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力统一的悲哀

1917年,段祺瑞拿了日本支持中国建设的西原借款,孙中山拿了德国人的银子,两边打起来了。人数众多、粮饷充足、武器装备好的段祺瑞部下,最终败北。

1917年是个多事之秋。夏天,旧人物张勋刚刚闹了复辟,段祺瑞买动京畿的军队,花了大价钱将之伐平。转瞬之间,新人物孙中山,又拉了部分国会议员和海军,在广州另立军政府,宣称“护法”。说是不同意段祺瑞废掉了民初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要捍卫这个约法。拉来的国会议员实在太少,就称“非常国会”;自己呢,做非常大总统。据说,背后也花了德国人的银子。原本就对段祺瑞抱有疑虑的西南军阀,看热闹不怕乱子大,也加入到广州阵营中。眼见得,刚刚稳定下来的国家,又分裂了。

其实,自打清朝覆灭之后,这个国家就没有真的统一过。但大体上,大家还过得去,闹过不服从中央的小把戏,各省也喊过独立。不服从中央而已,但真的另组政府,不给北京面子,这还是第一次。袁世凯称帝,西南讨袁,也不过成立了一个西南军务院,算不上是一个政府。所以,这回老段决定来硬的,用武力解决。

湖南介于南北之间,原本并没有明确参加“护法”。可是,南征要借湖南的通道,所以老段第一步就罢免了湖南原来的督军谭延闿,派自己人傅良佐入湘做督军,给谭延闿留了一点小面子,可以留任做省长。那年月,各省都是督军当家,省长不过是受气的小媳妇。谭延闿虽说是科门高第,儒生底子,前清的翰林,但人家毕竟做了多年掌军权的督军。现在一纸命令,就把人家从现任的婆婆打成小媳妇,是可忍孰不可忍,摆明了是不给湖南人面子。逼湖南倒向南边,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段祺瑞是袁世凯的继承者,要论威望,论器局和才能,段当然不如袁。但是,段祺瑞的犟劲儿可比老袁大多了。敢摊牌,也勇于摊牌。当年跟老袁混,段祺瑞说翻脸就翻脸,一点面子也不讲。后来黎元洪做了总统,他做总理,最后也翻了,而且翻得相当彻底。幸好中间张勋插了一杠子,闹了清廷复辟,给了段祺瑞大好的机会,既赶走了黎元洪,还凭借讨逆赢得了“三造共和”的美誉。所以,接茬儿跟孙中山或者西南的陆荣廷和唐继尧们翻脸,也顺理成章。况且,段祺瑞此番挟战胜之威,势头不小。战胜之威的背后,是日本的大力支持。上亿元的日本西原借款,不分青红皂白地滚滚而来。段政府,有钱了。

民国各届政府,大抵闹穷。袁世凯刚翘辫子那阵儿,北京政府政令不出都门,没有什么收入。各省的督军都带着中央军派驻各省,各省都不往北京解款,但派驻各地的中央军的军饷,却可以舔着脸向北京要。北京拿不出来,各省就理直气壮地赖账,不解款。北京政府,一点辙都没有。日本人的慷慨解囊,让段祺瑞腰包鼓了,气很粗。讨伐复辟,实际上不是打的,而是用钱买的。大部分军队,包括张勋带到北京的一半多人马,都站在了段祺瑞的旗下。眼下对付孙中山,依然可以如法炮制,一边雇人打仗,一边招降纳叛。

不过,段祺瑞忘记了一点,此时的北洋军早已今非昔比。军人倒还是军人,但除了几个有野心的,没多少人乐意打仗。有地盘的,占住地盘刮地皮;没地盘的,也占住块地盘刮地皮。再加上走私贩毒,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挺滋润。手里的兵,无非是自己和家人包括亲戚刮地皮的本钱,不是用来打仗的,也打不了仗。

