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土司末日
143
田虎用匕首勒住王爷的脖子,双方僵持着。王爷看台上台下家丁死伤一大片,面前几个画着大花脸的人原来就是巴方舞者,他们都将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自己;四面八方尽是高举火把的山民,山呼海啸好像翻了天一样;他顿时丧了威风,浑身索索发起抖来。
这时田虎也感觉背胁下剧痛难忍,匕首刺伤血流不止,上午受的刀伤也裂开了,但他仍坚持着将王爷逼到台前,对他说:
“你要当众宣布,废了土司王法,不然就宰了你!”
王爷无可奈何地说,好、好,我说。
全场的人们立刻安静下来,等待王爷说话。二狗和山寨的青年人这时也拼命往前头挤,他们被田虎的英勇感动得热泪直流,他们庆幸田虎的机智挽救了危局,他们为即将到来成功和胜利激动无比。青青这时也在人群中仰望着田虎,她被这位英雄男儿激动得哭了,美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花。
可就在这时,台后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慢着!”
田虎一楞,原来是刚才放走的那个缠黑包头的头人,他一步跃上台来,指着王府那边对田虎说:
“你看那是谁?”
人们扭头望去,全都惊叫起来。只见那根熬油点天灯的柱头下面,一口獾油大锅正燃着熊熊大火,大火旁边,两个家丁押着一个姑娘站在高台上。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丹妹!
丹妹昂首站立在高台之上,她依然身着红装,虽然破烂,却裙裾飘飘,光彩夺目。她伸手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理一理披散的长发,回首凝望着大坝上的人群。通红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颊,益发显得秀丽端庄、沉静坚强。
144
原来那缠黑包头的头人临走时见了王爷的眼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便到王府找管家说明了王爷的意图,带人到后院去提丹妹。当时丹妹正伏在妈妈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旁人怎么也拉不开。
丹妹现在明白了,妈妈是被王爷用邪恶的巫术掳进王府,是被王爷要挟强迫之下实在无助、为了保全女儿的性命才不得不忍受屈辱,她没有别的办法啊!丹妹为妈妈的悲惨遭遇和承受的苦难心痛欲裂,她后悔刚才不该误解妈妈、责怪妈妈。
她轻轻揭开妈妈头上的丝巾,想给她擦擦脸上的鲜血,便看见眉间那颗红痣。红痣虽然已经变得暗黑,却跟儿时摸着的一模一样。丹妹哀哭着说,妈妈呀妈妈,女儿只知道自己的苦难,没想到你在这里替我们受罪顶灾!妈妈啊妈妈,我错怪了你,我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是生我养我的妈妈,你是人世间最受苦受难的妈妈呀!你为女儿受了多少磨难、你为女儿流了多少血泪,女儿今生来世都报答不了啊!妈妈啊妈妈,老天爷既然让我们母女俩见上一面,你要睁开眼再看女儿一眼。你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你的女儿已经出嫁成婚,女儿的一切都是用你的心血和苦难换来的啊!
丹妹哀哭惨叫,她抚摸妈妈的脸,她摇妈妈的头,妈妈在弥留之际似乎听见了女儿的话,她的眼睛终于微微睁开了一线。丹妹赶紧撕肝裂肺地喊妈妈,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量,断断续续地说:
“儿啊,我留在王府、没有去寻死,是为了你能活下去。王爷逼我,要我陪她一天、他才让你活一天。他们好狠啊!妈没有别的办法保护你,天爷啊!不是我不要脸,不是我枉为人!我是没有办法啊!可是现在,我实在不行了。儿呀,你要自己找一条生路……”
丹妹哭叫道:“女儿明白了。”
她赶紧把头贴在妈妈脸上。妈妈嘴唇紧闭,嘴皮上皱纹很深、而且泛起黄绿色的颗粒,丹妹知道这是妈妈既痛苦又愤恨时的样子,她小时候见过。过了一会,她却听见妈妈嘶哑地说:
“丹妹呀,妈对不起你。跟你爹说,我,我对不起他……”
丹妹嚎啕大哭抱起妈妈的头,她想说,妈妈你千万不能这么说,你在这比地狱还要黑暗的王府,你面对比阎罗还要冷酷的王爷,十六年啊十六年,你在人间地狱里煎熬了十六年,才让我们存活到今天。你是好母亲,你的恩德比天还高、比地还厚!
