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从汕头市夤夜撤退以后,到了流沙,在这儿已经停留了一天一夜了。在第三天的中午,终于等到了两位军事负责人贺龙和叶挺的到来。首脑部聚集在天后庙(?)里一间细长的侧厅里开会,作着最后的决策。决策大体上已经是商定好了的,只是在征求贺与叶的同意。

主要是恩来作报告,他是在发着疟疾的,脸色显得碧青。他首先把打了败仗的原因,简单地检讨了一下。为什么我们在瑞金、会昌连捷之后,毕竟在汤坑打了败仗?第一是我们的战术错误,我们的情报太疏忽,我们太把敌人轻视了。我们已经打到筠门岭,应该穷追,由蕉岭、梅县打出,不让溃败了的黄绍雄、钱大钧们有整顿的机会。我们没有这样做,竟由筠门岭折回,绕道长汀、上杭、大埔而入潮汕。这样便把我们作战力最强的两师人不能不分开来,留了一师在三河坝镇守。终竟让敌人得到了居高临下的形势,集中力量来把我们个别击破了。

其次是在行军的途中,对于军队的政治工作懈怠了。我们的另外两师人,竟至中了敌人的诡计而失掉了斗志。——这说的是贺龙的两师人,两位师长——有一位是他的堂弟——初被敌人收买,但结果终被解决了。

其次是我们的民众工作犯了极大的错误。我们不仅没有把民众发动起来,我们在进入汕头之后,反而还采取了类似旧军阀的作风,枪毙了两位工友,用以维持旧秩序。

把这些失败因素检讨了之后,接着又提说到大体上已经决定了的善后的办法。——武装人员尽可能收集整顿,向海陆丰撤退,今后要作长期的革命斗争。这工作已经做得略有头绪了。非武装人员愿留的留,不愿留的就地分散。已经物色好了好些当地的农会会友作向导,分别向海口撤退,再分头赴香港或上海。

报告完毕,大家的视线差不多都集中到贺龙身上。他向来是豁达大度、异常乐观的人,但现在显然抱着严重的责任感,面孔分外地沉郁和黝黑。他咬着牙关沉默着。

叶挺先以他平素就带着几分兴奋的语调,开始说起,但说得很简单:“我们再有得一团人,便什么都不成问题的啦。到了今天,只好当流寇,还有什么好说!”

贺龙最后以他宏亮的声音,带着愤怒沉着地说:“我被我自己的家族出卖了,连累了革命,对不住大家。但我心不甘,我要干到底。就让我回到湘西,我要卷土重来。”

就这样等一切都说好了,要准备执行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钟左右。就在这时候,一位牒报员仓惶地传来一个消息:村外的山头上,有敌人的尖兵出现。

这一消息本来是在意料中的,大家在这两天所担心着的也正是这件事情,但毕竟来得太快了。各个单位还来不及充分疏散,有些改了装的人员也还来不及和向导接头,我们便只好整队出发,准备往云陆(这个地名记不甚清晰,或许有误)宿营。

在村头陆续收集,临时整顿好了的武装同志,可有一营人左右,武装还相当完整。这一营人被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殿后,另一部分打冲锋,由叶挺领队,争夺那必经的西南山头。

走中间的是庞大的非武装人员,这一队伍可比一营人还要庞大。这儿集中着由武汉、南昌、上海、长沙及其他各城市疏散下来的一切男女同志,更加上不少的勤务和挑夫。就单拿政治部来说,就有好几名挑夫在挑着硬洋。离开汕头的那晚,财务处要各单位去分钱,大家怕累赘都不要硬洋,而我们却自告奋勇,把好几箱袁头全都挑来了。

浩浩****地走出流沙,向西南面横亘着的山头进军。山相当高,有蓊郁的林木,远望去,并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村外一直到山脚是一片旷阔的田畴,晚稻有些还未收割。田畴当中有二十来户人家,自成着一个小庄落,离村大约有三五里路光景。

是九月下旬的阴晦的一天,已经有充分的秋意了。虽然是在逃难,但在田畴中走着,迎接着从山上吹下来的凉风,大家似乎也都感觉着舒适。在我旁边走着的安琳,在低声地唱着《国际歌》。

