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巫师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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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放亮,林中的鸟雀就开始闹巢了,古老的山寨渐渐从暗夜里醒来。
当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整个鄂西山区都被晨雾笼罩着,俗话叫作“下罩子”。这“罩子”弥漫山壑河谷,漂移在山脉腰间,只有高耸的峰顶露在空中,被晨曦照得雪亮。清江河谷雾气腾腾,船只都靠在岸边不敢启航。山路都雾蒙蒙的,早行的人只听见有打杵落地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影,走一走就大声啸叫,表示山中有人。山寨人家都隐迷不见,唯有鸡犬之声传出些人间信息。有时雾气飘动,山间的村户楼台便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浮现出来,让人感觉人间飘渺如同仙界。
然而,山中的每一个村寨却都在雾气里活跃起来。赶早放牛的娃子已经在吆喝牛儿出栏,起早摸黑的媳妇开始在厨房里生火做饭,腰疼睡不得的老头正坐床头咳咳吐吐,而老婆子则披着衣服打着哈欠、吱吱呀呀打开了堂屋的大门,转身又去拨旺塘火。壮年男人们往往起床稍微迟一点儿,他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门口拉出那家伙、撒一泡长长的尿。偶尔,也有**的汉子从相好女子家的后门口溜出来,这时正潜回自己家里。
接着,塘火开始燃烧,炊烟开始升起,山寨人家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此刻,在汊溪河畔飘忽的雾气中,一个披头散发的魅影在山间小路上狼奔兔蹿,时隐时现,那就是巫师。
二狗和牛娃子哪里知道,他们争论了一通宵的事情早已让那巫师躲在屋后听见了,他正赶往王府告密。
这巫师“董天神”在容美土司里可是极受重用的角色。
原来田旻如当了宣慰使之后,就受一个来历不明的游僧陈和尚的蛊惑,招纳妖僧邪道,画符念咒、烧丹炼汞,对原有的梯玛、端公、拳棒也格外重用,要他们借神鬼迷信山民,让他们服从王爷的统治,而且要监视山民的行为,充当王爷的耳目。这都镇湾的巫师“董天神”和宣慰使司的陈和尚、胡道人、刘安太、刘玺等过从甚密,甚至和云南苗寨的麻老丑都有勾结,曾在一起歃血盟誓、阴谋策划、蛊惑人心。
当年给田虎起名的时候,这巫师就看出这娃子面相猛野,料定他长大难以驯服,心里一直暗记着,要防备他犯上作乱。去年冬天他们一伙去守邬阳关,据说都被官兵俘虏了,却不知道怎么又都回来了,还想瞒着王府娶亲结婚,这还了得?就急忙赶到王府告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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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认为,寅卯时刻,阴间的鬼渐渐消失,阳间的人又醒来活动。他怕被人看见,就使起了“遁”法。他一“遁”五百步,两“遁”一架山,三“遁”一条河,不一会儿就“遁”到了都镇湾。
卯交辰时,雾气正笼罩着整个都镇湾,王府城楼深藏在大雾里,如同阴曹地府一般。大坝上漂浮着一阵阵白雾,巫师看见王府门前的一大片场地已经清理完毕,还搭了一个大看台,他知道这是为即将开场的山歌大会准备的。这时整个坝场上还没什么人影,巫师急忙伸手理了理头发,提了提衣领,鸭行鹅步朝王府走去。
那巫师“董天神”挺神气地跨进门楼,和几个面熟的兵丁点点头,就径直到左边找王头领。
王头领在王府里供职多年,现在是整个王府卫兵的总头领,因为曾经斩得巴方舞者头领首级,赏封将军头衔。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鹞眼鹰鼻,却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是他年青时强暴招徕河的美寡妇张大秀,被那女人咬掉了。他下巴上还有一道血红的刀疤印记,正是当年被向世雄砍伤的。这王头领不但经常把山花子当野人捕杀,对土司奴隶子民也打杀无算。因为残暴凶狠、杀人成性,他走到那里,那里就是一片杀气腾腾、生灵恐怖,成了都镇湾里的凶神恶煞。
