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

上篇

血战爆发前的那个傍晚,方向公参谋和段仁义团长到下岗子村前沿阵地去巡视。那日,天很暖和,春色还没被炮火轰碎,该绿的绿着,该青的青着,山坡地头缀着野花,4月的阳光泻满大地。地是麦地,麦子很好,从下岗子村前的山塝,一直铺到塝下的洗马河边。洗马河悄无声息地流,河面上漂浮着夕阳醉人的光晕。

谁也不相信马上要打仗,莫说新三团的弟兄们,就是身为团长的段仁义也不相信。从上岗子村团部往下岗子村前沿走时,段仁义团长还一直唠叨地里的庄稼,害得方向公参谋不断地提醒段仁义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县长,而是团长;与他有关的,不是庄稼,是战争!

段仁义连连称是,走到下岗子村塝上时,似乎已有了较深刻的临战观念。他驻足站在塝上的野草丛中,眯着眼睛对塝下的麦田看,看到了许多裸脊梁和光脑袋,自以为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这些老百姓咋还没撤离?”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看清楚些,这是你的兵!”

段仁义一怔:

“我的兵?!他们在干啥?”

方向公没好气:

“挖战壕!”

“挖战壕?这好!这很好!”

“一俟打响,这里就是前沿!”

“好!这里做前沿好!咹,地形不错!”

段仁义一边说,一边往塝下走,还四处看着风景,没啥惭愧的意思。

下了塝,走近了,麦田里的士兵们纷纷爬起来和段仁义打招呼,口口声声喊他县长。他一概答应,一概抱拳,不住声地说,“弟兄们辛苦”、“弟兄们辛苦”,仿佛这些士兵不是在准备打仗,而是帮他家垒院墙。看到岁数大些的士兵,他还凑过去聊两句家常,问人家在队伍上习惯不习惯?有个老头兵说不习惯,说完便哭,害得他眼圈也红了……

方向公看不下去了,眉头皱成了结,脸孔拉得老长,紧跟在段仁义身后一言不发。走到战壕中段土坡上时,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背对着他和段仁义撒尿,实在忍不住了,三脚两步跨到段仁义面前,阻住了段仁义去路,喝起了“立正”的口令。

没有几个人把口令当回事。那个和段仁义团长聊家常的老头兵还在抹眼泪,背对着他撒尿的小兵依然在撒尿。不远处的洼地上,一个脑袋上裹着块花布的老汉,不知是没听到口令,还是咋的,竟捏着嗓门继续唱他的《小寡妇上坟》,边唱边扭,围观的人扯着嗓门给他喝彩。两个只穿着裤衩的家伙在摔跤,从麦地里摔到浅浅的战壕里,又从战壕里摔到新土堆上,听到口令也没停下来,身前身后还跟着不少人起哄。近在身边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强竖起来了,可一个个全像骨头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这哪像要打恶仗的样子?!

方向公火透了,飞起一脚,将尿尿的小兵踹倒,拔出佩枪,冲着洼地上空“叭叭”放了两枪。

不料,两枪一打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兵便窜到他脚下,没待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老汉兵已捏着一颗闪亮的弹壳,仰着核桃皮似的脸问他:

“方爷,您老打了几枪?”

他狠狠瞪了老汉兵一眼,又喝了声“立正”。

老汉兵站了起来,假模假样地立正了一下,便把脑袋倾过来:

“这种弹壳我要,以后烦请方爷您……您给我攒点。我给钱哩!给……给您老买烟吸也成!这种弹壳做……”

他劈面给了老汉兵一个耳光:

“你他妈是当兵吃粮的,还是收破烂的?!”

老汉兵不敢作声了。

段仁义为了缓和气氛,走到他面前道:

“方参谋好眼力哩!这老汉可真是收破烂的,大号就叫刘破烂,在三营侯营长手下当差,干得,咹,还不错!不错!”

他没理段仁义,只冲着刘破烂吼:

“三营的人跑到下岗子二营来干啥?”

“回方爷的话……”

“什么方爷?这里是国民革命军23路军的新三团!我方向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少校参谋,不是爷!”

刘破烂忙改口:

“是!是!方参谋!您老是参谋,比爷大,我知道……”

“你他妈究竟从上岗子跑到下岗子干什么?是不是想做逃兵?!”

刘破烂慌了:

“呃,不,不是!回方爷……呃,不,不,回方参谋的话,是这样的:二营的营长不是兰爷兰尽忠么?兰爷昨几个不是和我们三营候营长侯爷打赌么?兰爷不是输了么?输的是两瓶酒,今儿个侯爷就让我来取了。咱给侯爷当差,得听喝。侯爷说:刘破烂你去拿酒,我要说不去,那就是违抗军令,您老训话时不是常给弟兄们说么,违抗军令要枪毙……”

面对这样的兵,他简直没办法。

他挥挥手,命令刘破烂滚。

打发了三营的破烂,再看看远处、近处,才发现前沿上二营的破烂们在枪声和口令的双重胁迫下,总算立好了。有的戳在壕沟里,有的戳在掘出的新土堆上。远处麦地里两个拉屎的士兵也提着破军裤立着,没遮严的半个屁股正对着他的脸膛。大伙儿的脸上明显带有怨愤,有的还向他翻白眼。

他真沮丧,不禁又一次想到:他将要在这场阻击战中指挥的,不是一支国军队伍,而是一群穿上军装仅三个月的乌合之众。

按说,他可以和这群乌合之众毫无关系,可以安安生生在中将总司令韩培戈身边当参谋,可他偏想带兵,结果,三个月前就和黾副官一起被派到这支破队伍来了,现在想想,真是自找罪受。可既来了,这罪就只好受下去,韩总司令对他恩重如山,再难,他也不能辜负韩总司令。不是韩总司令,4年前他的性命就丢在武昌城外了。韩总司令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他,把他搭在马背上一气转进了400里。

那当儿,他和段仁义团长都站在战壕边的土堆上。土是刚挖出来的,很软,他穿马靴的脚一点点往下陷,他没理会,愣愣盯着立正的士兵们看了好半天,才对出现在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道:

“兰营长,这是你营三连、四连的弟兄吧?”

站在段仁义团长对面的兰尽忠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看,这一个个谁像兵!这里究竟是前沿阵地,还是你们卸甲甸的大集?”

兰尽忠不服气,吞吞吐吐地道:

“弟……弟兄们不是操练,是……是挖战壕!”

“挖战壕?”

他火更大了,半侧着身子,指点着身后的壕沟:

“你自己看看,这他妈的是战壕吗?!能把你们埋严实吗?!这样的兵,这样的战壕,能打仗吗?!若是打响以后,你丢了阵地,就不怕挨枪毙么?!”

他说的是实话,韩总司令的脾气他知道,丢了阵地,不说兰尽忠要挨枪毙,只怕他和段仁义团长也要挨枪毙。他恨恨地想,这帮连、营长们也真该毙上几个。

这种懈怠散慢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阻击战前景将无法想象,23路军的军威也注定要在这里丧失殆尽!

对此,段仁义团长应该和他一样清楚。因而,他根本没和段仁义商量,就厉声宣布由段仁义训话。

段仁义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手按佩枪呆呆地愣了半晌,头一扭,问他:

“方参谋,我训点啥?”

他哼了一声:

“这还问我?你看看他们像军人么?像挖战壕的样子么?”

“是的!是的!”

段仁义似乎明白了,昂起脑袋,开始训话:

“弟兄们,方参谋说的不错!咹,不错!我们现在不是老百姓了,我们都是,咹,都是军人,抗日的革命军人!军人么,咹,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干什么就要像什么!咹,挖战壕,就要把战壕挖好,打仗,就要把仗打好,咹,来不得半点马虎!”

段仁义训得认真,一手叉着腰,一手频频舞动着,很像回事儿。

“马虎很要不得哟!兄弟当县长时,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咹,上面让兄弟协拿一个反革命,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派人,咹,去拿了。拿来一问,方知不对。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拿的那人叫刘老巴,一个是八九十的八,一个是‘巴山夜雨’的巴,这就,咹,马虎了嘛!不是兄弟多个心眼,问了一下,岂不酿下大错?所以,不能马虎!咹,不能马虎!就说挖战壕吧,你们以为马马虎虎是哄我,哄方参谋?不对喽,是哄你自己嘛!仗一打起来,枪炮一响,谁倒霉?你们倒霉嘛!所以,要好好挖战壕,要听方参谋的!咹,听方参谋的,就是听我的。方参谋是为你们好,方参谋说,要准备打恶仗,兄弟认为很有道理。有道是,有备,咹,方可无患嘛!”

段仁义压根不是做团长的料,本该显示威严的训话,又被弄得稀稀松松。方向公不满地碰了碰段仁义的手,想提醒段仁义拿出一团之长的气派来,段仁义却没会意,依然和和气气地对着自己的部下信口开河:

“兄弟这个……这个对此是很有体会的呀!兄弟在卸甲甸当县长时,咹,有一个为政准则就是一切备于前。三年前的涝灾弟兄们还记得不?咱东面的长淳淹了吧?北边的王营子淹了吧?咱卸甲甸淹了没有?没淹!为啥呢?因为兄弟有了准备嘛!头年冬里就加固了河防,开了三条排水沟嘛!”

一扯到做县长的题目,段仁义的话就多了,内容便也扎实了。

他却焦虑起来,这里毕竟不是卸甲甸,眼见着太阳落了山,阵地上还这么混乱不堪,他不能任由段仁义瞎扯下去了。

他再次碰了碰段仁义团长的手,明确提醒道:

“段团长,时候不早了,您是不是……”

段仁义明白了,应了句“就完”,又对大伙儿道:

“挖战壕又不同于挖排水沟喽!咹,排水沟挖不好,最多是淹点田地,战壕挖不好,可要丢命流血哟!要是一仗打下来,大家把命送掉,兄弟我怎么向卸甲甸父老姐妹交待呀!啊?!兄弟是团长,咹,也是卸甲甸的县长哇!好了,我的话完了,众位好自为之吧!解散!”

就这么解散了,训话和不训话几乎差不多。方向公料定前沿的状况不会因为段仁义的这番训活而有什么根本改变。对这帮乌合之众他太了解了。

他向段仁义建议:鉴于目前各个阵地上的情况,吃过晚饭后得连夜开会,进一步落实战前部署。段仁义马上点头,还当场通知了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接着,他又把二营的连排长们召到身边,再次向他们交待了前沿阵地战壕的深度、宽度和火力配备要点,命令他们彻夜赶工。交待完后还不放心,他又从身边弟兄手里夺过一把铁锨,手一挥,大声对那帮连排长说:

“都过来,看看老子是咋挖战壕的!”

段仁义团长认为,方参谋有点过分了。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说马上就会打起来,怕也不现实。他们新三团的任务很明确,是为河西会战打阻击。可若是鬼子们不从这里过,他们阻击谁?打谁?洗马河长得很,河东的鬼子从哪里过河都可能;进入河西会战地区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们据守的马鞍山不可。

不过,他没说出口。不是怕方参谋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话一讲,会松懈弟兄们的斗志。不管怎么说,准备充分点总没错,在战争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过硬的队伍尚且松懈不得,何况他的这支破队伍!

见方参谋提着铁锨走远了,他不无愠意地对二营长兰尽忠道:

“你们咋一点不给我争脸哇?侯营长、章营长没带过兵倒罢了,你兰尽忠既带过兵,又打过仗,咋也这么甩?!你看看这战壕挖的!能怪方参谋发火么?!”

兰尽忠恨恨地骂道:

“他火?妈的,老子还火呢!只要一打响,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后搂一枪!”

他瞪了兰尽忠一眼:

“胡说!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段仁义决不饶他!”

兰尽忠眼皮一翻:

“这新三团的团长是你,还是他?”

他勉强笑了笑:

“随便!是我是他都一样,反正都是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团长,他是少校参谋……”

他火了:

“什么中校、少校?我这团长咋当上的,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不是你们在卸甲甸县城闹事,我会放着好好的县长不当,到这儿来受窝囊气?!我压根儿不是团长,就是有中将阶级,也得听方参谋的!”

兰尽忠不作声了。

他叹了口气:

“要说带兵打仗,我不如方参谋,也不如你兰营长和其他营长,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份上,你们都得给我多帮忙哇!”

兰尽忠垂首应了声:

“是!”

他又说:

“还有,无论咋着,都不能和方参谋闹别扭,这人虽说狠了点,可是来帮咱补台的,不是拆台的,这点,咱们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兰尽忠老老实实地走了,他却不禁怅然起来,默默转过身子,望着脚下平静的洗马河发呆。天朦胧黑了,洗马河失却了夕阳赋予的辉煌,河面变得一片溟蒙。溟蒙河面的那边,一望无际的旷野消溶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许将要被阻击的日伪军,正在河那边,正在暗夜的掩护下日夜兼程……

段仁义团长的心一阵阵发颤。

段仁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42岁的时候穿上国军军装,一举变成中校团长。更没想到当了团长没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马鞍山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训话时,他还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恍惚置身于一个荒诞滑稽的梦中。

栽进这个梦中之前,他很确凿地做着县长,而且做了整整5年,做得勤勉努力,政绩说不上好,可也不坏。如果不是23路军377师炮营驻进了卸甲甸县城,如果不是那炮营的弟兄和卸甲甸县城的民众拼了起来,他这县长是肯定能稳稳地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他没任何思想准备便被拖进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事变中。

事变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夜间发生的。那夜枪声、炮声轰轰然响起来了,他还蒙在鼓里,根本没想到兰尽忠、章方正等人会瞒着他这个县长对国军的炮营动手。

炮营军纪不好,他是清楚的。该营驻进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个黄花闺女不明不白地怀了孕,他也是清楚的。为此,他曾两次亲赴炮营营部,三次召请炮营吕营长面谈,请吕营长约束部下。吕营长表面上很客气,说是要查、要办,可实际上既未查,也未办,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闹越凶了,最后竟闹到了二道街赵寡妇头上,偷了赵寡妇一条看家狗。赵寡妇不是一般人物,号称“赵连长”,年轻**,交际甚广,自卫团团长兰尽忠、决死队队长章方正、队副侯独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据说也都在她那“连”里效过力,结果便闹出了大麻烦。

那夜咋着打炮营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为枪声、炮声惊恐不安的时候,兰尽忠、章方正、侯独眼三人闯到他家来了,一进门,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们干的?”

兰尽忠点点头。

“为啥瞒着我?”

“我……我们不想连累你!”

这三人脑袋竟这么简单!闹出了这么大乱子,还说不想连累他!实际上,枪声一响,他被连累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身为县长,在他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脱干系的,况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压境的时候!炮营不管怎么说,是打鬼子的国军,纵然军纪败坏,也不该被自己人消灭。

他气疯了,点名道姓大骂兰尽忠三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叛乱,要他们立即把被俘的炮营幸存者放掉,并向23路军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听这话,都站了起来,当即申明,他们不是叛乱,是为民除害!并宣称:如果他认为这是叛乱的话,他们从此以后就没这个县长了!

他又气又怕,连夜骑马赶到30里外的银洼车站,搭车去了省城,并于次日下午4时在省府议事厅找到了老主席高鸿图。高鸿图闻讯大惊,中断了正在开着的各界名流时局谈话会,硬拉着七八个名流和他一起搭车直驱23路军司令部。

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变的消息。进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刚要开口说话,韩培戈将军就很严厉地命令他们喝茶,他们哆哆嗦嗦喝茶的时候,韩培戈将军黑着脸,把玩着手枪,身边的参谋长、副官处长一脸肃杀之气。

偏在这时,吕营长被放回来了,样子很狼狈,一只脚穿着马靴,一只脚趿着布鞋,没戴军帽,满身满脸都是泥水。韩培戈将军一看吕营长的样子就火了,绕着吕营长踱了一圈步,又盯着吕营长看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给你的人呢?”

吕营长浑身直抖,不敢吭气。

韩培戈将军又问了一句:

“我给你的炮呢?”

吕营长抖得更厉害,摇摇摆摆几乎要栽倒。

将军当着他和高老主席的面,一枪将吕营长击毙,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对着标有“卸甲甸”字样的红圈,抬手又是一枪,尔后,把枪往桌上一摔,旁若无人地对参谋长交待道:

“命令377师1764团、1765团、1766团立即开拔,在明日拂晓前给我把卸甲甸轰掉!”

他和高老主席并同来的绅耆名流们都被将军的举动和命令惊呆了,一个个形同木偶。他知道,将军的命令不是儿戏,377师三个团只要今夜开往卸甲甸,一切便无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轰击下,将变成一片废墟,全城三万民众并他一家妻儿老小,都将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扑通”一声,在将军面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来的名流们也纷纷跪下求情。

将军亲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责令他们起来,还叹着气说:

“你们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总司令部来这一手,外人看了会咋说呀?坐,都坐!”

他和众人重新落座后,将军拉着脸问:

“这事你们看咋解决呢?”

高老主席道:

“对暴民首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将军却摇起了头:

“鸿老,我抓谁?杀谁呀?此刻卸甲甸还在暴民手里呢!”

这倒也是。

高老主席说不出话了。

将军手一挥,说:

“有您鸿老和众位的面子,我不打了。这样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个营,就还我一个团!把他们都编入国军,一来可增强我国军实力,二来和平解决了事变,三来也帮鸿老您整肃了地方,岂不皆大欢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应了。

“好!好!如斯,则将军于国于民都功德无量!”

韩将军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鸿老恩准,那么这个团就请段县长来给我带喽!”

高老主席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道:

“将军,这……这段县长是省府委派来的地方行政长官,岂……岂可……”

韩将军冷冷道:

“县长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队伍被段县长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这个县长不该为我这个总司令尽点义务么?!如若鸿老和段县长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办,武力解决了!”

