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虎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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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那个春寒的下午,雪后初晴,山岭村寨、清江河畔全都白皑皑的。苍天上那轮当时还非常鲜红的太阳,就透过武落钟离高耸入云的山峰间隙,投下一束明亮的光柱。那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缓缓移动,渐渐把都镇湾一带土家山寨照得明白了。

一垛吊脚楼、半围竹篱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田,就老两口,都已年近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日子就过得有些孤苦冷清。冬季里大雪封山,田老大除了有时和猎手们上山赶仗之外,大多时光都和婆娘在屋里猫着。火塘里架着柴火,沙罐里煨着热茶,灰烬里埋着烤熟的乌芋(《长乐县志》载:“洋芋有乌红二种,土人以为佐粮”),饿了就刨一个出来当饭吃。遇到云开出太阳,他们就到屋外晒一晒。

此刻,他们就歪在门外墙脚下晒太阳。虽然屋顶还盖着积雪,屋檐上还挂的冰凌,阶沿外的场地上也是白花花的,可在这背风向阳的墙角,望见那山间的白云好像一朵朵莲花,而天上的红日又好比婴儿粉红的脸,他们觉得比在火塘边烤火惬意多了。

两个人暖洋洋地正迷糊,忽然,田老大听到脚踩雪地的声音,有一个人影缓缓移到近前。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个山花子。

当时都镇湾一带就常常出现的一些行为特别的山花子,传说他们是隐藏在深山里的古代巴国武士的后人。只见他们衣衫褴褛却孔武有力,身上纹着虎头图案,脸上涂着血黑色彩,显得很古怪。山花子来到乡户人家门口,就“打架子”给你看。所谓“打架子”也就是耍一套拳脚、舞一阵把势,样子十分狰狞生猛,又有点滑稽可笑。然后要一点食物,无论残渣剩饭,他们都憨笑着抱拳感谢。

起初,这些山花子常常遭到乡户人家的调笑捉弄,顽皮的儿童见了就捡砖头瓦片砸,追赶着取乐。因为他们神出鬼没,不肯归顺土司做奴隶,土司王府就把他们当野物,家丁碰见了就追捕打杀。直到后来他们在江湖上游走,干出一些行侠仗义的壮举,才受到各方百姓的敬重,成为名闻遐迩的“巴方舞者”。

且说这个山花子来到门前,朝二老打了一躬,就准备表演拳脚,可还没比划几下,他就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不省人事了。田老头看见可怜,虽然粗野,好歹也是一条命,便过来扶起察看。

见他遍体鳞伤,额头有一条长长的刀口,鲜血滴滴,口鼻只有一丝气息。田老大知道这一定是受了王府家丁打杀所致,忙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给他擦擦脸上的血迹,又叫婆娘打了一竹筒温热水来,喂他喝了几口。过了一会儿,那山花子终于喘过气来,慢慢苏醒,自己挣扎坐了起来。

此人正是向世雄。

当时他睁眼感激地看了看身后的田老大,又看了一眼那婆娘,心里有些奇怪,觉得这婆娘怎么和弟弟向世杰的女人吴兰同样脸相呢?他想问什么,却没说出口来。他万没有想到她就是吴兰的姐姐吴玉,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田老大估计他是饿昏了,又叫婆娘把准备当晚饭的几个乌芋刨出来,装在碗里端给他。那山花子竟急不可奈地一口一个吃光了,然后喘了阵气,自个儿撑地站起来。他向田老大夫妇抱拳一揖,说:“多谢好人相救,只是我们还有一个婴儿,没有奶吃,已经饿得半死,还想讨点苞谷面救他一命。”

田老大看了婆娘一眼,那婆娘叹了一声,就进屋舀了半碗苞谷面出来,向世雄急忙用衣兜接了包好,深深一鞠躬,转身趔趄而去。走到山口,他又回头望了望这茅草吊楼,心想一定要记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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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老大没来得及细看这山花子的面相,更没有想到他居然就是传说中巴方舞者中的头面人物向世雄、他的到来将会给自家命运带来多大的恩仇跌宕。他只记住了那人额头上有一道赫人的血红伤口。见那山花子在雪茫茫的山林中消失了,田老大看看手中的空碗,哑然一笑。

那婆娘埋怨:“看你自己晚上自己吃什么?”

田老大说:“没吃的就早点睡喽。”

婆娘瘪了瘪嘴,瞪了他一眼。虽说已是老夫老妻,可两人伴守如初、不离不弃,好比山中的枯藤老树。而年华的苦乐也就像寒鸦一样,时常在藤树上绕来绕去,只因这婆娘当年从大户人家私奔而来,同这个光棍猎人结庐深山太多磨难、太多悲欢。

提起这两口子的姻缘,说来话长,还得从五年前的那场命运风波说起。原来这田老大,就是渔洋关的猎人张老大,那婆娘正是吴玉。

当时那渔洋关吴家大女儿被土司掳去强暴,逃出后跟随猎人张老大在山洞中躲了数日,吴玉想要回家看看。张老大便先去打听打听。他摸到吴家,却见那房子早已闭门绝户。邻近的住户告诉他,二女儿跟巴方舞者跑了,两位老人已经被洞主拖到山里杀死了。张老大只好回来实情相告。吴玉听到后惊得立刻晕死过去,后来就痛哭不止,一连好几天滴水不沾。张老大劝道:

“事到如今,老是哭有什么用,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跟我过一辈子算了!”