当时王头领正在庭院里“打架子”,也就是耍拳脚,这是他每日卯时必修的功课,那拳脚功夫如鹰似鹞、龙抓蛇缠,也真是练得出神入化了,一招一式全都是要害致命的绝活。
耍了一阵,他想起今日是山歌大会,王爷还要亲自登楼观看,前后左右的护卫戒备要特别森严,得赶紧把卫队头目和家丁堂徒找来布置一番。他收起架势正要传令,却看到巫师匆匆进来,神色慌张,便问他何事。
巫师急忙上前附在王头领耳边,把田虎从邬阳关回来了,将在今日迎娶丹妹的事报告了一遍。
王头领听罢沉吟了片刻。
官兵把俘虏放回来了,一般是不加追究的。至于娶亲的事,王头领知道现在普通人家成亲,一般是只要向王府禀告一下就算了,因为王爷毕竟年纪大了,已经没有精力行使**权,甚至连从新娘身上跨过去做做样子都很困难,他也没有必要一一追究。可是这丹妹却不同,他是大相公铁心要搞到手的人,上次他跟大相公去找丹妹受那么大的窝囊气,至今想起来心里还光火。今天她出嫁,大相公岂能放过吗?王头领此时还不知道胆敢瞒过王府娶丹妹的田虎是何等来历,和他有多么大深仇大恨,所以当时态度还不甚暴烈,只对巫师说:
“这事你得禀告大相公,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
他随即唤来一个家丁,要他带巫师去见大相公。自己就又忙着唤人来吩咐戒严护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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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董天神”跟着家丁向王府深内走去。
王府里这时还不见主人,王爷一家老少爷们夫人少奶奶都刚起床、正在洗漱准备用早膳,只见男仆和女奴跑上跑下忙进忙出。内院里的男仆如同皇宫里的太监,都是冒犯皇权、逼迫山民的孩童,要阉猪骟牛的向志高等人私行阉割的阉人。同时,土司的刑法也极为残酷,有斩首、宫刑、割耳、断指、抽筋等。对于施行宫刑的犯事者,也挑选一些老实胆小的在王府里充当男仆。
这王府是九进堂的建筑,刚才通过的门楼为第一进;第二进则是戏楼,飞檐三层,高耸六丈,巫师匆匆而过,也不及张望;第三进是“官言堂”,有议事厅和看台,供土司和下属的都爷、总爷、舍巴聚会看戏之用,今日各方都爷总爷前来赴会,中午这里将有一场大热闹,此刻已经有许多家奴跑进跑出忙着布置,其中有些认识的,巫师就朝他们点点头。
第四进是摆手堂,也是家族祠堂,平日都是阴森森的很冷清,只有每年正月初三在这里跳摆手舞祭神拜祖才热闹一回。巫师来这里做过祭神的“梯玛”,对这里很熟悉。他想起祭神时,王爷亲自叩拜,由他引导众人跳摆手舞,心里十分得意。
第五进是后院门楼;第六进是仓廪;第七进是土司王爷子女住所,为双层厅堂,左住相公,右住小姐;第八进为内宫中堂“宾悦楼”,是王爷接待贵宾的会客厅;第九进才是王爷寝宫“惹巴楼”,楼分四层,一层淑芳阁住妃子,二层宁沁殿是王爷书房,三层泰安殿供王爷和原配夫人起居,四层供奉祖宗灵牌。
当时家丁领着巫师一直穿过六进,在第七进左边翰墨轩门口停下来,家丁先进去请示大相公。巫师乘机望了望深远的后宫,只见许多巴女穿穿进进,估计正在伺候王爷和妃子们起床。
他特别留意淑芳阁里的动静,希望瞧见那位眉间长着美人痣的妃子。好多人都听说都镇土司王爷有一个绝色的妃子,藏在王府里从不见客,殊不知那是十多年前,他和陈和尚一起奉献给王爷的一件特别的礼物,他想看看自己的得意之作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获得这尤物的情形。有一次王爷在凤凰山上围猎,偶尔看见南山溪桥之畔、小筑东篱之旁,一个美貌的少妇正在采摘**,面目娇艳无此,眉间还长着一颗美人痣。王爷顿时目瞪口呆,大为惊异,不晓得本土司属地里居然还暗藏着这种传说中最珍稀的美人。
王爷想把她弄到手,找人一打听,原来这妇人是借住此地的南曲名角覃云山的堂客张玉若。可是,这覃云山名气大,覃氏属于施南土司大姓,又和田氏有世仇,不比一般土民妻女可以强夺霸占。王爷因此喉咙里伸出爪爪又缩回去,终是朝思暮想却苦于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一直在容美司署鬼混的陈和尚来到了都镇土司,他知道了田坤如的心思,就放言:
“本人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把她擒来献给王爷,作为见面之礼!”