他自知是在劫难逃了。事情很明显:这个团长他不干,韩培戈将军刚刚取消的命令又会重新发布下去——将军完全有理由这样做。那么他也许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而他治下的那座县城和他曾与之朝夕相处的民众便全完了,他也就挣不脱那片废墟兼坟场给他带来的良心折磨了。

他紧张思索的当儿,高老主席又说:

“将军,此事关系重大,老……老朽是说,对韩将军您关系重大。这……这段县长能带兵打仗么?若是坏了23路军的名声,反倒让世人见笑您韩将军了!”

将军道: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带兵的!只要段县长愿干,必能干好!我韩培戈保证他用不了半年就会成为像模像样的团长!”

他无话可说了,在高老主席和众绅耆名流告辞之后,像人质似的,被留在23路军司令部,当晚便接到了韩培戈将军亲笔签名的编建新三团的命令和一纸委任状;次日身着国军中校军装,和23路军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参谋方向公,少校副官黾泽明同赴卸甲甸;5天以后,在377师围城部队机枪重炮的胁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余名老少爷们组成的队伍拉出了县城。

卸甲甸事变至此结束。

他因这场事变,把县长的位子搞丢了,42岁从军,做了兵头,如今还要在马鞍山打什么阻击战。

这真他妈天知道!

对这场天知道的阻击战,兰尽忠也没有丝毫兴趣。他关注的不是这一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实力。段仁义不是军事家,但是,他懂得实力对于带兵者的重要性。故尔,段仁义和方参谋等人一离开前沿阵地,他马上把营副周吉利和手下的4个连长找到下岗子村头的磨房门口商谈,准备在团部会议上讨价还价,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

现在的阻击布局对他的二营是不利的。他手下4个连,两个连摆在前沿阵地上作一线抵抗,另两个连摆在下岗子村里,准备策应增援前沿守军,并要在前沿崩溃后进行二线阻击。而二线和前沿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500米,海拔标高只上升了37米,实际上的二线是不存在的。一俟打响,前沿阵地和上岗子村的守城机动部队都在日军的有效炮火打击范围内,日军在洗马河边就可以摧毁其防线。这样他的亏就吃大了,没准要全军覆灭。

这是混账方参谋安排的。段仁义不懂其中利害,方参谋懂。方参谋如此安排显然没安好心,显然是护着决死队章方正、侯独眼他们,单坑他兰尽忠。他兰尽忠不像章方正、侯独眼眼头那么活,只知有方参谋,不知有段团长。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营、侯独眼的三营放在山上上岗子村观战,把他的二营推到前面挨打。

也怪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后来又接二连三地错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马鞍山上的这种倒霉局面。

三个月前的那场事变他就不该参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独眼既没磕过头换过帖,又没在一起混过事,只为着寡妇“赵连长”的一条狗便一起闹出这么大乱子,实属失当。“赵连长”和他相好没几天,和章方正、侯独眼却好了好几年,她找他发嗲没准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没在国军正规队伍上混过,又缺点胆气,知道他在国军队伍上做过连长,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军炮营,扩大决死队的实力,称霸地方。如果不是后来他的自卫团和他们二人的决死队都被编入新三团,没准决死队还要向自卫团下手——决死队有三百多号人,他的自卫团只有百十号人。

真拼起来,决死队三百多号人,不一定是自卫团百十号人的对手。决死队的人大都是些二杆子,护个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卫团就不同了,在队伍上混过的不下三十人,参谋长章金奎正正经经在汤军团司令部做过三年手枪排长,副团长周吉利当过炮兵团的班长、伙夫长,他自己更带过一个机枪连参加过南口阻击战。不是因为后来作战负伤,他根本不会在去年年底回卸甲旬老家搞自卫团的。

一搞自卫团,就认识了寡妇“赵连长”,“赵连长”那当儿可比他兰尽忠神气,家里进进出出全是带枪的汉子。他先是托她买枪,后来又通过她和决死队的章方正、侯独眼打哈哈,再后来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爱国的热情全捐给了她温暖白皙的肚皮。

这就带来了麻烦。“赵连长”拎着狗皮往他面前一站,问他:“除了会使那杆枪,别的枪还会不会使?”他就不能不干了。不说别的,就是冲着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说不干。这里面是不是有名堂,哪还顾得着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独眼合计了不到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运。

第一步就这么错了。

发现这个要命的错误是在当天夜里。望着被捆绑起来的吕营长,望着吕营长身上的国军军装,猛然记起,自己也是穿过这种军装的。他觉得很荒唐,遂不顾章方正、侯独眼的极力反对,在天亮前放掉了吕营长,天亮后又放掉了一批受伤的士兵。

他因此认定,后来23路军司令部以收编的形式解决该夜的事变,与他的宽仁和醒悟有必然联系。段仁义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没,他兰尽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缓和事态的发展,也大有功劳。

段仁义承认这一点,编建新三团时,很听他的话。他推荐他的把兄弟、自卫团参谋长章金奎给段仁义做团副,段仁义一口答应,当场委任。他建议以自卫团为基干,编一个营,段仁义马上编了。可也就是在这时,他犯下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过高的估计了段仁义团长的法定权力,过低的估计了方参谋和黾副官的实际权力。他光惦记着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义,忘记了看方参谋和黾副官的眼色,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潜在的对手章方正、侯独眼。后来,看到方参谋、黾副官支持章、侯以决死队的人为骨干编两个营,他傻眼了。

队伍拉出卸甲甸,在邻县白集整训时,他开始努力纠正这一错误,尽可能地讨好方参谋和黾副官。黾副官抽烟,他就送“老炮台”、“白金龙”,方参谋爱喝酒,他就把家里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献出来,请方参谋喝。可这二人实在不是玩意,烟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帮忙。操练时,他提出,自卫团的原国军弟兄不少,可分派一些到一营、三营做连长、连副。二人先说:好,好。叫他们到一营、三营领着那帮豆腐兵上操,可后来,全又让他们回了二营。半个月前,突然宣布开拔,说是要打仗,这二人马上把二营推到第一线打主攻。幸亏那仗没打起来,二营才避免了一场血火之灾,保住了实力地位。

保存实力问题,是个重大的问题,根本的问题。不会保存实力,就不配带兵。他认为。这次开赴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时,他很严肃地向章金奎交待过,要他一定抓稳段仁义,避免把二营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义说通了。可段仁义真没用,方参谋两句话一讲,一切全完了。据章金奎报告,方参谋说二营连排长基本上都是国军老人,有实战经验,只有把二营摆在前沿,阻击战才有保障。这实在混账!要打仗了,才想到他的连排长是国军老人,可要把这些国军老人派给一营、三营带兵,又他妈不行,这不明摆着耍他吗?!

他也不是省油灯,方参谋、黾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们。弟兄们挖的战壕很不像话,他是清楚的,看着方参谋发急,他一点儿也不急。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霉不错,方参谋更得倒霉!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钦差大臣,负责全面战事;出了差错,头一个要挨枪毙的是他!

自然,这是消极的办法,不是好办法。如此不负责任,弟兄们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价。弟兄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付出的代价,没有这些弟兄们,就没有他兰尽忠未来的前程。

团部的会马上要开,时间很紧迫,他不能多耽搁。往磨房门口的大树下一站,他开门见山便把保存实力的问题提了出来,为加深周吉利和4个连长的存亡意识,还讲了自己经历的一段往事。

“……那年打蒋庙,兄弟真傻哟!长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亲自端着机枪打冲锋,结果倒好,一仗下来,伤亡两个排,长官又来了,问我还剩多少人?我说剩四十来号人,长官说,好,编一个排,我他妈不明不白由连长变成了排长,你们说冤不冤?!”

营副周吉利提醒道:

“后来在淮河边休整时,上面还是给咱归还建制了嘛!”

“是的,后来是归还建制了,可那是在汤军团,如今是在23路军!要指望打光以后,23路军的韩培戈给咱归还建制,那是做梦!”

周吉利一点即明,抓了抓头皮道:

“这倒也是!”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说:

“军令不能违抗,实力又要保存,弟兄们拿主意吧!”

主意却不好拿,弟兄们都在月光下愣着。过了好半天,满脸麻子的一连长伍德贵才说:

“有担子得大家挑,如今把咱整个二营放在最前沿挡炮弹太不像话。咱能不能请段团长从章方正、侯独眼手下各抽一个连,以加强前沿防御为名,把他们也放上去?!”

四连长马大水认为有理:

“对,他们不上,咱就把话说清楚,这前沿兵力不足守不住,出了事咱不负责!”

周吉利眼珠一转:

“还得要团里把一营、三营的轻重机枪拨给我们。”

三连长钱勇却另辟蹊径道:

“最好还是调整一下防线,放弃下岗子前沿,全团固守上岗子一线,如果这样,担子就不全在我们二营身上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议论,兰尽忠有底了,他认为,三连长钱勇的主意最好,最合他的意思。如果调整防线,全团固守上岗子,章方正和侯独眼绝对讨不了便宜。当然,退一步说,能从章、侯手下各抽一个连,换下前沿的三连、四连,也不失为一个英明主张。

然而,方参谋、黾副官会听他的吗?如果不听咋办?这仗还打不打?

日他娘,真不好办!

霍杰克在那晚的马鞍山上发现了生命的辉煌,凑着爆燃的篝火,他在日记本上写道:

“伟大的时刻就要到了,一场壮剧即将开始,我们手中的枪将瞄向侵略者的脑袋射击、射击!中华民族必定会在血火中获得新生。”

望着遍布山间的士兵,和四处燃着的火把,他还想做首诗,可只写出了“莫道书生空忧国,掷笔从戎救山河”两句,便写不下去了——不是缺乏诗才,肚子里没货,而是二连的欧阳贵和丁汉君打起来了,他不得不赶去处理。那晚,三营长侯顺心——他姐夫,到团部里开会去了,他以营副的身份,负责处理全营构筑阵地工事事宜。

二连的地段在上岗子村下沿,连长是原卸甲甸县城大发货栈掌柜别跃杰。他赶到斗殴现场时,别跃杰连鬼影也没有,只看见五大三粗的欧阳贵光着膀子在逞凶,面前的火堆已被他们踢散了,至少有4个人倒在地上呻吟不止——这其中有丁汉君。欧阳贵手执一根冒着青烟的树棍,站在一座土堆上疯狂地舞着,边舞边叫:

“不活了!不活了!日他娘,大爷今儿个和你们这些×养的拼了!谁偎上来大爷就敲了谁!”

围观的人不少,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地想往土堆上爬,三排长老蔫已握起了枪。

这真荒唐!在伟大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自己的部下竟闹成这个样子!他当即拨开围观的士兵,走到被踢散的火堆旁厉声喝道:

“太不像话了,都给我散开!”

围观的人都不动,三排长老蔫依然攥着枪。

他更气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老蔫看了他一眼,指着土堆上的欧阳贵说:

“这个打铁的太不像话,把丁保长、赵甲长和章甲长几个人都打了。”

他问:

“为什么打?”

老蔫说:

“还不是因为挖掩体么?!丁保长没干过这种力气活,请欧阳贵帮着干,说是给钱。干完以后,丁保长也没赖账,只是一时拿不出钱,这小子就翻脸了,打了丁保长不说,还把劝架的赵甲长、章甲长揍了……”

站在土堆上的欧阳贵大叫:

“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想把大爷我往死里整!”

原保长丁汉君和几个挨了揍的甲长一听这话,口口声声叫起冤来,要他为他们作主。

他决定给他们作主。尽管丁汉君花钱请欧阳贵代挖掩体不像话,可欧阳贵如此不顾军纪,大打出手更不像话。说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他没看见,面前欧阳贵这副疯样他倒是看见了,丁汉君、赵甲长几个人挨了揍,他也看见了。

他头一仰,冲着土堆上的欧阳贵道:

“这是军队,不能这么胡闹!给我把棍扔了!”

“霍营副,您歇着,今夜我单揍保长!×养的,还以为是在卸甲甸哩!”

他哭笑不得:

“这里没有保长!大家都是革命军人,革命同志!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还像不像革命军人?!”

欧阳贵眼一瞪:

“革命军人是你们说的!我他娘是打铁的!”

他气得直抖:

“现在你在23路军新三团里!”

欧阳贵轻蔑地一笑:

“去你的新三团吧!大爷是你们硬拉来的!这身狗皮是你们给大爷披上的!”

也是。整个新三团,大约除了他,没有谁不是被硬拉来的。中国的悲哀也正在这里,亡国灭种的大祸已经临头了,愚昧的百姓们还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就是硬把他们武装起来,他们还不好好尽忠报国,还经常闹事,经常逃跑。当了三个月营副,他处理了19起打架斗殴,12次逃跑事件。方参谋、黾副官夸他是全团最好的营副,他却觉着不是滋味。他本是一介书生,不是因为这些官兵素质太差,哪显得出他的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枪,发狠道:

“欧阳贵,你给我下来!”

欧阳贵双手握着树棍:

“有胆量,你他娘给大爷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他觉着欧阳贵真疯了,真想一枪把他撂倒在土堆上。

老蔫低声说了句:

“我带几个弟兄从后面上去把这狗日的扑倒咋样?”

他点了点头。

欧阳贵又喊:

“你只要敢上来,大爷连你一起揍,大爷认识你霍营副,大爷手中的棍不认识!大爷的棍单揍带长的!”

他忍无可忍了,勇敢地往土堆上走,边走边道:

“好,我霍杰克今天倒要领教一下你的棍!”

没想到,话刚落音,愣种欧阳贵竟从土堆上冲下来了,他未及作出反应,就被欧阳贵一棍击中,倒在土堆上。

恰在这时,老焉带着几个弟兄从欧阳贵身后扑上来,把欧阳贵按倒在地。报复的机会到了,丁汉君和那些甲长们当即跃过来,又踢又打。在交加的拳脚下,欧阳贵狼也似地嚎着。

欧阳贵也有一些支持者,看来还不少。他们一见欧阳贵挨了打,都操起了手中的汉阳造,用枪托子砸那些打人者。欧阳贵的哥哥欧阳富——一个老实巴脚的菜农吓得直喊:

“都……都甭打了!甭打了!咱……咱听霍营副的!霍营副会主持公道的!”

霍杰克因着这提醒,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身佩的驳壳枪,对空放了好几枪,才好歹制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望着面前愚昧无知的弟兄们,他真想哭!这就是中国的国军吗?这种国军能支撑起即将到来的伟大时刻么?在强敌的猛烈炮火下,他们的生命能和他的生命一样走向辉煌么?他可以不辱军人的使命,这些人也能不辱使命么?!真难说!

老蔫凄然一笑:

“从傍晚到现刻,别连长和范连副鬼影都没见着,弟兄们能不乱?”

他一惊:

“会不会逃跑,快派人去找找!”

在白集整训时,别跃杰和他的连副范义芝就偷偷藏了便衣,准备开溜,他无意中发现了,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通,却并没向做营长的姐夫告发。

老蔫搭眼瞅见了刘破烂,让刘破烂去找。

这时,被捆上了的欧阳贵又发起疯来,点名道姓大骂丁汉君,说丁汉君说话不算话,要把丁汉君的嘴割下来当×操。做哥哥的欧阳富劝他,他竟连欧阳富也骂了,一口一个“日他娘”。

他觉得很好笑,欧阳富的娘,不也是他欧阳贵的娘么?他问老蔫,欧阳贵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老蔫道:

“不是精神不正常,是他妈猫尿灌多了,亲爹都不认了!不正常的倒有一个,不是欧阳贵,是欧阳俊,欧阳贵的堂弟!这三个欧阳都在我们排里!”

说罢,老蔫又解释了一下:欧阳俊倒不可怕,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倒是爱灌猫尿的欧阳贵最可怕,动不动就抡拳头。

他大为震惊:

“咋?还真有疯子兵?别跃杰咋不向我报告一下?”

“报告有啥用?咱这支队伍就是这么凑起来的!疯子兵也算个兵么!”

他呆了。过去,他只知道这支队伍是闯了祸后被强征硬拉出来的,可连疯子都被拉来凑数,他无论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想不到。

他思量,这个叫欧阳俊的文疯子得想法叫他回家,哪怕为此得罪做营长的姐夫和方参谋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二连长别跃杰和连副范义芝来了,不过,不是被刘破烂找来的,而是被下岗子村的二营副周吉利押来的。他们已换了便装。别跃杰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上还扣了顶瓜皮帽。范义芝上身穿着对襟小薄袄,下身却还穿着军裤。他一望他们的装扮和二营的押解士兵,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容他问,二营副周吉利便说了:

“霍营副,咱大发货栈的别掌柜、国小的范校长不义气呀!大敌当前,他们偏逃跑,躲在下岗子猪圈里被兄弟活拿了。兄弟本想把他们押交方参谋军法处置,可一揣摩,方参谋没准得毙他们,还是交给你们吧!”

周吉利四处看了看,问:

“侯营长呢?”

他淡淡地道:

“不是和你们兰营长一起在团部开会么?!”

周吉利想了想:

“那我就把这两人交给你老弟了!”