可是,妈妈已经听不见了。
妈妈眼睛睁着,却直直的灰白无光,眼窝里淌下滴滴泪水;妈妈的嘴张开着、开始还微微张合,后来就闭着不动了。丹妹明白妈妈已经死了,妈妈现在真的是永远离开自己了。丹妹凄厉地哭叫:
“妈呀,我的妈呀,你活得好苦,死得好惨啊!天爷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人要活在世上怎么这样难啊?”
围在旁边的婆姨和家奴也被这凄惨的情形感动,黯然流下哀伤眼泪。丹妹声嘶力竭,哀恸不止,渐渐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丹妹感觉有人用脚踢她。
她睁眼一看,只见一个缠着黑包头的头人站在跟前,而几个家奴男子正在抬走她妈妈的尸体。丹妹爬起来惨叫着要扑过去,那头人却一把扯住,任凭她怎样挣扎也不放手。眼睁睁看着妈妈被人抬走,她怒不可遏,回头就拼命厮打,那头人立刻吼道:
“王爷有令,要放你出去,快跟我去见田虎!”
丹妹勉强站稳身子,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那头人,愣了好一阵。她的思绪好久才从和妈妈的生离死别中缓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和田虎面临的灾难,意识到此身尚在魔窟之中。
放我出去?去见田虎?她不敢相信头人的话,心想,未必是田虎来救、斗赢了王爷?不可能吧,那除非是天神相助,凡人是不可能的。莫非是田虎惨遭毒手,要我去问罪陪斩?那可真是瞎了天眼。丹妹一时辩不清头人话里真假。
妈妈的死让丹妹悲痛欲绝,也让她把生死看得比较淡然。妈妈为了女儿、为了丈夫,居然能忍受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屈辱和煎熬,竭尽生命之力和灵魂之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哪怕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女儿。妈妈的这份情比生死更重要,妈妈的这份爱比生命更永久。现在,妈妈已经死去了,不知道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但是妈妈的情和爱却感染着丹妹,并且让她变得坚强起来。田虎肯定是拼死来救自己了,不管他处境怎样,现在应该到田虎身边去,死活也要和他在一起。哪怕自己去赴死,她也希望能看田虎最后一眼。
于是丹妹就整了整衣裙,理了理头发,跟着头人走了出来。
145
丹妹跟着那头人走出王府大门,来到场坝中间。她看到面前高耸着一根台柱,台柱上吊着一口大铁锅,锅里油烟滚滚、锅下火苗直蹿;油锅台架周围燃着熊熊的火把,下面站着十几个神汉。巫师身披法衣、手持桃木神剑、肃立在旁边,他是按照王爷的吩咐执行熬油点天灯的仪式的。
丹妹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和母亲生离死别,她反而变得十分镇定。不用分说,她挽起脚上的铁链,一步一步登上台架阶梯,站在了沸腾的油锅旁。
田虎在哪里?丹妹举目望去,看到大坝上一片火把和人海,成千上万的山民都聚集在这里,看台周围血光一片,刀兵林立;而在看台之上,有人死死地扭住了王爷,台上台下都紧张地僵持着。
那是谁?是田虎吗?啊,真是他,那英俊的身姿、高昂的头颅,是她在梦里拥抱了多少遍、在眼中想见了多少回,再熟悉不过的了。
“田虎!”
她惊叫起来,眼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心中腾起激动的热浪。田虎果然来救自己了,他居然擒住了王爷,丹妹为田虎的英勇感到惊讶和自豪。
分别只不过半日,却如同煎熬了数年,她有千言万语要向田虎倾吐,她有千仇万恨要跟田虎诉说,她多么想跳起来奔过去和他抱头痛哭一场,她多么想和他站在一起同仇人拼搏,无论生死再不分离。但她脚镣枷身、不能举步,只能无限深情地呼唤着田虎。
田虎这时也看见了丹妹,开始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听见丹妹在呼唤,他才明白过来。王爷的诡计真是阴险恶毒,他不但不会放了丹妹,反而要把她熬油点天灯,拿一个女人的生命来充当格斗的牺牲。她眼望着丹妹,却无法用言语回应,自己舍生忘死相救的人,此刻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顷刻之间就将油炸火烧、惨死在眼前,田虎五内具焚,不知如何是好,他急切地怒吼着:
“不,不!”
雷子这是也看出那站在油锅边的姑娘一定就是嫂子,他跳起来大叫:“嫂子,你莫怕,我们已经把王爷逮住了!”