于是,这陈和尚就和“董天神”联手作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美人弄到了王爷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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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陈和尚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在莲花庵见过宣慰大人田旻如的那个游僧。
此人原是江南一户破落子弟,从小流氓无赖,游手好闲,在社会上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出家当了和尚,五湖四海乱蹿,到各地寺庙里混斋饭吃。陈和尚别无长处,唯独一张嘴巴皮会招摇撞骗,无论天高地厚到处一遍神吹,骗倒过许多不知根底的达官贵人。那年他贫嘴奉承了一通田旻如之后,就有意去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闯**闯**。
几年之后,陈和尚在陆城街上闲逛,不知怎么结识了容美土司头目赵打虎,二人一拍即合,果然随他来到了容美土司。
一日,田旻如正在司署公干,门卫报告说有一瘦和尚自称是王爷故交,前来求见。田旻如恍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正寻思间,那和尚已抢到堂下拱手唱诺道:
“王爷不记得当年莲花庵之唔吗?”
田旻如猛地想起了那张瘦猴脸,急忙起身相迎道:
“哈哈,原来是陈大师光临,久违久违,幸甚幸甚!”随即请坐、命人上茶。
那和尚并不就座,却背起双手手摆着方步在大堂上转了一圈,四面瞧瞧,然后朗声道:
“这司署治所,富丽堂皇;宣慰大人功德,也相匹配;容美之境,果如世外桃源。只是在贫僧看来,民风野蛮之气尚须我佛引导教化,使野鬼生魂都有所皈依。”
田旻如闻言一怔,但想到祖上本有开放向化之风,经常请一些文人名流进山来游历,如今佛道流行,正该向风而化,便说:
“大师所言极是,本土虽世有梯玛神巫,但不及佛道神通广大,大师既来到此地,正好留下来住些日子,传播大法、教化一方。”
陈和尚一听正中下怀,忙说:
“贫僧疏浅,愿尽微薄之力。”
于是田旻如便把他留了下来,安排他住在芙蓉山中紫云阁,每日肉酒茶饭招待,一应生活开销都由司署供应。从此以后,那家伙也就赖在那里,故弄玄虚,招徕许多妖僧邪道、巫师端公、神汉拳棒,日夜装神弄鬼,炼丹烧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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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年,田旻如同湖广四川总督关系恶化,与周边官兵生怨结仇,以为陈和尚真有先见之明,便对他言听计从。
那陈和尚也就更加胆大妄为,可是他的种种胡作非为,也渐渐引起了田旻如的怀疑。
那陈和尚其实非僧非道,更不通堪舆,却自称天文地武无所不通,妄谈阴阳风水。他说容美土司屡世强盛,可到田舜年晚年却遭遇变故,就是因为许多建筑不当引起的,怂恿田旻如拆毁了细柳城以及南、北、中府多处政治军事建筑。祖先留下的遗产遭到肆意破坏,田氏家族的长辈纷纷站出来说话。田旻如也懊悔不迭,特意修建了一座“保善楼”,并在碑文中罪己忏悔。
陈和尚预感到信任危机,便故伎重演,编出弥天大谎来糊弄人。一日晚间,他神秘兮兮地摸到司属府中,悄悄对田旻如说;
“王爷啊,我们相知这么多年,今天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不姓陈、姓吴,名叫吴金枝。我是吴三桂的孙子、吴应雄的儿子,我爷爷的旧部还有不少人在江南、山东一带活动,我可以去招来帮你打官兵。”
