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败:不可遏制的惰性

一个老大民族,在学习西方的历程中,不管有多少痛苦,都有一种难以克服的习性。表面上看,是不肯认输,不肯承认别人的优势。实际上,就是惰性,一种总是想走捷径,偷懒的惰性。这样的惰性不消解,换成什么制度都无济于事。

甲午战争已经过去两个甲子了,按中国人的习惯,这事已经经历了两个轮回。关于这场改变了中国命运的战争,让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彻底丢脸的战争,120年来,研究、讨论、反思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该讲的话其实剩不下什么了。在此,我只想谈谈有关学习的惰性的问题。

甲午之败,中国人感到丢人,不仅仅是因为日本是一个一向为国人看不起的蕞尔小国,更重要的是,这场失败是在中国于国力和军力都绝对占优的情况下发生的。不仅败,而且是完败。从海战到陆战,中国人连一场遮羞的小胜都没有,输得连底裤都没了。

战前,国际舆论多数看好中国,因为中国不仅具有国力和兵力的优势,而且在武器装备上也具有优势。在陆军的装备方面,日本主要是国产的村田步枪和骑步枪,中国军队则是德国的毛瑟步枪和英国以及美国造的步枪和骑步枪。至于火炮,日本只有国产的山炮、野炮和加农炮,而中国既有国产仿制的山炮、野炮,而且还有德国产的重野炮和大口径加农炮。中国的重炮之重,大幅度地超过了日本。特别的,中国装备了自己仿制和英国制造的多管机关炮,日本方面则连一门都没有。上述军械,无论威力和数量,中国方面都具有很大的优势。

有一点要说明,新征集的部队有的还在用火绳枪和老式的火炮,威力巨大的新式装备没有来得及装备部队。但作为主力的淮军,其装备相当精良。但是,每次日军攻陷要塞,都会缴获堆积如山的军械。这场战争过后,日本的装备现代化大大进了一步,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的战利品。

海军方面,中国海军不仅吨位排世界第七,亚洲第一,而且战舰的等级和威力也超过日本。中国北洋舰队有两艘7000吨以上的战列舰,而日本一艘都没有。战舰的总数中国也具有优势,日本只是在4000吨左右的重巡洋舰方面,比中国多一点。至于说中国有些战舰还是钢木混合结构的,其实日本也是这样。总体比较,中国在海军装备方面的优势还要大些。

另外,中日海军都没有经过战争的历练。但中国军队的主力淮军,以及后来上阵的湘军,却是久经征战的部队,太平天国战争、剿捻战争,以及进军大西北的战争,打了很多年。而日本方面,明治维新以来,只经过一个暂短的西南战争,基本上没有战争阅历。按道理说,打过仗的军队比较起来要能打一些,而没打过仗的军队是个新手,至少经验和勇气上会差一些。

但是,仗一打起来,人们看到的却是中国军队的节节败退,陆军从大同江退到山海关,没有打过一次哪怕是稍微能挽回颜面的小胜仗,只要能迟滞一下对方的进攻,就算大捷了。而海军自大东沟海战吃了亏之后,就一直龟缩在威海军港里,最后被人抄了后路,从陆上拿下威海,瓮中捉鳖,全军覆没。整个战争期间,武器精良的中国正规军制造的日军伤亡数,还不及后来日军接收台湾遭遇岛上的军民阻击时多。

很久以来,史家一直将这样的惨败归咎为制度的差异。这个流行的说法,从戊戌维新一直到今天,还在流行。说是甲午之败是因为日本的变革比中国彻底,中国的洋务运动的变革只局限在器物层面,而日本的改革则深入到了制度层面。制度的威力,导致了中国的失败。

显然,这是一种过于肤浅的结论。日本制度变革是一个累进的过程。甲午战前,日本方才刚刚颁布宪法,召开国会。此时的日本还谈不上君主立宪,仅仅勉强能算是一个二元君主制的国家。立宪的制度优势,并不会立竿见影地体现在军事方面。