我们是走在队伍的正中的。正当快要走到那个小聚落的时候,前面突然响出了几声尖锐的零碎的枪声。这枪声的来源我至今都还不明白,不知道是先头部队的人走了火或故意乱放,还是小聚落里的地主向我们袭击,还是真的敌人占据了山头冲下来了。原因是模糊的,可是效果却非常显著。枪声一响,队伍立地成了乱了阵的蚂蚁。挑脚把担子抛下便乱跑,勤务也乱跑,穿长短衫的革命老爷们也乱跑。殿后的部队在往前冲,想冲上前去迎敌,但被这乱了阵的核心反而把他们冲溃了。

但幸好枪声没有继续,乱了阵的蚂蚁又渐渐稳定了下来。

安琳不再唱《国际歌》了,但她紧靠在我的身边。我们一道在小聚落中陆续收集着有枪的同志们,也收集到了二十人左右。走出村落,在前面的田畴中一段浅浅的高地上,看见有不少的人聚集着,也有一部分武装同志在那儿整顿。我们便把所收集的人也带去加入了。

高地是一簇坟墓,墓并不大,墓碑也不很高,都向着山的一面。各单位的人差不多都在。开头是一位卢师长在指挥那些有武装的同志,他在发着疟疾,正冷得全身发抖。

武装同志们被集中了的也有一百人左右,略加整顿之后,卢师长便命令他们每十人为一小队,每一小队相隔十分钟左右出发,以冲锋的姿势向山麓前进。这样分遣着,到了中途,卢师长本人也随着一个小队出发了。接着便由恩来指挥,但恩来这时已经在发着四十度的高烧了。

临时整顿起来的队伍,部署自然不十分周到,特别关于联络通信的工作,没有规定得明白。先头部队上去后,一直没有消息下来。后续部队每一小队上去,也立即失掉联络,简直就像一枝枝的箭射出去了的一样。几十人逐渐化成小队射出去,射到后来差不多就只剩下些非武装同志了。天色逐渐昏黑了下来,耸立在前面的连山,阴森得像一条庞大的吃人的怪物。大家都感觉着焦虑,向导也没有,只知道路向是从一个山缺口处翻过山去。

天色愈来愈黑了。恩来很着急,最后他叫大家整队,冒险上前。他说:“不冒险是只好坐以待毙的呀!”大家在开始整队了。

就在这时候,于万籁无声之中,在不十分远的背后,突然又零落地极尖锐地响出了几下枪声。这比前一次更加出人意外了。我回头一看,在一片昏黑中什么也看不出。参谋团的几名年轻卫士是很机敏的,立即掉头伏在地下,用他们的驳壳还击了一排过去。我也学他们掩伏下去了,在一个墓碑的下边。

一排枪反击过去之后,对方却沉寂了。

这一次的枪声,我也至今不明白它的来源。假使是敌人,为什么敌人绕到我们的背后去了?或许是反动地主的恶作剧吧?或许是由汤坑溃退下来的散兵,我们自己的人,把我们当成了敌人吧?

但枪声沉寂了。我从墓碑下爬起来,高地上除几位卫士还荷着枪向枪声响处凝视着之外,全体的人员都撤退了。我也照着既定的路向追赶上去,走不好远便遇着安琳,她是折回头找寻我的。再走不远又遇着两位朋友走回头路,他们都是江西人,一位姓傅,曾在南昌市党部负责;一位姓易,在主席团任会计。他们两位也掉了队,正在那儿徘徊,看见了我们就像遇着了救星的一样。

由田间小径登上一条大堤道,下面斜流着一条大堰,在昏暗中看去水像很深,似乎不能涉,堰口也很宽,不能跨越。我们便在堤道上向山的一面走去,揣想走不好远一定会有桥。但愈走和要翻过山去的那个缺口相去愈远了,桥却始终不见。前面不仅毫无人影,连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心里有点着慌了,便又由原路折回,一来想和参谋团的那几位小卫兵结合,二来揣想一定有桥在下游。折回原处时,卫兵们的影子也不见了。再朝下游走,愈走,却同样始终没有一道桥。我们四个人就像成了四个孤儿,被留在一片昏黑的天地里面。

吊着胆子还是往下游走。开始十分诧异,大家怎走得那么快?那几位小卫士分明比我们迟走,怎么也不见人?是打从哪儿走了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他们毫无疑问是涉过了那条大堰,并不是靠着什么桥。这个简单的答案,在我脑里浮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经过了好一段,就再要徒涉,也没有可能赶上前面的队伍了。自己怨艾着近于绝望地在暗中摸索,从堤道却又走上了一条大道,似乎是公路的光景。突然从路旁的一处林薮中漏出一些火光,有人的说话声,是湖南口音。我高兴极了,认为这一定是我们的队伍了。窜进林薮中去,在一丛丛的竹丛下,看见聚集着好几堆人,都是些没有武装的。有的正在造饭,有的横睡在地上抽着大烟。看情形,一定是贺龙部队的火伕,在汤坑附近掉队下来的。说不定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