田旻如一听这话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他毕竟是在皇宫当过侍卫的人,知道但凡沾上一个“反”字,那可不比装神弄鬼,而是诛灭九族、斩尽杀绝的罪行,非同小可。田旻如不愿改土归流,只是想继续家族统治、称雄一方,并非蓄意谋反朝廷;他和官兵对抗,也不是要叛乱,而是希望皇上能明白他的委曲。他知道这陈和尚肯定是假托,三藩平定已经50多年了,哪可能还有余孽存在?但这人既然敢如此胆大妄言,可见是个危险人物,留在身边太可怕了。
这位使司大人头脑开始有所清醒。他仔细一想,现在既不能将他杀掉,否则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会说他杀人灭口;也不能把此人赶走,要防备他到处胡言乱语牵连自己;唯一的办法是把他支开,控制在容美境内,既免得他在身边兴风作浪、又留有活口可以交代朝廷、辨明真伪。于是田旻如就对陈和尚说:
“吴公子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目前还不想走到这一步。你肯助我,我也要为你考虑。你既有如此大志,可不能轻易暴露,而要潜龙深水、深藏不露。我容美地方边鄙,如你不弃,不妨就在这里扎下根来,还俗为民、娶妻成家,以待时机。”
这陈和尚只会飞天设谎,其实不谙世事,内心更是渴望红尘物欲。住在司署附近,他每日吃香喝辣、大肉大鱼倒不说,还经常和侍候的女奴调笑、摸摸捏捏,早被田旻如看在眼里。当时他听说还俗娶妻,心里已经欲火直冒,就故作沉思状。田旻如知他动心,便进而言之:
“这样吧,我田氏族中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就由我做主,将她嫁你为妻,并且陪嫁房舍田产,保你们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
陈和尚一听此言,忍不住喜形于色,当即就要给田旻如磕头。田旻如连忙扯住他说:“公子不必多礼”。
于是田旻如就将这人安插在都镇湾土司,交代田坤如给他成家立业,暗示他万不可让此人溜跑。那田坤如哪来什么小女房产?就要巫师“董天神”与王头领出手,懵了一个民女、抢夺一座民房、划拨几亩山地,由他去折腾。那陈和尚也就过起了有家室的日子,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儿子。不过他从未居家理业,而是和这里的“董天神”等巫师神汉混在一起,把这一方搞得乌烟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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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陈和尚和巫师“董天神”密谋了一通,就向王爷报告说他们可以施展法术将那妇人摄来。都镇王爷大喜,当即就派了两名心腹家丁跟随二人去办理。
一日傍晚,陈和尚就带着几个人鬼头鬼脑地来到凤凰山上,他和那两个家丁提了一个大麻袋在树林里等着,要巫师“董天神”悄悄摸到覃云山的屋场附近、躲在菜园路口篱笆下守候。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位美妇果然只身出来,那正是覃云山的妻子张玉若,她刚好要去菜园摘菜,准备做晚饭。当时小丹妹要跟妈妈一起去,张玉若看天色晚了,就跟女儿说:“乖乖,你就在门口站,妈妈去去就回。”丹妹说:“妈妈,你多摘点豆豆,我喜欢吃。”张玉若说:“好的。”
丹妹就倚在门边望着,张玉若就去了菜园。
巫师看那美妇走了过来,心中大喜,口中便念起咒语来。看看走到近前,他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往那妇人脸前一晃,她立刻两眼发直,不能自主;巫师把手一招,她便恍恍惚惚地跟着一团黑影往山下走去。
刚要离开家屋,突然传来小女孩喊妈妈的声音,张玉若昏沉中听见女儿的呼唤,顿时惊醒过来,就停住了脚。巫师急忙回身伸手往她比划了几下,躯体便又变得软绵绵的。巫师背起她就钻进了树林,抄小路到了山下。
可怜山上还不断传来那女孩喊妈妈的哭叫,声音已经嘶哑了。
陈和尚见巫师果然得手,急忙迎上去抱起那妇人,趁机一阵**乱捏,叫那两个家丁将她装进麻袋里扛走。他们趁夜色把那妇人扛进了王府,又给她灌了一碗迷魂汤。两个妖人便去给王爷报喜,陈和尚抢先说:
“见面礼已经奉上,请王爷受用吧!”
