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考记

我上学不多,因此也很少进考场,然而今天,却进了一回正儿八经的考场。那是在二十三中的一间教室里,为申报职称,参加一场外语考试。

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吧,上面下来通知,这次的职称评定作了改进,申报文学创作职称的也要考试外语。老实说,我只上过一年初中。后来迷上文学,拼命攻读中外文学书籍,刻苦学习写作,却没有去学什么外语。如今,年近半百,又考在眉睫,我觉得无望,准备放弃。正好这时,我又购置了一台电脑打字机,准备掌握这“新式武器”,为人民多留下一点时代的声音。在没人辅导的情况下,我凭借一本说明书,一头钻了进去,每天在电脑前折腾到深夜一两点。短短半个月过去,我终于能惬意地坐在电脑前写作了。这一个月里,我用它写了三个短篇小说、四篇散文和六七篇其它文字。这时,一些热心的朋友劝我:外语你还是要考呵,这不是虚名,很“实”呀!上靠一级,工资就要增加几十呀!更有热心的同志,上门告诉我如何查字典,说是进去查出几个字是几个字,猜出几分是几分。你多次获奖,创作成就这么大,又被评为省里的优秀专业技术工作者,打上几分就有理由照顾你了。我从内心感谢这些好心的朋友。但我觉得,学着用字典查几个字,于我的工作无大益,仍日夜忙碌在我心爱的电脑前。

考期一天一天地近了。

每天,我除了参加这个那个会议,处理机关里的行政事务,仍潜心在电脑前写作。有一天,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约我结合自己的人生道路,写一本与青年谈人生体验的书。我想,这全国大会考,全民为职称所累,不正好是这本书中的一章吗?于是,我决定进考场去感受一番,以便自己的情感表达得更真切一些。正好这时报名截止的日期要到了,人事部门的同志把贴上了我照片的表送到我手里。我掏出笔来如实地填好。刚回到家里,电话铃就响了。对方说:你的表上填的初中肄业,上面不会批的,要求大学本科毕业才准考,我们帮你改成大学了。我苦苦地笑笑,撂下了话筒。

是的,我没有进有校门的大学读过书。在1982年首次评职称的时候,我曾经冲动地说过这样的话;“我没有读书,但我写书。我这个没有读书的人写书给你们这些读了书的人读!”这通偏激的牢骚话,很快传开了。我到北京参加中组部青干局和团中央召开的一个座谈会时,《中国青年》杂志的一位总编助理约我把这些话写成稿子,交他们发表。这就是后来发表在该刊的那篇《我的幸与不幸》。文章发表以后,引起许多读了书的和没有读书的人的共鸣。很短一段时间里,我收到了全国各地七八百封来信。

难忘的“3·15”终于到了。早早地,前来赶考的人就来到办公楼前等车了。年龄最大的,要数《湖南文学》主编王以平。再有几个月,他就年届六旬。他编务工作十分繁忙,却仍然挤出时间来攻外语。四路里搜集资料,四路里打听信息。自己又无主见,先报英语;不知听谁说了句日语好学些,连忙又改报日语。真是折腾苦了这位老同志。他对我说:“我这是最后一站了,不赶不行呀!”我深深地理解他。

下面有人在大声喊我,车就要开了。这时,我仍在矛盾着,去,还是不去呢?

我终于下了楼,来到车子边,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不想去了。好心的朋友却为我腾出位置,硬是把我拖了进去。

我们的车子在二十三中的门前停下。大家走下车来,门口一副醒目的对联迎接着我们,大意是如何如何考好外语,如何如何选拔人才。表达了考场工作人员对我们良好的祝愿。此刻,我的心里却只有苦笑。

前来应考的人员年龄十分悬殊,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也有血气方刚的青年。我们在教室的楼道口站了一会,监考的老师就来了。广播里在广播考场纪律,气氛十分严肃。监考的老师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同志,倒是显得亲切、慈祥。

开始查看考生的证件了。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只带了一个准考证,而忘了带身份证。我准备退出考场,坐在我后面的《小溪流》杂志的副主编李振威提醒我:“你看看身上还有其它证件没有?”我摸了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纸片来。一看,是参加一次重要会议的出席证。上面没贴照片,能做依据吗?我没把它拿出来,只把准考证放在课桌上。监考的另一位男教师过来查看证件了。他看了看,没问话,便走过去了。

考卷发下来了,两张,一张是答卷,一张是考题。我看了看,密密麻麻印着两大版。此时此刻,可用得上那句话了: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考场纪律规定,要开考30分钟后方可退场,这时候,我才品尝到时间的漫长。渐渐地,左右传来笔尖落纸的响声。我好像发现,那位女教师的眼在奇怪地看着我。我的脸突然热起来,这才觉得自己真正地进了考场了。

我第三次看表时,开考时间才过七分钟。真慢!往下的时间怎么熬过?我想起了自己受约的那本书,不是要写一章评职称的吗?利用这点时间构思一下这一章吧!我很快理出了思绪。

构思完这一章,又没事了,而时间还剩15分钟。我突然记起,曾经在什么广告上看到过OK这词,知道它中文的意思是好,于是我决心在这些试卷里找找看。目光在墨墨黑的英文字母间穿行了5次,终于看到第十六题的一组词中,有一个OK。我本想把它写到答卷上去,终于不忍弄脏这张雪白的纸,罢了。目光无意中放出去,看到邻座正在答第十七题。来时有人劝我:“你莫蠢,能瞄人家一点就一点,弄几分是几分。”这时,我的心动了,真想照邻座的答法写几句上去,不管他的对不对。继而一想,不妥,这不是在骗人家,也在骗自己吗?我觉得,这一场考试对我来说,应该是考做人的诚实。于是也罢了。

平生最漫长的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轻轻立起身来,走到监考老师那里去交卷。我的前座是萧育轩。曾几何时,他的作品轰动一时,并出任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十数年了。如今竟也坐到了这个教室里。他带来了英译汉、汉译英两本字典。此刻,见我起身交白卷去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也准备起身了。

我走到那位和蔼可亲的女教师前,轻轻地放下试卷,低声地说了一句:“我交白卷了。”便匆匆走出了教室。我感到,我的脸是热的。

走到街上,碰到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块夹板,上书封阳台、铝合金、杉木型之类的广告文字。我突然想起,我们单位有些同志的阳台准备封一下,找我,要我向办公室说一说,私人付钱,请公家帮助联系一下。我于是上前和他交谈开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面前的天地变得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