说毕,周吉利带着二营的人回下岗子村去了,他二话没说,便令弟兄们把别跃杰,范义芝和发疯打人的欧阳贵捆成一串,亲自押往上岗子村里的营部……

一营长章方正坐在方参谋身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桌子对面的兰尽忠看。桌上放着两盏油灯,一盏摆在团长段仁义面前,一盏摆在兰尽忠眼皮底下。兰尽忠正在论述自己的高明建议,跃动的灯火将他扁平的脸孔映得很亮。

在章方正看来,兰尽忠的建议无疑是不安好心的,这位据说是很有实战经验的兵痞,口口声声要打好,可实际上根本没想过咋着打好。前沿阵地搞得一塌糊涂兰尽忠还有理,还认为是方参谋安排错了,马上要打仗了,还忘不了最后伸一下手,还想把他和侯营长的兵力挖一点走,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和侯营长凭什么要各献一个连给这兵痞?讹人也不能这么个讹法。再说,他和侯营长只要把这两个连献出去,这两个连就肯定回不来了,兰尽忠势必要把他们打光。

搞自卫团的时候,兰尽忠还没有这么坏——至少他没看出来有这么坏。第一次和兰尽忠见面是在二道街寡妇“赵连长”家。“赵连长”说,兰尽忠是国军连长,抗日英雄,他还很尊敬过一阵子,还想把兰尽忠栽培到决死队做副队长。不料,兰尽忠心野得很,大概是嫌那副队长小了,自己拉起了抗日自卫团。拉起了队伍,兰尽忠和他依然相安无事,第二次在天龙酒馆喝酒,还送了把六轮手枪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半个月后,他也送了三杆汉阳造给兰尽忠。正是有这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才有可能合作共事,实施那场武装驱逐炮营驻军的事变。

事变是迟早要发生的。吕营长太混账,军纪败坏,滋扰地方不说,还瞧不起他的抗日决死队,有一回竟敢命令他的决死队去搬炮弹。故而,决定动手时,他是很冷静的,表面上看是给赵寡妇面子,实则是给自己面子。他早打好了主意,干掉炮营,把队伍拉上山,既打日本人,也打围剿的国军,顺便再搞些杀富济贫。他伙上自卫团打,是思虑已久的,他认为,只要兰尽忠的自卫团跟着打,打出事了,就只有跟他上山一途。

然而,吃掉炮营以后,还没容他把杀富济贫的计划端出来,兰尽忠先把吕营长放了。继而,又拖着他和侯营长去了段仁义家。在段仁义那儿挨了骂,明明白白背上了“叛乱”的恶名,还不死心,还坚持放了炮营的伤兵。那时候,他实际上应该看出,这兰尽忠并不简单,头脑是很清醒的,野心是很大的。兰尽忠不愿上山不是没胆量,而是想在国军的队伍里修成正果。当时,他推断和平解决事变的希望并不大,搞到最后,兰尽忠还得乖乖跟他走。

不曾想,弥勒佛县长段仁义竟说动了23路军的总司令韩培戈,和平解决了冲突。他和他的决死队因打国军而成了国军,这使他既惊又怕。

如此搬弄是非,从良心上说有点对不起朋友。可整编的时候,兰尽忠也确凿不是他和侯营长的朋友了。兰尽忠很明显地想控制整个新三团。这兵痞自恃在国军队伍上混过,23路军的军装一穿,便人模狗样起来,让自己一拜的兄弟章金奎做了团副不算,还打破保甲分派制,把青壮男丁都掠到了二营。兰尽忠没想到团长团副都是幌子,真正大拿的是人家方参谋、黾副官。

方参谋和黾副官决定性地支持了他们,使他们在整编时占了便宜,拉到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又让他们占了便宜。

兰尽忠今晚还想把便宜捞回来,不过,在他看来是徒劳的。兰尽忠的建议中有名堂,方参谋的部署中也有名堂。但方参谋有权,名堂能实现,兰尽忠无权,名堂实现不了。当然,兰尽忠的名堂万一实现,他还有一着:抬腿走人,带着一帮弟兄拉杆子。反正他绝不准备在这里殉国。打不起来最好,打起来,队伍一溃退,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意思他和侯营长说过,侯营长很赞成,还说,只要拉起杆子,头把交椅让他坐。

拉杆子的念头一直没断过,在白集整训时就想干一家伙,可377师守备队的家伙看得太严,没机会。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又想带着弟兄们开溜的,一路看下去,“友军”部队不少,没敢贸然行事。这回不同了,这回他们新三团是独立作战,轻易打胜了,或者用二营的兵力打胜了,自无话说,打败了,鬼子过了马鞍山,他正可以名正言顺地打起游击旗号,自行其是。所以,打起来,打败了,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兰尽忠却在大谈如何打胜,说是只要再给他两个连,并多少挺轻重机枪,一定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

段仁义很受鼓舞,直向兰尽忠抱拳致谢,连说“拜托”,仿佛这一仗是为他这个挂名团长打的。

他觉着这二人都挺可笑。

搞到最后,方参谋说话了。方参谋并不乐观,一开口就给兰尽忠来了个下马威,明确无误地教训兰尽忠说:

“兰营长,就冲着你前沿阵地的那个样子,不要说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只怕一个团你也挡不住!”

兰尽忠嘿嘿一笑:

“所以兄弟才要团里再给两个连哇!”

“再给你两个连去送死?!你那里不是要增援的问题,而是要扎实组织的问题!只要组织得好,火力配备得当,必能守住!万一吃紧,伤亡太大,团部也可及时把三营预备队派上去!”

兰尽忠当即黑下了脸:

“要这么说,下岗子前沿崩溃兄弟不负责!”

方参谋猛然立起,拍着桌子喝道:

“丢了下岗子,你他妈提头来见!”

黾副官也吐着烟雾,阴阴地对兰尽忠说:

“兰营长,在汤军团,你也常这么说话么?你老弟没听说过啥叫军令么?”

兰尽忠不神气了,脸涨得通红,憋了好半天才说:

“那……那至少也得再调些机枪给我!还……还有炮火增援。”

方参谋哼了一声:

“你们端了23路军一个炮营,现在又想到炮兵的火力增援了!不说现在没炮兵,就是有,人家会增援我们么?!”

这话又别有意味,方参谋说的这个“我们”,不是指的兰尽忠的二营,而是指的整个新三团。章方正这才因同病相怜的缘故,开口为兰尽忠说话了:

“方参谋,过……过去的事怪……怪弟兄们太浑,可……可如今我们弟兄都是23路军的人了,还望方参谋能和上峰通融一下,保……保证炮火增援。”

方参谋叹了口气:

“这话还用你们说?在军部的作战会议上,我和段团长就提过了,不行!炮兵部队全要参加河西会战,咱只能靠自己!”

兰尽忠忧心忡忡地问:

“咱要阻击的是多少敌人?”

方参谋道:

“不清楚,只知道聚集在河东已查明之敌计有山本旅团、井口晃旅团,和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两个整编师。为保证不让上述敌军窜入河西会战地区,韩总司令已令我377师并河东零星部队沿洗马河一线布防。如377师防线稳固,我们这里就无大险;反之,377师防线被突破,多少日伪军越过洗马河,我们就要阻击多少日伪军,所以,说不清楚。”

兰尽忠却固执地追问:

“问题是,377师防线靠得住么?可能会有多少日伪军突破377师防线?我营是否有必要在下岗子村布防!如果突破377师防线的日伪军不从正面渡河,那么,全团摆在山腰上岗子一线扼守山口是不是更有利?”

方参谋手一挥,断然道:

“不管日伪军是否从正面渡河,下岗子村前沿阵地都不能放弃!守住此处,既可以居高临下控制河面、河滩,又可卡住入山之路!”

段仁义团长也道:

“是的,那里地形不错!”

“可……可是……”

兰尽忠还想争辩,段仁义团长站起来,又抱起了拳:

“兰营长,你就听方参谋的吧!方参谋经的事比你我多,错不了!”

兰尽忠不作声了,闷头抽起了烟。

段仁义团长把电报念了一遍,再次要求大家听方参谋的。说完,又请方参谋讲话,方参谋却什么也没讲,手一挥,宣布散会。

弟兄们分手的时候,他看见方参谋走到兰尽忠身边,握住了兰尽忠的手。

方参谋对兰尽忠说:

“尽忠老弟,你在汤军团打过许多仗,听说打得都不赖,这一回,你可也要打好哇!打不好,你我都得拎着脑袋去见韩总司令!”

兰尽忠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章方正不禁受了些感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战争是怎么回事。只要打起来,他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命运就是相同的,他不能指望在一场恶战之后,别人都死他独生。事情很简单,兰尽忠的二营打完了,他的一营、侯营长的三营都要上,下岗子村前沿失守了,他们所在的上岗子就会变成前沿。

他真诚地希望兰尽忠能打好,更希望河东的377师能打好——他真混,三个月前咋想到向377师炮营动手的!留着他们打日本人多好!

方向公参谋在营长们离去后,当着团长段仁义、团副章金奎的面,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自己对阻击战前景的极度悲观。他指着马鞍山地形草图,对黾副官说:

“黾老兄,只怕你我的小命都要丢在这座马鞍山上了!”

黾副官正在点烟,一下子被他说愣了,举着划着了的洋火,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说:

“377师在近两万日伪军的重压下,肯定是顶不住的!377师垮下来,日军只要用一个旅团便可在三个小时内踢开我们的这支垃圾部队,西下浍城!”

黾副官又划了根洋火,点着了烟:

“真是这样,也怪不了你我!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这支部队拉起来才三个月么?咱打败了不奇怪,打胜了倒是怪事了!”

他苦苦地一笑:

“说得轻松!打败了,你我都要进军法处!韩总司令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身为团长的段仁义惭愧了,小心翼翼道:

“如此拖……拖累二位,真过意不去!如……如果到时候要……要进军法处,我……我进好了!”

方向公看了段仁义一眼,叹了口气:

“你段县长不也是被他们拖累了?卸甲甸事变又不是你带头闹的,你还不是一样要捏着鼻子在这儿带兵打仗?!”

说起卸甲甸事变似乎提醒了段仁义,段仁义又道: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除了知道地形不错,还知道啥?!有好地形,也得有好兵!”

“那是!那是!”

他不再搭理段仁义,又对黾副官道:

“黾老兄,我看,咱们还得作一次争取,请韩总司令就近再拨一个像样的营给我们!”

黾副官说:

“距我们最近的是376师1761团,是不是以我们俩的名义发个电报给韩总司令,指调1761团哪个营?”

他点点头:

“正合我意!不管有无可能,我们都得再争取一下!”

言毕,他和黾副官商量了一下,叫团副章金奎喊来报务员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电文称:新三团已奉命进入马鞍山阻击阵地,枕戈以待,准备战斗,但鉴于该团编建不久,素质低劣,又无实战经验,故交战前景不容乐观。为防意外,盼速调邻近之376师得力部队前来增援。

白洁芬飞快地记下了电文,又立在他面前,将电文复读了一遍,才转身拿去发报。方向公望着白洁芬姣好而孤单的背影,不由地想到: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支什么队伍么?他方向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凭着一部电台、一个副官和两个女报务员,打赢这场阻击战啊!

在方向公看来,整个新三团,除了他和黾副官以及一部电台、两个报务员是正牌23路军的,其余全不是。在白集整训时,377师师部倒是派过一个排来,可整训一结束,那个排就撤走了,只把他们4人留在了这里。武器装备也不是23路军的。那些老套筒、汉阳造全破旧不堪,实弹演习时,就走火伤过几个人,害得弟兄们一上子弹就枪口朝天,战战兢兢。

也许,韩总司令算定377师能在河东顶住?也许还像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一样,只是一种特殊操练?

即便真是如此,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河东的377师已经打响了,河西会战也很真实地爆发了……

章金奎每每看到白洁芬白皙的脖子和隆起的胸脯,就觉得春意盎然。他认为,白洁芬这“白”字姓得好。她真白,脸白,手白,脖子白,脱了军衣,那身上的肉一定更白。他一直想替她脱衣裳,心里头至少已替她脱了100次,甚至觉得她的躯体他已是十分地熟悉了。他一次次用目光抚摸她,由此而感到一阵阵快意,获得了一次次满足。

白洁芬还挺温顺,轻柔得像水,不像他妈的温琳娜,生就一副寡妇脸。那温琳娜咋着敢姓温呢?她可一点温情也没有。在白集时,有一次他很无意地摸了摸她屁股。她竟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这哪像国军报务员?活脱一个泼妇!说到底,他还是她的长官呢!她和白洁芬一样,都是少尉衔,他章金奎是少校衔——少校团副,少尉打少校的耳光,不应该嘛!只为被摸了摸屁股蛋子,就如此这般的泼辣,像个女人么?!是女人,而且又带着屁股蛋子从军,难免是要被长官们摸一摸的。

给汤恩伯司令做手枪排长,那真叫威风!汤司令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两把盒子枪提着,谁人见了不恭敬三分?!好好跟着汤司令干,那可真是前途无量。他偏太爱女人,先是搞了一个寡妇,后来又爱上了那寡妇15岁的大丫头,硬把那大丫头爱伤了,几天没下床。汤司令知道后火了,说是要阉了他,后来又说不阉,枪毙。他一惊之下,逃出军法处的监号颠回了卸甲甸老家,和二道街的赵寡妇又爱上了。

只爱了没两次,他就乏味了,赵寡妇那东西根本不算个东西。他又爬头道街老刘头家的窗户,趁老刘头不在家,把老刘头的孙女给爱掉了。老刘头的孙女见他穿着国军军装,便以为他是23路军炮营的。后来老刘头打炮营时一马当先,用鸟枪轰得炮营弟兄鬼哭狼嚎。再后来,老刘头也他妈进了新三团,在章方正的一营做了伙夫长。

他那夜参与打炮营,不是冲着赵寡妇的东西去的,那东西不值得他这么玩命。他是冲着兰尽忠兰大哥的义气去的。义气这东西不能少,当兵吃粮,玩枪杆子,忠心义气重若泰山。对此,他深有体会。不是冲着义气二字,执法处的弟兄冒着风险放他逃,他或许真被汤司令毙了哩!

他这一打竟打出了名堂。事变之后一举由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副。这首先是因着兰大哥的提携,段团长的厚爱;其次么,也因着他的乖巧。写花名册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栽培成汤军团的上尉营副了。一见段团长和方参谋,他二话没说,先“啪”的一声,来个极标准的立正敬礼。方参谋问他当了几年兵,他嘴一张,又是一个牛皮:“10年!”方参谋说:“好!”段团长和黾副官也说好。结果,一个星期后他就拿到了委任状,娘的,少校军衔!

做了团副,他离开兰尽忠,天天和段团长打交道了。段团长做惯了县长,不会做团长,他就教他做,从“立正”、“稍息”教起,一直教到如何克扣士兵军饷做假账。段团长别的都学,就是不学克扣军饷,还当场训了他一通,搞得他怪不是滋味的。其实,他是为团长好,当团长而不会克扣军饷是很吃亏的,段团长毛还嫩,不懂。

当然,总的来说,他和段团长的合作还是不错的,段团长有些事不和方参谋、黾副官商量,反倒和他商量。安排这场阻击战时,他要段团长把兰尽忠的二营放在后面,段团长就应了,还在会上正式提出过。不过,新三团的兵权显然不在段团长手里,段团长的话如同放屁。

这会儿,方参谋、黾副官和段团长都下到各营督导巡视去了,分派他在团部值班守电话,他就有了爱一爱白洁芬和温琳娜的机会。她们和她们的电台就在对过北厢房里,他只要不怕闯祸,枪一提,把北厢房的门一踹开,爱情就实现了。

爱情这洋词是在汤军团司令部里学来的。那些参谋副官和司令部的小姐们私下里老这么说,他一来二去就听懂了,爱原来就是干!这他会!后来,他就挺斯文地使用这洋词,使用得久了,也就渐渐不觉得洋气了。

凭心而论,那夜他没敢到北厢房电台室去踹门,而是老老实实守在电话机旁,如果不是白洁芬小姐拿着司令部的电报来报告,那档子事根本不会出。

白洁芬小姐偏偏拿着电报来找他了,他一下子被白洁芬小姐那名副其实的白击晕了,接电文稿时就捏了小姐的白手。小姐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手一缩,没做声,这便无声地鼓励了他。他把电文稿连同抓电文稿的手,一齐伸进了小姐的怀里,一把抓住了那松软而诱人的地方,同时,屁股一撅,把门顶住了。

白洁芬小姐这才叫了起来。

他昏了头,一只手捂住白洁芬小姐的嘴,脑袋在小姐胸前直拱,另一只手麻利地解开了小姐的裤带。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踢开了,一个手持驳壳枪的人冲进了屋。

霍杰克把枪口对准章金奎脑门了,还不相信团部会发生这种事。他在门外就听到了白洁芬小姐的呼救声,还看到看守电台的温琳娜头戴耳机在北厢房门口张望,便断定团部出了事,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无耻的强暴。

按说,那当儿他不该出现在团部门口的,他一直守着欧阳贵、别跃杰、范义芝三个人犯,在营部等营长侯顺心。不料,侯顺心散了会后不知猫到哪里喝酒去了,他到团部去找,结果撞上了这一出。

他断定章金奎是强暴。白洁芬那声短促的呼救,他听得很真切,撞开门后看到的情形也很真切。白洁芬的上衣已被撕开了,衬衣的扣子也被扯掉了,半个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他将驳壳枪瞄向章金奎的时候,章金奎的手还没从白洁芬的腹底抽出来。

他感到十分厌恶。伟大时刻到来前的这一夜,他碰到的事太多了,下面的兵不像兵,上面官也不像官!大战即将开始,身为少校团副的章金奎不思量咋着打仗,却去扯女报务员的裤子,简直是欠杀!

他把枪口抬了抬,厉声道:

“放开她!”

章金奎僵直的手老老实实从白洁芬的腹部抽出来。白洁芬这才骤然清醒过来,扎起裤腰,掩上怀,呜呜哭着跑出了门。

他问章金奎:

“你说咋办吧?”

章金奎一脸羞惭:

“兄弟糊涂!糊涂!”

“我只问你咋办?”

“求老弟放我一马!”

“放你逃跑!做梦!”

“那你霍老弟说咋办?”

他想了一下:

“就是我霍杰克饶你,白小姐也不会饶你!我奉劝你主动找方参谋讲清楚,到前沿戴罪立功!”

章金奎脸皮很厚:

“为一个女人,值得这么惊惊咋咋么?!甭说没爱成,就是爱成了,也不会弄掉她一块肉!”

他冷冷反问道:

“你章团副是人还是畜牲?”

章金奎嘴一咧:

“人和畜牲都干这事!”

他火了:

“我崩了你这败类!”