王爷大喜,嘱咐他们天机不可外露。巫师回说:“这是我们的本分,请王爷放心。”两人就洋洋得意地告辞走了。
张玉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清醒过来,昏头昏脑不知身在何处,发觉自己居然一丝不挂地躺在**,旁边睡着一个挺着大肚皮的陌生男人,满胸黑毛,像一头老野猪。她立刻惊叫起来,爬起来抓过一件衣服遮住前身就往外跑。
几个女奴拦住了她,把她关进一间幽深的房间里,她大哭大闹。一些老妇人轮番进来劝说,告诉她这里是土司王府、王爷要娶她当妃子,从此享受天福。张玉若死不答应,拼命要回家。她不吃不喝,眼看就奄奄一息了,王爷又请陈和尚和“董天神”想办法。巫师想了半天,忽然记起那天有小女孩喊妈妈,于是拍手笑道:
“有了!”
巫师的办法果然灵验,王爷亲自去劝说:
“我把你女儿也接来,让你们在一起,好不好?”
张玉若听了就浑身发抖,立刻跪下来哀求:“你们千万不要害我的孩子!”王爷笑道:
“你在这里陪我一天,我就放她一天生路!”
张玉若咬咬牙,终于低头饮泣不吱声了。
从此,张玉若就只好拿自己的身子换家人的活路。她既不能逃走、又不能寻死,更没办法杀死王爷。她只能在内心恨死他,而身子却要任他玩弄。她无可奈何,有时就痛恨自己不该长成这副脸相,几次想毁容,可女奴看得紧,什么物件都不让她碰。她只好在这种残酷的折磨中煎熬,日复一日,王府里人就说她是王爷的第三个妃子。
十几年过去了,家人以为她死了,外人也谁都没见过王府里这个妃子。张玉若就这样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明不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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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巫师“董天神”就很少能进入王府深内,他真想看看这个尤物如今是什么样子。他知道这是不大可能的,但他还是希望王爷能瞧见自己,招他进去问问话。他相信王爷绝不会忘记自己当年的功劳,他想让王爷晓得,自己比陈和尚还中用,是全土司最忠诚的“梯玛”,但始终没能听见王爷的声息。
这时,那家丁已经出来招他进去见大相公。
当时大相公已经穿好衣服,正在外间由女奴伺候洗脸,他的妻妾都还在内房里梳妆。相公年纪不大,身体却如同老朽,寡瘦如柴,皆因平日放纵所致。他手指如鸡爪一样捏着布巾在尖嘴猴腮上擦来抹去,听家丁一说,忙丢在盆里,吩咐请巫师进来。
巫师蹑手蹑脚进来,把他偷听到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出来,还说田虎叫嚷要和大相公拼命。大相公原以为这田虎一去邬阳关就会送命的,没想到他被官兵放回来了;他年前派人去请丹妹来跳摆手舞,人没有请来,还丢了一个家丁,又被巴方舞者恐吓;现在他们要成婚,岂能放过这最后一关?就立刻尖叫道:
“好啊,他们敢违抗王法,叫王头领,赶快带人去把她给我抓来!”