真正的原因是,在此之前,日本以学习西方为目标的军事改革,已经进行了几十年。正是在以西方为模板的行政改革、司法改革、军事改革和经济改革的基础上,甲午战前的日本才走了政治改革的关键一步——推行立宪,尽管是打了折扣的立宪。事实上,日本军事改革的成绩不能算在政治制度上,刚刚实行的国会君主二元体制对于日本强军计划,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跟日本一样,中国的军事改革也是在19世纪60年代起步的,也同样是以西方为模板。连具体学习目标都异乎寻常的一致——海军学英国,陆军学普鲁士。显然,当年世界公认,这是两个最优秀的样板。很明显,两国都受《孙子兵法》中“法乎其上”思想的影响,中日两国的选择当然不会两样。

但落实到具体的学习过程,中国人学的马虎,有始无终;日本人学的认真,有始有终。

甲午战争时,中国陆军的主力是淮军,而淮军本身就是学习西方的产物。在某种程度上,李鸿章的淮军就是华尔和戈登的洋枪队的扩展。正因为如此,淮军打败了太平军中最精锐的李秀成和谭绍光的部队。

但是,这支完全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在此后的几十年中,虽然武器装备与时俱进,不惜血本,但学习西方的步伐却放慢了很多。部队的训练,止于立正、稍息、齐步走的洋操,而且练兵不练官。军官依旧行伍出身,不懂一点现代军事常识。培养军官的北洋武备学堂拖到1885年才成立,不仅规模小,而且教学也马虎,毕业生迟迟不能替代旧式军官。到甲午开战时,淮军依旧是一支由旧式军人统带的军队。这样的军队,连基本的现代战争的战略、战术都不懂,军队的训练、武器装备的更新换发、后勤供给都一塌糊涂。士兵连起码的武器保养,甚至瞄准射击都不懂。一打仗,就向着想象中敌人的方向开枪就是。

太平天国覆灭不久,一个英国军官访问中国,发现中国士兵给步枪压药(当时还是前装枪)的姿势严重失误,居然把探条对着自己。而且射击的时候,眼睛居然不看着射击方向。这样的状况到了后膛枪炮的时代,也没有多大的改进。士兵还是不知道瞄准射击,一上战场不管看没看见敌人,就拼命地放枪,等到随身带的子弹打完了,就转身撤退。炮兵用着那么好的火炮,口径、精确度都比日军的强,但是不知道间隔射击,即使看见敌人,也瞄不准。在甲午战争中,只有小口径的机关炮对日军威胁最大,因为它实际上是被当机枪使用的。但是由于射手不懂掩护,也没有步兵掩护他们,很容易就被日军定点清除了。

陆军如此,海军也好不到哪儿去。大东沟海战中,中国海军的排阵就大有问题,很不利于舰炮的发挥。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很多专门的讨论。刘步蟾、邓世昌他们留学英国,学海军学的东西,都哪儿去了呢?邓世昌战死在海战中的确很英勇,但他麾下的致远舰是一艘2300吨的钢甲舰,里面每个隔离舱都有密封圈的,断不至于中了一颗鱼雷就下沉。但是,上战场的时候,致远舰的隔离舱的密封圈都老化了,根本起不到密封作用。作为舰长,邓世昌有明显的失职。而且,海军就应该在海上与敌决战,打一仗就龟缩进港口再也不肯出来,算什么事呢?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威海港,实际上就是一个乌龟壳,利于防守,但绝对不利于出击。可是,海军就是用来出击,不是待在港里吃饭的。况且,这个军港还有一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威海城。一旦敌人从别的地方登陆,绕路攻下威海城,那就等于乌龟的壳被人揭了。海军的一个基本道理就是,舰炮永远打不过陆炮,一旦威海城炮台的陆炮为日军所有,那么北洋海军的覆灭,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其实,如果北洋海军不是龟缩在港口里,日军军队也不大可能如此从容地从成山头登陆。

洋务运动,其实也不是一丁点制度变革的因素都没有。北洋海军的建设,就有制度的引进和变革。可以说,北洋水师章程,即北洋水师的制度,是全盘从英国海军抄来的。李鸿章花大血本接受了当年福州船政学堂派出的留学生,花大血本从英国请来了先生,按照英国海军的模式建立了北洋海军(水师)。连细枝末节,都学得一模一样。从这一点上看,中国跟日本没有什么不同。正像很多人说的那样,日本海军的将军们跟中国北洋海军的将领,很多都是留学英国的同学。

