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粪业垄断经济

人生在世,吃饭是件大事,吃完了排泄也是一件大事。延安时期,一个苏联记者看毛泽东不顺眼,听见老人家说,人生就两件大事,第一要东西吃进去,第二要有东西拉出来。就认为毛很粗鄙,实在没有道理。不用说,这是大实话。眼下最时髦的事,是讲经济。吃饭的事,事关经济事业,排泄的事,也是一种经济行为。自古以来,只要人扎堆居住,就得解决排泄的问题,否则,就住不下去。

古希腊、古罗马的城市,有很发达的下水系统,有公共厕所。中国的汉唐城市遗迹,有没有公厕不知道,但也有很粗大的陶制的下水管道。只是到了明清时节,这种东西不见了,即便是皇宫,也用人往外抬。就跟中世纪的欧洲,也没了下水道设施一样。历史不见得总是进步,有时候是会倒退的。所以,清朝的北京居民,排泄的事说起来就很尴尬。夏天的时候,粪便有农民进城收走,但是到了秋冬时分,庄稼收割了,肥料需求不大的时候,农民不怎么来了,就只能随地方便,夜里积攒的粪便,早上起来,胡同里一倒了之。整个居民区,肮脏到了极点。天旱时,到处是掺着粪尿的土,雨天时,到处是掺着粪尿的泥。只有皇帝出行,才会铺上一层黄土(不铺绝对不行)。

这种事,在中国的南方,就不存在。那里一年四季农民对粪肥需求都特别大,即使城市没有下水道,所有的粪便,还是都被收罗干净。粪便,就意味着金钱,农民要花钱买。有权有势的人,可以建公共厕所,不是为了便民,而是卖粪。不仅卖自己家的粪便,而且卖行人的。公厕里的粪便,一般都是被农民包下来的,包下来之后,还要看着,不留神,被别人掏了去,就是一笔损失。相对来说,北方的农民土地多,又只能种一季,也没有南方农民那么勤快,所以才会出现北京城的那种惨状。

北京城的这种状况,到了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后,让分区占领北京的洋人很是受不了。下决心管管北京人排泄的那点事,于是开始强迫中国人修建公厕,组建社区组织,指定人手,定期掏粪,然后统一卖给农民。于是,北京城有了粪商和粪工两种行当。粪工受雇于粪商,就像店主和店员。到民国期间,粪业已经相当发达,粪商们分别占若干个胡同,各有各的地盘,世袭垄断,父承子业,绝不许别人染指。除非后世子孙混不下去了,把地盘给卖了。粪商如此,粪工也是世袭事业,轻易不能替换。接受粪商和粪工服务的居民,每年三节:春节、端午、中秋得给犒赏,犒赏分成两份,一份给粪商,一份给粪工。粪工工资微薄,全靠居民赏赐,才得以养家糊口。但是粪商却很肥,不仅可以得到居民的犒赏,等于是今日的卫生费,而且可以把掏来的粪便积攒起来卖给农民,两头拿钱。

按说,居民是粪商和粪工的衣食父母,双方是一种服务交换关系,理应服务得好一点。但是,由于粪业都是垄断事业,地盘都是固定的,住在哪个胡同,就得享用哪个粪商和粪工的服务,居民也就形同被绑架,无论怎样,你都得受着,否则,人家就不伺候了,几天厕所满了,粪水四溢,熏也熏死你。那些南方来的官员、学生和商人,不习惯大事小事都进公厕,在蹲坑上挨熏,仍然跟在南方一样,用马桶方便。但是,马桶用着舒服,倒马桶成了问题,人家粪工说传统没有这项业务,得单收费,如果你不肯,把马桶倒进厕所,人家连厕所都不掏了。所以只能乖乖就范,每桶奉上一角大洋。这在当年,可是一笔不小的钱。而且这钱还逐渐看涨,两角、三角地涨上去。逼得所有人都得上公厕,时间一长,北京人蹲坑,就成了一种习惯,每天早晚,都有一批人蹲在那里聊天。公厕,就跟茶馆似的。

从北洋到国民党,历届政府都想改革这种垄断的粪业,但是,每次只要放出风来,粪商和粪工就会拥到市政府,带着掏粪的家伙和大粪,示威抗议,有哪个政府官员能受得了这个,于是,只好不了了之,任他们垄断如故。直到某些富人区有了下水道,安装了抽水马桶,这个对于北京富人也头痛的问题,才算了结,但是一般居民,依然得忍受这样的粪业。

像北京粪业这样的垄断,属于中世纪行会的遗风,跟后来的经济寡头的垄断,或者行政性的垄断,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只要是垄断,没有竞争,服务就一定好不了。同样是粪便,在南方可以是挣钱的商品,排泄者本人可以因此而获利,但是到了北京,排泄者不仅要付费,而且还要忍受从业者,不,粪霸的挤对甚至勒索。尽管是交易关系,但只要一方没有退出的权利,服务就必定会越来越次。什么性质的垄断,都是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