他口里恶狠狠地这样叫,心里其实很痒痒,盐池河畔见到的月亮女神立刻又出现在眼前。朝思暮想没能弄到手的美人,如今终于要落到自己口里,他感到既解恨又得意,寻思非得把那小子宰了,把丹妹弄来折腾个够。
家丁应声退出房门,飞跑而去。巫师也诺诺而退,大相公却又把他叫住,吩咐他赶快回去监视丹妹和田虎家的动静,等待王府兵丁来下手。他一边跟巫师说话一边接过女奴拧过的布巾洗脸,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对那女奴说:
“你去告诉管家,要他把后面那间房子收拾好。”
女奴就端起脸盆出去了。
巫师看他如此重视,知道这次告密功劳不小,心中暗喜,连声称是退出门外,转身依原路出了王府。他避开人群,又施起法术,不一会儿就“遁”回了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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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师刚回到家门口,却猛然看见神汉谢希大在庙旁等他。那神汉慌慌张张对他说:“陈和尚要我带信给你。”随及从腰带里扯出一个纸条给他。
巫师拿起一看,只见上面鬼划胡涂的写着:“王爷要我去招兵,现在官兵势大,危急,你也要见机行事。”
他明白这意思是说,大势不好,他已经溜走了。
原来万全洞密谋之后,形势剧变,那田坤如急于抵御官兵,先是听信“董天神”胡言,派神汉谢希大潜入苗寨龙角洞找麻老丑,要他带苗民来攻杀官兵,麻老丑不干。那陈和尚闻到气候,就跑去对田坤如说,山东江苏一带有他爷爷吴三桂的旧部,他可以到江南去招他们来帮助王爷抵敌官兵。田坤如本是个草包,也忘记了田旻如的交代,就给了他一大笔银两,派了张弘谟、谢希大隋去,要他们速去速回。
陈和尚心中大喜,一路下馆子逛窑子、吃喝嫖赌,到处寻找三教九流鬼混,暗中以吴三桂孙子的神秘身份勾结江湖另类,但并无一人肯轻信追随。他潜到山东淮安等地转悠了一圈,结果连个兵毛都没有招到,只好又手足耽耽回到武昌。陈和尚一打听,知道湖广总督已经大动干戈,各路官兵正开赴鄂西,知道大势实在不妙。他想,田旻如这下彻底完蛋了,容美土司去不得了,树倒猢狲散、鸡飞狗跳墙,得另找出路。
一天宵夜之后,陈和尚支开跟随的人,溜到一家窑子里会一个老相识的妓女。那女子见他后大吃一惊,说你怎么还敢到武昌来呀?陈和尚不解,那女子便告诉他,湖广总督正在到处追查捉拿吴金枝,天天夜里都有官兵来搜查!陈和尚听了顿时魂飞魄散,急忙潜回住处。
陈和尚回来也不敢歇息,遂连夜暗自收拾停当,趁张弘谟熟睡,就悄悄叫醒谢希大,嘱咐了几句,塞给他几个银元和一张纸条,一个人带了田坤如给他的那笔巨资溜出会馆。从此,这家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这陈和尚自称是吴三桂的孙子吴金枝的勾当早已闹得流言四起,被湖广总督迈柱派出的密探察觉,并且密报给皇上。雍正皇帝也是半信半疑,但事关重大,便要迈柱令田旻如交出此人,务必追查清楚。迈柱认为田旻如狡诈,可能瞒灭人证,就暗中派人入境侦查搜捕。万全洞事变、田旻如自缢之后,官兵到处追查此人,只在都镇湾找到了陈和尚的婆娘和儿子。后来又在全国各地搜捕了好久,也没有抓到陈和尚本人,无法确证他是否真是吴三桂的孙子,最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而那麻老丑虽被官兵抓获,又死在监狱,也没有留下口供,无法结案。
但这些蒙在田旻如头上的疑团,却一直作为田旻如谋反的重大证据,成为湖广四川总督采取军事行动的政治理由,也使雍正皇帝对田旻如起了重大疑心。这位陈和尚可谓导致田旻如陷入绝境的一个大灾星。古往今来,有多少利令智昏的权贵富豪被这类“大师”蒙骗栽到,即便在当今之世也不乏其人,十足可悲可叹。
这巫师“董天神”不如陈和尚狂悖,却更加阴险狡猾。当时他看罢来信,便嘱咐谢希大不可泄露天机,叫他千万别让王府里人看见,赶快回家躲起来,说官兵来了也不会拿我们这些神职人员怎么样,躲得一劫是一劫。
他支开那神汉,回屋喘息了一阵,又往田家屋后的山上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