这是很危险的,我心里想,一等到天亮,不忙说被敌人发现会遭歼灭,就是地方上的土匪或地主武装,也会把大家解决了。

我们又从林薮中走出。这次很凑巧,劈头和一队有武装的队伍碰着,看光景有三十人左右。我挨上去,看见有些人的符号,知道是叶挺的部队。这一次可高兴了,我们便跟着走。走在最尾的是一位年轻的军官,我和他打话。他是一位排长,但队伍是七零八落地沿途集合起来的,各军各师的都有,他并不是正式的指挥者。我又问他在队伍中还有没有更高级的官长?他说,看情形似乎没有。我表明了我自己的身份,要他在实际上负起指挥的责任。但他很没有把握地说:“很难的,恐怕就是叶军长来,也没法指挥。”他这话,我开初感觉着诧异,认为他不肯负责,但转瞬我也就明了了。

打了败仗的兵,的确是怪可怜见的。尽管有三十来往人,也有枪械,而且还有一架机关枪,不知怎的,大家的胆子真好像碎了的一样。古人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话,实在是完全的实感。我们本来在走着寂寞的夜路,却听不得一声狗叫,也见不得一粒火光。只要一听到,一见到,立刻就要惊悚起来,从大路插进小路,从小路插进更小的路。向导是没有的,方向打不清,最有趣的是爱朝甘蔗林边擦过,大约是企图遮掩的吧。

这样瞎穿,毫无疑问不是办法,有急于找个向导的必要。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又在夜间的乡下,向导往哪儿去找呢?队伍中没有人能懂潮州话,连能懂广府话的都很有限,这限制可更难了。但我们没有气馁,决定了一个方针,我们簇拥着那位排长,走向队伍的前头,让我们自己领队。我们拣大路走,拣有灯火的地方走,总期在路上能够碰见一两个人。没有电灯的乡间的夜半,就连灯火也是很少见的。有一次,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一座村落,轰隆地轰出了两声土炮。队伍立刻鸟兽散起来,我们便破着嗓子尽力向士兵鼓励:“我们是革命军,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怕什么呢?我们有枪有械,我们怕什么呢?土炮有什么可怕?不要紧,我们冲上前去!有人反而倒容易说话。”

还好,士兵们的胆子被鼓励了起来,我们往前进,大家也就以散兵线的形势往前进。走不好远,村落的样子比较清楚了。那是土墙围着的,墙上有碉堡,土炮大概就是从那碉堡中轰出来的。土墙外也有些负郭人家,我们碰着两个人,一个个子很魁梧,一个很矮小,看情形,他们定是线子,我们便把他截住了。

我们说明了来历,想找一位引路的人,引到云陆,再往海陆丰。魁梧的一位,自命为能懂广府话,也能懂普通话,我们的话他是听懂了。他的话虽然有些难懂,但结局也算弄明白了,他愿意做向导,把我们引向云陆。

这位魁梧的向导,始终是使我们起着戒心的。他太魁梧了,头上打着黑纱的包头,身上穿着洗黄了的香云纱的短衫裤,乡下老百姓的气息是丝毫也没有的。我估计他是个土匪或北方人所说的兵油子。他引路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走捷路,还是故意作怪,总不大拣正路走,时时在跨沟跳坎。有一次跳过一条相当宽的沟,大家都跳过了,我当然是能够跳过的,但我的近视眼是把眼镜失掉了的(在涂家埠被打掉后,在汕头市的七天当中,没有工夫去配),由于估计的错误,我没有用足力量跳,跳到对面的斜面上,站不牢,便跌落下水里去了。

水相当深,虽然赶紧爬上了岸,我的蓝布军服和贴身的衣裤,里里外外都打得蘸湿。大家都只有一套衣服穿在身上,没有可以替换的。傅君把他的短裤脱下来借给我穿上了。我打着赤膊把湿衣套在一条竹竿上,就像旗子一样,扛在肩头上走。那竹竿也要感谢傅君,是他在路上拣来拄路,而且准备用以打狗的。