其实,他只是吓唬章金奎,章金奎不管咋说还是团副,就是要崩章金奎,也得由段团长、方参谋崩,轮不上他,他认为方参谋不会轻易饶了章金奎。前一阵子,二营有个兵偷看温小姐洗澡,抓住后被毙了。今夜,章金奎强暴白小姐,其下场必定不会好。

章金奎想必是明白的,见他不依不饶,只好孤注一掷。结果,在章金奎悄悄抠开枪套扣,拔出佩枪的一瞬间,他手中的枪先搂响了,只一枪就将章金奎击毙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冲着活人的脑门开火,距离还这么近。抠下扳机的时候,他很麻木,几乎没听到子弹的爆响,只看到一股淡蓝色的烟从枪管里迸出来,蓝烟散尽后,死亡变得很真实,一具血水满面的尸体活生生的显现在他眼前。

这死亡是他制造出来的,制造得极容易,食指轻轻一动,全部过程便结束了,他职业杀手的生涯也就这么开始了。遗憾的是:第一个倒在他枪下的不是汉奸,不是鬼子,而是他的上峰团副。

后来的好长时间他都弄不明白这一枪是怎么抠响的。他确凿没想过要杀章金奎,他还准备在方参谋杀章金奎时为章金奎说情。可咋着就把驳壳枪抠响了呢!会不会是太紧张了,无意中抠动了扳机?说他击毙章金奎是为白洁芬毫无根据,那时候,白洁芬仅仅是个报务员,他和她还没有任何感情纠葛,不过,白洁芬咋想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枪声,白洁芬和温琳娜都跑来了。温琳娜先来的,白洁芬后来的。温琳娜一看见章金奎的尸体,就说杀得好。白洁芬没说啥,投向他的目光却是敬佩和感激的。紧接着,几个卫兵赶来了,他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营副杀团副军法难容。可没等他开口说话,温琳娜便叫卫兵们赶快去找方参谋、黾副官。卫兵们一走,白治芬忙催他走。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边走一边想:他到团部是干啥来着的?想疼了脑仁也没想起来,找营长的事完全被他忘了,盘旋在脑际的翻来覆去只一桩事,他杀了人,杀了人……

欧阳贵迷迷糊糊在山神庙营部睡了一小觉,霍营副和侯营长才一前一后回来。这两当官的全变了样,一个醉醺醺的,东倒西歪,一个神情恍惚,像刚挨了一枪。侯营长见他睡在地上很奇怪,睁着血红的独眼结结巴巴地问他:

“你……你他妈在……在这儿干啥!”

他那当儿已醒了酒,知道见了长官应该立正,遂从地上爬起来,两脚一并,脏兮兮的手往光脑袋上猛一举,先给侯营长来了个军礼:

“报告营长,是霍营副派我来的!”

话刚落音,霍营副进了门。

侯营长脸一转,问霍营副:

“你叫欧阳……阳贵来……来干啥……啥的?”

霍营副一怔,如梦初醒:

“哦,姐夫,他……他打人!”

侯营长马上把手伸向腰间抽皮带:

“好哇,欧……欧阳贵,又……又他妈的给老子惹……惹麻烦了!老子今……今儿个得……得给你长点记性!”

说罢,皮带便甩了过来,他一看不对头,兔子似地窜到了一边。

侯营长没打着他,气坏了,追上来又打,嘴里“日娘捣奶奶”地骂着,还连喊“立正”。他根本不睬,只管逃,侯营长醉了酒很好玩,挥着皮带像跳神,这三跳两跳,就跳到了香案前的麻绳上,并差点被长蛇似的麻绳绊倒。

麻绳救了他。

霍营副看到麻绳,拦住了侯营长,走到他面前问:

“别跃杰和范义芝呢?”

他眼一翻:

“跑了!”

霍营副又问:

“看押你们的传令兵呢?”

“那毛孩跟着一起跑了!”

霍营副恼了:

“你咋不拦住他们?!”

他觉着可笑:

“我他娘凭啥拦人家!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跑,咱管得着么!再说啦,你霍营副让那毛孩传令兵看我,又没叫我看他!”

侯营长忙问是咋回事,霍营副把事情根由说了,于是乎,侯营长不骂他了,改骂别跃杰、范义芝和那小传令兵了。

他跟着加油,说是他一眼就看出小传令兵不是东西,这小狗日的一见面就喊别跃杰东家,霍营副一走,马上就给他们三人松了绑。

霍营副问:

“那你为啥不逃?”

他当时酒性发了,只想睡觉。

他没提这茬儿,挺认真地说:

“你霍营副,你侯营长都不逃,咱能逃么?咱欧阳贵是愣种,不是他娘孬种!”

侯营长大为感动,当场封他做二连的代连长。

侯营长直着舌头说:

“欧阳贵,你……你他娘的义气,我老……老侯也义气!这连长嘛,你……你先代着!这一仗打……打得好……这代……代……代字就打没了!你狗日的就……就连……连长了!”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迷迷糊糊在营部里睡了一觉,竟他妈睡出了连长,升官太容易了。

“营长、营副,您二位长官瞧得起我,我要他妈不好好效力,就是驴日狗操的!这一仗打不好,您二位长官割了我的脑袋当尿壶使!”

霍营副说:

“这很好,很好!作为一个抗日的革命军人,就要尽忠报国!只是,你欧阳贵的习性得改改,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你做连长,我……我自然不反对,就是打人的问题……”

侯营长不同意霍营副的观点:

“打……打人么,该……该打的要……要打,不该打的,就……就不打。都……都不打,还要当官的干……干尿!”

欧阳贵一听侯营长这话,极想把那帮保、甲长们是不是该打的问题提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这事还问侯营长干啥!日后,他们都归他管了,他想咋教训他们,就咋教训他们,不服帖的一律派到最前面挡枪子!

侯营长说,他要亲自到二连阵地宣布这项命令,说完就要走,霍营副偏把侯营长拦住了。

霍营副对侯营长说:

“姐夫,我……我闯了祸。”

侯营长问:

“咋……咋着了?”

霍营副说:

“我把章团副毙了!”

侯营长说:

“好小子,干……干得好!看不出你这个洋……洋学生还敢宰人!”

“这不怪我!”

“当……当然不怪你,姓章的不……不是东西,是……是兰尽忠的把……把兄弟……”

霍营副急了:

“我倒没想这个,我是看着这家伙撕报务员白小姐的裤子才……”

侯营长哈哈大笑:

“好!好!狗……狗日的小头作孽,大头偿命,好!”

霍营副挺担心:

“段团长知道后会不会……”

侯营长胸脯一拍:

“段……段仁义要算……算这账,叫他狗日的找……找老子!”

“咱是不是商议、商议?”

“好!商……议,商议!”

这么一扯,事情耽误了,侯营长再想起来到阵地上宣布命令时,团部的传令兵风风火火到了,又要侯营长立马去团部开什么紧急作战会议。欧阳贵只好继续留在山神庙营部等营长,边等边和霍营副商讨带兵的问题,不知不觉中先在霍营副面前做了一回连长,做得极恭敬,极虔诚。

“总司令部急电。‘新三团段、方、黾:在敌猛烈炮火攻击下,我河东377师防线左翼结合部出现缺口,敌酋山本旅团之一部攻陷洗马镇,越过洗马河大桥,迅速南下。如无我民众武装阻隔,此股敌军将于6小时后进入你团阻击地带。为确保阻击成功,韩总司令零时27分电令376师1761团开赴你处增援协战,并对阻击布局做如下调整:甲、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上岗子一线,全团进入下岗子村前沿布防。乙、上岗子阵地由1761团接防。丙、构筑前沿机枪阵地,所需机枪由376师调拨。韩总司令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马鞍山均不得弃守。’”

情况很清楚了,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几小时前,他预计377师顶不住,可没想到377师会垮得这么快。他认定377师是垮了,电报上讲的结合部出现缺口显系搪塞之词。377师一垮,越过洗马河大桥的就决不会只是山本旅团的一部!

团长段仁义和三个营的营长们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到他脸上。团部里静得吓人,气氛沉重而压抑。

他却还在胡思乱想——

电报很蹊跷,电文这么长,却没把作战势态讲清楚。说是只有“山本旅团之一部”过河南下,可又这么大动干戈,拉出一副大战的架子,内中难道有什么名堂不成?!前来增援的1761团是大名鼎鼎的守城部队,民国二十七年守北固镇守了整整8天,被韩总司令称为护窝子狼。今儿个韩总司令为啥不把这群护窝子狼摆在下岗子村作一线阻击,为啥偏要他们在上岗子村协战!而把不堪一击的新三团摆在最前面呢!

一个大胆的推测涌上脑际:总座会不会想借这场阻击战耗光新三团,报卸甲甸之仇?如是,则电报上的话全不可信,阻击布局的调整也只能被视为一个充斥着阴谋的陷阱。

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着桌面的手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这一仗难打了,23路军司令部的真实意图不清,新三团的状况又如此糟糕——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身为团副的章金奎在接到这份危险电报时,不思作战,还去扒女报务员的裤子,下面的情况更是一塌糊涂。他在三个营的阵地转了一圈,看到的景况几乎令他绝望,使他连发火骂人的热情都没有了。他觉着他不是在指挥一支部队,而是在拨弄一堆垃圾。此刻,这堆垃圾可能还面临着来自总司令部的暗算;战争的车轮一转动起来,他们被碾碎、被埋葬的命运已经无可奈何地被决定了。

他却没敢把这话讲出来,他现在要给他们鼓励,而不是泄气,再说,总司令部的暗算,也只是他的推测。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笑了笑:

“不错嘛,弟兄们!我和黾副官发的电报还是起了作用的嘛!我们要一个营,韩总司令给咱派了一个团,还从376师各部拨了机枪!”

毫无军事知识的段仁义有了些高兴,应和道:

“韩总司令对咱新三团真没话说!咱要是再打不好,咹,可就对不起韩总司令喽!”

倒是二营长兰尽忠聪明,把他想到的问题,一下子指了出来:

“那韩总司令为啥不把1761团摆到下岗子村?偏把我们新三团摆到下岗子村!论作战经验和实力,我们和1761团都不能比!”

段仁义通情达理:

“1761团是协战嘛!1761团不上来,这仗我们还是要打嘛!”

“段团长说得不错,没有1761团的增援,这一仗我们还是躲不了。现在,有了1761团作后背依托,我们更有希望打好。上岗子村离下岗子村间隔只有三里多路,随时增援是有绝对把握的。”

一营长章方正说:

“这么一来,下岗子阵地又得调整了!”

他点点头,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你看咋个调法呀?”

段仁义很认真地在作战草图上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方参谋,您看——”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又抱着肩膀在灯火前凝思了一会儿,才从容不迫地道:

“下岗子村前沿战壕还要向两侧伸延,兰营长二营全部,侯营长三营的两个连固守前沿,控制河滩,并封锁入山之路。敌军既是从洗马镇过的河,必然会沿河边大道向我推进。前沿情况我又看了一下,正对我阵地下面几百米处那片杂木林要毁掉,可能被敌所用之洗马河近段堤埂也需炸平!”

段仁义点点头,做出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对兰尽忠和侯顺心道:“听见了么?方参谋的安排就是我的命令!”

侯顺心、兰尽忠都没作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段仁义一眼,又说:

“章营长的一营在下岗子村里布防,控制制高点,对前沿进行有效的火力增援,并准备在前沿被突破后,和涌人之敌逐房逐院进行巷战。侯营长三营之另两个连作为机动,归团部直接指挥,随时递补伤亡人员。”

侯顺心对他的安排显然没意见,讨好地向他笑了笑。他就在这时闻到了侯顺心嘴里散发出的酒味,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他妈是垃圾部队!从上到下都是垃圾!

知道说也没用,可他还是不能不点点:

“打仗不是儿戏!我在这里要向诸位通报一个情况——”他把总司令部急电抓在手中扬了扬,“接到这份电报的时候,身为本团团副的章金奎竟强暴报务员小姐,实在荒唐无耻之极!为严肃军纪,段团长已在半小时前下令将其正法!以后谁敢玩忽职守,懈怠军令,涣散部队,一律同样正法!”

章金奎的把兄弟兰尽忠大吃一惊,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段仁义,吼道:

“段团长,这、这是真的?”

段仁义愣了一下,被迫点了点头。

兰尽忠泪水夺眶而出,顿足叹道:

“这仗还没打,咋……咋就先丢了个团副?!”

章方正却问:

“这团副的缺谁补?”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已决意把……把三营副霍杰克升为团副——是不是呀?段团长?”

段仁义苦苦一笑,又点了点头。

段仁义还不错,虽然无能,可也明智,他说什么,段仁义就听什么;他干什么,段仁义就认什么!

“段……段团长,您可……可真有眼力,我这舅子上过大学堂,打鬼子的劲头足……足着呢?我和章营长拉……拉起决死队,要个参谋师爷,就把杰克请……请来了。他来的当夜,发生了事……事变,杰克没参加,可编新……新三团时,还是自愿来……来了。当时,我……我说……”

他又闻到了酒味,情绪变得很坏,桌子一拍:

“别说了!现在凌晨4点了,各营赶快集合队伍,到下岗子村布防,迅速落实新的作战部署,团部也要在一小时内撤往下岗子村!”

“就这样,诸位快去准备吧!”

三个营长应着走了。

三个营长走了没多久,上岗子村头的军号便呜咽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在村里村外,在夜色朦胧的漫山遍野响了起来,间或还可听到一阵阵山风传来的口令声,和枪械撞击声。

一切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开始了,方向公想,如果有陷阱的话,那么,23路军总司令部的陷阱,此刻已经通过他布下了。即便没有陷阱,这支垃圾部队也势必要被日伪军的枪炮和他们自身的散漫无能送入坟场。因此,对他和他实际指挥的这帮乌合之众来说,结局是先于开始的。

悲凉袭上心头,突然有了一种被玩弄的感觉。总座在玩弄新三团的同时,也玩弄了他和黾副官。段仁义出去小解时,他把这不祥的预感和黾副官说了。

黾副官很惶惑:

“不会吧,总座从没出卖过自己的部属!就是收编过来的队伍也没出卖过嘛!民国二十三年秋,377师吴师长把咱打得多惨,可收编以后,总座对吴师长带过来的三千号弟兄多好?!真是没话说哩!”

他苦苦一笑,摇摇头:

“不说了,我得到下岗子村去,你老兄和电台都留在这儿吧,白小姐和温小姐也留在这儿,这是对总座心思的!”

黾副官一怔:

“这……”

他意味深长地道:

“别这、那的了,能替总座留点啥,就尽量留点啥吧!你我毕竟追随人家一场,我这条性命又是当年总座给捡回来的!”

他叫来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

“总座韩,电令已悉,新三团奉命进入下岗子村阻击前沿,电台不便转移,拟留原处,由增援之1761团接收。嗣后,前沿战况,概由1761团报达。新三团全体官兵死国决心已定,惟望总座并诸上峰长官明察明鉴,以昭世人。方向公。”

不料,电报拍发半小时后,在转往下岗子村的途中,竟收到了一封以总座名义拍来的复电。复电是点名给他的:

“向公:电台随部转移,以便及时和司令部保持联系。新三团装备、素质均不如愿,战斗势必十分艰苦。然大敌当前,国难未已,我将士惟有一致同心,勿猜勿疑,方可化劣为优,危中求存。且该团有你在,本总司令亦可放心一二。请转告段团长并该团官兵,促其为国为家努力作战,完成任务,打出军威。如斯,则本总司令深谢众位,并将于战后一视同仁,论功奖赏。拨法币10万元,由1761团赵团长交你,作阵前奖赏之用。战况务必每日电告,以便决断。韩培戈。”

是的,也许他错了。总座确没有出卖部属的历史。当年,总座能在死人堆里把他这个刚刚军校毕业的小小连副扒出来,今天又怎么会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团故意葬送掉呢?!况且,总座面临的又是这么一场和异族侵略者的大战。

悲凉变成了悲壮,站在山道旁,望着已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他不知咋的,突然有了些信心,手向山下一指,缓慢有力地对段仁义团长说:

“也许我们新三团将在这里一战成名!”

段仁义笑了笑:

“但愿如此!如此,则你我便无愧于总座,无愧于国家民族了!”

他点点头,把令他欣慰的电文稿往怀里一揣,不无深意地拍了拍段仁义的肩头,缓步向山下走。

清新的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他和段仁义在山风的迎面吹拂中,一点点把上岗子村抛在身后,走进了新绿掩映的下岗子村,又看见了玉带般的洗马河。

洗马河静静地流,河面、河滩罩着薄薄的雾纱,感觉不到任何战争的气息。在血战爆发前的最后一个黎明,这块山水依然像以往任何一个黎明一样平静安谧。

中篇

十一

平静安谧在短短几小时后,便被猛烈炮火轰碎了。中午11时15分,日伪军先头部队抵达马鞍山前沿,轻率闯入了新三团火力控制下的洗马河滩和入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开火,只十几分钟就迫使这股入侵之敌抛下几十具尸体,龟缩到三四里外的树林里。二时许,敌后续部队相继赶到,几十门重炮炮口从树林伸出,迂回到洗马河堤后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2时30分,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迅速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尽管有相当的思想准备,尽管在方参谋一次次严厉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场恶仗,可弟兄们毕竟没有实战经验,轰击的炮声一响,前沿阵地马上乱了套。恐怖的气氛伴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四处迸飞的弹片,像瘟疫似的在前沿500米战壕迅速扩散。弟兄们在那一瞬间都惊昏了头。

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那当儿当连长不到7小时,他的左翼是二营兰尽忠的队伍,右翼是本营一连章麻子的队伍。开初,打那股贸然侵入之敌时,他还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那边兰营长一声打,他也对着弟兄们喊了声打,于是,便打了,不过一袋烟的工夫,敌人便退了。他属下的二连无一人伤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伪军抛下了不少尸体。他很得意,以为这便是战争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战争。伙夫长老刘头带着几个毛孩子兵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嚼着馍,不无自豪地对二营长兰尽忠说:

兰尽忠挺傲,自认为是国军队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说:

“欧阳铁匠,别牛气!好戏还没开始呢!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气!”

