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写五幕史剧《屈原》

在《棠棣之花》第二次上演的时候,有好些朋友怂恿我写《屈原》,我便起了写的念头。但怎么写法,怎样才可以写得好,却苦恼着我。

第一,屈原的悲剧身世太长。在楚怀王时代做左徒时未满三十,在楚襄王二十一年郢都陷落而殉国时,年已六十有二。三十多年的悲剧历史,怎样可以使它被搬上舞台呢?我为这问题考虑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不易解决使我不能执笔者有三个星期之久。

其次是屈原在历史上的地位太崇高了,他的性格和他的作品都有充分的比重。要描写屈原,如力量不够,便会把这位伟大人物漫画化。这是很危险的。有好些朋友听说我要写《屈原》,他们对于我的期待似乎未免过高。在元旦的报章上就有人预言,“今年将有《罕默雷特》和《奥塞罗》型的史剧出现。”这种鼓励无宁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欧洲文学中并没有好几篇《罕默雷特》和《奥塞罗》,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也就算这二篇最为壮烈。现在要教人一跃而跻,实在是有点苦人所难。批评家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看肖神”,令人有点不能摩捉。

然而我终竟赌了一口气,不管它怎样,我总要写。起初是想写成上下两部,上部写楚怀王时代,下部写楚襄王时代。这样的写法是有点像《浮士德》。我把这个意思同阳翰笙兄商量过,他也很赞成,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办法。分写成上下两部,每部写它个五六幕,而侧重在下部的结束,这是当初的企图。我现在还留有一张关于下部的分幕和人物表,不妨把它抄录在下边吧。

一、服丧——襄王、子兰、郑袖、屈原、女须、婵娟、群众。

二、屈服——襄王、子兰、郑袖、屈原。

三、流窜——襄王、子兰、郑袖、秦赢、屈原、詹尹、女须、婵娟。

四、哀郢——襄王、子兰、郑袖、白起、秦兵、屈原、女须、婵娟、群众。

五、投江——屈原、渔父、群众、南公。

“服丧”是想写襄王三年,怀王囚死于秦归葬时候的事。当时楚国反秦空气极高,屈原得恢复其社会上的地位,凭着群情的共愤,使当时的执政者终于和秦国绝了交。

“屈服”是想写襄王六年时事。秦将白起战败韩国,斩首二十四万于伊阙。秦王借此余威,向楚压迫,要求决战。襄王慑服,向秦求和,并迎妇于秦为其半子。此时屈原理应反对最烈,然而于事无补。

“流窜”是接着“屈服”而来的,想写成两场,首因激怒当局而遭窜逐,继则偕其亲近者在窜逐生活中向郑詹尹卜居。

“哀郢”是想写襄王二十一年白起破郢都,襄王君臣出走时事。楚国险遭亡国的惨祸。屈原在这国破的情境当中还须失掉女须与婵娟,增加其绝望。

“投江”便是想写投汨罗时的最后情景。渔父出了场之外,我还想把南公也拉出场。南公见《史记·项羽本记》,有楚国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几句话。本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的人,或许还会后于屈原,但我把他拉到这里来作为群众的领率,群众是在屈原死后来打捞他的尸首的。

约略这样的一个步骤,然而在认真开始执笔而且费了几天功夫把目前的《屈原》写出了时,却完全被打破了。目前的《屈原》真可以说是意想外的收获。各幕及各项情节差不多完全是在写作中逐渐涌出来的。不仅在写第一幕时还没有第二幕,就是第一幕如何结束,都没有完整的预念。实在也奇怪,自己的脑识就像水池开了闸一样,只是不断地涌出,涌到了平静为止。

我是二号开始写的,写到十一号的夜半完毕。综计共十天。但在这十天当中,我曾作过四次讲演,有一次(十号)还是远赴沙坪坝的中大,我每天照常会客,平均一天要会十个人。照常替别人看稿子,五号为看凌鹤的《山城夜曲》整个费了一天功夫,也照常在外面应酬,有一次(七号)苏联大使馆的茶会,看影片到深夜。故尔实际上的写作时间,每天平均怕不上四小时吧。写得这样快实在是出乎意外。

