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文化视野中的儿童读者——兼谈家庭文化与儿童文学之关系

对儿童读者的探究不妨也可以尝试一种从文化社会学的视角切入,看其在文化背景中的文学运作过程,这或许比仅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而在实践中又易局限于儿童生理与心理的特征,更有助于说明当代正在变幻着的儿童的文学世界。

儿童要生存并成长于社会的前提,是他必须学会遵循该社会的生活方式即完成由动物的人向社会的人的转变。作为儿童生活的最初与最重要场所的家庭这一社会组织的细胞单位,更有责任积极推动这一儿童初级社会化任务的完成,于是家庭教育受到普遍重视,文学又因其润泽情感寓教于乐的艺术感染力,家长便自然地拿来作为教育的手段或材料,儿童亦便在听故事、翻看连环画与阅读文学作品中自然扮演了读者的角色。

作为儿童生活“母胎化”的家庭文化背景,对文学能否进入家庭中是有着举足轻重作用的。自古以来,由父母按其文化价值选择故事供给儿童听读是儿童文学消费的主要途径之一。即使在家庭社会化倾向十分明显的今天,家庭文化对儿童获得与阅读文学的影响也不能低估。不仅父母的文化知识水平、道德观念和审美趣味直接影响着儿童读者对文学的选择范围,热心的父母还常常根据自己的文化价值期待来直接关心、审查甚至安排孩子们阅读的内容。同时也因为儿童缺乏经济上的独立性便很少有机会自由选购书籍,他的能力也还不具备。虽说当今社会大量的公共图书馆及影视文化设施使这种情况有所缓和,但家庭作为社会文化消费基本单位的性质与儿童生活的主要环境是家庭的特点却没有改变,家庭文化对儿童读者消费文学的影响也仍然不可忽视。因而,研究家庭文化背景中儿童读者的文学阅读特点,研究家庭文化与儿童文学的契合,也就被自然地纳入了当今文学研究的视野。

作为社会文化细胞单位的家庭文化,既受整个社会文化的整合,又有其独立品格,即以家长文化价值取向为核心而形成的家庭成员的知识、思想、价值、态度和行为方式等主观因素的总和。它体现于家庭成员的文化知识水平、伦理道德观念、审美情趣、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等具体的生活方式之中。从家长文化价值取向来考察,又可以借鉴美国著名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特的提法,将家庭文化分作“长辈文化”与“晚辈文化”两大类。玛格丽特在《文化与义务》一书中认为:我们的文化已从“长辈文化”(在这种文化里,年轻一代向老一代学习)转向“同辈文化”(在这种文化里,年轻人和老年人均向各自的同辈学习)。她呼吁迎接一种“晚辈文化”,在这种文化里,由于未来闯入了现代,老一代得学会向年轻一代学习。她是从人类未来学高度对当代文化作分类的。我赞同其中她对“长辈文化”与“晚辈文化”的基本释义,但我的理解又有不同,即将“长辈”与“晚辈”界定在家庭这一特定环境中,赋予了两个方面的新内容。

(一)“长辈”(家长)与“晚辈”(儿童)分别被看做是文化的不同载体。长辈因其资历,一方面是智慧(经验)的化身与晚辈的导师,另一方面又往往是保守(传统)的别称与专制的君主。晚辈则因其年幼,有其幼稚与无知(不是愚昧)的同时,本质上却是向上的、乐观的、进取的,属于开放的一代与人类希望之所寄。因而与以“长辈”为基因的“长辈文化”在观念上的权威性、传统性、保守性及实践中的经验性与重复性相比,以“晚辈”为基因的“晚辈文化”则具有更多的观念上的民主性、现代性、开放性及实践中的探索性与创造性。

(二)两种文化赖以分类的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它们是否将儿童视作具有独立人格的完全的个人来看待,这一对待儿童基本态度上的分野。在“长辈文化”视野里的儿童只不过是缩小的成人与家族承继的工具,不认为儿童期的存在具有独立的人生意义,因而它无视儿童有精神存在与心灵需求的一面,其本质是一种“以长者为本位”,又以牺牲儿童的做人权利为代价来传递传统文化的社会化机制。与此截然相反的“晚辈文化”则是视儿童为独立人格意义上的完全的人。这种文化“以幼者为本位”,着眼于儿童这些稚嫩得其能力鲜为人知而选择又必须得到充分自由发展的孩子们,并为他们的成长与未来计,比传输知识更着重于他们能力的培养与发展,比关心物质生活更关注于孩子们的精神需求,强调适时恰当地供给他们健康有趣的精神食粮。

自然,现实中没有绝然分开的这样两种文化的家庭存在,分类只不过是便于说明问题而从家庭文化取向总趋势的显隐上所作的初步界定。其实每一家庭中都有这两种文化存在,并由此构成家庭文化内容的“互动”并引发与推进家庭文化的发展。然而,真正文学意义上的(非事实中的)儿童读者,他只能是“晚辈文化”的塑造物——在儿童的基本人格未被确认与尊重的家庭里,那种满足儿童精神渴求的儿童文学又怎么能够被给予呢?我国古代灿烂的文明长河里之所以还没有儿童文学的产生也是这个原因,尽管有时儿童也在现实中扮演了读者的角色,但这时的文学谁说不是被利用了来为着文学以外的目的呢?