还真叫兰尽忠说着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来,就用炮轰。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厉害,大老远的地方竟能轰着,炮弹跑过来时还呼呼叫,声音既怪又可怕,和他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天爷,炮弹炸起来更不得了,像他妈凭空落下来一轮轮太阳。迸飞的火光,炸雷般的巨响,让人魂飞胆颤。第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炸响后,他就马上收回了固守10天的设想,悲观地认为,也许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没准也得被狂飞的炮弹葬送在战壕里。

这场炮击使前铁匠欧阳贵终身难忘。一颗颗炮弹落下时,他无可奈何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战壕里。战壕挺阴湿,背靠的壕壁还渗水,把他身上的军褂弄得湿漉漉的,使他从心里感到冷。因为冷的缘故,浑身发抖,想止都止不住。紧挨着他左边的是前保长丁汉君。丁汉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脑袋夹在曲起的**,双手抱着膝,像个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断有水流出来,把落在地下的军帽都浸湿了。右边不到一米处,是三排长老蔫。老蔫干脆趴在地上,瘦屁股撅得像冲天炮,两手却死死搂着脑袋。老蔫那边还有几个二连的弟兄,再过去就是兰尽忠二营的人了。战壕在老蔫右边几米处拐了弯,二营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弯,他也看不到,战壕周围炮弹接二连三地爆炸,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仿佛突然阴了天。

一会儿,传来了兰尽忠营长的声音,声音似乎很远,兰尽忠要弟兄们注意隐蔽。因着兰尽忠的提醒,欧阳贵把脊背和壕壁贴得更紧,向两边看看,见丁汉君、老蔫隐蔽得都很好,便认为自己这连长做得还称职。偏巧,这当儿,一颗炮弹在战壕前炸响,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战壕另一侧,崩飞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头昏脑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欧阳俊。这个不知死活的文疯子根本不知道隐蔽为何物,旁若无人地在战壕里逛**,像个巡视战斗的将军,还对着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疯堂弟身边,是他亲哥哥欧阳富。哥哥知道隐蔽,也试图让疯堂弟隐蔽,满战壕爬着追疯堂弟。他眼见哥哥抱住了疯堂弟的腿,又眼见着疯堂弟推开哥哥跑了。

他忙越过丁汉君团在一起的身子,向欧阳俊身边挪,想配合哥哥欧阳富捉住欧阳俊,使他隐蔽起来。

不料,挪了没多远——最多几米,又一颗炮弹落下来,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把他仰面掀倒,身边的战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时间,天昏地旋,恍若地狱,泥土如雨点似的迎面扑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半截身子已埋进了泥土里。

殉国的不仅是疯堂弟,哥哥和他们二连的两个弟兄也一并捐了躯。战壕至少被炸开了5米长一段,哥哥欧阳富被一块弹片撕开了肚皮,肚肠和半片肋骨不见了踪影,血水渗透了破碎的军装,脑袋上尽是血。另两个弟兄,一个和欧阳俊一样碎尸山野,另一个半截身体埋在泥土里,露出大半的脑袋上生生嵌着手掌大的弹片。

近在身边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剧了阵地上的恐慌,先是一连章麻子那段垮了。身为连长的章麻子带头放弃前沿,向下岗子村里逃。他们二连的弟兄没经他同意,也跟着逃了。倒是三排长老蔫还够意思,爬过来,拍着他的脚面问:

“连……连长,一连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着哥哥的遗体看,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烂肉?老蔫的话他没听见。

老蔫干脆搂住了他的双腿乱摇:

“连……连长,快……快撤吧!”

他被摇醒了,目光从哥哥遗体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撤!都……撤!”

他们一撤,二营的弟兄也纷纷爬出战壕,兔子似的往后窜,有几个军官想挡挡不住,乱叫一通后,也随着爬出战壕跑了。这么一来,前沿阵地在敌人实际进攻开始前,便已大部崩溃。

崩溃的弟兄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向村头漫,许多弟兄手里连枪都没有——枪被他们在慌乱中扔在战壕里了。他倒是带了枪的,一把盒子枪“啪哒”、“啪哒”拍打着屁股蛋,另一支汉阳造也很真实地攥在手里。不过,他属下的那连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他根本闹不清哪些人应归他指挥。

轰炸还没结束。死亡还寸步不舍地追随着他们。一颗炮弹落下,弟兄们便血肉横飞倒下一片,快到下岗子村头时又发现,村里也不安全,也在日军炮火的射程内,许多房屋着了火,滚滚浓烟随风漫卷,宛如黄龙。

鬼子的大炮简直是剁肉机,这下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剁了,还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参谋、段团长都被剁掉了,只怕这场阻击战便玩完了。

刚有了玩完的念头,一声尖厉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抑或是从头顶,悠悠响起,谁大喊了一声“卧倒”——声音很熟,恍惚是二营长兰尽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觉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没容他在地上趴稳,炮弹落地了,他眼见着一团炽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远处平地骤然升起,把几棵碗口粗的刺槐树炸成几截抛向空中。他惊恐地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然而,火球化作浓烟之后,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叶,身体竟完好无损。

他不能辜负老天爷的好心肠,未待硝烟散尽,爬起来又跑,跑了没几步,便接近了村头的磨房。

磨房前站着不少人,几个当官的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手里的枪还不时地向空中放着。他被炸晕了,当官的面孔竟认不准,他们叫的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往前钻。

有个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认出那弟兄是三排长老蔫。

老蔫说:

“别跑了,那……那屋顶上有机枪。”

果然,磨房后一座大屋的屋顶上支着机枪。枪口正对着他和他周围崩溃的人群。他这才冷静下来,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参谋睁着血红的眼睛,站在磨房门口的大石头上嚎,脚下率先撤退的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击毙,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着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来,猛然记起了连长的职责,身体一转,极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营二连的弟兄们,都,都他妈给大爷回去!”

喝毕,自己的身子却并没移动,心里还幻想着方参谋、段团长下令撤退。事情明摆着,鬼子有炮,他们没有,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这时看到了段团长。

段团长在方参谋身后的一盘新磨上站着,方参谋喊一句,他跟着重复喊一句,也要他们返回前沿。并明确宣布: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军法处处决,凡擅自溃退者,一律枪毙!

幻想破灭了,他和身边的弟兄们在军法的胁迫下,不得不老老实实重返前沿。二营长兰尽忠在他们身后挥枪逼着,骂骂咧咧,要他们跑步。

这当儿,炮火已稀落下来。待他们跑过许多同伴们的尸体,大部进入前沿后,炮火完全停息了。远远的河堤后面,小树林中,头戴钢盔的鬼子、汉奸一片片冲了出来,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进攻开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响了,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认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过了最可怕的炮轰,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了。一进入战壕,他便勇敢地在二连防守的近百米区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们好好打。

弟兄们打得却不好,机枪不歇气地叫着,老套筒、汉阳造“嘣嘣叭叭”地响着,热闹倒是挺热闹,可进攻的汉奸鬼子竟没啥伤亡,竟还东一片、西一片地向阵前推。后来,兰营长、侯营长四处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谁也不听,弟兄们依然像比赛放炮仗似的一枪枪搂着。

他认为应该把汉奸、鬼子阻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所以,兰营长、侯营长的话他也没在意,仍很认真地打。他先抱着机枪阵地上的一挺无人过问的轻机枪扫了一阵子,继而发现被炮弹炸塌的那段战壕没人防守,遂把机枪端了过去,在哥哥欧阳富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趴下来了。

他命令两个弟兄把哥哥的尸体移到战壕那边,又把卖力放枪的前保长丁汉君拽了过来,要他搂机枪。丁汉君说不会搂,他一脚将丁汉君踹倒,厉声道:

“不会搂学着搂!”

丁汉君只好学着搂,学得不好,手一抖,枪响了,一排子弹毫无目标地飞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长,你他妈放空枪!大爷正你狗日的法!”

说着就拔盒子枪,吓得丁汉君直喊饶命。

三排的老汉兵刘破烂凑了过来:

“连长,我来!”

刘破烂倒是个人物,机枪搂得挺像回事,可头一阵子弹偏扫到了前面十余米处的麦地里,枪口一抬,又把不远处一棵槐树树叶扫下一串。刘破烂不屈不挠,再次调整枪口,这才顺利地把子弹射向了河滩。

他拍了拍刘破烂的脊背,说:

“好好打!”

刘破烂却回头问:

“欧爷,弹壳是不是都归我?”

他说:

“当然归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汉奸、鬼子的东西也他妈归你!”

刘破烂愈加英勇,在“啦啦”爆响着的枪声中大喊:

“欧爷,你走人吧!这地方交给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临走还拖着丁汉君。他一心要栽培这位前保长,打定主意要弄挺机枪给保长玩玩。开战前两小时,增援的1761团把42挺机枪送来了,他们连分到三挺,加原有的4挺,共7挺,有7挺机枪而不给丁保长弄一挺玩玩,实在是说不过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长,整日价放不下保长的架子,他这代连长自然得把他当个人物使,让他抱老套筒哪显得出身份?!

他把这想法和三排长老蔫说了——丁保长是三排的,归老蔫管。老蔫原来贴丁保长,待他欧阳贵一做了代连长,老蔫便贴他了。老蔫认为他的主意不错,就让丁保长守在机枪边上打,做预备机枪手,一俟现任机枪手殉国,立即填上去接管机枪。

安排妥当,进攻的汉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弹蝗虫也似地飞,把战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烟。他和他身边的弟兄们透过那阵阵腾起的白烟,紧张还击。几小时前打敌人先头部队的景象重现了,冲在头里的鬼子、汉奸们倒下不少,阵前百十米内简直成了敌人的死亡圈。

敌人在死亡圈内外拼命挣扎,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固执地往前爬,爬在头里的鬼子兵还用机枪不停地向阵地上扫。二营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手榴弹。接着,他们三营的弟兄也用上了手榴弹。随着手榴弹轰轰烈烈地爆炸,爬到阵前的鬼子兵纷纷丧命。

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暗自揣摩,这阵地守到今夜也许是有把握的。也是在这时,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袭上心头。他望着哥哥欧阳富的尸体,和身边一些阵亡的弟兄,哭了,泪水在被烟火熏黑了的脸上直流。前铁匠欧阳贵的战斗生涯就此开始。

十二

进攻的鬼子、汉奸一退,刘破烂马上跃身跳出战壕,端起机枪高喝:

“弟兄们,冲啊!”

喝毕,也不管弟兄们冲没冲,自个儿冲下去了,边冲边抱着机枪漫天海地乱扫,直到把最后一粒子弹打光。打光子弹以后,认定机枪没用了,顺手往麦地里一甩,径自发财去了。

刘破烂历来对发财有兴趣。往日在卸甲甸县城收破烂时,只要能发财,他什么都敢收。有一回还收了落难国军弟兄的三杆钢枪一支盒子炮。三杆钢枪当晚就卖给侯营长了,那当儿,侯营长还是侯队副。盒子炮先没卖,想自己玩两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点没揍着自己的脚后跟。第二天再去找侯营长,侯营长不实诚了,硬压他的价,他便把盒子炮卖给了兰尽忠。

卸甲甸事变那夜,他也去了,不为别的,只为发财,想趁乱收点什么。结果倒好,财没发成,倒糊里糊涂变成了国军。

成了国军,发财的念头也没断过,极希望长官能不断地下“大索三日”之类的命令,使他能在战火硝烟中合理合法地发财。搂着机枪射击时,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阵前的鬼子、汉奸发不发财?他们发财,他也就必然要随之发财。连长欧阳贵讲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东西全归他。

甩了机枪,一口气冲了很远,回头看看,见只有两个大胆的弟兄跟上来,他放了心。看来,他这财是发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个鬼子,瘦瘦小小的,军装不错,虽有些泥水,却有八成新。他扑过去便扒,扒了半截才发现,军装被击穿了几个窟窿,还沾着热乎乎的血,遂自愿舍弃了。舍弃时,细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台烟,几张日本军票和一个小铜佛。

瘦鬼子旁边是个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一片沾腥的浓血,身边横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根本没注意三八大盖,只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没死,厚嘴唇竟在动,他这才操起三八大盖,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两刀,使原本破烂的军装变得更加破烂了。

军装是不准备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张东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里面没藏军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无所得,他很愤怒,正欲转向新的目标,无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黄澄澄的东西:他妈的,金镏子!他扑下便取。取了半天,却取不下来。灵机一动,他拔下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一刀将带金镏子的手指剁下来,连手指带金镏子一起揣进了兜里。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鬼子的枪不是长官发的,长官发的枪不好卖钱,从鬼子手里弄来的枪或许是可以卖钱的。不能明卖也能暗卖,谁管得了?

于是,连枪也要了,见一杆拾一杆,一共捡了5杆,用鬼子兵的腰带穿着,在地上拖。皮靴也捡新的扒了两双,当场穿了一双,另一双用鞋带系着挂在脖子上。军装原不准备再扒了,可看到一个汉奸官那身衣裳实在好,又揣摩衣裳里或许缝着储备券什么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汉奸官的皮带扎在身上,汉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没忘记注意尸体上那一双双手,可遗憾的是,再没碰到那招人怜爱的黄东西。原本还想冒险向前走的,瞧瞧两个兄弟都满载而归了,树林里的鬼子又放起了枪,方恋恋不舍地拖着5杆枪,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阵地转进。

转进途中,想起了发起冲锋时遗弃的机枪,注意地寻,寻了半天没寻到。正惶恐不安时,看到爬在前面的一个弟兄正拖着他的机枪,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进了自家的前沿战壕。

前沿战壕正在发赏,方参谋,段团长和霍团副都来了。方参谋攥着一叠新刮刮的票子,段团长和霍团副亲自发。

他一跳进战壕,方参谋就瞅见了,当胸给他一拳:

“好样的!”

段团长也说:

“你胆子不小!”

他谦卑地道:

“全靠方……方参谋、段……段县长栽培!”

段团长对身边的人说:

“快帮帮忙,帮他把枪拖进来!”

几个弟兄帮他拖枪。

连长欧阳贵过来了,对方参谋说:

“还有两个弟兄,也捡了不少家什回来,是不是赏点!”

方参谋说:

“赏!一人赏100!”

段团长说:

“我看得重赏,赏200吧!”

方参谋爽快地改口:

“就赏200!只要好好打,以后还赏!韩总司令给咱拨了赏金10万,有本事的都来拿!”

方参谋话没落音,段团长又将票子送到他手上,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啪”的一个立正,对着段团长就敬礼。不料,皮靴还挂在脖子上,手一抬,礼没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欧阳贵连长拾起皮靴看了看,说:“这玩意他妈不错,借大爷穿两天吧!”

他说:

“行,送你了!”

说毕,马上又后悔了。日他娘,这叫什么事!他冒着风险弄来的皮靴,这臭铁匠竟好意思借!他自个儿也贱,把借又变成了送!这皮靴没准能卖一块钢洋,找到好主顾,像那有钱的丁爷丁保长,唬他两块钢洋怕也没问题!这生意没开张先自亏了。

手往兜里一揣,摸到了200法币的赏金,摸到了那截戴着金镏子的手指和几张湿漉漉的军票,心才踏实了一些,自觉着冤归冤,也还值。

正胡乱想着,进攻又开始了,一颗颗炮弹又呼啸着落到了阵前,弟兄们全缩进战壕里,抱头避炮。

他趁着炮火隆隆,没人注意的当口,从兜里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点点将金镏子褪了下来。从褪下金镏子那一刻起,他自愿放弃了赚头不大的弹壳收集事业,专心致志准备进行大有赚头的战时合法掠夺了……

十三

第二次进攻在太阳落山后又被弟兄们打退了——险险乎乎打退了。团副霍杰克和段仁义、方参谋一起好歹吃了顿安生饭。饭后,方参谋明确地对霍杰克和段仁义说:

“看来,从现在到明日拂晓前,敌人无发动第三次进攻的可能了!”

段仁义如释重负:

“这么说,咱这一天算……算打下来了!”

方参谋黑着脸点点头:

“是打下来了,可伤亡太大了!一个团几乎报销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团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该咋打!”

段仁义说:

“明天1761团可能会增援吧……”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霍杰克就近抓起电话问了声“哪位”,马上捂着话筒对段仁义说:

“团长,1761团赵团长电话!”

段仁义指指方参谋又指指自己:

“是找我还是找方参谋?”

霍杰克明确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参谋。”

段仁义这才忙不迭地去接电话。

段仁义接电话时,霍杰克注意到,方参谋神色不安,眉头紧皱着,没有丝毫轻松感。

这一仗真够呛,莫说方参谋,就是他这个并不实际指挥作战的团副也无法轻松。伟大时刻竟是残酷的时刻,仅仅一天——实际上只是一个下午,一千八百余人的一个团就有五百余人阵亡。最惨的是第一次攻击前的炮击,倒在前沿战壕至下岗子村头五百米地带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义放下电话后,脸色挺好,不无欣慰地对方参谋说:

“方老弟,赵团长夸我们打得好哩,说是只要再坚持一天就有办法!”

方参谋冷冷一笑:

“这一天咋坚持?他1761团咋不下来坚持一下!”

“赵团长说,我……我们面前只有伪军一个团和少量日军,坚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参谋脚一顿,大发其火:

“放他妈的屁!他姓赵的蒙你这外行团长行,蒙老子不行!据我估计,攻我之敌总兵力不下5000人!至少也有4000!从武器配备情况看,日本山本旅团的重炮部队过来了,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师也过来了。”

方参谋又说:

“当然,因为作战地形限制,敌人的优势兵力无法发挥,但他们组织扎实的轮番进攻,我们注定是挡不住的!今天打成这样子已是奇迹了!”

