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报人：世间已无史量才

跟北洋军人不同，国民党人其实多数也是军人，但却自以为有主义，自负程度相当高。北洋军人不管文化，不管教育，更不管新闻，但是国民党人都要管。

史量才曾经是中国报业的巨头。民国前半段，中国的报纸中，《申报》和《新闻报》是双峰并峙的山头。《申报》是他的，《新闻报》后来也由他控股。当年江浙一带的老百姓一说报纸，就是《申报》。要包什么东西，就说，拿张《申报》来。可见其普及程度。

《申报》的辉煌，其实是史量才的功劳。握有两大报纸的史量才不是什么自由派人士，也一丁点不“左倾”。他仅仅是个资本家，一个报业资本家。他的生意经告诉他，报纸要发达，必须得有人看，人家爱看。要人们爱看，必须得有爱看的理由。所以，必须得替民众说话，做民众的喉舌。其实喉舌倒谈不上，但站在民众角度上说话倒是难免的。不过，这样做则难免要批评政府，批评有权势的人。

如此办报，在北洋时期不难。一方面，《申报》办在上海租界，中国政府鞭长莫及。另一方面，当家的北洋军人大体认同言论自由的理念，即使挨了骂，也只好忍着。只有个别人才会设法报复，也顶多不过是派几个人砸了报馆。在租界，连这点也做不到。但是，轮到国民党当家，事情有点麻烦。

跟北洋军人不同，国民党人其实多数也是军人，但却自以为有主义，自负程度相当高。北洋军人不管文化，不管教育，更不管新闻，但是国民党人都要管。北洋政府换了那么多茬儿，从来没有人想起办一份政府的报纸，国民党政府办了。不仅办自己的报纸，希图引领舆论，还要管控新闻，对民营报业说三道四。但是这一管，骂的人更多了。

20世纪30年代初，《申报》月刊经常刊登左翼作家的作品。《申报》副刊的“自由谈”栏目邀请一些政府不喜欢的人士写专栏，比如鲁迅、陶行知，经常对国民党政府皮里阳秋，冷嘲热讽。陶行知化名“不除庭草斋夫”，写“剿匪评论”，嘲骂国民党对日不抵抗，对内剿共的政策。对国民党政府不希望闹大的工潮和学潮，《申报》也照报不误，让政府当局十分头疼。

当然，《申报》办在租界，想要查封之，基本办不到。但是，只要政府想干坏事，损招儿自然会有。1932年8月间，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突然下令，上海的邮局禁止《申报》邮递。这样一来，除了租界之外，中国的其他地区就看不到这份报纸了。《申报》是全国的大报，不是上海租界的小报，这无疑是置史量才于死地。没奈何，史量才只好托关系，找人上庐山，请求蒋介石开禁。

《申报》办在上海，上海是个国际化大都市，《申报》是个具有国际影响的大报。上海警备司令部出面封堵《申报》，当然不是上海军警自己的意思，指令来自于蒋介石。蒋介石的意思很清楚，《申报》跟政府捣乱，要想重新邮寄，必须撤掉总编辑，具有“左倾”倾向的黄炎培不能过问报纸的事情，那些批评政府的评论不能继续刊载。同时，由国民党中宣部派人，指导申报的工作。

史量才答应撤换总编辑，同时表示黄炎培只是挂名，不负责任何具体工作。而那些令蒋介石感到不快的评论都是投稿，以后尽量不刊登就是。但《申报》是民营报纸，从来没接收过一分钱政府补贴，政府派人指导于理不通。如果政府坚持要这样，那么我只好停刊不办。传说中，“蒋介石说他有一百万的兵，史量才说他有一百万读者”这样的对话，其实是没有的。

上海警备司令部封堵《申报》已经引起国际关注，国内外舆论一致谴责。如果因此导致《申报》关门，那么蒋介石的压力也委实不小。此时的蒋介石虽说大权在握，但不仅国内各派军阀没有真的制服，就连国民党党内的各个派系也暗中较劲儿。硬干下去，他根本没这个本钱。所以，双方只好各退一步，《申报》的封堵开禁了。

但是，开禁之后的史量才，还是不驯服。明里暗里，依旧跟自由派和左翼人士联系不断。民权保障同盟秘书长杨杏佛被刺，《申报》大量报道，他门下的报纸还是让当政的国民党当局经常感到难堪。于是，惨案发生了。1934年11月13日，史量才乘自备的汽车从杭州返回上海的途中，突遭一辆别克车的拦截，上面下来七八个持枪的黑衣大汉。史量才这报业的巨子，就这样被刺杀在沪杭公路上。

尽管案发之后，蒋介石还电唁史量才家族，要浙江省主席鲁涤平缉拿凶手，但凶手是永远也找不到的。人们都知道，杀死史量才的枪弹来自何方。史量才仅仅是个在商言商的报业企业家，但即使这样的企业家，也照样会跟政治发生激烈的冲突。当然，用暗杀手段对付一个报业老板，也说明了蒋介石的确不够强大，让人闭嘴只能出此下策。史量才死后，报业并没有噤声。在一片指责声中，国民党政府也接受了教训，因此才会有此后《大公报》的辉煌。《大公报》的胡政之与张季鸾，批评政府的力度一点都不让《申报》，但迎接他们的，不再有特务和手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