即便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平日在家,戎装早就换成了袍褂,马也不会骑了,轿子也坐上了,小老婆娶了一房又一房。还有的,大烟瘾十足,烟炮不烧上几个,别说打仗,就是吃饭都不肯。上前线开拔,士兵在地上走路,军官坐轿子。当日响应段祺瑞的号召打张勋,是因为这个土佬孤军深入,只有五千人,众寡过于悬殊,仗根本不会真打。况且段老板的银子多多,虚晃一枪,就可以报销上万元,这么便宜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但是,段祺瑞今天的敌人,眼前有陆荣廷手下的广西兵,还有谭延闿的湖南兵,远一点还有唐继尧的云南兵和熊克武的四川兵,都不是吃素的。仗要真刀真枪地打,大兵一排排地倒下,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第一批随着傅良佐入湘的两个主力师,其中的一个王汝贤师,就是刚刚讨伐复辟时的马厂誓师的主力第八师。这个师长,还是段祺瑞从原师长李长泰手里夺过来,赏给王汝贤这个原来的旅长的。然而,这个师跟另一个范国璋师一道,入湘之后,碰到点困难吃了点小亏,就罢兵休战,不肯打了。不是段老板没给钱,饷是加倍发的,但钱是老板的,命是自己的,命要紧。王汝贤还是段祺瑞的学生,全不顾老师的知遇之恩,说不打,就不打。不打就不打呗,还公开通电,大道理讲了一堆,一点面子也不给。北军一不打,湘督傅良佐也做不成了。

没办法,待到第二拨战事发生时,段祺瑞只能换人马了。主力是曹锟所部第三师和张敬尧的第七师,余下的还有被部下从山东赶出来的张怀芝所部,江苏李纯手下的杂牌军张宗昌所部,寄人篱下的张勋旧部,还有一个也曾经是讨逆军主力之一冯玉祥旅。但是这个旅,接到命令之后,走到武穴,却通电要求和平。好闹了一阵儿,段祺瑞也没敢把这个不听话的旅长办了。好说歹说,将之劝得收回通电,劝到了根本没有战事的常德。让他做了常德镇守使,也有地皮刮了。

第二拨的军事行动,真想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曹锟。是因为段祺瑞手下的操盘手徐树铮许愿,新国会组成,选副总统时让曹锟干。这个支票,让曹锟挺兴奋。曹锟在北洋系一向被人笑老土,此番不花钱弄个副总统当当,也算风光一回。而他手下第三师师长吴佩孚,刚刚接手师长不久,想借打仗赶走一个不听话的旅长掌控全师,所以,自然要卖把子力气。加上吴佩孚的确是个比较会练兵的战将,真想打的时候,也真就能打。

另一个想打的人是张敬尧。从事后来看,段祺瑞事先一定许了愿,打好了把湖南督军给他。但是,张敬尧想打,手下的士兵不争气。徐树铮到前线督战,看见战败的张怀芝部下施从滨旅的士兵,乱七八糟,枪可以丢,但抢来的包袱却无论如何不能丢。而他们的长官说了,即使打了败仗,军饷还是一分钱不能少。其实,第七师的士兵也是这个德行。不接战还好,一接战撒腿就跑;抢老百姓,一个顶俩。而张敬尧算是段祺瑞的爱将,也是要钱本事大,打仗本事小。

南北交战,北方的军队人数众多、粮饷充足、武器装备好,只要有一支肯打的,战局就会发生变化。吴佩孚动真格的,率军猛攻,一口气从岳州打到长沙,然后挥军南进,逼近衡阳。这个时候,在北京的段祺瑞给了吴佩孚和张敬尧两道命令。给吴佩孚的,是让他继续前进,一鼓作气南下进入广东。给张敬尧的,是让他就任湖南督军。有功的不赏,没功的反而重赏,吴佩孚很是不爽。这个时候,国会不配合,曹锟的副总统也成了空头支票。

于是,吴佩孚占了衡阳之后按兵不动。一边管段祺瑞要银子,一边就地征发当地的赋税,招兵买枪,一个补充团,一个补充旅地扩军。但仗是不打了,不仅不打,还跟南军勾勾搭搭,诗酒唱和,同时还接受南边的贿赂,两边通吃。

段祺瑞的武力统一,就这样泡了汤。原本说是支持中国建设的日本西原借款,建设连个影子都没有,几个亿都扔在了水里。段祺瑞花光了手里的钱,徐树铮甚至还把奉军两个师骗到前线,但战局依旧没有任何起色。吴佩孚不完活,大家都不完活。湖南将领赵恒惕带着一群穿着破烂的叫花子兵,把在湖南除吴佩孚之外的北军,打得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等到吴佩孚兵练得差不多了,一个师扩展到了三个师,不想再跟段祺瑞废话。自说自话,撤兵北归。南军一反攻,兵力其实还占优的北军稀里哗啦,悉数败退。已经扩张为七个师的张敬尧所部,几天之内居然丢盔弃甲,连老本都没了。张宗昌也全军覆灭,只身逃走。

看来,自己没兵,雇人看家护院可以。但雇人打仗,尤其是具有远大目标的武力统一,不靠谱。受雇的人不是磨洋工,就是拿钱溜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