吴玉长叹一口气,说;“跟你怎么过?没家没室的。”

张老大指着山洞说:“这不就是家室吗?保你生起娃儿来一窝一窝的。”

吴玉忍俊不禁,破涕噗哧一笑。

那山洞原是猎人躲避风雪的处所,张老大自幼父母双亡,流浪山野,居无定所,随处的山洞茅棚住惯了,经常就在这等地方过夜。山洞里面开间倒不小,放了一堆苞谷秸杆和茅草作为卧床,旁边用三块石头垒成灶台,上面搁一个鼎锅可以煮饭,洞外有一条山涧可以取水,食宿的基本条件也算具备。张老大又不知从那儿扯来些金银花藤子挂在洞口,算是为欢迎这婆娘做的装饰。可是在这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看来,也实在哭笑不得。

张老大见吴玉不哭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时就拉起她朝家山磕了三个响头,又自己吆喝一声:“新郎新娘入洞房啰!”,将她抱入洞中,两人从此结为夫妻。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三年,几乎成为野人,以后才隐姓埋名,改姓为田,人称田老大,辗转来到这佷山脚下汊溪边,搭了个茅棚木楼安家落户。他们没曾想到这也是田坤如的地盘。

且说田老大当时两口子说笑几句,就进屋相拥而眠,那日也就过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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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冰雪渐渐消融,林间的鸟兽开始活跃。往后的日子,他们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依旧默默相守度着时光。谁知人世间的一些蹊跷事,往往就这样跟着找上门来。

有一日,他们又在门口晒太阳,山坡上就有一只白花花的老虎,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了。婆娘先发觉,急忙扯扯男人说:

“‘老巴子’来了!”

“老巴子”是土家人对老虎的称呼。据《后汉书·巴郡南郡蛮传》记载,4000多年前巴人部落公推首领廪君,“廪君死,魂魄为白虎”。所以,后来土家人称老虎为“老巴子”。这称呼一直沿袭至今,土家小孩一哭闹,老人们就吓唬说,“老巴子”来了!

当时田老大一看,果然是只白虎,已经到了屋旁菜地篱笆边了,顿时大为骇怪。他犹豫片刻便冷静下来,依旧歪在墙角不动身,口里呐呐地说:

“反正跑不脱了,它想吃就让它吃吧。只不过我们瘦得一把光骨头,别把它牙齿顶坏了。”

于是两口子就坐着不动,闭上眼睛等老巴子过来。婆娘到底胆小害怕,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撑不助往男人这边靠。可是等了好一会,却并不感觉老虎扑上来下口。她睁眼一瞧,原来那老虎走到篱笆边,却又停住了。婆娘又伸手扯扯男人,田老大笑道:

“老巴子,你怎么不来了呢?其实她屁股上还有几两肉,你来呀!”

婆娘急忙捂住他的嘴。

其实,田老头早就料定这老巴子是不会来吃他们的。他年轻时狩猎,经常和老巴子打交道,知道它们的德性。饿虎扑食,必然先匍匐潜行,突然猛扑下口,那里会老远就让你察觉呢?今天它如此姗姗而来,想必是肚子不饿,或者根本没把我们当口食。俗话说,虎不乱馇、蛇不乱咬,只要人不惊动它,它一般是不会伤人的,何况这又是一只白虎呢。在土家人心目中,白虎不是一般的老巴子,而是老巴子中的神物,它要护佑你还是整治你,必然是命该如此,岂是人力可以反抗的吗?所以他只能听天由命、坐着不动。待到危险已过,他便有些侥幸得意,故意拿话儿吓唬婆娘。

两口子正逗趣,那老虎却一眨眼就不见了。只听见篱笆那边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婴儿的哭声不愧是天地间最灵通的生命信息,格外感天动地。刹时间,透过山峰间隙投下来的阳光变得格外金黄,枫树上的丫雀子都戛戛叫起来,竹林中的山鸡也纷纷飞来旋舞,一群猕猴就在对面山崖上蹦蹦跳跳朝这边欢闹。

这时田老大才奇了怪。他们愣了一会儿,连忙起身到篱笆边去探看。果然,菜地上有一个婴儿,手抓脚蹬,哇哇乱叫。婆娘抱起一哄,那娃儿顿时就不哭了。仔细瞧瞧,田老大发现他还是个男孩,衫兜虽破,皮肉没伤,只是冻得发抖。于是两口子大喜,急忙抱进屋里去。

这可是得了活宝贝了。

这一带土家山寨,本来人丁就不兴旺,加上土司王爷顽固地坚持一条古老的王法,凡是奴隶子民娶媳妇都要先送去跟他过头夜。也不知是王爷太歹毒还是怎么的,搞得许多户人家不能生儿育女,从此断子绝孙。田老大两口当年也遭此罪戾,正愁这辈子当孤老,没想到却捡了一个娃儿。

他们抱回娃儿,找出一件破旧棉袄包上,在火塘边烤热乎了,又忙着喂水喂汤。这时婆娘才发现孩子背心上有块黑色的胎记,很像画儿匠画的虎头,她也不知有什么别的意思,就说:“莫不是老虎叼了那家孩子掉在这儿,日后人家寻来怎么办?”