若对当今家庭作一次问卷调查,我们自信像过去那样把孩子看做是大人的附属与传宗接代工具的家长已为数不太多了。绝大多数家庭都开始注重培养孩子的独立品格与平等精神,显示出“晚辈文化”的表象特征。然而,有目共睹的是儿童在家庭中的烦恼却与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份对六百三十三名中学生的调查表明,儿童对家庭方面的十一项忧虑中的前三项是:(1)父母对我的期望不现实。(2)父母不尊重我的意见。(3)回到家只让学习不让做别的。另一份对五百名中学生的调查也说明了这一忧虑的普遍意义——除了学习文化课,其他一切事情都不准做。42.3%的学生家长有类似规定:不准看课外文艺作品,不准看电视、电影……总之,一天二十四小时必须严格地按照睡觉、吃饭、读书的程序运转。由此可见,家庭中儿童的正当权利并未得到充分尊重与保障,实践中的家庭对于儿童更多地体现出强权与专制的“长辈文化”特征。这种文化对文学进入家庭中的消极影响不可低估,这里试从两个方面来略作分析。

(一)从家长的学科价值取向看文学在儿童学习中的地位。大多数家长在对其子女功课的价值定向和关注程度上体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可归纳为三点:(1)重视工具性学科的数学与语文;(2)存在“重理轻文”倾向;(3)忽视美育现象比较严重。这里对语文的重视是与其中的文学性无关,乃是因为语文一直是升学、高考或就业考试的共同必试课。家长的这种取向本来也是可以理解与无可非议的,只是这种家庭文化学习氛围是对文学的进入家庭有排他性的。家庭中的儿童即使能得到一些供给的作品,充其量也只是被作为教育之辅佐,不仅阅读的时间无以保障,文学独立的艺术品格也被抹杀了。于是,儿童的文学便也只能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调剂品了。

(二)从家长道德品质的价值取向看对儿童读者阅读内容的规范。有资料表明,当前中小学家长的品德教育价值观有三个趋向:(1)“重智轻德”现象明显,只要学习好(分数高),而忽视对儿童必要的道德品质教育;(2)一些传统的优良品德遭到冷遇。城乡家长都在价值观上忽视培养其子女的艰苦朴素的品德和作风;(3)与崇高理想、集体主义和科学精神关联着的一些基础品行也被忽视。上述三个方面,无疑是家长在供给儿童十分有限的或以调剂为目的的文学书籍时在内容上择取的依据。而在“载道”的文学传统下,文学又往往被制作成为进行道德品质教育的教科书,这样的文学为家长所不屑一顾又是自然中的事了。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者在对儿童发展的教育文化模式的研究中,曾有人提出过人类文化的“三维结构”模式,即将人类文化大体划分为三大类型:1.科学技术文化;2.伦理政治文化;3.审美艺术文化。从心理学上相对应的是智力、意志和情感;从教育学上相对应的是智育、德育与美育。完全的教育是通过这三类文化给人们以真善美健全人格的培养。对照“三维结构”模式,“长辈文化”注意第1类而同时忽视了第2、3类,这样培养出来的儿童难免是功能残缺的人——人们是难以指望儿童在僵化的压抑状况下并授以不全面的教育而得到健康成长,文学营养之于儿童成长的重要性也从这里明确地表现出来了。

对“长辈文化”桎梏下儿童读者情形的初步描述,确实让每一位有志于儿童文学事业的人心寒——文学难以进入家庭文化封锁中的儿童,似乎儿童的文学已不再有希望与前途了。若这样认为是走了消极的极端,问题的另一面是,还有一个儿童自身的能动性不能被忽略了。谁也不能小看了儿童,只要我们愿意去认真冷静地分析一下家庭文化背景中儿童阅读文学的具体途径与方式,就不会轻易地对儿童文学的前途失去自信心。

尽管儿童主要是在家长的供给与引导下获得被“净化”了的十分有限的文学作品,但儿童之所以成为儿童读者的最终原因还是要儿童自己去读或去听——读也罢听也罢,都要儿童用他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他自己的耳朵去听,用他自己的心灵去体会,这是宠爱孩子、“望子成龙”的父母们所无法替代的。儿童文学的“绝处逢生”也即是她最深的根源,是牢牢地扎在儿童的心底里,成长于他们的具体阅读过程中。