那头人却在那边喊道:“你放了王爷,我就放了她!”
田虎万万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手,王爷杀害了他的父亲,打死了他的养父,现在居然又拿自己心爱的妻子相要挟,他顿时心如刀绞,再也无法压制满腔仇恨和怒火,对王爷厉声吼道:
“我先宰了你!”
雷子也在旁边连声吼叫:“快宰了他,我们去救嫂子!”
王爷奸笑道:“你宰了我,就能救出她吗?”
田虎急得两眼血红,颤抖的手将匕首勒紧王爷,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缨带,王爷的帽子掉了下来。可是,丹妹的呼唤又是那样急切,田虎不得不回头张望、不得不忍手迟疑。
田虎当然知道,如果杀死王爷,也只能落得大家同归于尽,丹妹也绝不可能得救。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让丹妹也惨死油锅,那么自己的死又有什么意思?那么多巴方舞者兄弟战死又有什么意义?整个这场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正是看中了田虎的这一重心思,他知道田虎救丹妹心切,他正要利用这一点来诱使田虎先放了自己。看到田虎的犹豫烦躁,王爷不禁狰狞地微笑着。
那么,先放了王爷,他能不能就此放了我们呢?他一旦逃脱性命,会不会翻脸下令家丁反扑上来呢?田虎不敢相信这个卑劣的家伙。
田虎一时失去了主意,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情绪变得异常急躁起来,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这时,雷子也急得暴跳起来,但他和一个头人对峙着,无法抽身。
向世雄也顿时紧张起来,既怕田虎鲁莽冲动,又怕他中了圈套,一时没了主意。他仰起头、微闭着眼睛、蠕动着嘴唇念起神秘的咒语,祈求先灵保佑。
整个大坝上顿时一片寂静,形势异常紧张。
146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大坝西边的清江河边,却赫然出现了一支官兵部队,两百多命全副武装的官兵已经集结在一个隐蔽的滩头。
他们是夷陵总兵派来的队伍。平山万全洞事变发生以后,湖广总督迈柱、四川总督黄廷桂一齐行动,已将容美田氏兄弟及若干要犯收监候审,派员前往万全洞检验田旻如尸体,并令夷陵总兵冶大雄速派兵前往容美境内,占领司属和各处关隘,敦促各地土司归顺朝廷。
夷陵总兵的部队立即开到陆城,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由冶大雄亲自率领,由汉阳河直抵渔洋关开进菩提隘卸甲坪,进而到达平山和司署中府;一路由中军守备韩岳带领从清江进入龙州坪,伺机突击都镇土司,将田坤如缉拿归案。
那韩岳是冶大雄的心腹爱将,当年冶大雄为捞外快,曾派他便衣进入容美土司贩马,结果被都镇土司兵丁截获。田坤如将人马都扣留下来,官兵交涉数次才将韩岳放还。韩岳因此心怀私仇,对进击都镇土司、捉拿田坤如特别积极。
他带兵星夜兼程进至龙州坪,却打听到土司境内有几处关隘防守甚严,心想如果攻击前进颇费时日,不如设法直插都镇王府,擒住土王,土司自然崩溃。韩岳灵机一动,便在当地征得七条货船,把兵器武装都暗藏在蓬布里,兵士充当纤夫拉纤拖船,溯江而上,骗过土司关隘的盘查,连夜赶到此地。
船只靠岸停顿片刻,韩岳便根据前锋侦探的报告,发现此地今夜举行龙灯大会,土民正与土司发生冲突,吁请改土归流。他闻讯大喜,原以为要与土司家丁有一场恶战,现在他们已被土民围困,正好让他们先闹一阵,然后见机行事。
得知田坤如已被巴方舞者擒逼,土民呼吁归顺朝廷,要拿他去投官兵,韩守备当即下令兵士从船舱里取出衣帽兵器穿戴整齐,上岸列队。刹时,他们就悄悄地沿着大坝边缘疾进,趁暗夜阴影飞快地扑向王府。
此时王府正是空虚,大部分家丁都在外面和巴方舞者对峙着,官兵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俘虏了门卫,控制了家眷奴仆,占领了王府。
而大坝上所有的人这时都仰望着丹妹,山民们沉浸在悲伤和愤怒里;田虎和巴方舞者们与王爷僵持着,双方都用血红眼睛逼视着对手。在这生死攸关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谁也没有发觉官兵已经进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