但是,中国人的学习习惯是,学到90%左右的时候,就觉得不需要再学了。这些留洋的学生既然能够率领舰队远航各大洲演习打靶,也能打中目标;玩舰队的行列式,也玩得很好。那么我们什么不会呢?于是,老师就可以不请了,省钱是一回事,尊严更重要。所以,在甲午开战之前,我们就把英国老师赶走了,后人还夸他们捍卫了民族自尊。反过来,日本人却一板一眼地学,直到甲午战争开打,英国人老师还在舰队中。对于海军,日本人也许能学到98%,但中国人连90%都学不到。俗话说,行百里半九十,如果才学了90%就等于精髓还没有掌握。急于国产化的根子不是强化自主性,而是老大帝国的自尊作怪,跟政治制度关系不大。

况且,无论陆军还是海军,中国人的形式主义毛病根深蒂固。无论西洋的武器怎样好,对于中国军队来说,都是要在操演上下工夫。操演是给皇帝或者亲王看的,讲究的就是玩得怎样花花,玩得越是花花,领导看了越是高兴。于是,军队的演练就成了表演,而平时的训练就是为了表演而进行的准备。而军队建设的细节,包括我们说过的士兵素养、后勤供给、武器和舰船的保养都日趋马虎,流于形式。

其实,在西方军事观察家眼里,甲午战争时的日本军队就是一支教科书军队,一板一眼,完全按照西方军事教科书来打。如何进攻,如何包抄,如何埋伏。士兵则严格按步兵操典来,一点都不马虎。甲午战争中国军队的失败,也可以说是败在基本战术素养上。

实际上,在清朝新政时期,中国的军事现代化改革也是按照日本的路数走的,一点一滴,一丝不苟地学,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走样。所以,在新军南北对抗演习时,外国军事观察家看了,觉得中国终于有了一支不可忽视的新式军队,那种以一支小部队就可以横行中国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之后,前来镇压的北洋军之所以能战胜革命军,就是因为北洋军是按照教科书打的。而革命军由于扩张迅猛,起义的士兵都做了军官带领一大堆的新兵,而原来的军官又不肯投身革命,没法按教科书来打,一窝蜂进,一窝蜂退。结果被打败,武汉三镇丢了两镇,最后的武昌也是因为袁世凯不想打了,才保住的。

中国也好,日本也好,现代化的过程就是学习西方的过程。客观地说,西方的东西肯定也有不怎么样的成分,有不符合东方国情的内容。但学的时候,却只能老老实实都学下来,不可能一上手就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真正本土化的时刻,得等到我们都学会了,不仅会做作业,而且能写研究论文的时候。

中国人是那种刚学会走,就想跑;还在做作业,就想着怎么创新突破,超越老师的民族。这种习性跟我们的传统有关,但跟政治制度关系不大。一个运作良好的立宪体制,也许可以促进军事的变革,防止军事变革走偏,但真正要想变好,还是靠具体的操作者认真地学习,认真地落实。当年中国军队最大的弊端就是长官贪占士兵军饷,喝兵血。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期,自己亲自点验发饷,一下子就把弊端克服了。显然,在中国的军事改革中,缺少这样的实干家。

就中国而言,所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对一个王朝合适,对某一项事业也合适。中国人在学习西方时也是这副德行,一开始往往还可以,但走到半途就会玩忽,就会自大。新政开始的军事现代化建设,到了民国,制度变成民主共和制时,反而开始稀里糊涂了。议会民主跟军队建设,根本衔接不上。军队即使已经认识到准备改的老毛病,但还是会犯错。很多军队不喜欢用军官学校出来的学生,打仗战法老套,一堆人上,一堆人下,不会瞄准射击。所以,张勋复辟的时候,双方动用了十几万军队,发射几百万发子弹,却只死了十几个人。以至于外国人建议,中国军队还是放弃新式武器,恢复使用弓箭,这样还能省点军费。

一个老大民族,在学习西方的历程中,不管有多少痛苦,都有一种难以克服的习性。表面上看,是不肯认输,不肯承认别人的优势。实际上,就是惰性,一种总是想走捷径,偷懒的惰性。这样的惰性不消解,换成什么制度都无济于事。

甲午战争前,朝野上下只有李鸿章一个人不想打。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淮军和北洋海军是纸糊的巨人。但是,李鸿章却想不出办法改变这一切。学习的惰性,不仅来自朝廷,来自同僚,来自下属,也来自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