这话不错,一群穿上军装只三个月的中国民众,能挡住强敌的两次进攻,实是难能可贵。说是奇迹也不过分。如中国民众都武装起来,都这样真格地打,则中国注定不会亡!

情绪激动起来,霍杰克突然想到要为新三团写首团歌,把马鞍山和卸甲甸都写进去,让弟兄们唱着团歌英勇战斗,在民族解放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方参谋想得没这么深远。他注重的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怎么打?元气大伤的新三团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来?有无可能让韩培戈或376师师部把上岗子村的1761团派到下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马鞍山的阻击要坚持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抑或更长时间?

方参谋把正在村里救护所组织救护伤员的黾副官喊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韩培戈总司令发份电报,命他记录。

霍杰克把写军歌的念头强行排出脑外,认真记下了方参谋口述的电文。电文称:经一日血战,新三团重创犯我之日伪部队,阵前毙敌数百,我伤亡也颇为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全团兵员半数,须调下休整,或补充兵力,否则,下岗子一线实难继续坚持。电文明确请求将上岗子1761团调入下岗子前沿,或放弃下岗子,合并1761团固守上岗子。

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电文记下后,对方参谋、段团长、黾副官复诵了一遍,到电台室拍发去了。温小姐拍发电文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场阻击战会有什么问题,还极热烈地想着要为战斗中的新三团写团歌。

开头一段在“滴滴”作响的发报声中想好了。他叫白洁芬小姐找来电文纸,把它记了下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记的时候,白小姐就勾着头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长发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痒。

他写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评说:

“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们才英勇抗敌的么?您太抬举您那帮弟兄了!说真的,这破队伍除了您霍团副和少数几个人,好东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还没忘记昨日上岗子村团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脱口道:

白小姐的脸红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评道:

“还有这里,‘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历史有什么记忆?历史不就是一个消逝了的过程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尉报务员懂得比他还多。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问:

“白小姐上过大学么?”

白小姐笑道:

“没有!中学毕业后,上了两期战训班,先学战地宣传,后学电台通讯,去年年底分到23路军来的。”

“你说这一句该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这么空泛?这样行不行:‘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刚说完,白小姐又连连摆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还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认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舍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了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词:

中华大地印下了我们的足迹,

枪林弹雨弥坚了我们的士气,

为了华夏的新生,

弟兄们射击射击。

不怕艰险,

何惧强敌,

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还是用上了,这很好,既对得起白小姐,也对得起自己。

正想把这段歌词也记下来,一个小头小脸的兵来找他了,说是方参谋要他通知各营连以上军官开会商量一下情况。他只好收起纸笔,和白小姐告了别。

刚把军官们找齐,23路军总司令部的电令来了。

电令令他吃惊,方参谋合情合理的请求,被总司令部否决了。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团弃守下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团下来增援,只一味要他们坚守。电令称,他们阻击的敌人仅为日军山本旅团一个大队,伪军杨华波部一个团,欲入会战地区的敌主力部队去向不明,并未汇集于马鞍山一线,为防不测,1761团绝不可擅自投入。

方参谋看完电令,一句话没说,当着众多营连长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黾副官说:

“总座显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方参谋木然地道:

“不!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参谋没说,但黾副官似乎会意了,忧郁地看着方参谋问:

“真是这样,咱咋办?”

方参谋冷冷道:

“如若总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段仁义团长疑惑地问:

“总座怎么不仁?”

二营长兰尽忠也道:

“总座该不是叫咱全在这儿殉国吧?”

方参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别问了!只要大家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都听我的!”

众营连长们马上表示:

“担责任弟兄们一起担!”

“杀头杀大家的!”

都以为要撤。

一营营长章方正干脆把话挑明了:

“方参谋、段团长,你们下令撤吧!没有增援,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妈不扯23路军旗号了,您二位长官带着咱打游击!”

方参谋出人意料地道:

“谁说要撤了?!是段团长说了,还是兄弟我说了?!现在还没到撤的时候!谁撤老子毙谁!今夜要抓紧时机赶修炸毁的前沿工事,准备迎击拂晓后敌军新的进攻!”

方参谋这回根本没征求段仁义团长的意见,就发布了新的命令:把三营两个预备连投入侯营长一连、二连防区,把章营长一营两个连投入了二营兰营长防区,村里只留下章营长的一个连。

布置完毕,方参谋又说:

“从明天拂晓起,我和段团长、黾副官全下到前沿各营去,村里团部只留霍团副坐镇,未经我和段团长的命令,擅自溃退者,霍团副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好了,散会!”

散会后,方参谋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霍团副,你怕么?”

他摇摇头,冷静地说:

“我是自愿参加新三团的!”

方参谋笑了笑:

“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写完的团歌。

“我还为咱新三团写了首团歌!”

“哦!还有这心思?念我听听!”

他掏出电文纸念道: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方参谋不知咋的眼圈红了,在他把歌词的第一段念完后,没来由地问他:

“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他一怔:

“记……记得!无……无你和段团长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正法!”

方参谋点点头,又摇起了头:

“不……不要真执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开枪,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他惊问:

“为啥?”

方参谋凄然一笑:

“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怎么回事?在弟兄们为国家、为民族浴血抗战时,竟还有出卖?!谁出卖了我们!难道是23路军司令部?难道是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

果然是23路军总司令部和那位总司令韩培戈。方参谋冷静客观而又入情入理地把战前战后的全部疑虑都端了出来,把他和段仁义团长惊呆了。

“小兄弟,你上当了!此一战后新三团将不再存在!你那首团歌不会有任何人唱,不会有任何人听……”

声音渐渐恍惚了,写着团歌第一段歌词的电文纸,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两摊浓痰和几只被踩扁的烟头上……

十四

天刚麻麻亮,进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日伪军的重炮、钢炮对着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持续猛轰。前沿战壕多处垮塌,下岗子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战壕里的弟兄,就是村里仅存的一个预备连也伤亡惨重。电台被炸毁了,少尉报务员温小姐殉国,白洁芬负伤,连接下岗子和上岗子的电话线被炸断。新三团和23路军司令部和上岗子1761团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这时,身为新三团实际指挥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击战打不下去了,1761团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势在必失。日伪军的攻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马鞍山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中。爹不疼、娘不爱的新三团被甩了,被卖了。韩总司令当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卖新三团是另一回事。总司令爱兵,他是兵,而新三团的弟兄们在总司令眼里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韩总司令从把新三团划归总司令部直属并派上马鞍山就没安好心。总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团,也耗掉面前日伪军的部分锐气。实际上韩总司令并没指望新三团阻住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他指望的是上岗子村的1761团。他嘲笑霍杰克上当,实际上他也上当了,对韩培戈的忠诚,使他和新三团无可奈何地走入了绝境。现在,他还怀疑起了河东的377师;何以377师的防线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击溃?究竟有没有377师的河东防线?山本旅团、杨华波的和平建国军何以如此轻易地过了洗马河?!

他真傻!竟以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开战前自找麻烦要来1761团——当然,退一步想,如果韩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团,他不要求增援,1761团也还是要来的,也还是要在上岗子村安营扎寨的。麻烦恰在这里:1761团压在上岗子,他惟一的退路便被切断了。他一退,1761团定会开枪阻击。他和新三团的前途只一个,在1761团的胁迫下和日伪军拼命,直至拼掉最后一兵一卒,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

身为中将总司令,竟这么不顾抗日大局,民族大义,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总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诚。事情很明白,新三团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三个月来,他和这帮来自卸甲甸县城的弟兄们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来,感情更深了一层。这些弟兄们尽管散漫,尽管糟糕,可心地是干净的,是在竭尽全力执行长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为国家民族而战。

撤退!哪怕挨枪毙也要撤。

命令立即执行了,弟兄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会儿与其说是奉命打,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了阻挡死亡自愿参战。侯顺心拿着他仅剩的三万三千块法币赏金,竟组织了一支二百余人的庞大敢死队,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逼近路堤,先后三次冲锋,以伤亡近百人的代价摧毁了敌军的临时阵地。其余各部也不错,三架轰炸机飞走后,顽强打退了阵前进攻之敌。与此同时,他把段仁义、黾副官和章方正、兰尽忠召到身边,守着临时接起的电话机,把抗命撤退的计划和他们说了,明确讲:出了事他方向公负责,山上的1761团敢开火,新三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段仁义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能……能不这么干,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干。是……是不是再和韩总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没必要再商量了!温小姐殉国了,电台也炸毁了!再说,商量了也没用,事到如今,你段团长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么?!”

“那……那也得和……和赵团长通个电话,大……大敌当前,和……和1761团火……火并总不是办法!这……这新三团团长毕竟是我嘛!”

他真想给段仁义两个耳光。这窝囊废团长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变吓昏了,面临绝境还这么优柔寡断。

倒是章方正、兰尽忠两个营长干脆,十分坚定地支持他的抗命计划。

章方正说:

“段大哥,你哪是啥团长?你是县长!在卸甲甸我们弟兄听你的,在这里就得听方参谋的,你也得听方参谋的!方参谋是为咱着想!”

兰尽忠也道:

“对!听方参谋的!只要狗日的1761团敢对咱们下毒手,咱就拼!咱已拼过卸甲甸炮营,再拼拼1761团又能咋啦?!”

黾副官却心平气和地劝段仁义:

“段团长,这不是我们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经把咱推到陷阱里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义这才连连点头说:

“好!好!我……我听大家的!咹,听大家的!不……不过,我想电……电话通了后,还……还是先打个电话,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方参谋急迫地摸起电话,马上听到了1761团赵团长的声音。

在电话里,赵团长先抱怨电话被炸毁后为啥不迅速接通,继而又问新三团目前的情况。他夸张地答曰,已没有什么新三团了,情况很不好,全团伤亡已逾一千二百之众,下岗子村已不复存在,阵地随时有可能丢掉。

阴谋至此暴露无疑。

他忍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那么,新三团剩下的几百号人咋办?是不是也撤往上岗子?”

赵团长一口回绝:

“不行!新三团必打至最后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后一刻,如自行撤退,我部将奉命阻拦并予歼灭!”

他再也憋不住了,对着话筒大骂:

“混账!你们都他妈混账!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来,一定要到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那里告你们!”

他把话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断了电话线。

段仁义战战兢兢地问:

“怎……怎么回事,究……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别问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机枪,备好弹药,准备向1761团开火!”

段仁义傻了:

“真……真打?”

他几乎要哭出来:

“还假得了?!1761团不但不下来增援,还要歼灭你们!只让我和黾副官撤走!你不打行么?”

段仁义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黾副官就撤吧!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俩了!”

章方正也说:

“方参谋、黾副官,你们走吧,新三团的弟兄不恨你们!”

兰尽忠红着眼圈拉住了他:

“把……把段县长也带走!他也不应该跟我们一起遭殃!这……这里的败局兄弟我……我和章营长、侯营长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团,也……也由我们来打!”

他不能走。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他头一昂,说:

“我们都不走,谁也不走。这一仗是我带着诸位打的,现在我走了像什么话?!”

黾副官也深明大义,立即接上来说:

“对!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从现在开始,我同方参谋和新三团共命运了!”

章方正噙着泪叫道:

“好!如果这样,攻上岗子,老子的一营打冲锋。”

兰尽忠却道:

“还是我的二营来!我这儿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说:

“别争了!我们要对付上岗子的1761团,还要继续阻击日伪军,掩护全团撤退。我看是不是这样:章营长带着一营随我打上岗子,兰营长的二营留下来继续阻击,待我和章营长突破1761团防线后跟上来,回头让侯营长的三营组织伤员撤退。”

他征求段仁义的意见,段仁义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和弟兄们都听你的!”

十五

章方正没想到韩培戈会这么歹毒,事变后编建新三团时,还认为这位中将总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对付。他和侯顺心、兰尽忠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过,希望23路军总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来新三团任职,韩培戈便没派,他便以为得计——直到昨夜都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他错了,恰恰上了韩培戈的当。韩培戈既然决心干掉新三团,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人派来送死,派来方参谋和黾副官也只是为了更快捷地把他们往坟坑里送。当然,方参谋和黾副官并不知情,他们也被韩培戈一并葬送了。

兰尽忠也不赖,关键时候靠得住。细想一下,兰尽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变那日,他说打炮营,兰尽忠当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团,人家也争着上,说是手下老兵多。其实,兰尽忠手下哪还有多少老兵?二营打得不到三百号人了,他自个儿胳膊上也受了伤。再说,兰尽忠留下来阻击日伪军,掩护弟兄撤退也不轻松,没准比他章方正还险。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团防线是有可能的,上岗子距下岗子不过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刚上马鞍山时,他的一营曾在上岗子布防,现在1761团据守的工事还是他带人修起的。还有,他们这一回是不宣而战,就像卸甲甸事变对付吕炮营一样,颇为突然,八成1761团的王八孙子们会措手不及。

方参谋却不像他想得这么美好,出了下岗子村,沿着崎岖山道向上岗子进发时,就对他说:

“章营长,没准我们得把命葬送在1761团手里!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们一营把工事修得那么牢!”

他听出了方参谋这话中潜含的歉疚,真诚地道:

“这不怪你老弟,咱当初是准备对付鬼子,谁想到会有眼下这一出!”

方参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试试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还得叫段团长罚你!”

他笑了:

“我真他妈的愿意受罚!”

说话间,一段段山路被抛在身后。身后是平静的,除了零星枪声,听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响动,看来敌人新的进攻还没开始。

上面却打响了,不知是哪方先开的火,反正是打响了。他和方参谋来到队伍前面时发现,上岗子的下沿阵地上,几挺机枪在对着他们置身的山道扫射,冲在头里的弟兄已有了伤亡,山道上横着几具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弟兄全卧在道旁的山石后面,野草丛中。临时支起的几挺手提轻机枪正对着1761团的下沿阵地乱扫,只一会工夫就压倒了对方的火力,打得那边的国军弟兄根本抬不起头。

他和方参谋趁机率着身后的弟兄跳跃前进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弹扑过来时,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卧下了。

距下沿阵地已经很近了,阵地上1761团弟兄露出的脸孔都能看清楚。

方参谋叫弟兄们停止射击。弟兄们的枪声一停,山上的枪声也停了。

方参谋显然还想说服1761团的弟兄,他跪在石头后面,露出脑袋对阵地上的弟兄喊:

赵团长没出来,赵团长的声音却传出来了,恍惚是从正对着他们的一座暗堡里传出来的:

“我听到了!我是赵德义,方参谋,上峰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守土抗敌!违抗军令,擅自弃守阵地者军法不容!方参谋,请奉劝新三团的弟兄们赶快回去,组织反攻!韩总司令又拨法币8万元,做阵前赏金!”

方参谋对他恨恨骂了声什么,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

“赵团长,1761团的弟兄们,新三团并未放弃前沿,撤下来的只是伤员,请允许兄弟把他们送往后方!弟兄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伤的时候!送走伤员,我方向公保证新三团的弟兄和你们一起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息!”

方参谋在说假话。

方参谋关于伤员的假话显然起了作用,阵地上1761团的弟兄们**起来,许多士兵大胆地探出脑袋认真听。

方参谋又说:

“弟兄们,我们守土抗敌的目的是一致的,责任是一样沉重的!新三团垮掉,你们就要正面受敌,你们难道不愿多几个弟兄和你们并肩作战么?你们难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弹去打自己受伤的弟兄吗?23路军没有消灭伤兵这一说!韩总司令爱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们,收起你们的枪吧!让……”

这时,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方参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一阵稠密的子弹扫倒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栽倒在他身边。

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没想到方参谋会中弹,更没想到方参谋会死。方参谋倒下的当儿,他跃身上前,将方参谋搂住了,搂住方参谋后,才感到手上、脸上粘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才发现方参谋的上半身几乎被扑来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

这个被23路军总司令部派到新三团来的不到25岁的年轻少校参谋,没死在鬼子的枪弹下,却倒在了同属于23路军的1761团枪口下。

热血涌上脑门,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转身夺过一挺手提机枪,疯狂地对着1761团的暗堡扫射,边扫,边向暗堡前猛冲。他要亲手干掉那个赵团长,把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筛子,为方参谋复仇,也为新三团倒下的弟兄们复仇。

眼前一片迷蒙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下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时隐时现。枪“哒哒”响着,在手中沉沉地颤着,弹壳不断地迸出,枪筒里吐出的弹头打得山石白烟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着,四处寻找他的目标,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泻下一片弹雨,他的寻找和攻击一并失败了,几粒同样来自1761团的子弹,击中了他壮健的身躯。他不由自主倒下了,倒在一片野草丛中,倒下时还搂着他的机枪。食指最后动了一下,枪膛里一串子弹飞向空中,他满是鲜血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日他娘!”

十六

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两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拼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却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拉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主席,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退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作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黾副官:

“黾老弟,你看咋办?”

黾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的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的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且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拼!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的机枪连长,参加过多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们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的份!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咹?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咹,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咹,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

别跃杰、范义芝又上来了,说是请弟兄们启程。段仁义二话没说,一人给了他们一枪。头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别跃杰、范义芝挨了枪却没死,害得兰尽忠和欧阳贵又一人给他们补了两枪,才把他们最终打发上路。

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了。

三时四十分许,鬼子汉奸们见阵地上没动静,又派了个汉奸副官来,汉奸副官一上来,又被毙了。

4时20分,鬼子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劝降的努力,再次向阵地发起进攻。

有了这段间隙,前沿阵地恢复了较严密的防守,能开枪的伤员也全部进了战壕。战斗进行得不错。兰尽忠乐观地估计,坚持到太阳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却没想到河边那十几条船里竟暗藏着机枪。攻击一开始,船上的机枪就猛烈扫射了,营副周吉利和一连长伍德贵,二连长马大水相继阵亡,对着河边的几十米防线出现缺口。

段仁义急了眼,在激烈的枪声中问兰尽忠:

“咋……咋办?咋办?”