儿童阅读文学的心理机制有其不同于成人的特殊的运作规则,笔者曾将其概括为四个方面:(1)感受性阅读方式:跟着感觉走。(2)“玩”文学的态度:游戏精神的张扬。(3)儿童阅读主体机制:“现实人格”与“理想人格”的对立统一。(4)儿童阅读的完成:现时性与历时性的辩证统一。其中特别应该强调的是儿童不同于成人大多习惯性采取的分析亦即逻辑的理性阅读方式而体现出的“感受性阅读”。若作进一步地展开,至少可以有如下三点:

(1)一见钟情。式样、装饰、色彩、插图以及作品开读后的“第一印象”对儿童阅读行为的是否继续有着直接的吸引力。

(2)重故事情节。儿童都是天生的故事迷,他们愿读和听情节曲折紧张有趣的作品。阅读过程可以说是由兴趣内驱力与作品故事性外引力共同作用于儿童的阅读器官来实现的。

(3)自由组合力或跳跃式阅读。儿童有“沙里淘金”的天才本领,能跳过他自己不喜爱或暂时难以接受的章节段句,并以自我感受将整体图像组合修补并重构,成为被儿童改造过的文学世界。

此三者说明了儿童一旦进入阅读状态,他就有忘却现实桎梏的能力,即不去理睬家长的期待而让自己的心灵悠游于文学的殿堂里,在有趣的阅读中接受那些与他的心理认知机制相契合的或被自己认同了的那部分文化内容,它可能是与成人所期待于他的大相径庭,甚或根本不是一回事。笔者在对安徒生童话为何吸引儿童的问卷调查与座谈中都发现了这一现象:儿童读《皇帝的新装》最感兴趣的是“皇帝没有穿衣服”这一荒诞情节与情景,而对于那个敢于说出真话(“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倒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认为这很平常,他们也会那么说。若没有成人的蓄意牵引,儿童是绝难从中看出诸如“当官的怕丢官,平常人怕丢面子,只有儿童是清白真诚的”等等深奥的主题来。在儿童的眼中,《皇帝的新装》只不过是一个有趣好玩的皇帝受骗的故事。这给人们的启示即是当儿童在用他自己的眼光去看与用他自己的心灵去体味时,那些本来是家长为着某一教育目的而供给的文学作品却失去了他原初的狭隘的功利目的。尽管儿童从阅读中所得到的感情的陶冶与心灵的解放也可以说是一种“教育”,但这种“教育”的内容却宽泛得多,亦最接近于艺术的潜移默化了,这个结果恐怕是那些供给儿童以文学的家长们所始料未及,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的吧。

文学要进入儿童,还利用了父母“望子成龙”的心理,在儿童还未具备阅读能力以前的幼儿阶段,就已经饱食文学的营养了。这是研究儿童文学与家庭文化中的儿童发生联系的最不应忽略的重要内容。学龄前与学龄初期的儿童,因其识字少,阅读能力差,借助优美的文学的效力来开启儿童智力是家长普遍采用的方法。连环画、歌谣、有声读物、民间故事与动物趣话等便无条件地进入家庭与幼儿园,成为幼儿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也就是当代幼儿文学发达的一个源头吧。这种父母、老师与孩子共同阅读文学的形式得到欢迎,是因为面对面的亲切感情与情绪的和谐最能深入儿童的心灵,使这“人之初”的文学在成为儿童生活中重要内容的同时,也在稚嫩的心田里播下了文学的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读能力的渐进,自主性开始形成并走向独立,这颗种子也会不失时机地生长、开花与结果,它会使儿童拥有一份自己搜读文学的本能冲动与解读能力,儿童也往往能因此机智而成功地避开家长的“监护”与家庭文化的封锁,在伙伴间、学校、少年宫、图书馆等有文学出现的地方去寻找自己的“精神乐园”。

当然,儿童对“精神乐园”的独立寻求也不是一帆风顺或都能如愿以偿的,除了自身能力的限制外,还无疑要受到家庭文化发展水平的制约与社会文化气候的影响。就各自的家庭文化的发展看是不平衡的,尤其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差距更大。一般情况下,经济发达的都市文化比落后封闭的乡村文化更易于感应着时代文化的脉搏而率先走向“晚辈文化”,已经走向“晚辈文化”的家庭又给其他家庭树立了榜样与前进的信心。同时与经济密切相关的价值导向与教育体制又同家长对儿童的教育期待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诸如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儿童文学为什么欣欣向荣发达得让成人文学也刮目相看,除了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外,与北京、上海的中小学生对升学、就业的忧虑不是很大这一点不能说没有密切的关系——儿童与文学的天然联系在撤除了家长与教师等人为的中介后显得直接而生动;而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比较落后的乡村与边远地区,经济愈不发达,文化也愈落后,文学也愈遭冷遇,而要根本扭转这一状况又不是短期内能有所作为的。若从这个角度来看今日的儿童文学被有人称之为“城市儿童文学”,也不是不符合实际的。

(载《儿童文化研究丛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