写第一幕的时间要费得多些。我的日记上写着:一月二号“晚间开始写《屈原》得五页。”一月三号“午前写《屈原》得十页左右。”一月四号“晚归续草《屈原》第一幕行将完成矣。”一月六号“写完《屈原》第一幕,续写第二幕。”

写第一幕时在预计之外我把宋玉拉上了场,在初并没有存心要把他写坏,但结果是对他不客气了。我又把子兰认为郑袖的儿子,屈原的学生,为增加其丑恶更写成了跛子,都是想当然的事,并不是有什么充分的根据的。《屈原传》称子兰为“稚子子兰”,把郑袖认为他的母亲,在情理上是可能的。屈原在怀王时有宠,能充当子兰的先生也是情理中的事,故尔我就让他们发生了母子、师生的关系。

我在写第一幕的时候,除造出了一个婵娟之外,本来是想把女须拖上场的,但到快要写完一幕时,我率性把她抛弃了。旧时认女须为屈原之姐,唯一的根据就是贾侍中说“楚人谓姐为须”。但只这样,则“女须”犹言“女姐”,不能算是人名。郑玄以为妹,朱熹以为贱妾,是根据《易经》上的“归妹以须”。古时女子出嫁,每以同姓之妹或侄为媵,故“须”可解为妹,亦可解为妾。这样时,“女须”也不能算是人名。因此我率性把女须抛弃了。我别立了一种解释,便是把《离骚》上的“女须之婵媛”解释为陪嫁的姑娘,名叫婵娟。就是《湘君》中的“女婵媛兮,为余太息”,《哀郢》中的“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我都想把它解释成人名。虽然没有其它的根据,但和把“女须”释为姐或妹之没有其它的根据是一样的。又“女须”亦可解作天上的星宿“须女”,此解比较合理,但我在本剧中没有采用。

第二幕以下的进行情形,让我还是抄写日记吧。

一月七日:“继续写《屈原》,进行颇为顺畅。某某等络绎来,写作为之中断。”

一月八日:“上午将《屈原》第二幕草完,甚为满意。……本打算写为上下部者,将第二幕写成之后,已到最**,下面颇有难以为继之感。吃中饭时全剧结构在脑中浮出,决写为四幕剧,第三幕仍写屈原之橘园,在此幕中刻画宋玉、子椒、婵娟等人物。第四幕写《天问》篇中之大雷电,以此四幕而完结。得此全像,脑识颇为轻松,甚感愉快。”

一月九日:“《屈原》须扩展成五幕或六幕,第四幕,写屈原出游与南后相遇,更展开南后与婵娟之斗争,但生了滞碍。创作以来第一次遇着难关,因情调难为继。”

一月十日:“第四幕困难得到解决,且颇满意。上午努力写作,竟将第四幕写成矣。……夜为第五幕复小生滞塞,只得早就寝。”

一月十一日:“夜将《屈原》完成,全体颇为满意,全出意想之外。此数日来头脑特别清明,亦无别种意外之障碍。提笔写去,即不觉妙思泉涌,奔赴笔下。此种现象为历来所未有。计算二日开始执笔至今,恰好十日,得原稿一二六页,……真是愉快。今日所写者为第五幕之全体,幕分两场,着想自亦惊奇,竟将婵娟让其死掉,实属天开异想。婵娟化为永远之光明,永远之月光,尤为初念所未及。……”

目前的《屈原》实在是一个意想外的收获,我把这些日记的断片摘录了出来,也就足以证明在写作过程中是怎样的并没有依据一定的步骤。让婵娟误服毒酒而死,实在是在第五幕第一场写完之后才想到的。因此便不得不把郑詹尹写成坏人。我使郑詹尹和郑袖发生了父女关系,不用说也是杜撰的。根据呢?只是他们同一以郑为氏而已。祭婵娟用了《橘颂》这个想法,还是全剧写成之后,在十二号的清早出现的。回想到第三幕中宋玉赠婵娟以《橘颂》尚未交代,便率性拉来做了祭文,实在再适合也没有。而且和第一幕生出了一个有机的叫应,俨然像是执笔之初的预定计划一样。这也纯全是出乎意外。