虽然是在南方,九月下旬夜半的气温,依然感觉寒冷。我沿路走,只好交换着用一只手来在浑身上下磨擦,用以取暖。老是在黑夜里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穿来穿去地走着,没有表告诉时间,两只脚实在走疲了,肚子也饿了,走的实在不耐烦了。我在心里憎恨着那魁梧的向导,你到底要把我们引到哪里去呢?你这鬼头,但我没有说出口来。大家也沉默着只是跟着走。沿途也发现了一些散兵,同样是从汤坑溃下来的,我们便把他们吸收着。

事实上恐怕没有走好久吧,但在心理上总觉得夜太深长了,总是走不天亮。天一亮了,心里在这样想:尽管就有什么危险,总可以打得出一个方向来的。

到头走到了一个地方,向导要大家休息,等到天亮后再走。他说,没有危险了。我们起初也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停顿了一会,眼睛习惯了,知道是在一家瓦窑厂的前面。从那瓦窑的小小的窑孔里,漏出了火光来。那好亲热的温暖的火光!我们从厂门外望见它,它也把厂内厂外的光景,暗暗地慢慢地告诉了我们。厂门外是一面空场子,厂门右手边便是窑,其余都堆着干草。

士兵们究竟是受过革命训练来的,都在场外空场上歇下,尽管饿也好,倦也好,丝毫也没有罗唣。那位年轻排长也很能称职,他渐渐和他们熟悉起来,大家也都能听他的指挥了。

我们四个人走进了厂去。烧窑的只有一位老人,怕已经七十多岁,有点像甘地,很瘦削,但眼睛很慈祥。他见我打着赤膊,冷得发抖,便把窑口的一个矮木凳让给我坐,只有一个条件,要不断地送干草进窑孔里。我感谢了他。虽然他的话我不懂,我的话他也不懂,但是我们凭着手势和动作,便心心相印了。我坐在窑门口一面取暖,一面用铁钳送着枯草,大有苦尽甘来的感觉。窑口是很小的,仅有一尺来往高,七八寸宽的一个穹窿的洞口。因为洞口小,洞口前面的光明,也只有两三尺宽的范围。

要说是神秘吧,确实是有丰富的神秘味道。我感觉着那瓦窑就像是一头活着的异兽。它张着小小的口,不断地吞食着枯草。口腔里是通红的,红得那么爱人。它是慈祥的,如像传说中的麒麟那样的瑞兽,但它比麒麟更要伟大,比赵公明坐下的老虎更要伟大,比佛祖座下的白象也更要伟大。甘地样的老人,把这伟大的瑞兽,放在自己的座前,让它吃下枯草,吐出无数的鳞片出来遮盖人们,可以避风雨寒暑,实在比甘地、比佛祖更要伟大。我自己也真是起了这样的心,何不就留在这儿,替老人家做一个帮手呢?

坐在窑口前面,作着一些不经心的空想,肚子里虽然饿但已经饿过了头,倒也并不感觉着怎么。衣服也逐渐地烘干了,下过水,把浸渍了几天的臭汗冲去了些,穿上身,使已经感觉着舒适的身子更加说不出的舒适。

同路的人都睡了。排长同士兵们睡在厂外,傅君、易君和安琳他们睡在厂内的草堆里面,似乎都睡熟了。我起身在厂里巡视了一下,干草堆满了大半厂,所余下的空间并没有多少。同窑对称的一面,靠壁有一座长灶头,连着大小三口锅。这表示厂里并不止那烧窑老一人,一定还有相当的人口的。灶的前手,在厂门的左侧,有一间卧房,门是关着的。在这卧房与灶之间的壁上有一道门,掩闭着。不知门的那一边,是空场,还是别有建筑。

肚子是有点饿,这逼得我悄悄地把一个大锅盖揭开来,发现盛有一大碗的菜粥在锅底。我高兴极了,把那粥端起来想喝。我想:喝了给他些钱吧。啊,钱!这一下又才觉悟到,我身上是一个铜板也没有的。他们或许有吧?谁能保定呢?在突然的出发之下,又经过骚乱,公的私的都丢光了,谁能保定有多少带在身上呢?但粥的**委实大,又有内应的饥饿要伸出手来,这可把碗端到了嘴边。我想到了坐在窑门口的那烧窑的老人慈祥的眼睛。他是在做夜工的,这粥一定是备他充饥的东西,我吃了,他怎么样呢?盛着粥的碗,依然放到锅底上了。

睡在比弹簧床还要舒服的干草堆上,一觉醒来已经是大天光了。傅君他们还没有醒。我连忙起来,跑出厂外一看,糟糕!士兵们和向导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把傅君喊醒了来,他们也只好瞠然若失。

