运回厂里,便顾不得喝水。他按照师傅老王的吩咐,先提取一台拉丝机,自己背回去,这样可让厂里抓紧试一试。剩下2台,则跟彭科长说定,由九江玻纤厂帮忙发运到桐乡。

这个故事,本来到这里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但后来的年轻人听到这里,每每会问张毓强:您到底怎么把那么重的拉丝机弄回厂里的,真的是背回来的吗?

当然不是。两三百公斤的拉丝机怎么背得动!但机身和基座是可以分开的。张毓强回答着年轻人的问题,才讲出了后面的一则插曲。

那天,张毓强总算叫到了一辆人力平板车,把已分拆为机头和基座的拉丝机运到九江火车站,来到车站零单房。他原本打算自己随身背着机头回厂,将基座办个零单件,随车带走。谁知零单房工人师傅告诉他,这么重的基座,不能做零单件,必须打包托运。张毓强没有办法,那就打包吧!打包也没有人帮忙,也没有箱子,张毓强一个人将200来公斤的基座翻来倒去,弄了半天,总算用纸板、绳索将它捆扎到位。那位工人师傅在旁边看得傻了眼,这小个子青年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便忍不住问,小伙子是哪里人?张毓强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回答,浙江人。浙江哪里?师傅又问。杭州附近的。张毓强担心人家不知道桐乡,便说了个大地名。啊?你们杭州还有那么大力气的人呀?师傅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张毓强被这位师傅的话逗得哭笑不得,难道杭州就没有大力气的人吗?

还有一件事,张毓强很少跟人提及。

一次,张毓强去九江玻纤厂出差,随身带上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作为漫长路途中的陪伴。彼时,红灯牌收音机属于稀罕物,价格28元,相当于张毓强40天的工资,他靠平时省吃俭用才积攒下这点钱。

那天晚上,张毓强住在九江一个旅社内,照例是12人的大通铺。后来有旅客告知,旅社附近电影院今晚放映花鼓戏,张毓强觉得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看场电影呗。当时并没有多想,把那只红灯牌收音机留在旅社,约上同房间的几个人,去了电影院。等他们看完电影,回到旅社房间,那只收音机已不翼而飞,怎么也找不着。张毓强心想肯定是被人偷走了,后悔自己太大意。

出差回到石门家里,自然免不了被爸爸一顿说。张毓强自知理亏,不敢还嘴。

过了一段时间,安庆市公安局打来电话,说他们找到那个偷窃收音机的小偷了,让张毓强前去核实。张毓强还以为这下可以完璧归赵,就兴冲冲地赶了过去。谁知一位警察告诉张毓强,那个小偷找到了,但收音机已被他卖给一个陌生人,找不回来,卖收音机的钱也早被小偷花完啦。张毓强当时一听就火了,收音机没有,钱也没有,那你们找我来干吗?警察耐心劝导他,这是办案,找他是为了核实案情呀!你如果想见一见这个偷你收音机的人,倒是可以的。

啊?这家伙在这里?看我不把他揍死!张毓强带着满肚子怒气、怨气,见到了那个偷他红灯牌收音机的人。

谁知,那个小偷一见张毓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交流,哭着自责,道明真情。原来,这人老婆患了癌症,无钱医治,迫不得已,临时起意下的手。如今人财两空,也是懊悔不已。见到张毓强,对方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啊!

张毓强一见眼前这情景,心里那个柔软的部位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心肠立时软了下来,所有的愤怒、埋怨统统烟消云散。罢罢罢,起来吧,起来吧!就算我送你啦!

眼下,张毓强回忆起这些事,早已显得风轻云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但他承认,此趟九江玻纤厂之行,彻底改变了他的创业之路、人生之路,使他从此与玻纤结下不解之缘。张毓强找到了进入玻纤王国的路径,由此开始了他攀登玻纤世界之巅的漫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