田老大笑道:“寻来就还人家,不来寻我们就养着。”

婆娘又说:“若是老巴子存放在这儿,呆会儿又来找呢?”

田老大笑道:“那就拿你的屁股肉换唦!”

婆娘瞪了他一眼、扑哧一笑。

两口子乐得不行,心想这娃子命大着呢!于是他们就当心肝宝贝养护着。他们万没想到这娃儿竟是吴玉的孩子,是自己的姨侄儿。天下的事情居然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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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些日子,一没见老巴子来寻,二没那个人来问,他们就心安理得地把他当自己儿子了。田老大琢磨来琢磨去,叫出个名儿唤作田虎。

这时残雪已经化尽,屋檐上的水不再滴答,门外的场地变得干爽,山间的路途也好走了。田老大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从山上扯来香草,煎了香汤,老两口给孩子洗浴更衣,抱着祷告先灵,又去求山寨里“梯玛”(巫师)给他画一道护身符。

那巫师外号“董天神”,住在撞钟垴上一个破旧的神庙里,当日不断有山民陆续来求拜。他刚给一个寡妇招过亡夫之魂,便披了一件黑色长袍、背手躬腰在神案前踱步。田老大两口子就抱着娃儿走进门去。这“董天神”披着狮头长发、猫头鹰一样的脸上两个大眼珠鼓鼓地,鼻子一个大弯钩,模样很恐怖,小娃子见了立刻大哭不止。

两口子一边哄娃儿一边求告,“董天神”也满脸不高兴,支吾了半天才问生辰时刻。田老大便说是某月某日下半天。

“梯玛”看出些蹊跷,却并不追问,拿出一张纸条来,用一根烧焦了半头的树枝在上面草草画了一道符,交给田老大。田老大就把带来的一包茶叶送上、谢过“梯玛”,与婆娘抱了娃儿出门回家。

两口子回来路上,迎面碰见招徕河的一个年轻女人,也抱个婴儿,一路哭哭啼啼来请巫师招魂,说是家里前日遭了兵灾,把娃儿吓掉了魂,三天没睁眼了。可是两个娃儿一对面,那婴儿立刻睁起一双大眼睛、梭梭地看,又啼叫着找**。

那女人大喜,急忙扯开衣服拉出一个硕大的奶子,把**塞进他嘴里。田老大从来没见过这样又大又白的奶子,便看得呆了。婆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田老大便说,我看看娃儿什么病。

瞧那婴儿咕咕吃奶的样子,田老大便说,娃儿只要肯吃,就没事了,你先到我屋里歇歇再说。

那女人就抱着婴儿来到田家。娃儿吃饱了奶,果然精神了,望着田虎眯眯笑,田虎也笑,两个娃儿笑得咯咯响。女人连声叫道:

“好哒好哒,不用招魂哒!”

接着她又哭骂道:“王头领那个畜生,要把我娃儿摔到河里去,幸好被几个山花子救下来。今日又遇到您们,这娃儿还真是有救星份啊!”

原来这女人正是招徕河上的俏寡妇张大秀。那日她遭王头领袭击,所幸被向世杰所救,婴儿却受了惊吓和风寒,便在这里遇见田老大夫妇。

田老大在旁看了,心想这两个小东西有缘份,就问那女人孩子叫什么、家住何处、他爹怎么没有同来?那女人低头红脸,只回说这娃儿名叫雷子。田老大连忙说,这名字响亮,就给我做干儿子吧,让雷子和虎娃成了兄弟,可能就会无病无灾了。

那女人听罢连声说好,抱起娃儿就给老两口磕头。田老大便把那张巫师画符的纸条撕成两半,给了一半那女人。女人接过来揣在娃儿的胸口,千恩万谢,抱着娃儿走了。这两个娃儿也真是有缘,二十年后,两兄弟不期而遇,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

后话缓提,且说当时婆娘见那张大秀长得细皮白肉、黑发油油,实在标致,心下便生醋意,倚在门框上对田老大说:

“你怎么不送送干儿子的妈呀?”

田老大噗哧一笑,随即又正色道:

“伙计吔,如今我们做爹当妈了,说话要正经点,还不赶快给儿子打面糊去!”说着就接过虎儿抱到外面晒太阳。

对面山上打柴的向老三看见了就喊:

“田大哥,你屋里生娃儿啦?”

“是的吔,还是个带把把的吔!”田老大大声应道。

消息传开后,山寨里人都跑来找田老大要吃“红蛋”,田老大就把平日积攒的一篮子鸡蛋煮熟了,染红了蛋壳,发给来贺喜的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