在机枪的掩护下,至少百十号鬼子汉奸攻上来了,冲在最前面的家伙距阵地的缺口不到40米。

兰尽忠嘶声大叫,要两翼迅速向缺口处靠拢,同时命令身边的弟兄上刺刀,准备手榴弹。

段仁义不像个团长,倒像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他话音一落,段仁义便从一位阵亡弟兄身旁捡起了一支步枪,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处冲。

缺口附近子弹乱飞,两翼扑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弹身亡,而是怕段仁义在呼啸的枪弹下丧命,段仁义不但是他们的团长,也是他们的县长,他无辜地被拖进新三团,被拖进这场血战,已使他们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团长再死在他身边,他将何颜以对卸甲甸一县七万多民众!

他大喝一声:“危险,段县长!”

是的,那最危险的关头,他是喊他县长。他本身就是县长,是个很不错的县长。没有这个县长,只怕卸甲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韩培戈的大炮轰平了!

他喊着,扑了过去,在十几米开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义,并在一排子弹击中段仁义之前,将他压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却中了弹,身体一下子软了,瘫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眼前一黑,在烟尘飞扬的嚣叫中,走进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十七

在后来残余的岁月中,段仁义再也忘不了马鞍山阻击战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像整个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从那个夜晚走出,都没能卸掉那个夜晚压到他身上的重负。

那个夜晚下着毛毛细雨,悄无声息,缠缠绵绵。没有雷鸣,没有闪电,甚至没有风,尸体狼藉的山野上寂静得吓人。举首对空,是湿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湿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气氛中,他和他率属的二百余名衣衫褴褛的新三团的幸存者们默然肃立着,向这场血战,向在血战中倒下的1600名卸甲甸弟兄告别。

夜幕伴着细雨落下来时,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又被打下去了。对新三团来说,战争结束了,弟兄们将奉他的命令撤离战场,各奔前程。新三团作为一支中国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存在,嗣后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他这个团长来承担。

他乐于承担这责任。他的来自卸甲甸的士兵们,在被自己的总司令出卖之前和出卖之后,都是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的。他们在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操练之后,凭借手中低劣的武器装备,把一场阻击战打到这种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余具血肉之躯已证明了卸甲甸民众的忠诚,洗清了那场事变带给他们的耻痛。

想想真不可思议,这帮被迫上阵的根本不能叫做军人的卸甲甸民众,竟然在马鞍山前把一个日军旅团,一个伪军师阻击了整整36个小时,并予重创——他估计——倒在阵前的日伪军可能不下千余人,实在是一种战争奇迹。而造成这种奇迹的,不是他这个团长的指挥有方,不是方参谋的军事才干,甚至也不是弟兄们常态下的勇气和力量,而是来自我方和敌方的双重压榨。在无法抗拒的双重压榨中,他们的生命走向了辉煌,爆现出令人炫目的异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总司令韩培戈正是这奇迹的制造者。

然而,为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1600人倒下了,永远躺在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们被一场血战吞噬殆尽。卸甲甸县城成了寡妇城,孤儿城,他这个卸甲甸县长,如何向那成千上万的孤儿寡妇交待!她们的儿子,她们的父亲,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兄弟,是他带出去的呀!是他以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名义带出去的呀!现在他们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他如何向她们说呢?说他们被出卖了?说他也糊里糊涂上了当!他是他们的县长!她们信任他,把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交给他,他却带着他们上当!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据守城垣和377师围城队伍一战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们的怨恨将不会集中到他身上。

新三团在向战争告别,他也在向幸存的弟兄们告别。那面打了三个月,并在下岗子村里被炮火烧掉了一角的团旗,在他怀里揣着。他站在下岗子村头的废墟上,泪眼朦胧看着幸存的卸甲甸男人们。

天太黑,弟兄们的脸孔看不清。他却想好好再看看这些弟兄们,便令团副霍杰克点火把。霍杰克怕点起火把会引来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说,不管这么多了,反正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几炮,也没啥了不得,他们开炮,正好给咱送行!

十几支火把点着了,弟兄们的脸孔变得真切起来。

他看到了三营长侯独眼。

这个当初肇事的祸首依着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墙立着,扁平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似乎对生死已麻木了。这老兄运气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于1761团的阻击,兰尽忠死于鬼子进攻的枪弹,他却安然活着。

当然,侯独眼该活,就是兰尽忠也该活,没有这两位营长的最后坚持,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进攻很难打退。况且,兰尽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觉着,侯独眼和面前的弟兄们活下去,就等于他活了下去——马鞍山阻击战把他和他们的生命溶为一体了。

侯独眼身边是欧阳贵。这个铁匠弟兄三个两个阵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绑进新三团的,绑他的是保长丁汉君。他记得那日写花名册时,欧阳贵还把桌子踢翻了,方参谋差点没毙他。后来听说欧阳贵老和丁保长闹个不休,至少揍过丁保长三回。如今,血战的炮火也把他们打到一起了,欧阳贵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另一只强壮的胳膊还架着同样受伤的丁保长。

丁保长冤枉。事变那夜,他连大门也没出,编建新三团的头一天,还卖力地帮他抓丁,最后自己也进去了,叫他当连长,他还不干,结果以保长的身份做了三个月大头兵。眼下,他的腰、腿都受了伤,看样子怕是难以走出战场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连根炸翻的槐树旁,又看到了足登皮靴的刘破烂。刘破烂歪戴着帽子,肩头上背着个蓝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里掖着什么宝贝。这人的胆量他真佩服,接连三次爬到鬼子汉奸的尸体堆里发洋财,光拖上来的子弹就有几百发。为此,他三次给他发赏,总计怕发了不下千余元的法币。死神对这种不怕死的人偏就没辙,这人居然连根汗毛都没伤。刘破烂只要今夜穿过1761团防线,就是赢家。他可以在未来和平的日子里,在酒足饭饱之后,毫不羞愧地对人们炫耀他的战争故事,和他从死神手里捞回的战争财富。

不属于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个是黾副官黾泽明,一个是白洁芬白小姐,另一个是团副霍杰克。

此刻,这三人都站在他身边,霍杰克手里举着火把,黾副官在火把跃动的光亮下抽烟,白洁芬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黾副官身后木然站着。

霍杰克直到现在依然衣帽整齐,从他身上看不到绝望给生命带来的丝毫懈怠。这个年轻大学生活得庄严,凭一腔热血,掷笔从戎,以身许国,自愿跳进了以抗日名义设下的陷阱。知道被出卖后,他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理智,从未产生过投降附逆的念头。这真难得。

黾副官是新三团的陪葬者。韩培戈将他和方参谋送来陪葬,可能是因为他们在23路军司令部里就不讨喜欢,不会吹牛拍马。方参谋不说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脾气太大,和新三团的弟兄都冲突不断,和司令部里的人自然免不了顶顶撞撞。可黾副官又为啥被赶到这儿来呢?他脾气可真不错,为人也憨厚,凭啥要落得这种命运?!

也许——是的,也许他的想法不对,也许他们都是韩培戈很信得过的人,韩培戈派他们来,不仅仅光是让他们陪葬,也还想把新三团的葬礼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韩培戈要靠战争毁掉新三团,又想让新三团的毁灭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好处。为了这目的,葬送两个年轻参谋、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对一个中将总司令来说,两个年轻下级军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条宠犬。

还有白小姐,这群幸存者中惟一的女性,她和温小姐大概是作为整个阴谋的一部分,被韩培戈派到新三团来的。当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国的温小姐更不会知道。他段仁义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这一点的。韩培戈为啥不派两个男报务员来,非要派两个年轻女人来?目的很明确,诱使来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发现非礼之举,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训时,三营有个弟兄就因为看温小姐洗澡挨了枪子。开战前,原团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虽说章金奎是霍杰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杰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参谋还是要毙章金奎的,这是嘲弄他段仁义。他做县长时,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营骚扰地方,**民女么?如今你段团长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相信韩培戈做得出。事变后,在省城23路军司令部的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韩培戈竟然对着地图上的卸甲甸开枪,竟然当着他和高鸿图老主席的面毙了吕营长,竟然在杀气腾腾地进行了这番表演后,还能那么自然地请他出面组建新三团!这位将军不但是阴谋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是个道道地地的流氓。

然而,这太不实际了。

他长叹一声,收回了无边的思绪,重又回到严酷的现实面前。

现实是,这些浸泡在毛毛细雨中的弟兄们要走出去,绕过1761团的防线,撤到安全地带,而后辗转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该卸甲了,他们的仗打完了,他这个前县长,现团长,得最后向弟兄们说点什么。

他把这意思和团副霍杰克说了。

霍杰克把火把向他面前举了举,大声对弟兄们宣布:

“请段团长最后训话!”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嘴张了张,喊了声“弟兄们”,下面却没词了。

他真不知道该向弟兄们讲些什么。

弟兄们用忠诚的目光望着他。

他愣了半晌,以县长的口吻,而不是以团长的口吻讲话了:

“弟兄们,我……我只想告诉你们,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说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么账,让他们找本县长算!本县长拼着碎尸万段也……也要为卸甲甸县城留点种!”

他的话语感动了弟兄们,有人呜呜咽咽地哭。

他手一挥: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样的!咱……咱在这里打了36小时阻击,咱……咱无愧于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县长感谢你们!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们!你们给本县长争……争了脸,给咱卸甲甸父老姐妹争了脸,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们!”

看到黾副官、霍杰克和白小姐,他又说:

“本县长也要感谢殉国的方参谋、温小姐,和咱黾副官、白小姐、霍团副!没有他们,尤……尤其是没有方参谋,咱坚持不到这一刻!方参谋和温小姐是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远记着他们!永远……永远把他们当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黾副官肩头,呜呜哭出了声。黾副官和霍杰克眼圈也红红的。

他动了感情,声音越发呜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说啥了,我本不是个团长,我……我只是个县长,我……我把一千八百号卸甲甸人带……带到这里来,只……只把你们这二百来号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独眼大叫:

“段县长,别说了,这不怪你!活着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们他娘的就和23路军司令部算账!和韩培戈这杂种算账!”

他点点头,整了整军装,正了正军帽,最后一次以新三团团长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弟兄们,现……现在我宣布,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3路军新编第三团立即撤出马鞍山,并于撤退完成后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无论来自何方何部的阻拦,一律予以击溃!”

“弟兄们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侯独眼率最后凑起的战斗部队走在最前面,黾副官、欧阳贵带着一帮轻伤员紧随其后,他和霍杰克并十几个重伤员走在最后面。队伍往山上进发时,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个细雨绵绵的黑夜,他已决定向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别了,他既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又无法逃脱抗命撤退必将招来的杀身之祸,除一死别无它途。看着撤退的队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岗子方向跃动,他站在废墟上一动没动,只是在白洁芬小姐从他面前走过时,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白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后还是黾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轮手枪那当儿已扣开了空槽,只要他及时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以后的一切便结束了,他这个县长就和自己治下的一千六百余名殉国的卸甲甸男性民众,和这片遍布弹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来了个霍杰克,而且偏在他将枪口对准脑门时来了。他抠动枪机时,霍杰克抓住了他握枪的手,飞出的子弹没击中他的脑门,却擦着胸前的皮肉,击中了他身体另一侧的肺叶和肩膀。

嗣后几分钟,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能听到霍杰克惊慌的呼喊。后来,响起了脚步声,伴着脚步声,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有刘破烂和白小姐。他冲着白小姐苦涩地一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湿漉漉的夜晚的湿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过去。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瞬间,他以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定了,遂挺着身子,于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我也无愧啊!”

十八

对段仁义团长来说,马鞍山阻击战结束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而对团副霍杰克来说,战斗又延续了半夜,结束在天亮后的又一个黎明,一个阴沉沉的黎明。

那个黎明对他,就像那个夜晚对段仁义一样,值得用一生的岁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个夜晚,他阻止了段仁义的自毙,而在几小时后的那个黎明,他却不止一次地想把枪口压在太阳穴上,用一粒子弹击穿自己年轻而骄傲的头颅。段仁义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会于悲愤中再度把自毙的枪口瞄向脑门。

那夜的撤退是悲惨的,谁也没想到1761团会在山上布雷,更没想到上岗子四周还设置了那么多歼击点。

他们事先做了防范,为保险起见,还在上岗子主阵地下面,把撤退的队伍一分为二。一队由侯顺心营长和黾副官带着,走左边一条山沟,一队由他和欧阳贵带着,走右边山腰。分手时言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火,只要有一边走通,另一边即改道跟上。对新三团最后二百余名幸存者来说,那夜的目的很明确,不是向1761团复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们一厢情愿的设想,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有绵绵细雨和沉沉夜幕的掩护,悄悄撤出战场是完全有把握的。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临下的机枪、冲锋枪扫倒的,有的是被地雷炸倒的。他亲眼看见背着小包袱的刘破烂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小包袱里的一双皮靴,一前一后落到他身边,有一只差点砸着他的腰。他及时卧倒,左膀子上还被崩伤两处,若不是卧倒,只怕连命都要送掉。

那当儿,欧阳贵趴在地上用轻机枪对着山上的火力点扫。欧阳贵一只胳膊原本受了伤,撤退的时候还和另一个弟兄架着丁汉君。打机枪的时候,丁汉君已不见了,守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弟兄。他和那个弟兄竟把机枪打得那么好,至少有一阵子压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着段仁义爬到了一个凹坑里。

在凹坑里,他向欧阳贵喊,要欧阳贵退下来,可枪声太响,欧阳贵听不见。他便向他身边爬,还没爬到身边,机枪不响了,他以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起段仁义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认为的安全地带再看看,周围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义已没人了——就连欧阳贵也没跟上来。

过了好久,大约总有个把小时,山上两侧山口的枪声稀落了,一个人爬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山石上滚下来。他以为是欧阳贵,跌跌撞撞扑过去搀扶,可翻过那人的身子才发现,不是欧阳贵,却是跟黾副官、侯营长那队撤的白洁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伤,胸前湿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满是血迹。他翻过她身子时,她已不行了。神智还是消醒的,她认识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都……都死了!黾……黾副官、侯、侯营长都……都死了,谁……谁也没走……走出去!”

他呆了,泪水从眼窝里溢出,在被烟火熏黑了的面颊上缓缓流,流到了白小姐苍白的脸上。白小姐的脸是看得清的,那时,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胧发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齿在他面前一闪,又说:

“霍……霍团副,你……你真傻,还……还写团歌哩,‘马鞍山前飘扬着我……我们的战旗,炮……炮火硝烟弥……弥漫了我……我们的阵地……’咱……咱值……值么?”

他没想到白小姐会在这时候提起他的团歌,而且,竟把团歌第一段的前两句完整无缺地背下来。

“咱值!值!咱这仗不是替23路军打的,不是替韩培戈打的!是替国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打的!白小姐,后世会记住我们的忠诚,也……也会记住他们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满了泪:

“也……也许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样想,也……也和你一样傻,那首团……团歌我也记……记下了,在……在这……这……”

她将他的手无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胸前,示意着什么。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湿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没去理会她的示意,便解开了她军衣、衬衣的纽扣,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艳红艳红的**。

那只糊满鲜血的**,他再也不会忘记。战争对美的摧残,在那一瞬间使他动魄惊心。他曾在用驳壳枪对着前团副章金奎时,无意中瞥见过那**,并由此而生出了许多美丽的幻想,如今,幻想在严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

当时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严峻的遐想是在日后不断忆起那血淋淋的**时随之产生的。当时,他只想救人,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不该死的少尉报务员。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可没包扎完,白小姐已咽了气。

他伏在白小姐的尸体上放肆地哭了起来。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来他是爱她的。那爱,在他用枪口对着章金奎时就不知不觉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爱情刚刚发现时便随着被爱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侥幸活下去,联系他和她的除了关于新三团,关于这场阻击战,关于那首团歌的回忆,再没有其它任何东西了。

想起了那首团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边,从她胸前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文纸。电文纸上浸满了血,纸上的歌词大多看不清了。他却透过鲜红的热血,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写的歌,新三团团歌。

想象中的歌声在耳边回**: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在想象的歌声中,他重新回到段仁义身边,偎依着他的团长,等待着那个必然要来临的黎明——血战后的第三个黎明,并在那无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他和段仁义置身的地方距下岗子村不到百余米,距前沿阵地也不过六七百米。下岗子村被炮火轰平了,周围的树木也大多被崩断、掀翻了,前沿阵地上的景象举目可见。

在那个黎明,英勇也变成了痛苦的记忆。新三团不存在了,被鬼子、汉奸和自己的友军合伙吃掉了,新三团关于战争的全部历史仅为马鞍山前这绝望的一战,既短暂又悲壮。

这时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们安详的睡姿,那么强烈的**了他,死去的白小姐那么执迷地召唤着他——他认定白小姐在召唤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觉着,在敌人进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团的弟兄们都死了,他不该再苟且着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负荷。

况且,他不是死在退却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阵地上,没人知道他是自杀。他给段仁义一枪,再给自己一枪,阵前殉国的全部庄严便实现了。

想到了自己的阵地,和庄严的殉国,他觉得可以死得从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阵地上,走到倒卧着无数弟兄尸体的战壕里去死。白小姐说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像个样,死也死得像个样。他是在前沿战壕里殉国的,他的死也将化作对韩培戈最后的谴责。

拖着段仁义,一点点向前沿阵地挪时,鬼子新一天的进攻又开始了,炮火又扑到山前。迸飞的焦土,弥漫的硝烟,使那个原本阴暗的黎明变得更加阴暗。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玩笑,把段仁义怀里那面新三团的团旗升起来,让鬼子汉奸们好好看看它,也让倒卧在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然而,没挪到战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个弟兄炸飞了脑袋的躯体旁。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轰倒的,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一瞬间竟钻进了6块弹片。