厂里是有不少人的。灶侧的门开着,那边原来也有一个很大的厂子,一边陈着烧好的瓦,一边摆着几张方桌,是备瓦匠吃饭的地方。

厂外也还有好几户人家,有的相当高大,自成着一个庄落。烧窑老人却不见了,换了班去休息去了吧。

话虽然不能通,大家却和我们很亲热,并不怎么见外。大约看见我们都是文弱书生,并不是什么匪类,也并不是真正的丘八吧。更主要的原因,或许是真正的丘八们,昨夜就睡在露天的空场里,并没有惊动他们;今早一早动身,也没有翻动他们一根干草,这可使他们更感觉着我们的不足怕吧。男的女的,很多人都簇拥来看我们。他们,尤其女的,对于安琳的装束,特别感觉兴趣。安琳也穿的是蓝布军服,蓝布马裤,剪着一个男子式的分头。她们有点不大相信她是女子,但她毕竟是位女子,也是无法否认的。安琳在广州住过半年光景,广府话能说得一些,我们差不多就全靠着她做了我们的喉舌。

人是容易适应环境的,只要危难没有逼在眼前,倒也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在我自己首先感觉着愉快的,是那位魁梧的向导走了,我释下了对他的戒备。其次我们考虑到经济问题。在这儿应该特别感谢安琳和易君。安琳以她女性的仔细,她从汕头出发后,有四十块硬洋,缝在裤腰带里面,是随身带着的。易君也因为是会计的关系,主席团的伙食费在他身上,也有两百元左右。有这么多的钱,是一笔大财产了,我们可以免掉做讨口子的命运了。

我们被邀到一座有砖墙围着的房子里去。那是在瓦窑的西南端,房屋并不怎么堂皇,但明显地是那庄上首屈一指的富室。家长是小地主,也是毫无疑问的。他是一位三十左右的人,年轻时分读过书,能勉强和我们作笔谈。

我们谈到今后的去向,大家决意走出海口,然后再走香港。在流沙准备疏散时的步骤,给了我们以必要的知识。我们知道有一个甲子港,大概要走四五天,又有一个碣石港,要远一点。要到这些地方去,不可少的当然是向导了。家主要我们不要着急,在庄子上多休息两天,慢慢替我们想办法。我们在这时便开始换装,把了些钱出来买旧衣服,把身上穿的也完全施舍了。为了要装成一个老百姓,凡是身上可疑的东西都得丢掉,如图章之类,把字磨光了,然后丢掉。但我却有一样东西始终舍不得丢,便是一只红色的头号派克笔。这大约也就是知识分子根性的绝好的象征吧。

早餐的菜颇丰盛,花了两块钱,囫鸡大肉盛了四大碗,陈在一张方桌上。大家正要就席吃的时候,就跟晴朗的天空突然冒出了一朵乌云来的一样,那位魁梧的向导又回来了。不仅我们吃了一惊,连庄上的人们都像有些诧异。他满不客气地坐上方桌同我们一道吃,接着便替我们开出条陈来,带着强迫的口吻。

“你们几位待在这儿很危险,地方上的当局一知道,便要来拿人。我的家离这儿不远,我把你们接去住一向,看风色。”

我回答他:“我们要出海口,到甲子港或碣石港去。”

“那也离不得我,我懂话,除我而外,没人懂。你们到我家里去住一向,我送你们去。反正,你们有钱,迟几天不关事。”

听他说到有钱,我和傅君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安琳接过去说:“我们是落难的,钱都丢光了。”

“我看得很清楚,”猛人毫不踌躇地说,“你们都是官长,当然有钱。没钱,你们还不着急?”

这家伙的确是在打鬼算盘!我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来。我看他是死心纠缠着我们不肯放的。庄上的主人起先和我们很亲热,很肯替我们想办法,自他来后都像有所顾忌,不再多说话了,说时,反而替他帮衬一两句。我凭这些和自己的直觉,断定那大汉必然不是好人。我在心里筹划着应付他的办法。我想,既没法摆脱他,那就以早走为是,免得他去摆布一切。我们是四个人,他只一个人,总能对付得过。我们还可以找些拄路的东西做武器,他要怎样,我们便先下手。我这样想了,便说出口来。

“就烦你老兄引路吧,往甲子港,吃了饭就动身。”

“我还得回家去关照一下啦。”

“对不住,你不是说,我们待在这儿很危险吗?迟了,我们不便等你。”我回头便向同席的庄主人说,“请替我们找四根扁担,我们出钱买。我们要装成挑脚,一面也好用来拄路。”

猛人有点泄气的神气,他插上一句:“你们也走路吗?走甲子要走好几天,这位女官(他指着安琳)至少会吃不消。”

“你不要看见她是女的,”我特别夸大地说,“她还打过仗呢!她从江西的南昌,一直走到汕头,难道还怕走不到甲子?”