我把宋玉写成为一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或许有人多少会生出异议吧。不过我这也并不是任意诬蔑。司马迁早就说过:“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再拿传世的宋玉作品来说,如像《神女赋》、《风赋》、《登徒子好色赋》、《大言赋》、《小言赋》等,所表现的面貌,实在只是一位帮闲文人。《招魂》一篇依照《史记》,应该是屈原的作品,但我为行文之便,却依照王逸的说法划归了宋玉。考据与创作并不能完全一致,在这儿还须得附带声明一句。

南后郑袖这个性格是相当有趣的,我描写她多是根据《战国策》上的材料,如送贿给张仪及谗害魏美人的故事都是,(《韩非子》上也有,因手中无书,未及参证。)这个人是相当有点权变的,似乎不亚于吕雉与武则天。在我初期的计划中,是想把她的权势扩展到襄王一代,把襄王写成傀儡,把她写成西太后,前面所列的人物表中一直到最后,都有郑袖,便是这个意向的表示了。但就在本剧中,她的性格已经完成,我也感觉着没有再写的必要了。

依据《史记》,在怀王时谮屈原的是上官大夫靳尚,但我把主要的责任,嫁到郑袖身上去了。这虽然也是想当然的揣测,但恐怕是最近乎事实的。《卜居》里面有“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的一问,所说的“妇人”应该就是指的郑袖。又《离骚》亦有“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的话,虽是象征的说法,但亦必含有事实。——《离骚》这两句是写到此处时才偶然想到的,与剧中情节不无相合之处,也是意外。

关于令尹子椒的材料很少,《离骚》里面有“椒专佞以谄谩”一句,向来注家以为即是子椒。又楚襄王时是“以其弟子兰为令尹”的,因此我便把子椒作为怀王时的令尹而写成为了昏庸老朽的人。

写张仪多半是根据《史记·张仪列传》及《战国策》,把他写得相当坏,这是没有办法的。在本剧中他最吃亏,为了禋祀屈原,自不得不把他来做牺牲品。假使是站在史学家的立场来说话的时候,张仪对于中国的统一倒是有功劳的人。

第四幕中的钓者是得自《渔父辞》中的渔父的暗示,性格不用说是写得完全不同。第五幕中的卫士成为“仆夫”是因为《离骚》里面有“仆夫悲余马怀”的一个仆夫。这位仆夫要算是忠于屈原的唯一有据的人物。然而他的姓名无从考见。又这位仆夫我把他定成为了汉北的人,原因是《抽思》里面有“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的一句,足见屈原初放流时是在汉北,故《思美人》章又有“指嶓冢之西隈兮,与纁黄以为期”之语。流窜江南,当是襄王时代的事了。

第五幕中卫士处置更夫,我写出了个活杀自在法,在这儿是相当费了一点思索的,前面日记中所说:“夜为第五幕复小生滞塞,”也就是指的写这儿的情形。我起初本是想很干脆地便把更夫勒死,但想到为要救活一人便要杀一无辜者觉得于心不安。又曾想到率性把更夫写成坏人,譬如让更夫来毒杀婵娟,觉得也不近情理。于是便想到活杀自在法,这在日本的柔道家是有的,似乎是把人的会厌骨向下按,便可使人一时气绝,再将骨位复原,人又可以苏醒。日本救不会泅水的人也每用此法,以免手足纠缠。这个方法我相信是由中国传过去的,但我问了好些朋友都不知道,我自己并不懂这个法术,也无从实验,因此又不免有些踌蹰。但我终竟还是那样写出了,为了在舞台上能安婵娟的心,我想也是必要的。

关于靳尚,在《战国策》里面有一段故事极富有戏剧价值,便是怀王要放张仪的时候,有点不放心,靳尚便自告奋勇去监送张仪。有一位楚小臣,和靳尚有仇,他对魏国的张旄献计,要他派人在路上暗杀靳尚,以离间秦楚。张旄照办了,靳尚便在路上遭了刺杀。于是楚王大怒,秦、楚构兵而争事魏。这个故事在初本也想写在剧本里面的,但结果是割爱了。假使戏剧还要发展的话,那位钓者,倒也可以作为楚小臣的。

就这样本打算写屈原一世的,结果只写了屈原一天——由清早到夜半过后。但这一天似乎已把屈原的一世概括了。究竟是不是《罕默雷特》型或《奥塞罗》型不得而知,但至少没有把屈原漫画化,是可以差告无罪的。

1942年1月20日夜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