他的黎明因那6块弹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

下篇

十九

【中央社讯】

捷报

在蒋委员长的英明统帅下,在韩中将培戈总司令的果决指挥下,我国军23路军将士在洗马河、马鞍山一线,一举围歼日本侵略军之精锐部队山本旅团,并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二整编师,造成大捷。此役毙敌逾万,俘敌7000,缴获重炮26门,迫击炮数十门,轻重机枪逾300挺,枪支弹药无以计数。韩中将培戈总司令称:大捷之实现,有赖我国军机动灵活作战策略之施行。初,我做出河西决战假象,诱敌入瓮,其后,主动弃守河西之省城、浍城,迂回洗马河一线,以主力部队配合洗马河东之377师,形成铁壁合围,陷敌于绝地,大获全胜。韩将军透露,此役23路军总司令部直属之新三团作出卓绝牺牲。该团奉命阻敌于最后时刻,全团官兵不畏强敌,英勇作战,写下了23路军抗战历史上最具光辉的篇章……

捷报

皇军中国派遣军松井师团、池田师团、古贺师团、并井口晃旅团,在大岛贯一中将指挥下,如期完成河西作战,已将盘踞于该地区之重庆23路军击溃,攻克其省城和军事重镇浍城,并连下17县,将圣战战线推至沙洋以南。此次作战,皇军进展神速,击敌于措手不及。7日内相继消灭重庆23路军303师、324师、375师,击毙并俘敌计四万余人。23路军节制之暂16军深明解放圣战大义,于作战过程中归顺汪精卫主席,现已编入国民政府和平建国军序列。此次作战,古贺师团属下之山本旅团尤值称道,该旅团官兵先在重庆军最精锐部队的猛烈对抗下,为天皇陛下浴血苦战,后,陷入十倍于我之敌军重围,仍不失大和武士道精神,战至最后一人。日前,天皇陛下已下诏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并大岛贯一将军,对作战之成功予以嘉勉,并钦令授予壮烈死国之山本三郎旅团长以金勋章……

【美联社讯】

来自中国战场的捷报

在我美军将士艰苦卓绝对日作战之际,蒋介石将军麾下的中国政府军和广大国民,继续抵抗并牵制侵华日军,日前在中国中部战场又歼日军山本旅团,创本战季以来中国战场最佳战果。据重庆军方发言人透露,围歼战之初,中国政府军仅投入一个新编团,该新编团组建不过月余,武器装备之低劣无法想象。但,该团官兵以可歌可泣的爱国精神,勇敢战斗,靠原始的长矛大刀、土炮火枪和“老套筒”——一种中国20年代出产的落后步枪,牵装备精良拥有重炮联队的山本旅团于中国战区中部之马鞍山前,直战至最后一名士兵阵亡为止。日本共同社因此惊呼,皇军遭遇中国政府军最精锐部队。日军中国中部战区司令大岛贯一中将也无可奈何地叹息:装备如此低劣的中国军队,进行如此成功而英勇的战斗是不可思议的……

又讯:

得克萨斯州参议员杰克逊先生上书国会,呼吁进一步扩大“援华法案”实施范围,给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以更加切实有力的军事和经济援助。杰克逊先生在为中国战区抗日将士募捐的民众集会上说:“我们不仅是在拯救中国,拯救亚洲,也是在拯救自己,拯救人类世界的文明。中国军队有了精良武器,多消灭一个日本强盗,我们太平洋战场的美军同胞就少流一滴血。毁灭文明和保卫文明的战争已把国界和种族界限打破了。现在,只有我们和敌人,不再有什么美国人和中国人……”

【前线社讯】

韩将军培戈亲临卸甲甸主持新三团阵亡官兵葬礼,高主席鸿图并省府长官12人一并前往。

……

卸甲甸乃一小县,位于本省南部边陲,全县人口不及七万,县城人口仅两万余,然该县民众在蒋委员长焦土抗战精神感召下,抗敌热情极为高涨,仅一县城,即为国军输送勇丁一千八百余,并于战前自建一团,编入我23路军序列。战端一开,该团奉命进入马鞍山地区,牵制敌优势兵力,血战三日,保证了马鞍山大捷的完满实现。该团官兵无一人临敌怯战,无一人畏缩不前,无一人逃亡偷生,全体玉碎,为国捐躯,令国人闻之感泣,敌伪闻之惊颤。

韩将军向他们脱帽致敬。

高主席向他们脱帽致敬。

国军士兵手中的枪对天空鸣响,淡蓝的烟雾在人们头上阵阵腾起。

飘在空中他们为之捍卫的国旗为他们降下了,一尺尺,一寸寸……

新三团的烈士们将安葬在城东某地,高主席鸿图宣布,省府将在适当的时候,拨发特款修建烈士纪念陵园,并拟请于院长右任为其书撰陵碑碑文……

又讯:

韩将军于葬礼结束之归途中云:新三团将归还建制,以彰扬其英烈,光大其传统。对幸存之该团团长段仁义、团副霍杰克、三营二连连长欧阳贵三同志,韩将军拟呈请蒋委员长、何总长,分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并举行隆重热烈之授勋仪式。

二十

授勋是两个多月后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正式通知下来的,来通知的是23路军总司令部副官长李龙道。李龙道说:授勋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三同志的伤势太重,怕授勋时他们起不了床;其二,也要等重庆中央的回音。现在,他们的伤虽没彻底痊愈,但都能起床了,蒋委员长亲自具名的嘉奖电也收到了,正可以好好庆祝一下,隆重热闹地搞个授勋仪式。

仪式定在次日早晨9时举行,地点在23路军总司令部大院,届时,中外记者将拍照采访,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临别时,李龙道再三交待,要他们注意军容风纪,不能在自己的总司令部里出洋相,让中外记者笑话。

次日8时20分,两辆23路军总司令部的汽车开到了医院。副官长李龙道和两个随从,将身着23路军新军装的段仁义、霍杰克、欧阳贵接进了汽车。15分钟后两辆汽车相继驰抵总司令部所在的原陆基滩专署大院。

韩培戈将军在大院门楼下候着,身边聚着一帮随从军官。段仁义一下车就注意到,将军身着崭新的中将戎装,还刮了胡子,很威严,也很精神,似乎比他半年多前在省城司令部里见到时要年轻些。将军还是将军,这场葬送了整个新三团的惨烈战争,非但没在将军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使将军显得更沉稳,更气派了。

段仁义被韩培戈将军的气派震慑住了,未及走到将军面前,便在将军威严目光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举起手臂,对着将军和将军身边的随从军官们敬了个礼。身边的霍杰克、欧阳贵见他敬了礼,也先后敬了礼。

礼敬得都很标准,将军似乎挺满意,还了个礼,呵呵笑了。将军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因笑的缘故,微微眯了起来,眼角、额头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朗朗笑着,将军向他们面前走了几步,先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又和霍杰克、欧阳贵握了手。

“段团长,你们新三团打得好哇!我这个总司令脸上有光哇!要向你们致敬哩!”

欧阳贵把手从将军手里抽了出来,哼了一声:

“一千八百多老少爷们都打光了,能打不好么!”

将军注意地看了欧阳贵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他。他心中一惊,镇定了一下情绪,勉强笑了笑道:

“是……是总座您指挥得好!”

将军摇起了手:

“哪里!哪里!是弟兄们打得好!没有弟兄们三天的顽强阻击和牵制,就没这场弘扬军威国威的大捷!委员长看了我们的作战总结,在不久前的一次军事会议上说:‘如我军各部均有如此献身精神,则三年之内必可逐日寇于国门之外!’委座的评价很高啊!”

委座也知道了这场血战?那么,委座知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怎么被出卖的呢?想必不会知道。面前这位将军是决不会把真实情况报知委座的,战争的黑幕太深沉了。

段仁义想。

将军真厉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们请到休息室坐下时,就绷起脸孔道:

“今天要来许多中外记者,有些记者可能要提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唔,比如说吧,有人怀疑你们新三团牺牲的背后有什么隐秘,荒唐嘛!在这里,本总司令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新三团的牺牲,完全是会战大局的需要,根本不存在任何非作战之原因。打仗就要死人,不存在谁该死、谁不该死的问题。在河西会战的全局上,新三团是个棋子;在中国抗战的全局上,连我们整个23路军也只是个棋子。对此,诸位应该和本总司令一样清楚。”

将军讲得也许有道理,可段仁义不信。卸甲甸事变是真实的,他段仁义不会忘记,韩培戈将军也不会忘记。这位心胸狭隘的将军能在省城司令部里一枪击穿军事地图,能下令把卸甲甸轰平,也就必然能用战争的手段报复卸甲甸人。

将军还在说,平静自然地说:

“还有个传闻嘛,传得有鼻子有眼嘛,说新三团的弟兄们打得好,是因为本总司令派了督战队,还在背后打死了不少弟兄。现在,本总司令也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两次和1761团的冲突均出于误会,尤其是最后那天晚上,1761团以为是鬼子偷袭。哦,这里顺便说一下,1761团这次作战不力,那个姓赵的团长,已被我撤了。我已对记者们发表过谈话,讲明了,新三团无一人畏敌退却,无一人临阵脱逃。”

将军扫视着他、霍杰克和欧阳贵,又淡淡说了一句:

“记者先生们很难对付呢,回答问题时,你们都要小心噢!”

这时,已临近授勋时间了,将军看了看表,起身告辞。

九时许,他和霍杰克、欧阳贵被李龙道和一帮副官簇拥着,通过司令部作战室偏门,进了会议厅,在台下为他们留好的显赫位置上坐下了。刚坐下,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记者和四五个中国记者就挤过来拍照,炮火爆炸般的照相灯不停地闪,白烟直冒。

他看看霍杰克和欧阳贵,以团长的身份率先站起,迈着沉重的步履,登上了台阶。

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个丧失了男人的县城将向一个将军复仇。

马鞍山阻击战将在将军自己的司令部里,在这场授勋大会上最后结束。

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他已死过一回了。这次复仇后的死亡,只是那次未完成的死亡的一次补充。

他平静而镇定地走到将军面前。

将军向他笑了笑。

将军笑得牵强而艰涩,嘴仿佛是被几把无形的钳子硬拉开的,拉开后合拢得很慢、很慢……

将军手里捧着一枚系着红色缎带的勋章,缎带红得像血,从将军手指缝里软软垂下来,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桌上方悬着,微微摇动。

矮胖的刘副总司令和参谋长邵将军手里也捧着勋章,不过,不是青天白日勋章。代表军人最高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只破例授予了他这个前县长。

他走到将军面前时,霍杰克越过他,走到了邵将军面前,欧阳贵也在矮胖的刘副总司令面前站住了。

中外记者涌到了台阶上,又把照相机对准了他们。

该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受过伤的右手,在手触军帽完成一个军礼之前,果决地用左手去掏怀里暗藏的六轮手枪。

然而,枪刚掏出来,霍杰克、欧阳贵手中的驳壳枪已率先叭叭爆响了,至少有四枪击中了将军的前胸。将军在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面前,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便颓然跌坐在身后羊皮蒙面的椅子上。

将军的血,和他躯体上流过的,和新三团倒下的一千八百余名弟兄流尽了的,一样鲜红的血,从胸前爆涌出来,染红了笔挺的军装,染红了面前洁白的桌布,也染红了落在桌布上的勋章。

复仇实现了,攻击结束了,他未来得及开枪,也用不着开枪了——霍杰克和欧阳贵比他更有理由,更有资格开枪,他们的身上至今还残留着1761团赐予他们的弹头、弹片。

手慢慢垂了下来,尚未扣开空槽的六轮手枪落到了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台侧涌来了许多卫兵。卫兵手中的枪也响,欧阳贵身中数弹被击毙在他脚下,霍杰克腿上也吃了一枪。尚未回过神来,他和再度受伤的霍杰克被卫兵们扭住了。

不可思议的是,将军挨了四枪后,竟没死,竟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用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把那枚沾上了鲜血的青天白日勋章抖颤着递了过来,苦笑着对他说:

这使他大感意外。他根本没准备接受那枚勋章,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复仇的,将军现刻儿竟叫他拿勋章!他不想去拿,也无法拿,他的手被卫兵们死死抓着,整个身体连动都无法动。

将军挥挥手,让卫兵们放了他。

被放了以后,他依然于震惊中保持着原有的扭曲的姿势,呆呆立着,像尊痛苦而麻木的塑像。

将军死命支撑着身子,让矮胖的刘副总司令把勋章硬塞到他手上,和气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

“很像军官了么,段……段团长!记……记得在省城司令部里,我……我对你说的话么?我……我说,用……用不了半年,叫……叫你成为像……像模像样的团长!不……不错吧!”

医官上来给将军包扎伤口,将军将他推开,喘息着,继续说:

“新……新三团的番号还……还在,这团长你……你还要做下去!抗……抗战不结束,就……就做下去!还有你……你的团副,也……也做下去,我……我会叫刘副总司令和……23路军的弟……弟兄们好好待……待你们……”

最后,将军挺了挺血淋淋的身子,对他,对周围的军官们,也对台下的人叹息似地说了句:

“都……都散了吧,授勋结……结束!”

言毕,将军轰然倒下了,像倒下了一堵墙。

他傻了,麻木了,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知道。手里攥着那枚血淋淋的勋章,似乎又回到了弥漫着炮火硝烟的马鞍山前沿,似乎又看到了那满山遍野的尸体。他以为倒下的将军是方参谋,是兰尽忠,是被敌人的枪炮击中的,他想哭、想喊,可既哭不出,也喊不出。他又以为自己死了,那湿漉漉夜晚的枪弹已击穿了他的头颅,他不是人,而是个飘**的鬼魂。

眼前一黑,他栽倒了……

二十一

【前线社23路军特快专电】

昨授勋大会突发惊人事变,23路军新三团三营连长欧阳贵,因其所获勋章非青天白日最高等级,迁怒于该路军总司令韩中将培戈,于上台受勋之际,突对授勋长官韩将军开枪猛射,计发四弹,将韩将军击致重伤,又将枪口转向前来救护之卫兵,遂被众卫兵当场击毙。呜呼!一捷战英雄,不惧强敌之枪林弹雨,竟因区区勋等之虚荣,向其中将长官开枪,并招致亡命大祸,痛乎!惨乎,此惨痛事实,岂非我国家民族之大悲剧哉!

【亚通社快讯】

在23路军之授勋大会上,一激战中神经严重错乱之欧阳氏中尉连长,于上台受勋非常时刻,疯症发作,误将授勋台视为战场,竟举枪满台射击,致使会场大乱,人均失色。主持授勋之23路军最高军事长官韩中将培戈,于众人惊乱中镇定如磐,虽身中数弹,而双掌撑桌,立之巍然,指挥卫兵制止欧阳氏。然欧阳氏手中持枪,且连连击发,卫兵被迫将其击毙。笔者于该欧阳氏上台受勋之际,曾予拍照,已察觉其神色异常,双目滞呆(见欧阳氏被击毙前之照片一,照片二)……

前时主持河西会战的重庆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某,日前被其属下军官击毙。据南京国民政府有关人士透露,此一事件决非偶然,实系汪主席和平建国运动深入人心之必然结果。有关人士称:和平建国主张已在重庆军官兵中获得广泛拥戴,欧阳氏诸人不要勋章要和平的事实,宣告了重庆方面欺骗宣传的巨大失败……

【中央社讯】

23路军刘副总司令君臣中将,日前邀请中央社、美联社、前线社、亚通社,并12报馆记者召开谈话会,澄清有关授勋事件真相。刘将军称:前时,亚通社、前线社并有关各报所云,‘事件为勋等所致’或曰‘为神经错乱所致’,均属无稽。刘将军受韩总司令培戈全权委托,并以23路军总司令部名义,郑重声明,并公告事件事实及背景如左:甲、开枪击伤韩将军之凶犯欧阳氏,本系混入我国军队伍之日伪奸细,目前已在该犯原蛰居之卸甲甸搜出日制微型电台。乙、对授勋事件,日共同社并汪伪报纸广为宣传,声称欧阳氏之举为拥护和平运动一例,又为其身份提供佐证。丙、欧阳氏并非23路军司令部卫兵击毙,实系警惕甚高之该团团长段仁义击毙。丁、该团团副霍杰克为掩护危中之韩将军并本副总司令,奋勇夺枪,亦被击伤。戊、凶犯因惊慌之故,四枪均未击中要害,韩将军目前已脱离危险,迅速康复……

【《明报》特稿】

与铁血将军韩总司令培戈一席谈

访员 特派记者白水

……

访员:关于枪击事件,并事件背景,各方议论颇多,将军是否还有新的解释?

将军:没有。刘副总司令在谈话会上已澄清事实,其它议论请不要轻信。

访员:段仁义、霍杰克二同志还在将军麾下吗?

将军:当然。新三团已归还建制,段仁义仍然是团长,霍杰克仍然是团副,这个重建的新三团,将是我23路军的第一个美械团。

访员:对段仁义、霍杰克二同志可否探访?

将军:完全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本总司令已将他们和一批军官送到美国盟军顾问处接受特训。

访员:外间的疑问恰在这里,有人说段、霍二位已被将军软禁。

将军:纯系谣言!

访员:传言似有根据,因为卸甲甸事变和那场血战——尤其是那场血战……

将军:请不要再提那场血战!这种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处在一个国难不已的时代,一个我们个人力量无法改变的时代,不管这个时代有多少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我们都要顺应它,并进而推动它。道理很简单:民族要生存,就必须以铁血手段进行战争,而战争总有牺牲!有时甚至是很大的牺牲,很大很大的牺牲!

将军:身体已大部康复。今后的打算,现在还属军事机密,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可以透露:我23路军将在适当的时候,汇合友军,收复省城、浍城,并沙洋以北之广大地区,再造大捷,以谢国人。