“要快走也好,我总送你们。”猛人回答着,显然又有了新的打算。

饭吃过后,庄主人果然替我们找了一根扁担和三根竹棒来,我们付了两块钱。那向导大概有他的什么准备,走出去了。我趁着把我的用意向傅君们说明,他们也早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我自己的心实在还是放不下,我感觉着,我们还是难于应付的。假使他果真是匪类,他尽可以有办法来解决我们。衷心地懊悔着,不应该贪睡,和有武装的朋友们脱离了。

我脚上穿的是一双胶鞋,昨天落水,酱上了污泥,穿在脚上满不舒服。我便从那庄子里走出去,想找些水来冲洗一下,走出庄,一望都是田畴,只有左手一带是高地,有些林木。一条溪水就在庄落外流过,水不深,也还清洁。在一条木桥边,一处有践脚石的,庄上人汲水或浆洗用的地方。我把鞋脱下来,先洗了脚,再弓着身冲洗着鞋里面的泥。

溪水的对岸是一条大路,有一位年轻的乡下人从下游走来,渐渐走近我的面前了。我望了他一下,又把头低下了。那青年在我面前突然站立着,更使我大吃一惊的,他竟向我打招呼,用着我可以听懂的话:

“郭先生,你不是郭某某吗?”

我又抬起头来,不认识他,又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人。年纪并不大,只有二十左右,是还没有充分成人的一位农家子。我没有踌躇地否认了我自己:“我不是郭某某,你认错了人。”

“你不要怕。”那青年更拿稳地说,大概他从我的口音上又得到一层保证,“我认识你,我是农民协会的。”

这下可使我放心了。啊,我在心里叫,也在口里叫。这真是一个救星了!——这是心里想的,但口里说着:

“你来得真好,正有一个不可靠的人,在纠缠着我们!”

“另外还有人吗?你怎么到了这儿?”

“随后慢慢谈,我们是四个人,请你赶快同我一道去。”

青年过桥来了。他很矫健,也很亲热,就好像和我是多年的旧友那样。他不待我问,便很愉快地一面走,一面对我说:“我昨天中午在流沙天后庙(?)看见你,在天井里我们擦身过。你的额头特别宽,头特别大,我便注视了你的符号,看出了你的名字。”

不错,那时自从武汉出发以来,我们的军服上,每个人的左胸上都是有符号,而且写着自己的名字的。

我心里嘴里都只是叫:“你来得真好!你来得真好!”

“你们那时在找向导,我也是要来领路的人,没有来得及,你们便出发了。”青年继续着说,他让我没有一丝一厘的阴翳存在了。

我们走到了吃早饭的地方,那魁梧的人已经回到那儿,青年一看见了他便打着招呼:“啊,是你呀!”以下谈的是我们不懂的话,毫无疑问是潮州的土话了,实在连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人也回答了几句,没精打采地便各自离开了。青年便回头向我们说:“走,我引你们到别的地方去。”

我向傅君们介绍了,大家都喜出望外,无条件地服从了他,把扁担和竹棒都丢了,立刻便跟着动身。庄上的人很多把我们送出庄,我们也向他们道了谢。我很想再看一下那位“甘地”,他始终没有露面。

青年把我们引着向左手的高地有林木的地方走去,走得离瓦窑已经相当远了。我开始问他:“那位大汉子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今天真是幸好遇着我呢。”青年满愉快地说,“他是一位土匪头子,加入了国民党。国共合作的时候,我们也合作过一会。后来分家,我们也分开了。他有得三十几条枪。”

“刚才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在说:‘我们讲交情,这笔生意就奉让吧。’意思是有点双关的。”

“这一带地方叫什么名字?”

“大地名是盐酸寮。”

“那瓦窑所在的地方呢?”

“就叫瓦窑墟。”

“离流沙有多远了?”

“二十几里。”

“才二十几里吗?”

这倒真的使我惊叹了,走了好像一个通夜,才走了二十几里。

天气是很晴朗的,在山林里走着,虽然走得汗涔涔,不断地有微风吹送。

时而有些不知名的鸟,在空中清脆地叫,空气里饱和着浓重的土香和木香。

真是清新得很,安琳又在低声地唱着《国际歌》了。

1948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